孤獨，亦可是一個群體恪守的目標，或者說是約定好的後設經驗，如馬奎斯《百年孤寂》所描述的家族一般，那個位於中南美的小鎮，隨著一個家族的興盛而繁榮，在家族最後一條血脈斷絕時，灰飛煙滅，予人無限惆悵。所謂「魔幻寫實」的筆法，說穿了只是為了圓一個能被眾人接受的謊，無論是豐功偉業的邦迪亞上校，還是嚷著要報仇的寡婦，他們活在一個純然的堡壘之中，時間是牢不可破的囚籠，而交織的事件是讓他們無法離開的關鍵。他們倚賴著土地，而土地是他們延續孤寂宿命的溫床。卻沒有所謂唇亡齒寒的效應：家族和城市消滅了，而景緻依然在風聲中不為所動，這不僅是莫大的諷刺，更是一種對於「單調」人生的譴責。

 

對於「孤獨」，我們可能賦予它一個情感上略嫌負面的價值或意義。以當今實事求是，凡事追求實績的當代價值去評估，「孤獨」也許成了騷人墨客強說舊愁的遁詞，事實上，在追求創意的這個年代，濫用「孤獨」去形塑一個物件、未發生的預言或一樁來自過往的警惕，是會讓有識之人嗤之以鼻的。而在《孤獨》一書中提及，孤獨並不是一種情緒，若是將之與歡樂、悲痛等描述情感狀態的詞語置於同側，是會起人疑竇的。它可以描寫一個大群體共同擁有的狀態，也可獨立去陳述一個獨特個體所經驗的諸多事件。

 

舉一個現實生活中的案例，隨著經濟成長和科技進步，迎來繁榮的同時也衍生了不少弊病。現今社會出現了一個族群，稱之為尼特族(NEET)，他們繭居在家，不事生產，有的整日沉醉於網路、社群遊戲中，有的則是過著與旁人隔絕的生活。他們藉著抽象的與人互動，構築起虛幻的人際脈絡網，這可以說是時代所創造出的一種「孤獨」，但這個孤獨是可以選擇的。誠如村上龍在《共生蟲》裡描述一位繭居族的哀歌，這名繭居族有自己不工作的理由，長時間流連在網路上，聽信某些謠言，深信有一種蟲子會侵入腦部毀壞人類，卻不明白這是樁來自有心人士的惡作劇，而在文末，他以激烈的手法處刑了這群他認為已被感染的始作俑者，卻不認為自己犯了什麼錯，而在之前，他已經將自己的兄長毆成重傷……有時，孤獨是一帖讓人陷入深淵的幻藥，但滋味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接著，來談談孤獨的意象，我很欣賞作者在《孤獨》一書中，將太極圖中的陰比喻為孤獨，陽之部分喻為交會，在圖形中，黑色區塊有白色細線並有著一個白色圓點，反之白色區塊亦然，這意味著沒有純然的孤獨，它們是互相消長的，進行著交換意識及經驗的動作。也描述了孤獨的個體與群體之間，未必是極端對壘的，有時，我們可能會因為想了解群體而涉入孤獨，藉由處於孤獨的境地，反推論身在群體的種種。一如我們閱讀詩句紀弦的《狼之獨步》：

 

再者，完全的孤獨，我自己是覺得是有分層次的。首先，是一個人被迫面臨「物理」性質上的孤獨，譬如《魯賓遜漂流記》中的主角，他獨自在荒島上求生，他面臨的空寂和遼闊就是他的敵人，他的目的很簡單，就只是等待救援，這是一種很單純的孤寂。其次，是一個人身處一群人之中，卻無能為力，等著被宰割，如安部公房的《沙丘之女》，描述一位生物教師，誤入一個被沙包圍的小村莊，結果就莫名其妙被軟禁，被迫與一名寡婦同住，甚至被要求要在眾人面前交媾，承為村人一個取樂子的對象，當然，主角不願茍同，多番想要逃離這刻意營造，對他不利的孤獨空間，卻在能利用繩梯逃脫並成功離開之後，思念起那迷亂的生活而返回村莊。這是一種少數抵抗多數的孤獨，最後被孤獨所涉入，成為多數的一部分，事實上，他仍保有自己的那份孤寂，只是被沙子掩蓋了。再來，提到的是一人抵抗群體，而這群體是無生命的，卻是最為恐怖且破壞力強大的。誠如《瘟疫》中的醫師，明明有機會逃脫黑死病瀰漫的小鎮，卻在百般掙扎之下，留下來醫治病人，最終亦染病身亡。而這樣的孤獨是種美德，行人之所不能，呈現人性令人稱頌的一面，這難道不能說是身處孤獨之中，被激發的一種人類潛能嗎？

 

最後，想說說孤獨在我眼中，究竟是怎樣的事物。孤獨，它未必是一種標籤，更不是一種用來表達自己情緒和狀態的工具，它是很自然的音符，懸浮在腦海中等待被提取，等候被用來譜一首又一首緊扣人心的曲調?？v然我身處《1984》中草木皆兵，難以抗衡老大哥權威的窘境，被迫抹殺自己顯露於外的自由意志，我依然能在心底素描一個桃花源的雛形，假裝自己於其中泛舟、吟詠。對我而言，現實無啻是毫無創意的謊言，而孤獨即是輕描淡寫揭發它的悠然之音。畢竟，我寧可活在群體之外，偶然與之有必要的聯繫，也不願活在真實的虛妄中，目睹讓人陷入本質上的孤獨的諸多謊言。只是，太多人以孤獨之名行糜爛之實，這叫我難以接受，只能說是解釋的方向不同吧。

 

人生比不上一句波特萊爾。正因為如此，我選擇活在韓波的詩句裡：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