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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古風】《雪山日光》第十五章 孤雁唳夜半月凄凄,再相逢此生莫期

牧葵 | 2018-12-16 22:42:10 | 巴幣 10 | 人氣 327


第十五章 孤雁唳夜半月凄凄,再相逢此生莫期
  
  1.
  或者是出於留戀,余果下山的速度比上山慢上許多。他與細雪同走過了一段舊日時光,此當是場難捨的告別──若惜情長,自難相忘、若要相忘,自當劍斷過往。
 
  戰火提醒著他的腳步,要他放下餘下的掛念。可他仍在不知不覺中,耽擱了時辰。抵達村莊時人們早已甦醒,他一腳踏入靖家村,幾聲雞啼後,街上便寂靜得古怪。
 
  他忽地感受到了怪異的目光。
 
  余果還不明所以,那視線一道、兩道……有若飛矢急雨般地射來。在他有所反應以前,窗櫺內、巷弄裡、每個暗處都出現了窺視的眼睛,他們都像在那兒等著他,隨著漫長而詭異的沉默,余果環顧四周,小心地邁出步伐。
 
  所有竊竊私語的聲響就是在那一瞬響起,「嗡」的聲,余果感覺腦袋陷入了空白。他聽見村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在互相詢問著:就是他嗎?這五官細看還真有些像。那個幫助雪妖的小孩子──
 
  余果的手按上劍柄,四周的耳語聲轉眼噤若寒蟬。可那無數雙眼睛依然盯著他,眼光變了,包含三分戒慎、三分恐懼,餘下四分是烙印在余果骨子裡,永遠不可能遺忘的:厭惡。
 
  「真的是他。」
 
  余果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刀刃在鞘中碰撞,細微的聲響蓋不過他耳邊愈加震耳欲聾的飆罵怒喝。即便都是幻覺,心中流光仍在往前回溯,勾起深處最痛的記憶,使眼前的畫面陷入近乎永晝的純白。
 
  ──「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你與阿紀前後離開們咱們……」
 
  ──「你說來尋草藥下山,所以,是為了北鏡山上的某個人?」
 
  ──「你明知那妖把咱們村莊害得多慘!」
 
  沒有血色,只有無盡無底的日光,他低頭看見打顫的手,才知道自己未曾從那個最初的小孩兒改變。他反覆地問著「為什麼」:為什麼被認出了?為什麼會在平安無事的一日之後?為什麼自己動彈不得,只能緊握著劍、宛若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
 
  「師弟!」
 
  一雙手穿過了烈烈陽光,抓住了他的肩頭。余果猛地回神,只見兩名師兄前後趕到,臉上滿是焦急。在他們眼中,師弟只是消失了一個晚上,回來後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
 
  他們還未聽見那些被刻意壓低的聲音。
 
  余果說不出話,隔著另外兩名道士,膽子大的男人們率先走上街。他們朝余果瞠目怒視、個個握緊了拳頭。接著女人們帶著小孩一一出現,那些孩童躲在爹娘身後,驚疑不定的眼光鑿子般刨開了他的心。所有互相交換的眼神都在流傳著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在這裡?
 
  為什麼他還活著?
 
  「我……」
 
  余果試圖辯解,可話才起頭,他便意識到否定自己的身分是多麼可笑的事。這些眼光不會錯認曾被他們村莊收留、餵養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忘記他替他們痛惡的雪妖療傷。
 
  縱使他在道觀有所改變,仍難求逝去者寬恕。生者要替死者來討,亦無可厚非。
 
  況且看看他是從哪裡回來的?尚未被落雪掩沒的腳印直通往北鏡山頂。他們原是替靖家村抵禦敵軍與妖怪的道士,誰知當中出了個妖怪的幫手!
 
  兩名師兄察覺不對,轉過了身子,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似乎所有村人都聚集到了此處,他們鋒利的目光使道士們也怕了。不知誰從人堆中扔出了幾樣物事,全是他們帶來的包裹。
 
  「這是怎麼回事?」
 
  兩名道士反射地拔出劍,唯獨余果依舊僵硬地站著。沒過多久,他的手離開劍柄、「噗通」的一聲跪了下來。在同門錯愕的注視下,他抬起臉,艱難地吐出聲音:
 
  「是,我的確是你們曾收留的那名小醫者。」
 
  躁動漣漪般逐漸擴散,很快又平息下來。因為余果咬著牙,將話接了下去:
 
  「可我一直沒明白,為何人與妖只有敵對一路?何曾有人傾聽過北鏡山的聲音?興許他不過是在替他的雪山抱不平──」
 
  「夠了!」
 
  一聲怒喝,隨之而來的飛石朝余果扔來。道士眼明手快地將石子一劍斬落,可下一秒面對的即是沖天的怒罵聲與更多的扔擲。
 
  村中士兵們也現身了。師兄們一步步後退,直到退到了余果旁邊。小石子砸在身上、落在身畔,余果卻感覺不到痛。過度運轉的思考取代了身體的感知,他還在自問著原因,可旋即驚鴻一瞥,他在人群後方,望見了一個頭戴斗笠的人影。
 
  視線定住,少年清冷的臉龐半融在陰影中,眸底冰寒、未曾化去。
 
  是禍冰。
 
  在余果眼中,天地沉寂。
 
  他看著禍冰緩緩地轉過身,所有晃動的人影與聲響,被雪山上高升的日頭吞噬。是徹骨冰冷或灼心滾燙,他分不出來、也無力細想,只知那少年清洌的一眼,即通向深淵。
 
  回憶粉碎,堪比利刃。余果全身都痛了起來,鑽心刺骨的疼與他的心口處一同哀鳴,禍冰從容地由人群後方離開,余果甚至沒辦法叫住他。
 
  他向北鏡山走去。
 
  把他永遠地留在雪山日光裡。
 
  然後一切灰飛湮滅,沒有虛妄、亦沒有希望,就像他早在某場大火裡失去了一切。這是亂世。叫嚷著「滾出去」的人們並不在乎那道士最後要去什麼地方,這世上獨獨給予過他關心的人,留給余果一個徹底破滅的舊夢。
 
  直到那人徹底無法聽見,余果的臉早被細石割破,他猛然仰天哭號。血淋淋的淚珠滑落至下頷,撕裂的嗓音震起了遠方驚鳥,暫時嚇住了越發失控的村人,卻終沒能在遙遠的山谷中迴盪。
 
  而兩個道士不知所措地拉著近乎瘋魔的同門、狼狽地離開靖家村。他們背後的人吐著唾沫、燃燒他們的行囊。
 
  不久之後,南方的戰線逆轉,狼煙終沒燒至這偏僻的村莊。
 
  那是亂世,什麼都可以是諷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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