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法恩泰西有個哥哥。
哥哥大他四歲,可以做很多他不會做的事。
所以法恩泰西喜歡跟著哥哥,然後嘗試做所有哥哥在做的事。
如果他跟不上哥哥,就會生氣地哭,哭到哥哥來帶他。
哥哥的名字叫做法貝路希。如果喊哥哥路希,哥哥就會不高興,可是哥哥和母親都喊自己泰西,所以法恩泰西覺得一定是因為哥哥很厲害,於是他更崇拜哥哥了。
法貝路希敢玩所有想得到的遊戲,而且只要想到了,就一定會去做,屁股後頭也必定掛著三步就跌倒的法恩泰西。
法貝路希跑得比法恩泰西快、跳得比他高、可以端的碗盤比他重、吃的燉肉也比他多,而且很聰明,可以馬上理解母親在交代什麼。
法貝路希的身體裡彷彿住了好多愛出鬼點子的地精,能隨時隨地用現有的條件來布置遊戲,而且只要是他帶頭的遊戲,其他的小孩都會很想玩。
哥哥可以一個人推動房間裡的家具來布置遊樂場,如果不小心撞到他,害法恩泰西跌倒或哭出來,這時候哥哥就會開始逗他。
明明法恩泰西哭得一蹋糊塗,法貝路希卻偏偏要說:「笑囉?我看到你笑囉?你看你看,你笑出來了!」
然後法恩泰西就會忍不住破涕為笑。
自己有個孩子王的哥哥,法恩泰西過得很愉快,也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是他一直都沒有辦法跟哥哥一樣大膽。
法貝路希什麼事都想做,所以也好像什麼都會。
法恩泰西沒有什麼擅長的事,所以他很羨慕法貝路希,以後哥哥一定可以做很多事,自己大概沒辦法,因為他想不到自己喜歡做什麼。
他只是喜歡跟著哥哥而已。
兩人共同的童年時光在一個午後開始變化……
那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雪白下午。
廚房與餐桌已經收拾乾淨,母親累得睡著了。
法貝路希在午睡毯中偷偷睜眼,眼珠子估溜地轉,確定母親的呼吸規律深沉,輕輕搖醒弟弟。法恩泰西睡眼惺忪,疑惑地看向哥哥。
小孩子的睡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看見哥哥豎著食指要他安靜,用口型說著「雪停了」,臉上蔓延出一種調皮的笑容後,他也醒了,濕潤的眼睛張大,精神抖擻。
他們用圓溜溜的眼睛互相交流,一起挪動身體沉進毯子。
母親睡得很熟,房間中只有她的呼吸聲與兩個男孩偷偷摸摸的磨床聲。
法恩泰西首先將腳伸出毯子外,從床尾放上地面,小心地不踩到玩具。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嘎茲聲,在寂靜的房間中非常響亮。
兩兄弟的動作僵硬了一會兒,開始裝睡,法恩泰西的呼吸裝得非常誇張,肚子像膨脹的氣球一樣起起伏伏,嘴巴能塞進湯勺。
還好,母親還在睡。
在母親的視線外偷偷進行只有他們知道的事情非常刺激,雖然被發現也沒有關係,可是安靜地進行下床任務對兩兄弟來說就像是一場偉大的冒險,他們必須完美地完成。
法貝路希先睜眼,腳掌放在法恩泰西肩膀上輕推,催他趕快行動。
法恩泰西輕巧地下了床,但木地板依然輕聲哀號,法貝路希也很快從毯子伸出腳,挪動身體滑下床。
木地板有點冷,母親還沒有時間將地毯曬過然後鋪上。
兄弟享受彼此之間的默契,無聲竊笑。
法貝路希拉起法恩泰西的小手,一起墊著腳尖走向門外,法恩泰西不太會控制力道,不只發出木地板的嘎嘎聲,還有赤腳的趴搭聲。
兄弟溜出房間的門,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將門輕輕關上,還用上了一點小技巧。他們家的木門在關上時會磨過門檻發出聲音,除非用力提著門把將門板稍稍抬高。
弟弟敬佩地看著哥哥無聲地關上門,眼裡都是光采。
外頭剛下了一場雪,門窗外雪白一片,微光閃爍,鬆軟如床。
法貝路希從門邊的衣櫃翻出外套,把弟弟裹得渾圓溫暖,滿懷期待地打開家門,外頭的雪地平滑無痕,冷空氣撲到臉上,好像歡唱著:「快來玩吧!」
關上家門確定母親聽不見以後,法貝路希抓著法恩泰西的手,領頭了這場冒險的開端,尖叫著衝向雪地一躍而進,在雪中滾來滾去,弄髒渾身乾淨的衣服,活像兩個小雪怪。
法恩泰西對於遊玩總是少一根筋,所以法貝路希幫他翻跟斗、滾成搟麵棍,甚至把他丟出去,頂到高處害他嚇得不敢動等等……領著弟弟大暴走。
法恩泰西覆著晶瑩口水的唇笑著,露出剛長的乳牙,被哥哥塞進一個雪穴。
他太小了,在雪穴中爬出來又陷回去,掙扎得不亦樂乎,法貝路希想在他頭上堆雪屋子,卻直接滾了進來,兩個人的頭撞在一起。
哎呀好痛!
可是好好玩!
弟弟永遠記得那個沒有人知道的下午,那本來是再不過普通的一天。
——那頭雪龍優雅地降落在附近,雪白的身驅、軟厚的長毛,馬車一樣大的身體在雪地上激起一波雪浪。
寬大帶羽的翅膀輕揮,透著陽光伸展,然後緩緩收起。
那是兄弟倆第一次看見龍。
弟弟有點害怕,他覺得那個白白的動物太大了,可是哥哥的目光戳在雪龍身上,忽地看直了眼,從雪中爬出來,好奇地向雪龍走去。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動物。
牠是什麼呢?牠摸起來會軟軟的嗎?
休息的雪龍注意到滿臉發光的法貝路希,低頭下來輕輕噴他一鼻子的溫熱氣息,打了個溫順的招呼,法貝路希發出小孩子特有的笑聲與尖叫的混合音,被吹倒在地。
他爬起來,摸到雪龍的羽毛,手臂揮舞著,把自己的臉也埋進去,裡面都是溫熱的龍氣味還有羽毛味,他喜愛得不肯放手了。
雪龍沒有待很久,牠友善地與法貝路希玩了一會兒,就展翅飛走。
起飛的風吹開一片雪,在房屋外的空地上揚起漂亮的白霧。
大風自平地起,雪面像有刮刀抹上奶油旋轉,一雙巨翼捧起大龍,從風的浪花中沉入天的海底。
雪龍無聲游動身體,朝望向的遠方伸長脖頸,雙翼輕輕一攏,輕巧地滑遠,消失在一片泡沫般的茫白中,再也沒回頭。
法貝路希小小的心靈被龐大美麗的身軀震撼,龍的每一縷呼吸、每一踏姿態……從那時候開始烙在法貝路希的心底,深深刻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法貝路希興奮地將弟弟撲到雪中,大聲宣布道:「我以後要當大白!」
「就是那個白白大大的動物嗎?」弟弟看著哥哥的眼光更崇拜了。
他的哥哥好勇敢,他敢去摸那隻動物!
「對,我想要像牠一樣!」法貝路希張開雙手,想像著自己有了翅膀,學著雪龍鳴叫的聲音在雪地中跑。
「好!我要幫你!」弟弟也喜歡這個目標,因為只要是哥哥帶他做的事情,他都想做!
今天的冒險太棒了!
他們的情緒持續到晚上,在晚餐桌上鬧得不可開交,哥哥扮雪龍,弟弟扮雪兔,展開一場追逐戰,好不容易安分地坐到椅子上,卻不用湯匙,而是把臉塞進碗裡,弄得母親一個頭兩個大。
到了睡覺時間,法貝路希都還在扮演著那頭雪龍。
由於今天一直在「複習」,法恩泰西終於練就一身武藝: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而且要拍翅膀跟舉高手爪爪,咧著靦腆的笑容撲向哥哥。
法貝路希不堪示弱,回獵對方,結果變成抱在一起滾來滾去。當他再次「振翅」從自己的床跳到弟弟的床後,才想到了一件事——弟弟沒有說以後要當什麼!
「我?我不知道耶……我只想幫哥哥,到時候哥哥會載我飛嗎?」
「會喔!我會帶你飛到月亮上面,然後我們在那裡吃青菜!」
「青菜!」
他們為此一起完成了一幅畫,那幅畫一直保存到很多年以後。
畫中是可愛的法恩泰西和黑漆漆的龍一起在月亮上大啖蔬菜。
法恩泰西穿著自己最喜歡的毛衣和圍巾,法貝路希本來想要把自己畫成雪龍,但是白色的粉筆在白紙上看不出來,所以他決定用顯眼的黑色,不過雪龍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這下糟啦!什麼都看不見了。
——沒關係,用紅色就超明顯啦!
法貝路希非常著迷,從此以後經常布置與龍相關的遊戲,和法恩泰西把房間還有餐桌搞得一團亂。雖然法恩泰西不太明白什麼是龍,但是經由法貝路希行為而變得瘋狂的新遊戲讓他也很喜歡。
像是跳樹、扭屁股、跳上床鋪舉起手爪爪發出吼吼聲……
他有時候會主動偷拿母親的披肩或裙子去給法貝路希,然後披上它們,在床鋪間跳來跳去,玩著飛行遊戲。或是帶著布料爬到樹上,坐在樹幹叉中,迎風展「翼」作伙哇哇大叫。
又或是把臉砸到吐司上、塞進碗裡(沒錯,他們不厭其煩地重蹈覆轍),印出和母親表情一樣可怕的臉來!
法貝路希甚至在睡前祈禱的時候格外認真,趴在床邊,雙手緊緊交握,用力閉著眼,很用力地想著他的願望——
「我要成為跟大白一樣好看又會飛的大白!」
一開始聽見哥哥的要求時,父母並沒有想太多,只是以為法貝路希看見了雪鴞一類的動物,基於「幾乎所有的一切在書中都能找到」的觀念,父親從鎮上帶回了小動物圖鑑。
法貝路希看完了所有白色的小動物,依然沒找到雪龍,於是他開始收集書本。
那天之後,法貝路希的書本逐漸變多,每天存零用錢,在每個月同樣的日子跳上父親的雪橇,一同前往鎮上,從書店帶回許多有關於動物的新書。
那些書中動物的體型越來越大,顏色也越來越多。他會帶著弟弟讀那些他已經看過許多遍的書,仔細地唸給他聽,介紹這些動物。
年月過去,法貝路希看的書越來越深,法恩泰西已經跟不上了,但他仍然經常為哥哥的喜好感到驕傲,乖乖傾聽。
法貝路希越來越少出去玩,總是待在書桌前,隔著窗戶婉拒弟弟被雪凍得發紅的邀請,繼續專心地翻閱書本。
他相信,只要他把世界上的書都看完了,他一定就會找到那頭雪龍的一切,然後,他就可以想辦法變成「大白」。
隔著結凍的窗子,看著哥哥認真的樣子,弟弟沒有難過,因為他也希望哥哥找到雪龍,在這之前他可以自己玩,沒有關係——他愛他的哥哥。
他相信哥哥會找到雪龍的。
不知何時開始,法貝路希再也不是那個會領著弟弟衝向家外冒險的男孩了,他開始跑得比弟弟慢、力氣比弟弟小、幾年後弟弟的身高超越了他……
法貝路希喜歡看書,學習則在其次,但他還是進了學院。
在他為學院的生涯規劃搬進城裡以後,弟弟常來看他,而且變得像法貝路希的哥哥一樣:為他燒水、掃地、整理花圃,將趴在書桌上熟睡的他搖醒,為他蓋上棉被……
學院中有許多知識,令法貝路希渾然忘我,四周的人為法貝路希的熱愛學習感到光榮,法貝路希深深相信著這就是他的夢想。
法貝路希一直都沒有找到雪龍。
那天,法恩泰西與哥哥慶祝論文的好評,並再次問起他的夢想時,法貝路希的回答卻是:「閱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看書!」微醺的法貝路希拍著弟弟肩膀笑。
法恩泰西在桌上看見翻開的龍類圖鑑,上面畫著那天下午的雪龍,他這才忽然發現,哥哥忘記雪龍了。
法貝路希已經閱讀了太久,久到以為自己喜愛的是閱讀這件事,一頭栽進書本世界中,總想從書中得到滿足。
可是每當一本書看完,他又開始覺得不夠。於是他一直看、一直看,就像波特拉教授說的那樣:「他只是看完書以後就去找下一本」。
即使雪龍的圖畫已經放在眼前,而且法貝路希已經看過好多遍,他也沒有想起來,仍然在找著書裡的「雪龍」。
他甚至沒察覺自己有時候會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虛,空虛就像那日的雪龍,飛來了又飛走了,杳無痕跡。
又是某天,法恩泰西在擦拭星球儀時對著壁爐出神,毫無預兆地捅破那層窗戶紙道:「……哥哥,你還記得那頭雪龍嗎?」
回頭的法貝路希正想表達什麼,忽然轉口,體諒地打趣回嘴道:「傻弟弟,你在說什麼,那明明是一頭黑龍。」
因為法恩泰西身旁的壁爐上正放著那張畫——那張畫著龍與小孩的夢想塗鴉。
法恩泰西當然知道畫中的是黑龍,但他並沒有解釋,當初會畫成黑的只是因為白蠟筆在白紙上不顯色,法貝路希曾經堅持那是雪龍「大白」。
法貝路希忽然這麼說道:「弟弟,我好羨慕你……」
法恩泰西不解地問道:「為什麼呢?」
「你在為兒童遊樂場的事業存錢,你有夢想,我從來都沒有過。」
「哥哥不是說過是閱讀?」
「我想那只是跟吃飯睡覺一樣,頂多是興趣與令我感到舒適的日常,其實並沒有特殊到成為夢想吧?」
法恩泰西啞然。
明明他才是真正羨慕法貝路希的那方。
他一直很崇拜哥哥,法貝路希曾經帶領他做過那麼多有趣而且令他記憶深刻的事情,他好佩服哥哥,也很羨慕哥哥有尋找雪龍的夢想。
可是如今哥哥卻不記得自己有過夢想,還說羨慕自己……
有一天,法恩泰西發現「法貝路希」消失了——
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很重要的一部分。
法貝路希開始減少讀書時間,有時候會茫然地在屋外坐一整天,消失的那部份像某種熱情、活力,像個夢境一樣,被遺忘掉了。
沒有人發現這件事。
那天法恩泰西進城去看法貝路希,第一眼就察覺了。
法貝路希依舊如往常一樣,仍然博學且瞭解書,但是與雪龍相遇的那個男孩已經消失。
臨近大九節,埃德蒙頓的活動已經多到不間斷,法恩泰西臨走前被喊住。
「泰西,你要去那個聚會嗎?」
「是啊。」
「誰都能去嗎?」
「哥哥有朋友想去嗎?」
「是這樣的,我前陣子第一次去了同學們的……」
「咦?是不是有誰說了什麼?如果又是關於那些『你必須出門走走』的話,你不要勉強自己……」
「我沒有勉強自己,我是真的想去……最近沒什麼好書。」
「好吧,但你不能穿這樣,我箱裡還有乾淨衣服。」
「謝啦,泰西。」
然後法貝路希真的開始交朋友了,甚至申請了雙主修,囤積的大量書本或賣或送,像是個終於有機會進城的鄉下小子,生活大翻轉,過得豐富而積極。
那個著名的書呆子忽然成了眾人口中的「普通人」。
可是法恩泰西知道,不只是童年遇到雪龍後的時光,法貝路希連二十三歲以前的部分記憶也隨著他消失的某個特質,一起遠去了。
將近一年後,法恩泰西在進城探望法貝路希時,正好遇上那場驚醒。
成人不是小孩死去,而是小孩倖存。
那個說要追尋大白的孩子在異時空復活了。
然後又回來了。
「我想我是死了。」法貝路希說。
法恩泰西把剛煎好的蛋從鍋中鏟進盤裡,將煎鍋遞給哥哥。
法貝路希用視線對鹿奶炒蛋挑挑撿撿,一邊繼續說他冒險的最後一部份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西王軍對我丟了一些石環,然後我就在這裡了……」
「哥哥一定還能回去的,蒙洛門的身體不是第一次死掉啊。」法恩泰西信心十足地安慰道。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啊,我只是睡了個覺……也不對,我是被自己忘了。我是個孩童產生的夢。」
法恩泰西忽然板起臉,認真嚴肅地說道:「哥哥就是哥哥,是法貝路希,這個永遠不會改變。」
法貝路希低頭瞪著炒蛋沒說話。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只是睡覺而已,每天都能嘗試。哥哥已經不屬於這個人了,我知道你不會一直留下的。」
法貝路希放下煎鍋,平靜無比地看向弟弟。
「遇到這種情況——兩個自己,身為一個虛幻的願望,我以為自己會很悲傷,很慌亂,結果在發現真相以後,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好像放了一顆永遠不會再提起來的心……我想我終究還是與原來的人不一樣了。」
「所以啊,根本不用擔心回不去龍那兒,是吧?這樣的哥哥怎麼說都不會留在這兒啊。」法恩泰西感嘆道。他一直不曾表露過複雜的情緒或不捨,即使知道會失去自己一直追隨的那個哥哥。
他堅強得看不出來有強顏歡笑。
如果法貝路希真的成功了,他們不會在最後一刻有道別的機會,早上醒來的那個人瞬間不再是龍呆子。
永暮的夜晚,法貝路希帶著複雜的情緒上床,法恩泰西也安靜地回去自己的房中。
心中的掛念揮之不去,法貝路希盡量清空思緒閉眼,卻又在意料之中於清晨的永晝醒來。
法恩泰西每天早上見到他時都沒有說什麼,隨和得似乎已經準備好隨時面對早上從房中走出來的不再是龍呆子,一如往常打理日常工作,偶爾問問哥哥在傳奇大陸的所見所聞。
比起對弟弟的掛念,龍之地的危機似乎模糊了許多,甚至可能都來不及了……
法貝路希不覺得自己短時間內回得去,然而就在幾天後,毫無預兆與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再次見到了夢境訪客。
荒野賢者似乎遠道而來,渾身佈滿時光沖刷的痕跡,正抓著法貝路希的手。
「你怎麼來了?」法貝路希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發現你不見了。那個魔法脾氣真的壞,你可不能再跟它打招呼啦……」
「什麼魔法?什麼打招呼?」
「原來你不知道啊。取一個中空而循環的媒介,對著它問候,就是魔法《問候》,被原作者拿來排遣寂寞。那是個孤僻到有點兒神經病的魔法,要是你和它打招呼,它也會回以問候;如果沒得到回應,它就會把對方殺了。」
法貝路希不敢置信地抱頭,無法接受自己栽在這個小東西上,「什麼怪東西啊?我聞了聞它而已,它就當作我打招呼又斷回應,然後把我宰了?」
「蒙洛門的空殼就是這樣被清除意識的,結果你也中計了,畢竟你當時還沒有到被它認定為靈魂的地步,龍的鼻子碰觸又等於問候。」
「可是……不是坦圖卡才殺了蒙洛門嗎?我只是遇到西王軍……」法貝路希突然止住聲音,心中有很糟糕的猜測,但又不敢想明白。
荒野賢者沒接話,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法貝路希轉而問道:「你不是在天蠍座五十九年嗎?你是怎麼做到來這裡找到我的?」
「我告訴過你,未來與過去之間只有歷史距離,沒有時間距離。我只是跋涉了五十八年而已。」荒野賢者拍掉肩上的歷史餘燼說。
法貝路希問出他隱約感覺到答案的疑問道:「那麼……你來這裡做什麼?」
「鄰居被惡霸踢出家門,你說呢?」
「可是,這好像不是你會做的事。你是荒野上遊蕩,用祝福或幫助換取供品的過客……」
「是的。」荒野賢者點頭承認。
法貝路希想起荒野上的儀式與傳說,困惑地問道:「我沒有拿任何東西與你交換你的祝福或幫助,為什麼你還願意多次拜訪我,甚至大老遠來接我?」
荒野賢者仍舊巍然不動,但法貝路希感覺到有什麼特殊且例外的情緒從對方的語氣中散發出來。
「——你是我從未見過的奇蹟,比魔法更加神奇的魔法。我想要見證這個可能性,身為我們這樣的存在並不容易有這樣的渴求。你曾是與我們一樣的虛擬具現,但你竟然真的靠機緣實現了自己……」
法貝路希注意到一件事。
「我沒有東西交換給你,你為此一定犧牲了什麼,是什麼?」
「一些累積下來的,荒野上總有人不向我索取而給予的盈餘。」
荒野賢者似乎透明了很多,也在法貝路希不知道的情況下,從所有人記憶中黯淡不少,但沒有人察覺自己的遺忘。
法貝路希非常遲疑。
「我……我還不能回去龍之地,泰西還不知道我要走了。」
荒野賢者一如往常貼心,指向後方。
「只要回頭就能回去,非常簡單,你離那裡很近,甚至不算有離開。」
法貝路希回頭,身後是現實的一角,埃德蒙頓人在床上熟睡著,靜謐安詳。
「但是親愛的法貝路希。」荒野賢者說,「我已經沒有足夠的旅行盤纏可以從這附近把你再找出來一次。天蠍座元年太大了,到處都是新希望……」
法貝路希深深抿唇,眼眶紅了。
只有自己沒準備好,他毫不懷疑法恩泰西並不需要告別。
「我要丟下我弟弟了!」他大哭出來。
「傻鄰居。」荒野賢者感嘆道。
法貝路希哭得心疼,「等我到目的地,泰西都老了……」
「但你必須去那兒啊,他在等你哪。」
——哥哥,我跟雪龍等你。
那樣的泰西已經在天蠍座五十九年了。
法貝路希還在哭泣,但已經著手開始擦乾淚水。
「踏上旅途前,打理好行囊。」荒野賢者說。
法貝路希看向色塊飛舞的雙手。沒錯,他不能這樣上路。
他對自己形體的的不確定該塵埃落定了。
意識到這點,於是他成為了自己想要的模樣——
自身無形的力量牽引,法貝路希緩緩張開雙臂向上浮,身體柔軟地微微後躺,像是迪溫所說的沉入天的海底,飄蕩在看不見的浪潮中。
大張的雙臂忽然散開,化作巨大的翅膀,仰起的頭拉長成優雅的長頸,墊起腳尖的雙腿成為腳跟懸空的龍腿,尾椎延長甩出一條長尾。
彷彿棉花糖在旋轉中織就,密實而柔軟的羽毛覆蓋渾身,比織金的布料更細緻。
雪龍伸展完身體,如同當年在孩童面前降落,只是雙翼下無中生有,化出兩臂前爪落地,成了屬於先龍的六肢雪龍。
他身軀輪廓邊緣的顏色絲綢凝實固化,不再飄忽不定。
現在,他的翅膀再也不空虛,能將黑龍的空殼完整填滿。
他完整了,成了魔法造就的生靈,與書呆子徹底分開,各自獨立。
同一時間,書呆子法貝路希醒了,雪龍身後的冥線轟隆坍塌,變成漩渦急遽縮小,消失無蹤。
雪龍輕輕睜眼,雙眼是同類不會有的淺青藍色,勞拉西亞最獨有的眸。
荒野賢者走上前去撫摸他的脖頸,對終於找到自我的鄰居說話,雪龍親暱地轉動脖子回蹭,打呼嚕。
「法貝路希,你的路還很遠,一切這才剛剛開始。」
「夢想從來就沒有回頭的路。」法貝路希說,邁動爪尖,繞著荒野賢者悠然轉了一圈,踱步的模樣有幾分坦圖卡的姿態。
荒野賢者催促道:「去吧,還差最後一步,你會遇到它的。」
「誰?你呢?你會怎樣呢?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也只是群眾聚集出的想像,直到轉變或沉寂在歷史中,就像所有的神祇一樣。消失對我們來說只是身份變遷,我曾經是巨原靈,蠻荒祖,他們都是絕跡的信仰,而我還存在。」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荒野賢者的聲音最後傳來:「不見得還是你認知中的我!」
古樸神秘的遊蕩者轉身,緩慢拄杖前行,腳步明明沒有變快,法貝路希卻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即將消失在前方突然出現的燦爛荒野遠景。
「暫別了,鄰居,恭喜你完成本世紀最棒的(法貝路希)魔法!」
目送故人遠去,法貝路希轉身朝未來邁步。
他從冥線外流動的時間中看見現實一角,書呆子起床了,兩兄弟有說有笑。
雪龍微笑。
再見了泰西,哥哥在冥冥之中看著你。
這天,法恩泰西察覺醒來的不是那個龍呆子了。
法貝路希健步如飛,而且聽感沒有毛病,書卷氣中帶著一種明亮的精神。
「……書呆子?」法恩泰西確認道,看見哥哥回頭感到有趣地瞪他道:「傻泰西,學壞啊?」
法恩泰西趕緊打哈哈,掩飾道:「嗯我就是,想喊喊你。」
「對了,我要回城裡了。我明明還跟人有約啊,怎麼答應跟你回來呢?我在想什麼啊……」法貝路希一邊困惑地碎碎唸,努力把腳塞進靴子,到處跳啊跳的。
「你也好久沒回來了,不要想家又不承認啊!」法恩泰西一直笑。
法貝路希還是搞不清楚自己怎麼就回老家了,找了各種理由卻怎麼也想不通。
法恩泰西貼心地轉移他的注意力道:「嘿,老哥,我送你進城呀。」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你也知道我不太會騎鹿,只會駕雪橇。鎮上還是沒有雪橇出租!」
他們立刻忙翻了,早早上路,結果駕雪橇的還是法恩泰西,他得抓緊時間訓練新雪鹿。法貝路希在雪橇上聊起了大九節認識的人,孜孜不倦地回憶去年的瘋狂過節遭遇。
大九節熱潮還沒過去,法貝路希跟其他人一樣沒事就熱衷把回憶拿出來講,一遍遍重溫。
晴朗的微風拂過法恩泰西驕傲而喜悅的臉龐,他不經意地隨口問道:「哥哥,你還記得你最近做了什麼夢嗎?」
法貝路希仰躺在雪橇上,閉眼感受聲音與好天氣,面帶微笑回答道:「不記得啦,只是夢而已。」
「成人不是小孩死去,而是小孩倖存。」——作家勒瑰恩。
連起來就是前塵故夢盡皆所忘。
前塵(忘記夢想前)
故夢(龍呆子)
盡皆所忘(龍呆子也遺忘拋棄了書呆子,各自離去。)
法貝路希Fabulucid
來自「Fabulous」,意思是極好的,就像是「太棒了!」的感覺。
荒野賢者:你這個夢想好棒棒!給冥線光宗耀祖了!
希望進軍方格子的我一定能把小說寫得更好(望天)
話說常看的人應該有感覺,裡面有幾段文筆有一咪咪感覺不一樣
最近這兩章本來是要放在番外篇《夢想曾經回來過》的內容
但是後來覺得沒辦法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到番外篇去當補充
就,還是寫進章節了XD
亞空前兩年來探班的時候有偷看過我的雲端資料夾
沒錯,你當時看的就是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