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死亡，是屬於勝利者的榮譽，
在死亡的一刻，你就是敗者，什麼也不會留下，也會被遺忘。
一死就會消失、一死就失去一切
戰鬥、戰鬥、戰鬥，
唯有戰勝後存活下來，才是這世界的法則──」
「弱肉強食的，法則。」
「你說對吧？弱小的我──」
「吼阿！」
我猛坐起身來，驚恐地大叫了一聲。
時值寒冷的凌晨裡，我在惡夢裡又體驗了一遍早前的死前一刻，我全身因血脈僨張而燥熱異常，呼吸沉重而不穩，不自覺地撫著還完好的脖子，和捏住胸口，每一下心跳，都讓我全身震抖。
突然有東西搭在背後，我再度驚叫一聲，轉身過來把它拍開。
被我拍開的，是波絲蒂諾的手。
動靜那麼大，連枕邊的波絲都被我驚醒是肯定的事，但當時的我無法思考。我看著波絲，她那掛心但仍帶著微笑的表情，在對我說：不用怕、不用怕，你有我在呢。
那之後直到早上緩慢地到來為止，我都沒再能合上眼。低落地吃過早飯之後，便是離開家，到外面進行一天冒險者工作的時間了。
但彷彿惡夢延續到現實當中，到下午還是一直心不在焉。更甚的是，我在拿手的委託上失敗了，沒有做到目標之下，向位於工匠工業區、一名認識已久的哥布林委託人回報。
我預想了會被怪責的情形，但還是硬著頭皮，進入名稱叫「鋼箭前線精品店」的店舖裡。
這是一家專門賣野獸戰利品及加工品的店舖，女哥布林店主就是這次的委託人，她對外稱呼自己為『甜心』，但至少仍不知道她的真名及底細。
在約大半年前，一次由我引起的大麻煩當中，她在背後做了巨大的幫助，那件事之後，我在她的要求下簽了一份契約書，在接下來的五年內，在她有需要我時，我就絕對要聽她的命令及委託。只不過她沒讓我辦過刁難的事情，工作的頻率也不高，且委託盡是我擅長的小型戰鬥。
如前所述，我把這次委託搞垮了。我如實向她報告，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是喔，結果還是搞垮了嗎。那就沒辦法了，就隨它的便吧。」女哥布林甜心把手上的商品放回架上後，無奈的攤開雙手，搖了搖頭：「本來錯就錯在無能的運送商，讓我那些總額十水晶三十五金二十銀的東西被外面的狗頭人給搶走，所以賠償我已經找他們要了，你就算沒成功到，我最後還是沒損失的。而且……」
她走到我前方，叉著腰向上望：「中午給你委託時，知道你心事重重，委託本來就不太抱期望了。」
甜心小姐還有一項特殊的能力，就是有著讀心的能力，雖然至今仍不清楚這能力的底蘊，她對我提過只要看一眼，那個人心裡想著什麼都會知道，而我相當不擅長隱藏心事，她總是一下就看穿我了。
「……呃，被發現了？」我有點尷尬。
甜心沒好氣的笑了笑：「坐著說吧，我脖子要酸了。」
我有時會覺得，我和甜心小姐之間除了委託人和冒險者、朋友之間的關係之外，還有著年長者和年幼者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有過幾次在我有想不通的事情時，她總能給我一些我沒想過的想法，而且連我沒法整理成語言的困擾，她透過讀心就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於是我對她說了裡世界出現以來的事情，先是另一個好戰的我的出現，接著是奇怪的白色男孩，然後是在裡世界的見識、為了消滅另一個我的戰鬥過程、最後一場戰鬥之後那一瀕死的體驗、昨夜的惡夢……
以及，自己對死亡產生了莫大恐懼這一件事。
我邊說著，邊按住咽喉：「……委託之所以會失敗… 明明是已經面對過數十次的狗頭人，我也成功追蹤到要找的東西的位置去了，但當我看見那些狗頭人的攻擊時，全身就因為恐懼，變得十分的重，甚至有著想要逃跑的想法。
「明明只要如常地上前、搶先攻擊的話，就能把狗頭人擊退、把東西奪回來了，可是我卻……」心情隨著話語而變得低落起來。
甜心聽完之後，不知該好笑還是該生氣：「拜託，別告訴我你現在才會怕死亡阿？阿斯嘉特的傳奇冒險者？尤克特拉希爾小隊的主力？還參與過對魔神、對神的戰鬥？而你現在才來跟我說你怕死，開的什麼南方笑話呢？」
我無言以對，也很明白，之餘更是驚訝，驚訝自己已經好久沒害怕死亡。
「大概是……我丟失了某些東西吧，丟失了能讓我勇敢去面對的東西……」
「不，正好相反。」甜心說了和我想像中相反的話，讓我不禁轉耳靜聽：「之前你之所以不怕死，除了因為死了能夠復活、復活得多而麻木了之外，更大原因是你根本一直就在追求讓你自豪的死法吧？」
讓我自豪的……死法？
「不過現在，不是因為你把這心情給丟失了，而是你察覺到別的更重要的東西，重要過自豪的死亡了。你懂的吧？你現在人家的老公、孩子的爸爸，還有某家隊長的隊員，死了就沒法見到他們喔，不正是這樣的想法嗎？」
「不，我並沒有在追求那樣子的死亡嘎，我一直都很重視他們──」
甜心伸出一根手指：「大部分正常的人呢，說謊時都會本能地動搖的，不過有一種人就相反，撒再多的謊都面不改容，多到自己都沒察覺，因為那種人一直都過著自欺欺人的生活喔。知道這個詞語嗎？就是除了欺騙了別人，連自己也欺騙了。
「你以前不是常常帶著這種想法嗎：害怕改變，因為害怕大家會因此離你而去，讓你再度孤單一個，所以你盡力讓自己不變化，那樣大家對你的看法也不會改變了。所以也能這樣去解讀你吧：
「『只要大家對你的評價保持不變或是變好了，那無論發生什麼也毫無所謂』，繼而為了塑造形象走歪了路，想著如何有效地利用自己的性命和身體，把它們置之度外，用勇敢無畏作掩飾，來搏取身邊人的認同，成為大家口中所說的『勇敢的戰士』，維持著『忠犬』的個性。」
我察覺到甜心小姐正不忌諱地讀取我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未曾對她說過我一直以忠犬為形象來過活的生存方式。
「而你成功地連自己也催眠、騙倒了，變得不怕死亡，也得以維持著這樣的形象一直幸福地生活著。不過眼下這些都要崩壞了，因為你自認為現在的形象是用自身的死亡來支撐著的，如今卻失去了它，你就擔心東西很快會產生變化，我說得對嗎？」
「等等……怎麼可能是這樣？我沒想過這些，我知道性命對我來說……不，是對跟我有關係的其他人都很重要，所以我一直都很重視自己的性命的。」我大聲反駁，但顯得說服力不足。
甜心也反問：「如果這是真的話，不想死而怕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那為什麼你事到如今會因為怕死而迷惘？這是矛盾哦。」
「那是……因為……」聽著甜心的話語，我只覺得腦袋和思路都變得混亂起來。
「『騙自己騙得太多，就會聽不見自己的真心』的喔，卡洛特。」甜心小姐語重心長地說，接著她故意到旁邊去，安靜地沖調起飲料來，讓我有空間整理想法。
就像甜心小姐說的那般，我一直在追求有意義、讓自己自豪的死法嗎？確實我都抱著能夠幫助到誰的話，就算死亡也沒關係的想法，大概就是這樣的想法，才讓我能夠無所畏懼地，在種種場合中戰鬥。
失去了這份勇敢的話，那我還怎樣站在隊長的身邊、怎樣保護家人，還有──
──什麼也不會留下，也會被遺忘
頓覺腦中一陣抽疼及耳嗚，打斷了我的思路。正好甜心小姐也捧著兩杯熱飲回來。
「心理學裡，有這檔事哦。」甜心聲調變柔和了：「一件事要辦得好，本能和理性兩者要配合在一起才行，不然整個人都會變遲鈍的。拿現在的寒冷天來說吧，怕冷的人就算理性地知道要上班上學要起床，但本能地怕冷不想起床的話，身體很自然會變得笨重無力的喔。
「這跟你現在的情況類近，而且親身體驗到了：你理性地知道要上前攻擊狗頭人，但本能地怕死，所以身體像變成石頭那般僵硬，對吧？」
我點了點頭。
「再放早些時間，你理性知道今天要外出工作，但本能地只想留在家裡陪家人，所以出門時比平常無力，對吧？」
我點頭點得更用力了。
甜心輕輕一拍掌：「既然是這種時候，那就什麼都別想了吧，將今天剩下的工作通通全部推掉，回家去休息吧～」
我愣了一愣：「……嘎？那不行吧，我已經答應了下一個委託人了……」
「就說你今天生病了沒法去，如果你要偽造的診斷證明就找我要吧。」
「不、不，不是這方面的問題嘎。」
「真是的，我都開始懷疑你是不是真的一個冒險者了阿？」甜心故意嘆了口氣：「象徵著自由又任性的冒險者這一個職業，跟你那認真過頭的個性真是格格不入哈。有責任感有承擔是好事，但也得把自己考量進去，排個優先度吧。」
我急得打斷：「就……就當作是我真的很認真、很重視工作，那又有什麼問題嗎？」
甜心呵呵笑了起來：「唔嗯，其實沒什麼問題啦，認真是一項你的優點，我挺欣賞的。不過，卡洛特，誰都有累壞的時候，你也該是時候學會靜一靜、偷偷懶了。像哥布林的俗話：『天下無做得完的工作』，真有要工作的話，做到暴斃真的是輕鬆平常的事。《哥布林工人的偷懶不被發現三十六計》我這有一本，帶回家讀讀吧。」
甜心這次又伸出手指：「還有你沒聽到重點，我有強調說你得把自己考量進去。」
我喃喃地說：「我……嗎？」
「剛才你是這樣說的：性命對跟你有關係的其他人都很重要，所以你一直都很重視自己的性命，這不就是在說，你自己的性命對你來說不重要嗎？」
我確實是這樣的想法。
「聽好了，卡洛特，大家的人生可以互相被干涉、影響，甚至因他人而改變和被控制，但終究那是屬於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是不應該只受控於他人，也應該要為了自己的利益作出發點。除非你立志要當聖騎士啦。
「簡單來說，偶爾自私一下是沒人會怪你的，不可能會對你有什麼改觀，更不可能跟你疏遠。你有理性的節制力，當本能按捺不住時，那就去順從一下本能的意，生物本來就都是這樣子的喔。」
一時間還沒法完全接收到甜心小姐想說的重點，但就是要讓我……不要活得太過像人類？
「要那樣理解也行，你現在不是人類，而是狼人吧。」
我怔了一怔，忘了她能夠讀心：「……我大概……懂了？」
「我還沒說完呢，還有拜託你過得青春一點行不？雖然外表是個能被叫狼人大叔的樣子了，但內心根本還沒成熟起來的話，就別刻意裝老成了。狼人要裝年輕很容易的，修修毛髮染點色，穿些輕便點的服裝，看起來像個十幾歲的小伙子的話，心態也會跟著變的哦。」
十幾歲的小伙子……嗎，我搔了搔臉：「可是……我不知道年輕的狼人都是怎樣的呢，在阿斯嘉特並不太常見。」
「每個人都會有吧，年輕過的……噢，抱歉。」甜心發覺說錯話了而住口掩嘴。
我沒特別的反應，苦笑著回應：「沒關係的，畢竟我本來就沒有狼群嘛，從一開始就是被詛咒的人類，還有以人類為學習對象來生活，也就因為這樣，我缺少了些東西也是無可奈何的。」
「那可不只是什麼東西那麼簡單，對一個人來說，沒有年輕時期的自己的回憶，簡直就是要人命哦，其中之一是……唔……」甜心摸著下巴，細想了一下後問我：「卡洛特，你認識的人，大概都多大？」
這條問題有點突然：「……呃，我想想……冒險者裡面的人、委託人、小隊的……印象中，冒險者公會的，會見到的低階的應該是平均三十多、委託人的話……不清楚，小隊的多是大約二十左右的女性……」
「也就是說，全都不及格呢。」甜心說了一個結論：「在這裡應該沒有能跟你真真正正建成同輩朋友關係的人喔：冒險者的圈子分佈太過廣，由幾歲到破萬歲的都有；有本事出得了錢的委託人多數年過四十，年輕一輩的委託者不會太多；小隊裡的女性多，跟你更是一整個衝突。
「你現在該試著找一個十來二十歲的狼人群融入進去看看的，而且愈原始愈好，我直覺你會有前所未有的收獲的。」
我不禁大大地苦笑：「該上哪裡找這樣的狼人群呢，狼人的團體和地盤意識都是──」
「不，恰好就有一個適合的喔。」甜心止住我的話，有陰謀地微笑：「現在就先賣個關子吧，你三天後的中午時再過來一趟，就會明白的了。」
「好吧……但為什麼同輩的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而且『同輩』又是指……」
「沒有既定立場、平起平坐、不會拘謹、要幫忙時會互相幫忙的，就是同輩的朋友，同時還是年輕的狼人的話就更棒了喔。」
我認識的人當中，的確沒符合這個條件的，除了跟克沃去了某家酒吧的那頭狼人酒保之外吧？名字是叫……
我很快就放棄記不起來的名字，回到話題上：「為什麼這樣的狼人……對我重要？」
甜心小喝一口茶後說：「你阿，總有遇上過作為狼人才會有的生活問題吧，我猜你都會選擇問隊長，結果都是如何的呢？」
隊長在我問問題時的回應嘛…………『那你自己怎麼想呢？』、『你認為呢？』…………
「……感覺每次都被耍了一下。」我無奈的如實告訴。
甜心不感意外的說：「這怪不了你家的隊長，因為你們兩位的背景、過去和生活都差天共地，大概他也有許多不清楚怎樣答的事情，不想你亂想才會用那種回答的方式吧。」
「所以才需要認識和我相近的狼人？」
「對，我想這樣對你來說會很棒，在生物學上，同種族之間的相處會讓人容易放鬆起來的，再加上，你聽了之後不是也很期待嗎？」她微笑著指著我的尾巴。
我扭頭一看，不知何時開始，我就不自覺地搖尾，顯示著我本能地感覺愉快的事實。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說道：「……那麼，這件事情就拜託你了嘎。」
「事成之後要付相親費……嘛，開玩笑的。」
雖然沒有聽懂，但應該不是重要的事情吧。我接著對早前的話題有點興趣：「那個，剛才說到了我該偷偷懶、放鬆一下吧，就是要跟著本能去做……那我怎樣才知道我做對了？」
「哦，這個嘛，意外的深奧的問題。」甜心一臉被難倒似的，最後她大概是看著我的尾巴來回答的：「你太不會隱藏身體的訊息了，無論你自己有沒察覺到的情緒，尾巴都會說出來，當它不自覺地搖擺時，就代表你做得對、打從心底的覺得快樂，那種時候就代表你的本能和理性走在一起了。」
我抓住自己那還在微晃的尾巴的尾端，默默地自言自語：「原來是這樣嗎……」
甜心站起來，輕輕拍手：
「那麼，話就聊到這裡吧。你要去下一份工作了，對吧？」
尾巴停止抖動了。
「嗯？還是說你要回家休息？」
尾巴不受控的躍動起來。
（５５３４字）
 卡洛特 |
『甜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