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為樂器的身體
1.
才九點五十分,文芷已經盡責地一間間敲門,走廊上頓時擠滿了學生,敞開門的琴房傳出哀嚎。
萬文芷來提醒關門時間時、遞給謝孟聲一個小心翼翼的眼神,謝孟聲感到好笑,心想她大可不必如此。他等到走廊稍微空了些,才慢慢走出去,這時人全部集中到了系辦的樓下門口。
期中正是忙的時候,聽討論有不少在準備畢業音樂會的大四生,他們交換各自的抱怨,明日還是繼續緊鑼密鼓地練習,即便心裡清楚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們的音樂會──只是形式,走個過場。
他們之中未來會繼續辦音樂會的人終歸是少數,這個圈子太小,大家擠破頭地爭奪機會,很大一部分因為他們只有這一件擅長的事。
如同走在單向的木橋上,一旦踩空、唯有無休止地下墜。
「孟聲!」
樂樂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重重地拍了拍謝孟聲肩膀,左腿猝不及防地傳來一陣痛楚,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但樂樂就像完全沒見到他的表情。
「怎麼沒看到小雯?」
「她去社團幫忙,今天在錄音室吧。」
「哇,搞流行喔?」
「誰知道,女高音嘛。」
林樂樂終於從他沒好氣的回答中聽出異樣,他狐疑地打量著謝孟聲的臉,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我們去喝一杯吧?」
「現在?」
「對啊,捷運站附近開了家不錯的店,你還沒去過吼?」
樂樂鄙夷的眼神令孟聲打從心底感到厭煩。明明主修的是銅管、一樣靠嘴演奏,怎麼就能毫無節制地酗酒?
他想儘早回家休息,但想到如果這麼做,下次又會被林樂樂嘲弄成無趣的聲樂人。拒絕的話來到嘴邊,便成了幼稚的賭氣:
「去就去,你騎車?」
「嘿,對。我載你吧。再來多找幾個人??哦,明賢!你今天有沒有空啊?」
樂樂跑回門口揪住今晚的倒霉鬼了。明明每天都有練不完的琴,真佩服他們還能這麼樂觀地玩樂。
要是之前,他應該儘量保持充足睡眠、維繫好嗓子的狀況,但今天姑且就算例外吧。謝孟聲看著那群表面上無憂無慮的同學,忽然有些恍惚,音樂生在外總是最吵鬧的一群,可這種吵、起於他們說話的額度永遠過剩。
每天只是關在琴房裡練琴的人,只在離開樂器時能夠這樣隨心交談吧。他們日復一日地壓抑著對世界發聲的願望,為了在某一天、上臺向觀眾席吐露那經歷千百種磨礪的聲音。
但他們沒想到,屆時臺下只會有被硬拉來的親朋好友嗎?那些外行勉強待在現場,卻聽不出任何演奏者反覆練習過的細節。
想想,念音樂的還真是種悲哀的生物啊。
2.
踏進位在地下的酒吧,一瞬間謝孟聲便後悔了。頭頂上不停變化顏色的燈光弄痛他的眼睛,樂樂不知從哪裡拉來了一大票人,還沒入座人先瘋了。他們聊起研究生的八卦、又說到某某老師被他校挖角的傳聞,隨即有人開了個黃色玩笑,一群人放肆地起鬨。
最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酒吧內的音響,過度放大的低音震動地面、同時刺痛他的耳膜。等待座位時樂樂站得離舞臺最近,竟然一點都不受影響,這難道就是銅管的餘裕?謝孟聲暗暗在心裡罵娘。
他有點想回去的意思,剛往後邁了一步,被十多個人圍在中間的林樂樂竟然立刻抓包了他,用一種急板的速度衝上前、挽住孟聲胳膊,生怕其他人聽不見似地大喊:
「別想跑!」
謝孟聲的嘴角抽了抽,被拉扯著入了座。空氣太悶,他感到頭暈,樂樂和另一個大四的把他夾在內側的座位,他想溜都沒辦法。
「入場費都繳了,別老想著要走啦。來,喝點什麼?」
「算了吧。」
林樂樂開始給他胡亂出主意,和其他人一邊嘻笑一邊自作主張地替他點了杯長島冰茶。他心裡更加煩躁、也不好發作,舞臺上那個敲爵士鼓的人節奏完全亂了,偏偏還越敲越起勁,恨不得把鼓皮敲爆似,一點都不在乎他發出什麼樣刺耳的聲響。
點完飲料後,樂樂便熱情地招待起幾個不同年級的學長姊。他們大多只在管弦排練時碰過面、但多少都知道彼此。樂團內的交際與他這聲樂無關,謝孟聲被晾在角落,身邊包圍了各式各樣的噪音。
有個服務生模樣的人跑上臺跟鼓手說了幾句話,那個爵士鼓總算消停了一會兒。飲料很快上桌,那杯長島冰茶被推到謝孟聲眼前時灑出了三分之一,他瞪著那杯橘紅色液體裡漂浮的檸檬片,殘破的果肉在冰塊之間載浮載沉。
他暴躁地用吸管攪動飲料,把檸檬片都戳得稀爛。被一群快樂的人包圍,時間格外漫長,笑聲之中,恐怕只有謝孟聲覺得這是個極其糟糕的夜晚。
打從這個學期開始,他沒有遇過一件好事。不──說不定自高中那時便成了這樣。
謝孟聲小時候學的是低音號,常作為幫襯的低音聲部、一直夢想拿到多一點主旋律。後來高中最後一年便轉到聲樂組,起初還挺順利的,用聲樂作主修也考上了大學。
以為從此會有變化,結果到頭來卻是白忙一場。
要怪長假時謝孟聲傷到了左腳,身體的平衡被破壞、對發聲造成影響。腳傷耽誤了他的進度,後來為補足而密集地練習,有天早上醒來竟然失了聲。
接著壞事就像滾雪球,不再受他控制。
二個月前的期初考前夕,他的曲子仍唱得一蹋糊塗。最後一次上主修課甚至當場哭到無法練習,浪費了鋼伴和老師的時間……後來想當然地考了個慘不忍睹的成績。
林樂樂說他太在意這一次偶然的失敗了,但他很清楚這不過是搞砸一切的開頭。他妄想自己能讓人更多地聽見他,勉強歌唱的結果自然只有失敗。
他不像小雯,天生是聲樂的料。她從普通高中畢業,只跟著謝孟聲學了一個半月,便輕鬆地進入音樂系。她才大一,已是教授們的寵兒、聲樂組裡那顆眾星拱月的月亮。甜美清澈的聲音能駕馭古老的義大利歌劇,也能輕鬆掌握時下流行的歌曲。
她漂亮、個性也好。謝孟聲知道,如果有少數人在離開學校後還能繼續靠上臺表演為生,那謝小雯肯定便是這類幸運兒。
再看自己,更覺得可笑。謝孟聲想得出神,樂樂猛然推了他一下,他順著損友的視線往舞臺上看去,正中央不知幾時多了一個人。
音響裡放出電子合成的伴奏,那個駐唱歌手抓著麥克風架、緩緩搖擺起身體。隔著半個酒吧的喧嘩,謝孟聲沒法看清歌手的模樣,只看得出男人高挑的輪廓,一身黑衣、半長的頭髮在背後紮成了小馬尾。
以流行歌來說,這前奏可真夠長的。樂樂叫他看舞臺上的演唱,自己卻轉頭跟對面的學姊聊了起來。謝孟聲把手撐在桌面、拖著下巴,在一段漸慢的旋律中,駐唱歌手開口。
抒情的英文歌,被用渾厚、高亢的聲音唱出,是孟聲作夢都會羨慕的音色。雖然邊唱邊有漏氣的情形,不過那種沙啞的效果,大概正是近幾年受年輕族群歡迎的唱法。
主歌部分一句句推進,爵士鼓慢慢加入,謝孟聲莫名得焦躁。不同於剛才的不耐煩,這股情緒來得更快更猛烈,他死盯著駐唱歌手,還來不及仔細思考,鼓手猛然敲下一個爆裂的重音!
歌曲風格快速地一轉,轉入節拍強烈的副歌。一改前面舒緩的姿態,歌手屈著膝、幾乎把麥克風架舉了起來,他以胸腔的聲音吼出快速的歌詞,硬逼著喉嚨扯出更撕裂的音色。
謝孟聲瞬間扭曲了臉,他的耳朵可受不了這種音樂。碰了下身邊大四的學長,他連說話都不得不提高音量:
「我出去一下。」
對方露出茫然的臉色,他被迫再說了一次。樂樂轉過頭,還好他搶先從學長讓出的空間鑽了出去。看了林樂樂一眼,他抓住歌手換氣的空檔,飛快地丟下一句:
「出去抽根菸。」
「幹,你騙誰啊!」
沒錯。謝孟聲高中時嘗試過抽菸,但轉入聲樂組後便戒了。不過他媽的,現在他只打算找個理由出去透氣而已。
謝孟聲走出酒吧,從出口處爬上樓梯。已經四月,外面的天卻還有點冷,他一走到地面上便打了顫。想到自己把外套丟在座位上,不禁在心裡暗罵了幾聲。
這下子他得選擇回去拿外衣、或是直接這麼回家了。謝孟聲知道他返回酒吧的話,樂樂一定不會再輕易讓他離開……但這個氣溫,他走回租屋處大概率會感冒。
怎麼所有事都這麼不順呢?謝孟聲望著酒吧對面的大樓,捷運站周邊到處都是招牌鮮豔的店家,打烊時間卻依舊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斑斕的寂寞。關於孤單、所有形式的比喻用來形容他此時的狀態都再恰當不過,他揉了揉太陽穴,還能聽見樓梯下的喧鬧聲。
什麼選擇都不想做,便慢慢地蹲下、把臉埋進膝蓋之間。街上的冷風把體溫一點一點地帶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想著林樂樂他們怎麼還不結束。
「不冷嗎?」
背後傳來聲音,謝孟聲過了幾秒才意識到對方衝著他來。他以為會是那群同學,轉過頭才看見剛才在臺上的那個歌手。
對方比他以為的年輕很多,會被女生們歸類為帥哥的臉孔、看上去就跟他們差不多大。
謝孟聲挑了挑眉,剛站起身,駐唱歌手抱著的大衣便被塞到了他手上。他愣住,可對方一點都沒覺得不自然,反倒自顧自地從口袋裡掏出菸盒,眼看要點火。
「……你可真懂得糟蹋嗓子。」
謝孟聲忍不住出言譏諷。今天實在太煩了,否則他也不至於對一個陌生人講出這種話。而既然話已出口,他也不打算反悔,直直地瞪著對方,只見那個人的手頓了一下,低頭又把菸放回菸盒中。
「抱歉,忘記你應該不喜歡別人抽菸。」
「我跟你很熟嗎?」
謝孟聲可以說惡言相向了,但那歌手平靜地看著他,絲毫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有可能的話,謝孟聲其實想跟他打一架,純粹為了發洩這股無處安放的焦慮。
「也許你沒注意過,但我跟你同校。二年級的劉治穎,周一那堂曲式學我們還是一起上的。」
「啊?」
謝孟聲猝不及防地露出驚訝的表情,劉治穎從他手上拿回外套,抖了抖、披上他肩頭。謝孟聲的腦袋還處在錯愕的狀態中,他平常不怎麼與同學打交道,但不該對名字完全沒印象吧?
劉治穎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目光轉向馬路那頭。
「不知道也很正常,我是廣電系的。只是出於興趣,去旁聽了一些課。」
「你可真無聊。」
謝孟聲忍不住說出了真實想法,大衣沉甸甸地壓在肩上、一下子擋住了大部分的涼風。他後知後覺地感到微妙,為什麼這傢伙要把外套給一個連他名字都不記得的人?即便他們同校,這個動作未免也太曖昧了。
劉治穎還在看對面的招牌,對於謝孟聲的評價不置可否,倒是像深怕氣氛不夠古怪一樣,忽然扯起了無關的事情:
「說起來,我剛才本來下班了,看到你出現在那裡,說什麼也想唱一次給你聽。」
「別噁心我。」
「不,我真的知道你很久了。」
謝孟聲無法控制自己抽搐的臉部肌肉,但作為聲樂生的本能,他仍抓緊了身上的大衣──在感冒面前,面子或自尊實在沒那麼重要。
「為什麼知道我?」
「去年的發表,我同學拉我去看了。」
這可相當稀奇,非音樂系的學生居然會來發表會。孟聲一直以為這是系上互相觀摩……或更多算自我滿足用的才藝表演。他開始覺得劉治穎有幾分親切,但主要因為太蠢了。
「我都不記得我唱什麼了,如果因為那樣讓你跑來聽我們系上的課,那可真是造孽。」
「哈哈。」
「我要回去了。」
謝孟聲把手臂套進大衣袖子,治穎也像是打算把衣服借給他。雖然他自己身上只套了一件毛衣,不過謝孟聲並未覺得有什麼不恰當。
「你住得遠嗎?我送你。」
「你騎車?」
「嗯,就停在對面而已。」
「算了吧。坐摩托車太冷了,我寧願走回去。」
等下次上曲式學的課再把衣服還給他吧。謝孟聲打定了主意,便準備要走。劉治穎也只和他說了句「周一見」,他走了兩步,突然才回過頭。
「劉……治穎?我也只是說說啦,但你唱歌的方式,不用兩年就會把嗓子唱壞的。」
「啊。」
「啊什麼啊?我是認真的,媽的。你知道,我老師都說身體就是我們的樂器──要是有天樂器損壞、變得不受控制,你可就得報廢它了。」
謝孟聲揮了揮手,沒等到劉治穎回應,便趁著倒數兩秒鐘的綠燈衝過了馬路。腳下一剎車,他的左腿立刻抗議,但他刻意忽略了疼痛,假裝正常地往回去的方向走。轉了個彎,確定不會被人看見後,才變成一拐一拐地往前。
很痛。他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幹,真的是糟糕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