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個灰色的空間了。
每次的死亡之後、在鳳凰神殿復活之前,中途都會經過一次這裡。大大小小的畫面都在眼前出現,大部分都是死亡之前一些重要時刻的停頓,有的畫面甚至不是以我自身為視點,而可能是從側面、上空、背面觀察,觀察著時間停止的那一刻。
我不清楚這是怎樣的原理,但它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讓我下一次面對同樣的困境時知道能夠做些什麼去改變。
這回又一次讓烏納受苦了,我倆被好幾頭獅鷲和黑龍碎屍萬段。下一次,一定……
「事到如今,還能天真地認為會有下一次,
這種樂觀還真是不簡單,弱小的我?哼嘿。」
一頭外表和我一樣的狼人,闖進了我的視野之中。牠一絲不掛、表情猙獰、以我懼怕的語氣低吼著、笑著。
「我知道的喲,在這裡你什麼也辦不到,無論我打算做什麼,你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這將是你最後一次死亡了,接著從此消失,值得高興吧?」
「你在我的世界裡的戰鬥,我看得清清楚楚。」牠在不同的畫面上指指點點:「這裡,為什麼要去幫那個紅髮的家伙?騎著獅鷲,腳程比誰都快,卻多此一舉地攻擊、惹麻煩上身;這裡,你看見了那個麵包卷頭的,想過要怎樣幫她吧,哪怕已經是黑龍的口伸到面前的緊急時刻;這裡,拋棄獅鷲,那就一了百了吧,反正牠怎樣都會聽你指令行事的;最後餵那個金蘋果之前,不是該讓牠試走看看才對嗎?」
另一個我提及的每個畫面都放大了,讓我無法忽視。
「口口聲聲說過『隊長正在等著自己、自己的成功能夠幫助到隊長』,說過『不想家裡擔心、重視家庭』……嘿,噁心。」牠在我的眼前蹲下,臉靠得十分近,濁黃色而尖銳的狼瞳彷彿要把我心中所想完全看穿。
「讓我猜猜看,你本來可能是在乎你重視的各位的,但死亡當前,你有一刻想起過他們嗎?沒有,你只想到你自己哦。但其他人會想要怎樣求生活下來,你卻跟他們不一樣,想法真是走火入魔了。」
「如何讓自己死得有價值些、讓自己的死能被人讚揚,
那才是你的真實想法吧,弱小的偽善者?」
我全身不自主地震撼。
因為被說中了。
「明知道只會增加死亡的機會,還是執意把紅髮的魔物引誘過來;
明知道死亡當前,還想貪心顧及別人;
明知道回到戰寵獅鷲身邊只會是死路一條,還是故意選擇當一個同生共死的主人。
我知道你更多事情的喲,你有的吧,老婆阿、女兒阿、好友阿……
「你有一刻想到過跟自己生命相連起來的他們嗎,嘿?
過去的使命、承諾、固執……不對,我竟然認為你會有這些,我真是蠢。」
「喂,回答我,你是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這種把死亡當成成就的蠢材。我本來對你還挺有興趣的,但了解過你之後,你簡直丟光了我的臉嘎。」
「不過用說的,你也是不會明白的吧,我會讓你知道的,什麼叫『死亡』嘿,就在你將死的前一刻,給你上個課吧──」
牠的爪子纏上了黑闇,翻滾起炎狀的流動。騎在我的上半身,把我的頭按住,死亡的氣息近在咫尺。
「──所謂的死亡,是屬於勝利者的榮譽,
在死亡的一刻,你就是敗者,什麼也不會留下,也會被遺忘。
一死就會消失、一死就失去一切
戰鬥、戰鬥、戰鬥,
唯有戰勝後存活下來,才是這世界的法則──」
「弱肉強食的,法則。」
「有什麼遺言嗎,另一個我?」
我感覺到熾熱的鼻息就在咽喉前。
波絲……容月……隊長……
「無論如何,對任何人道歉的說話都已經太晚了喲。」
不……不能……
「這就是你的終焉。」
……不能……
「什麼也不會留下,你也會就此消失,而我會代替。」
「我會好好品嚐的喲,一肉不缺、一血不留──」
我──
「──再見囉,弱小的我──」
弱小的我──
弱小的我──
弱小的我……
弱小的我……
弱小的我……
『 哐 啷 ! 』
我……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
……不要,我不要……就這樣結束……
……我不要……
「…………醒……月……你……頭…………」
「給我醒一下,你這頭月月!」
我大大的嚇了一跳,倒抽了口氣的睜開模糊的雙眼。
「哈,你總算醒了嗎,你哭鬧得真是厲害阿?早知道當初就不答應在緊急聯絡上填我的資料了,真是的……拿去,這是泡了溫水的毛巾。」
我還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把臉轉向左方的聲音來源,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一個褐色毛的狼人的身影,下一刻就有一塊溫暖的布料蓋住我的臉。
「你自己把哭得滿臉都是的眼淚給擦好,我在客廳等你。」語畢,那家伙就離開了房間,關上了門,四周一下子只剩下我那沉重的呼吸聲……
……回來了,這裡是……現實吧?我沒死,我還在,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恐懼過後的安心感湧上心頭,讓我一時間淚流不止。我為自己還能夠感到自責而高興。
我花了十五分鐘才能平伏心情,從床上起來之後,直到去客廳還是吸著鼻子。看著依在沙發上看書的褐毛狼人,心裡就一陣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克沃。」
克沃還繼續讀著書:「沒事,剛才的只是我的小抱怨而已,現在的事態也是料得到的事。你的腦袋清醒了吧,你自己能整理出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個情況嘎……」我環視著房子,無疑就是克沃的家:「……我在裡世界的戰鬥裡戰死了,在鳳凰神殿復活之後,因為遲遲沒有恢復意識,所以那邊的工作人員聯絡了申請為緊急聯絡人的你,接著你把我帶回來了……對吧?」
「嗯,腦袋清楚就好。」克沃把書本合上,放到一旁,抱起了胸,直視著歉懦的我:「現在差不多要到早上了,為了照顧你我都沒有睡上。我不需要你答我你怎樣死,或是因什麼而死,答我一條問題就行:」
「為什麼你會去了裡世界?明明你是不該去的。」
「呃、呃……這個……」我回避了和克沃對視,牠如今展現出少有的憤怒。
「整個晚上,你都夢囈著,就像被迫到走投無頭的獵物一樣哀叫、痛哭、求饒,那可真是不像你,甚至有一刻懷疑你是不是中邪了。」
我的心跳變得急速:「不像……我……」
克沃續說:「之前的精神報告清楚地對你說過了吧,裡世界對你來說是危險的地方,假如你的靈魂變成了什麼別的東西,那可真是盡給我、給大家惹麻煩了。」
「……抱……歉,我知道……了。」
克沃嘆了口氣,然後站起來發牢騷:「你去裡世界,要不是去消滅另一個自己,要不就是回應了號召吧。我已經不知道你這算是勇敢不怕死,還是根本故意去尋死了。明明塊頭這裡大個,內裡的程度果然還是幾歲的小孩阿,唉。
「給我搞清楚你的身分、你的重要性,丟掉了命就什麼也沒了。」
一死就會消失、一死就失去一切
唯有生存和戰勝才是這世界的法則──
「……嗚……」我按住右邊耳朵,感覺深處有著很重的耳嗚和痛楚。我重複著哪裡聽過的話語:「……沒錯,死了就會……失去一切。明明我該很清楚死亡帶來的痛苦才對,復活得太多,我竟然對它麻木了。死了就會失去……一切。」
「?」克沃看來有點困惑,但點了點頭:「嗯,你明白就好。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現在裡世界已經消失了,是官方的快報說的。」
「消失……了,也就是大家,還有隊長他們辦到了吧……太好了,不愧是隊長。」我不禁面露歡顏,心裡大石放下了兩大塊:「也就是說,不會再遇到另一個我了……」
「是阿,我也不用在擔心你會什麼時候又跑到裡世界去了。」克沃沒好氣的說:「好啦,我要睡了,你自己看著要睡沙發還是回家去吧?我回房間去了。」
「阿……克沃。」我把克沃叫住:「……就是,我想聽聽你的……」
克沃瞪著我了:「別吞吞吐吐,我真的睏了。」
「那麼……你覺得我……也許只是我……有點失去信心了……
「你覺得我,該繼續當冒險者嗎?」
「去問你自己別問我。」克沃直接以嫌麻煩的表情潑了冷水,太過突然讓我沒法反應過來。
但牠在關上房門之前,牠看來是高興的說:「沒想到你也會開始想這種問題,好事,不過你就自己一頭狼煩惱吧,我才不管你要不要當什麼冒險者,反正住在阿斯嘉特,動不動就毀城又或遇上災難了吧?又不是因為當了冒險者才危險,而是這裡本來就很危險吧。」
說、說得又有點道理嘎……克沃丟下有點出神的我,關上了門之後,就再也沒動靜了。
我把一肚悶氣吞下,考慮著現在該做什麼……
唯有戰勝後存活下來,才是這世界的法則──
我按著右耳,大概是精神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吧,時而有著幻聽……
我想起克沃剛才說我不像我的話,不禁苦笑:「……真正的……我,連我都快不清楚真正的自己該是怎樣才對的了嘎……呵呵……」。現在大概連胡思亂想都有了。
然後我大概,還有幻覺也說不定,眼前所見讓我下巴幾乎掉下來。
剛才克沃明明說了,裡世界已經消失了。
那麼鏡子中,為什麼還會看得見那個的身影?
一身白色、有一些鎖綁在身上的白色男孩。
「……不要過來這一邊,千萬不要……你要阻止自己……只有你才能……」
……恐怕只能認為像克沃所想的一樣,我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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