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廷就這樣把臉埋進膝蓋，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再這樣下去的話亦廷肯定會撐不住。
我做了晚餐，送到亦廷的前面，然後拿湯匙裝起一口。雖然還沒有亦廷爸爸那麼厲害，不過亦廷爸爸教我後，我一直在練習，這次我很有信心。
但是，亦廷卻連臉都沒有抬起來過。
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亦廷幫了我這麼多，但我卻沒辦法幫上亦廷任何一點忙。
而且，亦廷媽媽是因為我才會去比賽的。是因為我才沒辦法回來了。
我的爸爸媽媽也不在了。
但為什麼，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裡明明應該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場的時候。
我把裝著熱湯的碗放到桌上，爬上床坐在亦廷的身旁。
今天還是上學日，可是我們都蹺課了。
沒有亦廷陪著我去上學，上課這件事就變得討厭。我在學校裡面沒有朋友，大家都用冷冷的視線看我。三年前我打傷裕樹的那件事到現在，大家還是對我保持距離。
我突然想到梧葉。
已經三天沒去看她了，梧葉一定很寂寞。
可是，亦廷的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可以帶我去醫院探病。
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因為亦廷的爸爸媽媽去世而感到難過。
我只希望亦廷可以趕快打起精神、梧葉可以趕快出院、身邊的一切回到正常就好。
我……真是個自私的人。
一股睡意湧上，瞌睡蟲爬進我的眼皮裡，我就這樣睡著了。
睡夢中，我感覺到頭碰上了什麼東西，接著，一種像被搔癢的感覺透過頭髮傳來。
等我醒來之後，我發現我蓋著棉被躺得好好的。
亦廷已經不在我身邊。
※
我一個人在家弄了飯菜，接近冬天的秋天晚上來得很快，窗外已經變成了像是要下起雨一樣的陰森顏色。
菜冷了，我就拿去加熱，然後端回桌上。我一直重複這個動作等著亦廷回家。
醒來之後，我發現放在書桌上的湯已經被喝完了，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面寫：我出去了，請妳等我回來。
亦廷沒說要去哪，我出去找也只會添麻煩。所以，我只能乖乖地等。
我注意到放在客廳的鋼琴。
亦廷的房間裡也有一臺鋼琴，不過造型不太一樣。亦廷房間裡的鋼琴是高高的，好像書櫃一樣。客廳裡的鋼琴則是像一張桌子，把背板打開來就會看到讓人眼花的鋼琴內部。
我記得亦廷媽媽姓秋月，秋月由里。是個很了不起的鋼琴家。我好幾次在亦廷的房間裡看著她教亦廷彈鋼琴。我才知道那時候在破屋子裡聽見的，就是亦廷媽媽彈琴的聲音啊。
那種像是從天堂裡傳出的聲音，原來是用這種樂器彈出來的，我發現的時候覺得很驚訝，就希望亦廷媽媽可以教我彈。
只不過，亦廷媽媽一直很忙，所以只教我一點點基本功，剩下的東西我都是自己去翻書或是在旁邊看才偷偷學來的。
不知不覺，我已經自己坐到了鋼琴椅上。
一、閃、一、閃、亮、晶、晶。
這是亦廷媽媽教我的，最簡單的曲子。不過我之前在電視上聽到了更進階的版本，叫做「小星星變奏曲」。我一邊想著曲子的旋律，一邊用右手在黑白黑白的琴鍵上找著相同的音。
我試著也讓左手也一起彈，記得這好像叫做「和弦」吧。加入左手之後，音色就變得豐富起來，就像是……對了！就像是蛋糕多了最下面那層的餅乾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聽著鋼琴發出聲音我就覺得好開心，我把之前看過的那本書找了出來──順便去熱了菜──然後就看著譜彈起了小星星變奏曲。
就在我煩惱著第二段那些複雜的音符該怎麼彈的時候，大門被打開了。
亦廷抱著一大堆的參考書走進家門。
看到桌上的飯菜和坐在鋼琴前面的我，亦廷微微瞪大了眼睛。
但是也沒多說什麼，就抱著書走進房間。
然後，很快地又走了出來。
他看著我放在琴架上的譜，坐在我的旁邊。
椅子很大，所以還不會太擠。
接著，他用右手彈了主題的和弦。我發現之後立刻配合亦廷的節奏，讓原本單調的拍子變成了一首樂曲。
沒多久，亦廷用手翻開下一頁，我負責的右手的五線譜上面灑滿了接連不斷的音符。
我嚇了一跳，但亦廷卻繼續彈著第一段變奏的和弦，我急急忙忙地跟上。
幸好可以用到兩隻手來彈，讓原來複雜的地方變得簡單很多。
輕快的旋律在家裡頭迴響，好像有一陣帶著音樂的風正在吹拂著家裡的每個角落。
我覺得好高興，是和自己彈琴不一樣的高興。這就好像在跑兩人三腳的比賽一樣，只要有其中一個人跌倒了，兩個人都會一起摔倒，但是也會一起爬起來，再用相同的步調前進。
然後，就在第一段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伸手想翻下一面的譜，但亦廷的伴奏卻突然停了下來。
「……我只會彈到這了。」亦廷低聲地說，對我露出苦笑。「我很笨，如果只有我的話，連第一段都沒辦法好好彈出來呢。」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回答：「我也彈不出來呀。是因為亦廷幫忙我所以才可以的……」
亦廷別開了臉，他的側臉看起來有點哀傷，卻又和早上時有些不一樣。
「是啊，這是因為我們……還不是一個人。」亦廷說：「只要有兩個人的話，能夠做到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我愣愣地點頭。
我們不是一個人。
我想到了亦廷對我說過的《小王子》裡頭，狐貍對小王子說過的一句話：
『假如你馴服了我，我們就彼此互相需要。對我來說，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將是世上僅有的。』
亦廷對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梧葉也是。
我們都是互相需要的。
而我，對亦廷而言也是獨一無二的嗎？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頭腦熱了起來。
而亦廷拉起我放在琴鍵上的手，說：「再不吃飯，菜又要涼了。」
我只是跟在亦廷後面，忍住不讓自己傻笑出來。
※
隔天，我們一起去看了梧葉。
我們搭著公車到了醫院，走進五樓的特別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梧葉就像是要被床給吸進去一樣，她的頭髮被剪短到了耳垂，一直都沒什麼變的小小身材就連我都可以一把抱住她。
梧葉的手上拿著色鉛筆，對著放在腿上的素描簿輕輕地畫著。
梧葉只要無聊的時候就會畫畫，在之前住的地方，因為梧葉老是在牆壁或是桌子上塗鴉，我只好把筆用繩子綁在矮桌子上，這樣梧葉就不會無聊，也可以在素描簿上盡情地畫。
「梧葉，姐姐來看妳囉。」
我一說完，梧葉才終於發現我們進到病房裡面，抬起頭看了我跟亦廷。
但是，什麼也沒說就繼續埋頭開始畫畫。
她應該沒有在生氣吧。梧葉的表情雖然很少，但是她如果有一點點生氣或是高興的話，只要看她的眉毛就可以猜得出來。
我走過去看了她這次又畫了什麼東西，才發現她正在畫的是一幅風景畫。
不是我在刻意誇獎妹妹喔。但是梧葉的畫給我的感覺就是很不一樣。梧葉畫的圖感覺不只是單純地照著風景描繪，而像是在畫裡面還有著另一個世界的感覺。
這次在素描簿上的是一副夜景圖，是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眺望城鎮的圖畫。
奇妙的是在星空和城鎮燈光的之間，有些奇怪的黑影，就好像有什麼透明的東西只遮住了燈光似的。
梧葉拿起筆繼續在畫中的天空點上星星。我看著，覺得很不可思議。
亦廷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探頭到我的旁邊看著梧葉畫畫，發出「哇」一聲的驚呼。我想起來亦廷似乎都沒有看過梧葉畫的圖。
過了一陣子，梧葉好像終於畫好了，她把夜景畫從素描簿上撕下來，拿給我。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這件例行公事。
「謝謝。」一邊說，我一邊摸了梧葉的小腦袋。
但是，卻沒有預料中的反應。
梧葉改為盯著從我手上拿過畫仔細欣賞的亦廷。
「好厲害。」亦廷發現梧葉盯著自己看，就把畫拿下，又說了一次：「真的很厲害。」
但梧葉卻還是盯著亦廷看。
我發現可能是那樣，就偷偷地跟亦廷提示。
亦廷聽見之後輕輕地笑，然後也像我一樣摸了摸梧葉的頭。
然後，梧葉才終於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
「……妳們真的是姐妹啊。」
亦廷小小聲地在我耳邊說，但是我完全想不出反對的話。
梧葉把頭埋進枕頭裡，呼嚕嚕地睡起覺來。
等到梧葉醒來以後，我就開始教她學校的功課直到晚上，這時候我才發現要是從病房的窗戶往下看，就會變成梧葉畫出的那片風景。
只不過沒有那些奇怪的黑影就是了。
那些黑影就跟梧葉的病因一樣，找不出到底是為什麼。
※
沒多久亦廷爸爸媽媽的喪禮舉辦了。是一場盛大的喪禮，許多常常在電視上看過的人都出現在會場上。亦廷牽著我的手，只是在祭壇前面用哀傷的眼神看著被花叢包圍的棺材，什麼話也沒說。
那之後，亦廷就一直埋頭在參考書的世界裡面。就算放學回來了，亦廷還是會一直讀到我忍不住睡著為止。那種拼命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透過解題和背課本，來讓自己忘記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事實。
在後來的大考試，亦廷拿了很棒的成績，聽說是全校的前五名，甚至連遠在東京的私立高中都只有一點點人能夠有這樣的成績。
但是，在那之後，亦廷的表情總是透著憂鬱，就像我腿上留下的傷疤那樣，亦廷也像是心痛的傷口結痂在臉上一樣。亦廷的說話方式也變得比較沉穩，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熱血。
你變成熟很多。
我曾經聽見學校的老師這麼對亦廷說。
但是，如果成熟的代價就是失去爸爸媽媽、失去最重要的人，那麼我寧願永遠當個小孩子。
而我，依然是那個希望有人說故事給我聽、有人摸摸我的頭的小孩子。
※
在我也升上國中之後，我和亦廷之間便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我們還是會一起出去，但是我已經不能再拉著亦廷的手走路了。
我知道，就算我想要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亦廷也會繼續成長，而我的身體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變得成熟。
事實上，我曾經聽見有幾個同校生在背後暗地裡說亦廷的壞話。原因好像就是因為在亦廷高一的時候，我挽著他手的樣子被人擅自解釋成奇怪的關係。
我們才沒有什麼奇怪的關係呢！
但就算我想這麼說，我曾經挽著亦廷的手走路也是事實。
總之，我不能再給亦廷帶來困擾。
又過了兩年，亦廷升上大學，不得已真的得出去外面住了。亦廷每一個禮拜才會回來一次，但是那所大學光是來一趟就要三個小時。
所以我跟亦廷辦了手機，這樣就算他偶爾因為課業而沒辦法回家，或是我想念他的時候，至少還可以隔著話筒聽見他的聲音。
不久，我也升上高中。
我以為我的身體多少會變得成熟一些，但我無論是身高還是胸部幾乎都沒有增長。嗚……我才沒有因為這樣而覺得難過……
但是這樣我就不用買新的制服來換了，省下了一筆新的制服費。
而要省錢的原因，是因為梧葉還在住院。
雖然亦廷爸媽的遺產真的是很驚人的多，但是梧葉的醫療費更像個無底洞。要是不節省一點，肯定一下子就會花光光了。
但梧葉的病，在這五年間卻還是沒有好轉。梧葉仍然沒辦法離開醫院，她的臉比我還要更白，明明已經是準國中生的年紀了，個頭卻還是跟剛住院時沒有兩樣。
我想過要偷偷帶梧葉出去玩，但是又怕那天梧葉被送進醫院的情形突然發生。
那天，梧葉突然沒預警地就倒在地上、一直咳嗽，全身像被電到一樣的發抖。然後，在我和亦廷慌張的時候，梧葉咳出了好大一片血。
上了救護車後，梧葉才透過緊急的醫療設備安定下來。醫生說，梧葉那時候是急性的過敏，接著引發器官衰竭。還好有及時送醫，不然可能會就這麼……死了。
我不能夠讓這種事發生。怎麼也不可能。
梧葉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最後的家人。
所以，我聽從醫生的建議，在找到原因之前要梧葉好好住院。
在那之後，急性的癥狀就再也沒有出現。
不過，到現在經過整整五年，也沒能找出原因，而梧葉的身體狀況，卻一天比一天來得差。
※
高一第二學期的十月末，放學時我遇見了霧野同學。
他是我的同班同學，我一直覺得他長得很像亦廷的高中朋友。很高、臉色有點白。但他們的眼神卻有很大的差距。就好是麻雀跟老鷹的差別一樣。但他們長得實在太像了，我第一眼就感覺出他們是兄弟。
霧野同學是合唱團的指揮，他希望能請我在十二月的文化祭為他的合唱團擔任伴奏。
在學校這是第一次有人請我幫忙。高中後我雖然沒有再被刻意排擠了，也常常會有人主動過來向我搭話，但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沒辦法順利融入班上。
我本來是想拒絕他的。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琴彈得其實沒有那麼好，尤其是常給亦廷負責的左手更不靈光。但霧野同學應該也是真的找不到人了，才會找到在班上怎麼樣也不起眼的我吧。要是我拒絕了，不就等於間接搞砸了音樂會嗎？
所以，我還是答應了。又重新開始練起了琴。
在亦廷不在的第一年裡，因為我的大考試也近在眼前，所以我也加緊腳步讀書，湊不出彈鋼琴的時間。
但要抓回手感，倒也不算太難。我只要聽過一遍，就能把大多數曲子的「感覺」給記下來，像是旋律，或是音高等等。這好像叫做「絕對音感」吧。只是搜尋了關鍵字卻又不太像，事實上我也不覺得自己會有這種像是特異功能一樣的能力。
文化祭的時間是在十二月末，也就是在聖誕節的前幾天。通常在我們學校會提早將期末考考完，接著就一連到新年前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活動舉辦。
不過，我一次也沒參加過。
因為在亦廷父母過世前，我們都會有自己的行程。而在亦廷父母過世後，我跟亦廷接連面對課業壓力，也空不出時間閒逛。
第一次不是跟亦廷一起參加，說不寂寞都是騙人的。
不過，我覺得霧野同學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天真的亦廷長大了那樣。我並不討厭他。
就在快要進入十二月的時候，我的曲子也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於是霧野同學就找我去和合唱團的大家團練。
起初我其實很緊張。畢竟對於人群，我還是有一片陰影。但霧野同學似乎是合唱團的中心人物，透過霧野同學，大家很快地就接納了我。合唱團裡也有不少和我同班的同學，那些都是原本在班上就圍繞著霧野同學的學生。
不久合唱比賽過去，那次的表演得到了我難以相信的盛大掌聲。
我在班上終於也有個能夠加入並一起聊天的團體。
我的生活慢慢地有了改變。
在不用探望梧葉的放學、或是亦廷沒有回來的假日時，我就會跟大家一起出去逛街、甚至是搭電車到附近的大城市玩。
雖然不是每個人每次都有空，但是好像只要我參加，霧野同學──我知道他叫做楠木了──就一定會出現。
※
高三的第二學期，是個飄雪的十二月初。
亦廷在此之前早早就結束了大學的課程，順利畢業回到了家裡。因為梧葉的病情突然的惡化，亦廷爸爸媽媽的遺產在亦廷大學學費、我的高中學費、和梧葉龐大醫療費的耗磨下逐漸見底。
在這時候，霧野同學向我告白了。
但是，我並沒有做出答覆。只是請他等我整理好心情。
我並不是討厭他。甚至，我對他有種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親近感。而霧野同學其實也真的總是對我特別好。這點我從他找我為合唱團伴奏的時候，就應該要察覺了。
我想起霧野同學在我第一次上臺演奏時，他那指揮著的模樣是多麼耀眼，那是只有傾盡靈魂在音樂之上，才能達成的表現。事實上，霧野同學也曾跟我說過，指揮，就是他的生命意義。
而這樣耀眼的霧野同學竟然跟我告白，我應該是高興都來不及了才對。
但是，亦廷已經回來了。
如果就這麼答應了霧野同學的告白，我一定會內疚。是對亦廷，很深、很深的內疚。因為這樣，就像是我單方面地拋棄了亦廷離開一樣。
是亦廷拯救了當初無家可歸、本來應該凍死在雪裡頭的我。我們都失去了爸媽，在這麼多年來，我們都因為相信著：自己並非是無依無靠的，而走了過來。
在這個小鎮裡，亦廷對我而言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家人。
家人。
這個單詞在我腦海裡頭迴盪。
真的只是家人嗎？
我對於梧葉與對於亦廷的看法，真的是一樣的嗎？
我找不到答應、卻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在霧野同學向我告白後的隔天，放學的路上，想到現在亦廷正在家裡頭等我，腳步便不自覺地輕快起來。
大家似乎都知道霧野同學向我告白了。這不是因為我聽見了關於這件事的消息，而是因為我走進熟悉的合唱團練習室的那一瞬間，房裡的氣氛就這麼告訴我。
霧野同學用一種期待著、卻又有些尷尬的微笑迎接我。而有幾個曾經和我說過霧野同學指揮時有多麼帥氣的女生，則明顯疏遠了我。我好像有種回到了國小時那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氛圍。或許只是我多心罷了，但，在這段練習時間裡，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同樣地，也沒有任何人向我搭話，直到練習結束。
只有待在亦廷身邊才能讓我感覺到真正的安心。這點，相隔了四年後我才更加確定。
每當看見亦廷的臉、聽見他喊我的名字，然後摸摸我的頭頂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熱、脖子後面好像通了電一樣地微微發麻。
我對亦廷一直存在著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情感。但是那是親情、友情，或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嗎？
妳願意跟我交往嗎？
我試著想像如果不是霧野同學，而是亦廷對我說出了這句話。我……究竟會怎麼回應？
「梧歆……？」
「呀！」
我嚇了一跳。
「要是連妳都恍神了，那我要怎麼辦才好啊？」
亦廷一邊苦笑著說，一邊整理著一疊疊的履歷表，同時在筆記本上作著筆記。
最近亦廷正在找著合適的工作。至少能夠帶來穩定收入的就好。亦廷常常向我討論面試時的重點和細節，但是亦廷常常忘東忘西的，結果反而變成了好像我才是要面試的人一樣。
不過，這些現在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好想要知道。
好想要知道自己對於亦廷、對於梧葉、對於霧野同學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情感？
「吶……廷……」我拉了拉坐在旁邊的亦廷袖子。
亦廷停下了筆，疑惑地看著我。
「有人……跟我告白了。」
「這樣啊……」
亦廷回答得很快。
「要是沒有這樣，我才覺得奇怪呢。因為梧歆妳啊……一直是個很有魅力的女生。」
他微微地勾起嘴角，展露微笑。但是，在黯淡的燈光下，看起來就是那麼寂寞。看見亦廷這個樣子，我就感覺到心臟快要被罪惡感給撕裂了。
但，我只能夠像是在修補傷口似地說：
「可是，我還沒有答應。」
「……為什麼呢？」
為什麼……？
我也想要知道啊……
「因為廷，你剛剛說了，我很有魅力。那為什麼……廷你卻不喜歡我呢？」
亦廷全身突然震了一下。
我才發現自己說出了完全脫離思考的一句話。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亦廷的表情變得糾結，就好像難受到了極點。「我並沒有、不喜歡妳啊……不對，應該說，我……要怎麼討厭妳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支支吾吾地說著。
我感到焦急。
要是沒有說出那句話，那麼、那麼現在應該……
突然間。
猛地一陣思緒掠過。
──要是沒有這麼脫口而出，我……到底打算怎麼做啊？
是就這樣維持著和亦廷的關係，然後答應霧野同學的告白嗎？這樣一來，我還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亦廷的身旁嗎？
我必須在亦廷跟霧野同學之間做出抉擇。
而，無論我做出哪種選擇，都將會傷透其中一人的心。
但是──
我想起來亦廷對我說過的故事裡，狐貍對小王子說過的那句話。
我們，在那時候起，對彼此而言，就都是獨一無二的了。
亦廷在大學的生活不盡理想。我是知道的。而霧野同學的身邊則有著數不清的朋友，也有比我更好、更加仰慕著霧野同學的女生。
霧野同學對我而言是特別的，相信霧野同學一定也是這麼看待著我。不然，就不會在校舍的後面向我告白。
可是，霧野同學的身邊就算少了我，一定也還是能夠昂首闊步地走下去。
相對之下，亦廷的爸爸媽媽去世後，在亦廷身邊的人，就只有我一個。
我知道，亦廷曾經也被告白過，而且還不只一次。
但是到現在，亦廷的身邊，還是一直、一直都只有我一個。
──！
原來……亦廷一直都在等我。只是我太遲鈍、發現的太晚了。
我真的是個笨蛋、大笨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但是，明明這麼晚才知道自己是這麼遲鈍，我的腦袋卻還是沸騰了起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打從心底感到的開心沿著血管充上了臉，讓我的眼框像是會被燒傷一樣的灼熱。
一直被我所忽略的東西終於明確了。
我差點、真的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我知道，那句話一定是要由我來開口。
「……廷！」我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亦廷，卻沒有把那句話給說出來。
我想，自己一定得先回應另一個他，才能夠跟亦廷告白。
亦廷已經等了我這麼久，就請他再等我一天也不會生氣吧。
亦廷像是被嚇到似地顫了一下，卻還是就這麼回抱了我。
「……妳今天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硬是把臉埋進亦廷的胸口，不讓他看見自己哭花臉的模樣。
從頭頂傳來了安穩、而令人習慣的溫暖觸感。眼淚怎麼樣也止不住。
不過，這次我不必再把淚水給收進自己的膝蓋裡頭。
因為，亦廷就在我的身邊。
隔天，我約了霧野同學，放學的時候在學校後門見面。
我一邊等著霧野同學，一邊回想著和亦廷的種種。等到下禮拜後我的生日過去，我就十八歲了。而亦廷是二十二歲，我們都已經是可以為彼此的行為負責的年紀了。這樣，等到我們成了真正的戀人，或許就可以再多感受一些那些過去沒有做過的、只有戀人之間才能夠做的許多事情。
所以，明明知道等等要告訴霧野同學的事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淺淺地笑，全身好像就要飄了起來。
我還是必須謝謝霧野同學才行。要不是他向我告白，我也沒辦法真正地確認對於亦廷所懷抱的情感。
像霧野同學那樣子的男生，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我這麼篤信。
沒多久，就看見一個高佻、長相白淨斯文的男生從校舍的門口走了出來。
然後，在看見我的時候，腳步就慢慢地變快許多。
「久等了。」霧野同學露出微笑。
天空中還飄著雪花，讓他蒼白的臉頰看起來有些病弱。
「哪裡……沒有等很久。」就像是從電視劇裡面搬出來的標準臺詞一樣。
我整理好思緒，吐出一口白氣。然後慎重地說：
「霧野同學，對不起。」我低下頭。
「妳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咦？」抬起頭，我驚訝地看著霧野同學。
「果然……是這樣啊……！」霧野同學嘆了口氣，繼續說：「當我發現千緒妳每次和電話另一端的人聊天，總是笑的那麼開心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有、有嗎……？」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跟臉。
「當然有。妳沒有察覺，可是大家都看在眼裡呢。」霧野同學一派輕鬆地說：「和妳在同個樂團三年，連全國音樂拿到第二名時，妳都沒有笑得那麼開心過呢。」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沒有勝算。」
「那為什麼……」
「但是，我不是那種知道沒有勝算，所以就乾脆不做的指揮對吧？」又嘆出一口氣後，霧野同學露齒而笑。
讓我想到了他說的那次比賽中，我們敗給了有著全國最強名號的樂團，身為指揮的霧野同學只是露出了理所當然、卻又不甘心到極點的笑。
「至少，我知道自己輸個明白。而且心服口服。」霧野同學撓了撓前髮：「能夠向妳告白已經是我的榮幸。我們，還可以繼續當個朋友、待在同一個樂團裡吧？」
他的笑像是在說「我不要緊」。我知道，這就是霧野同學的體貼。我點點頭，說：「霧野同學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棒的指揮。」
霧野同學只是保持著笑容回應。「是啊。」
然後，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霧野同學低聲地說：「指揮啊……這樣就太好了。」便頭也不回地走向校門。
我待在原地看著，覺得他的步伐有些無力。
霧野同學是在逞強。
但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能夠皆大歡喜的選擇。
我只希望霧野同學能夠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然而，當我發現霧野同學已經兀自走的太遠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一輛卡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從眼前駛過。
霧野同學的身影從我眼前消失。
我呆立在原地。
我知道，就是我……導致了這場悲劇。
※
霧野同學進了手術室已經過了整整一晚。
我不知道自己像這樣一直守著到底有什麼用。
在我跟著救護車一起進到醫院的時候，我收到了梧葉的病危通知。
梧葉的病終於進入了關鍵顯現期。也就是說，需要進行一場大手術。
而手術的費用完完全全超出亦廷爸媽已經見底的遺產。
我現在應該去看梧葉才對。
但是，是我害了霧野同學。
要不是我拒絕了他，他或許就不會在路上恍神，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等到霧野同學醒來之後，他究竟會怎麼想？
我好害怕霧野同學一旦醒過來之後，他肯定、會怨恨我一輩子。
這時候，我才發現到自己竟然在希望著霧野同學就這麼一覺不醒。
我好討厭有著這樣恐怖想法的自己。
我簡直自私到讓我想吐。
「廷……」明明是有關曾經喜歡著自己的人的事，我卻不自覺地喊著另一個人的的名字，我恨極了這樣的自己。
然後，就在亦廷匆匆忙忙地趕到我眼前、抱住我、安撫我的時候，我卻還是無法克制地感到幸福與安心。
但是，我的心裡卻抗拒了起來。
我突然對於幸福這件事感到害怕。
就在我因為爸爸回來了而感到開心時，我和梧葉失去了家。
就在我和亦廷一家人的生活就要平穩下來的時候，亦廷失去了爸爸媽媽。
就在我對於亦廷的情感明確下來的瞬間，霧野同學的手，變得支離破碎。
霧野同學失去了手，就等同於失去了指揮的靈魂、失去了合唱團的大家、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我再一次成功地粉碎了一個人的人生。
我總以為是這個世界為我帶來了不幸。
但我現在卻覺得，是自己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
只要我得到滿足、感受到幸福的那一刻，不幸就會像是從我的身體裡頭溢出一樣，給周遭的人抹上厄運，最後回流到我的體內。
是我害死了亦廷的爸爸媽媽。
是我害死了霧野同學。
那麼，下一個被我的不幸所感染的人，會是梧葉，甚至，會是亦廷嗎？
我不要！
我猛地推開亦廷。頭也不回地拔腿奔跑。
亦廷追了上來，我躲進電梯裡頭，胡亂按了樓層讓門關上。
我縮在空無一人的電梯角落，我多麼希望電梯門永遠也不要打開，讓現實就這樣被永遠隔絕在外。
然而，門終究還是打了開來，是五樓。一對老夫婦看著抱坐在地上的我，一臉不知所措。
我連忙逃了出去。能夠逃到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幸福、只有空虛存在的地方就好。
我好想就這麼逃避掉所有一切。
可是，就算我拉開窗戶，從醫院的五樓一躍而下，摔個粉身碎骨，也沒辦法做到任何事情。
霧野同學的手不會回復、梧葉的病沒辦法治好、亦廷會因為手術費而面臨經濟危機。
到頭來帶來這一切的我什麼也做不到。
即使我消失了，我對周圍的人帶來的厄運也不會停止。
清晨的走廊上，我佇立在梧葉的病房前。鎖著的門把像是冰塊一樣冰冷。
然後，當有人叫住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被當成可疑人士而被逮捕。
不過，我才發現叫住我的人竟然……是霧野同學。
不對──
※
身體一瞬間變得輕盈起來。
可是，我很清楚在現在，無論是我的體重，抑或是纏繞在我身上的所有問題，其實還是一點也沒有減少。
然而，賣掉了自己全部的壽命，還是讓我感覺到身體裡頭明確地少了些什麼。我想那些東西，並不是靈魂抑或是生命力，而是厄運。
花光了自己的壽命，到最後究竟會有什麼下場，不用方才和我說明內容的中年男子告訴我，我也明白。
我抱緊了懷中那用亦廷送我的束口帶裝起的二十萬元鈔票。
能夠用為他人帶來不幸的五十年換得這麼多錢，我一點也不覺得有所虧損。甚至可以說，賺到了。
這樣，一切就都解決了。
我會在七天之後死去。
再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不幸。
而這些錢，雖然還沒辦法完全付清手術費，但是，亦廷就可以不需要再為我的一切花費到任何錢。
梧葉會痊癒，亦廷的經濟壓力會變小，然後，擺脫了不幸的亦廷肯定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賺很多的錢、交到一個更好的女朋友。
雖然我還是有點擔心梧葉那個孩子能不能夠在我不在之後接受亦廷，不過梧葉最近也漸漸地會對其他人展露笑容。
所以，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只剩下，霧野同學。
對不起。
只有你，我真的沒辦法挽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電車突然搖晃了一下，我才發現這輛由大城市回到小鎮的電車，因為下雪而暫時停了下來。
有些人開始慌張了起來。但不久，電車又再度啟動。
我看向窗外，世界已經被染成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的雪白。
誤點的電車到了中午才回到鎮上，我在車站前遇見了亦廷。
亦廷在這段時間好像一直在找我，他的臉看起來很憔悴。
我明明希望亦廷可以待在醫院照顧梧葉的。
「對不起。」我說。
然後，我說出了我賣掉壽命的事實，以及我手腕上，那在我賣掉壽命後便出現的七瓣雪花。
亦廷起初是不相信的。
但是，在我說出一切後，他便緊緊地抱著我，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笨蛋」、「笨蛋」地罵著我。
可是，就算這樣，在此時此刻，我還是清楚地知道：亦廷仍然是愛著我的。
這樣就好。
至少在我離開的時候，亦廷並沒有討厭我。
對於我這種會給周遭的人帶來不幸的人而言，能夠知道他此時此刻還是愛著這樣的我的事實，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
亦廷對我說：剩下的七天一定要讓我滿足所有願望。
但是，對我而言最大的願望，在你抱住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實現了。
我還敢多央求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亦廷終於鬆開了臂彎，改為牢牢地牽起我的手，說：「我們……去把梧葉給治好吧。」
我點點頭，眼淚就跟著滑了下來。我壓著臉跟在亦廷的身後慢慢地走著。
沒有交談，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就像是……在倒數著什麼那樣。
然後，我們回到了醫院。
迎接我們的是，被蓋上白布的梧葉，從手術室裡被推了出來。
我甚至還來不及拿出所有。
亦廷徹底地崩潰了。
而我，卻已經連一絲一毫想要痛哭、或是悲憤的力氣都被從根本給掏空。
都是我。
是我的不幸並沒有消失。
而是被我抹消的五十年中的所有厄運，在這個瞬間全被毫無保留地轟炸開來。
這個世界簡直公平到讓我想吐。
我想到了在我賣掉壽命時，那把有點泛白的頭髮往後梳起的中年男子。
可以賣掉的東西，有壽命、健康、以及……記憶。
我看向癱坐在長椅上、瞪大了失神的眼的亦廷。
辦得到嗎？
能夠拯救亦廷的人，只剩我了。
就請讓他忘了我吧。
這樣或許一切因我而起的悲劇都會被抹去。
就讓我們之間曾經存在的依靠、溫暖到令人想要傻笑的互動、以及所有的回憶都一起送葬吧。
唯有這樣，才能夠還清我犯下的罪行。
求求禰了。
如果世上真有神的話。
這已經是我……最後的贖罪方式。
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再這樣下去的話亦廷肯定會撐不住。
我做了晚餐，送到亦廷的前面，然後拿湯匙裝起一口。雖然還沒有亦廷爸爸那麼厲害，不過亦廷爸爸教我後，我一直在練習，這次我很有信心。
但是，亦廷卻連臉都沒有抬起來過。
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亦廷幫了我這麼多，但我卻沒辦法幫上亦廷任何一點忙。
而且，亦廷媽媽是因為我才會去比賽的。是因為我才沒辦法回來了。
我的爸爸媽媽也不在了。
但為什麼，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裡明明應該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場的時候。
我把裝著熱湯的碗放到桌上，爬上床坐在亦廷的身旁。
今天還是上學日，可是我們都蹺課了。
沒有亦廷陪著我去上學，上課這件事就變得討厭。我在學校裡面沒有朋友，大家都用冷冷的視線看我。三年前我打傷裕樹的那件事到現在，大家還是對我保持距離。
我突然想到梧葉。
已經三天沒去看她了，梧葉一定很寂寞。
可是，亦廷的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可以帶我去醫院探病。
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因為亦廷的爸爸媽媽去世而感到難過。
我只希望亦廷可以趕快打起精神、梧葉可以趕快出院、身邊的一切回到正常就好。
我……真是個自私的人。
一股睡意湧上，瞌睡蟲爬進我的眼皮裡，我就這樣睡著了。
睡夢中，我感覺到頭碰上了什麼東西，接著，一種像被搔癢的感覺透過頭髮傳來。
等我醒來之後，我發現我蓋著棉被躺得好好的。
亦廷已經不在我身邊。
※
我一個人在家弄了飯菜，接近冬天的秋天晚上來得很快，窗外已經變成了像是要下起雨一樣的陰森顏色。
菜冷了，我就拿去加熱，然後端回桌上。我一直重複這個動作等著亦廷回家。
醒來之後，我發現放在書桌上的湯已經被喝完了，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面寫：我出去了，請妳等我回來。
亦廷沒說要去哪，我出去找也只會添麻煩。所以，我只能乖乖地等。
我注意到放在客廳的鋼琴。
亦廷的房間裡也有一臺鋼琴，不過造型不太一樣。亦廷房間裡的鋼琴是高高的，好像書櫃一樣。客廳裡的鋼琴則是像一張桌子，把背板打開來就會看到讓人眼花的鋼琴內部。
我記得亦廷媽媽姓秋月，秋月由里。是個很了不起的鋼琴家。我好幾次在亦廷的房間裡看著她教亦廷彈鋼琴。我才知道那時候在破屋子裡聽見的，就是亦廷媽媽彈琴的聲音啊。
那種像是從天堂裡傳出的聲音，原來是用這種樂器彈出來的，我發現的時候覺得很驚訝，就希望亦廷媽媽可以教我彈。
只不過，亦廷媽媽一直很忙，所以只教我一點點基本功，剩下的東西我都是自己去翻書或是在旁邊看才偷偷學來的。
不知不覺，我已經自己坐到了鋼琴椅上。
一、閃、一、閃、亮、晶、晶。
這是亦廷媽媽教我的，最簡單的曲子。不過我之前在電視上聽到了更進階的版本，叫做「小星星變奏曲」。我一邊想著曲子的旋律，一邊用右手在黑白黑白的琴鍵上找著相同的音。
我試著也讓左手也一起彈，記得這好像叫做「和弦」吧。加入左手之後，音色就變得豐富起來，就像是……對了！就像是蛋糕多了最下面那層的餅乾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聽著鋼琴發出聲音我就覺得好開心，我把之前看過的那本書找了出來──順便去熱了菜──然後就看著譜彈起了小星星變奏曲。
就在我煩惱著第二段那些複雜的音符該怎麼彈的時候，大門被打開了。
亦廷抱著一大堆的參考書走進家門。
看到桌上的飯菜和坐在鋼琴前面的我，亦廷微微瞪大了眼睛。
但是也沒多說什麼，就抱著書走進房間。
然後，很快地又走了出來。
他看著我放在琴架上的譜，坐在我的旁邊。
椅子很大，所以還不會太擠。
接著，他用右手彈了主題的和弦。我發現之後立刻配合亦廷的節奏，讓原本單調的拍子變成了一首樂曲。
沒多久，亦廷用手翻開下一頁，我負責的右手的五線譜上面灑滿了接連不斷的音符。
我嚇了一跳，但亦廷卻繼續彈著第一段變奏的和弦，我急急忙忙地跟上。
幸好可以用到兩隻手來彈，讓原來複雜的地方變得簡單很多。
輕快的旋律在家裡頭迴響，好像有一陣帶著音樂的風正在吹拂著家裡的每個角落。
我覺得好高興，是和自己彈琴不一樣的高興。這就好像在跑兩人三腳的比賽一樣，只要有其中一個人跌倒了，兩個人都會一起摔倒，但是也會一起爬起來，再用相同的步調前進。
然後，就在第一段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伸手想翻下一面的譜，但亦廷的伴奏卻突然停了下來。
「……我只會彈到這了。」亦廷低聲地說，對我露出苦笑。「我很笨，如果只有我的話，連第一段都沒辦法好好彈出來呢。」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回答：「我也彈不出來呀。是因為亦廷幫忙我所以才可以的……」
亦廷別開了臉，他的側臉看起來有點哀傷，卻又和早上時有些不一樣。
「是啊，這是因為我們……還不是一個人。」亦廷說：「只要有兩個人的話，能夠做到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我愣愣地點頭。
我們不是一個人。
我想到了亦廷對我說過的《小王子》裡頭，狐貍對小王子說過的一句話：
『假如你馴服了我，我們就彼此互相需要。對我來說，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將是世上僅有的。』
亦廷對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梧葉也是。
我們都是互相需要的。
而我，對亦廷而言也是獨一無二的嗎？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頭腦熱了起來。
而亦廷拉起我放在琴鍵上的手，說：「再不吃飯，菜又要涼了。」
我只是跟在亦廷後面，忍住不讓自己傻笑出來。
※
隔天，我們一起去看了梧葉。
我們搭著公車到了醫院，走進五樓的特別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梧葉就像是要被床給吸進去一樣，她的頭髮被剪短到了耳垂，一直都沒什麼變的小小身材就連我都可以一把抱住她。
梧葉的手上拿著色鉛筆，對著放在腿上的素描簿輕輕地畫著。
梧葉只要無聊的時候就會畫畫，在之前住的地方，因為梧葉老是在牆壁或是桌子上塗鴉，我只好把筆用繩子綁在矮桌子上，這樣梧葉就不會無聊，也可以在素描簿上盡情地畫。
「梧葉，姐姐來看妳囉。」
我一說完，梧葉才終於發現我們進到病房裡面，抬起頭看了我跟亦廷。
但是，什麼也沒說就繼續埋頭開始畫畫。
她應該沒有在生氣吧。梧葉的表情雖然很少，但是她如果有一點點生氣或是高興的話，只要看她的眉毛就可以猜得出來。
我走過去看了她這次又畫了什麼東西，才發現她正在畫的是一幅風景畫。
不是我在刻意誇獎妹妹喔。但是梧葉的畫給我的感覺就是很不一樣。梧葉畫的圖感覺不只是單純地照著風景描繪，而像是在畫裡面還有著另一個世界的感覺。
這次在素描簿上的是一副夜景圖，是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眺望城鎮的圖畫。
奇妙的是在星空和城鎮燈光的之間，有些奇怪的黑影，就好像有什麼透明的東西只遮住了燈光似的。
梧葉拿起筆繼續在畫中的天空點上星星。我看著，覺得很不可思議。
亦廷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探頭到我的旁邊看著梧葉畫畫，發出「哇」一聲的驚呼。我想起來亦廷似乎都沒有看過梧葉畫的圖。
過了一陣子，梧葉好像終於畫好了，她把夜景畫從素描簿上撕下來，拿給我。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這件例行公事。
「謝謝。」一邊說，我一邊摸了梧葉的小腦袋。
但是，卻沒有預料中的反應。
梧葉改為盯著從我手上拿過畫仔細欣賞的亦廷。
「好厲害。」亦廷發現梧葉盯著自己看，就把畫拿下，又說了一次：「真的很厲害。」
但梧葉卻還是盯著亦廷看。
我發現可能是那樣，就偷偷地跟亦廷提示。
亦廷聽見之後輕輕地笑，然後也像我一樣摸了摸梧葉的頭。
然後，梧葉才終於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
「……妳們真的是姐妹啊。」
亦廷小小聲地在我耳邊說，但是我完全想不出反對的話。
梧葉把頭埋進枕頭裡，呼嚕嚕地睡起覺來。
等到梧葉醒來以後，我就開始教她學校的功課直到晚上，這時候我才發現要是從病房的窗戶往下看，就會變成梧葉畫出的那片風景。
只不過沒有那些奇怪的黑影就是了。
那些黑影就跟梧葉的病因一樣，找不出到底是為什麼。
※
沒多久亦廷爸爸媽媽的喪禮舉辦了。是一場盛大的喪禮，許多常常在電視上看過的人都出現在會場上。亦廷牽著我的手，只是在祭壇前面用哀傷的眼神看著被花叢包圍的棺材，什麼話也沒說。
那之後，亦廷就一直埋頭在參考書的世界裡面。就算放學回來了，亦廷還是會一直讀到我忍不住睡著為止。那種拼命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透過解題和背課本，來讓自己忘記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事實。
在後來的大考試，亦廷拿了很棒的成績，聽說是全校的前五名，甚至連遠在東京的私立高中都只有一點點人能夠有這樣的成績。
但是，在那之後，亦廷的表情總是透著憂鬱，就像我腿上留下的傷疤那樣，亦廷也像是心痛的傷口結痂在臉上一樣。亦廷的說話方式也變得比較沉穩，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熱血。
你變成熟很多。
我曾經聽見學校的老師這麼對亦廷說。
但是，如果成熟的代價就是失去爸爸媽媽、失去最重要的人，那麼我寧願永遠當個小孩子。
而我，依然是那個希望有人說故事給我聽、有人摸摸我的頭的小孩子。
※
在我也升上國中之後，我和亦廷之間便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我們還是會一起出去，但是我已經不能再拉著亦廷的手走路了。
我知道，就算我想要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亦廷也會繼續成長，而我的身體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變得成熟。
事實上，我曾經聽見有幾個同校生在背後暗地裡說亦廷的壞話。原因好像就是因為在亦廷高一的時候，我挽著他手的樣子被人擅自解釋成奇怪的關係。
我們才沒有什麼奇怪的關係呢！
但就算我想這麼說，我曾經挽著亦廷的手走路也是事實。
總之，我不能再給亦廷帶來困擾。
又過了兩年，亦廷升上大學，不得已真的得出去外面住了。亦廷每一個禮拜才會回來一次，但是那所大學光是來一趟就要三個小時。
所以我跟亦廷辦了手機，這樣就算他偶爾因為課業而沒辦法回家，或是我想念他的時候，至少還可以隔著話筒聽見他的聲音。
不久，我也升上高中。
我以為我的身體多少會變得成熟一些，但我無論是身高還是胸部幾乎都沒有增長。嗚……我才沒有因為這樣而覺得難過……
但是這樣我就不用買新的制服來換了，省下了一筆新的制服費。
而要省錢的原因，是因為梧葉還在住院。
雖然亦廷爸媽的遺產真的是很驚人的多，但是梧葉的醫療費更像個無底洞。要是不節省一點，肯定一下子就會花光光了。
但梧葉的病，在這五年間卻還是沒有好轉。梧葉仍然沒辦法離開醫院，她的臉比我還要更白，明明已經是準國中生的年紀了，個頭卻還是跟剛住院時沒有兩樣。
我想過要偷偷帶梧葉出去玩，但是又怕那天梧葉被送進醫院的情形突然發生。
那天，梧葉突然沒預警地就倒在地上、一直咳嗽，全身像被電到一樣的發抖。然後，在我和亦廷慌張的時候，梧葉咳出了好大一片血。
上了救護車後，梧葉才透過緊急的醫療設備安定下來。醫生說，梧葉那時候是急性的過敏，接著引發器官衰竭。還好有及時送醫，不然可能會就這麼……死了。
我不能夠讓這種事發生。怎麼也不可能。
梧葉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最後的家人。
所以，我聽從醫生的建議，在找到原因之前要梧葉好好住院。
在那之後，急性的癥狀就再也沒有出現。
不過，到現在經過整整五年，也沒能找出原因，而梧葉的身體狀況，卻一天比一天來得差。
※
高一第二學期的十月末，放學時我遇見了霧野同學。
他是我的同班同學，我一直覺得他長得很像亦廷的高中朋友。很高、臉色有點白。但他們的眼神卻有很大的差距。就好是麻雀跟老鷹的差別一樣。但他們長得實在太像了，我第一眼就感覺出他們是兄弟。
霧野同學是合唱團的指揮，他希望能請我在十二月的文化祭為他的合唱團擔任伴奏。
在學校這是第一次有人請我幫忙。高中後我雖然沒有再被刻意排擠了，也常常會有人主動過來向我搭話，但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沒辦法順利融入班上。
我本來是想拒絕他的。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琴彈得其實沒有那麼好，尤其是常給亦廷負責的左手更不靈光。但霧野同學應該也是真的找不到人了，才會找到在班上怎麼樣也不起眼的我吧。要是我拒絕了，不就等於間接搞砸了音樂會嗎？
所以，我還是答應了。又重新開始練起了琴。
在亦廷不在的第一年裡，因為我的大考試也近在眼前，所以我也加緊腳步讀書，湊不出彈鋼琴的時間。
但要抓回手感，倒也不算太難。我只要聽過一遍，就能把大多數曲子的「感覺」給記下來，像是旋律，或是音高等等。這好像叫做「絕對音感」吧。只是搜尋了關鍵字卻又不太像，事實上我也不覺得自己會有這種像是特異功能一樣的能力。
文化祭的時間是在十二月末，也就是在聖誕節的前幾天。通常在我們學校會提早將期末考考完，接著就一連到新年前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活動舉辦。
不過，我一次也沒參加過。
因為在亦廷父母過世前，我們都會有自己的行程。而在亦廷父母過世後，我跟亦廷接連面對課業壓力，也空不出時間閒逛。
第一次不是跟亦廷一起參加，說不寂寞都是騙人的。
不過，我覺得霧野同學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天真的亦廷長大了那樣。我並不討厭他。
就在快要進入十二月的時候，我的曲子也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於是霧野同學就找我去和合唱團的大家團練。
起初我其實很緊張。畢竟對於人群，我還是有一片陰影。但霧野同學似乎是合唱團的中心人物，透過霧野同學，大家很快地就接納了我。合唱團裡也有不少和我同班的同學，那些都是原本在班上就圍繞著霧野同學的學生。
不久合唱比賽過去，那次的表演得到了我難以相信的盛大掌聲。
我在班上終於也有個能夠加入並一起聊天的團體。
我的生活慢慢地有了改變。
在不用探望梧葉的放學、或是亦廷沒有回來的假日時，我就會跟大家一起出去逛街、甚至是搭電車到附近的大城市玩。
雖然不是每個人每次都有空，但是好像只要我參加，霧野同學──我知道他叫做楠木了──就一定會出現。
※
高三的第二學期，是個飄雪的十二月初。
亦廷在此之前早早就結束了大學的課程，順利畢業回到了家裡。因為梧葉的病情突然的惡化，亦廷爸爸媽媽的遺產在亦廷大學學費、我的高中學費、和梧葉龐大醫療費的耗磨下逐漸見底。
在這時候，霧野同學向我告白了。
但是，我並沒有做出答覆。只是請他等我整理好心情。
我並不是討厭他。甚至，我對他有種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親近感。而霧野同學其實也真的總是對我特別好。這點我從他找我為合唱團伴奏的時候，就應該要察覺了。
我想起霧野同學在我第一次上臺演奏時，他那指揮著的模樣是多麼耀眼，那是只有傾盡靈魂在音樂之上，才能達成的表現。事實上，霧野同學也曾跟我說過，指揮，就是他的生命意義。
而這樣耀眼的霧野同學竟然跟我告白，我應該是高興都來不及了才對。
但是，亦廷已經回來了。
如果就這麼答應了霧野同學的告白，我一定會內疚。是對亦廷，很深、很深的內疚。因為這樣，就像是我單方面地拋棄了亦廷離開一樣。
是亦廷拯救了當初無家可歸、本來應該凍死在雪裡頭的我。我們都失去了爸媽，在這麼多年來，我們都因為相信著：自己並非是無依無靠的，而走了過來。
在這個小鎮裡，亦廷對我而言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家人。
家人。
這個單詞在我腦海裡頭迴盪。
真的只是家人嗎？
我對於梧葉與對於亦廷的看法，真的是一樣的嗎？
我找不到答應、卻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在霧野同學向我告白後的隔天，放學的路上，想到現在亦廷正在家裡頭等我，腳步便不自覺地輕快起來。
大家似乎都知道霧野同學向我告白了。這不是因為我聽見了關於這件事的消息，而是因為我走進熟悉的合唱團練習室的那一瞬間，房裡的氣氛就這麼告訴我。
霧野同學用一種期待著、卻又有些尷尬的微笑迎接我。而有幾個曾經和我說過霧野同學指揮時有多麼帥氣的女生，則明顯疏遠了我。我好像有種回到了國小時那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氛圍。或許只是我多心罷了，但，在這段練習時間裡，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同樣地，也沒有任何人向我搭話，直到練習結束。
只有待在亦廷身邊才能讓我感覺到真正的安心。這點，相隔了四年後我才更加確定。
每當看見亦廷的臉、聽見他喊我的名字，然後摸摸我的頭頂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熱、脖子後面好像通了電一樣地微微發麻。
我對亦廷一直存在著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情感。但是那是親情、友情，或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嗎？
妳願意跟我交往嗎？
我試著想像如果不是霧野同學，而是亦廷對我說出了這句話。我……究竟會怎麼回應？
「梧歆……？」
「呀！」
我嚇了一跳。
「要是連妳都恍神了，那我要怎麼辦才好啊？」
亦廷一邊苦笑著說，一邊整理著一疊疊的履歷表，同時在筆記本上作著筆記。
最近亦廷正在找著合適的工作。至少能夠帶來穩定收入的就好。亦廷常常向我討論面試時的重點和細節，但是亦廷常常忘東忘西的，結果反而變成了好像我才是要面試的人一樣。
不過，這些現在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好想要知道。
好想要知道自己對於亦廷、對於梧葉、對於霧野同學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情感？
「吶……廷……」我拉了拉坐在旁邊的亦廷袖子。
亦廷停下了筆，疑惑地看著我。
「有人……跟我告白了。」
「這樣啊……」
亦廷回答得很快。
「要是沒有這樣，我才覺得奇怪呢。因為梧歆妳啊……一直是個很有魅力的女生。」
他微微地勾起嘴角，展露微笑。但是，在黯淡的燈光下，看起來就是那麼寂寞。看見亦廷這個樣子，我就感覺到心臟快要被罪惡感給撕裂了。
但，我只能夠像是在修補傷口似地說：
「可是，我還沒有答應。」
「……為什麼呢？」
為什麼……？
我也想要知道啊……
「因為廷，你剛剛說了，我很有魅力。那為什麼……廷你卻不喜歡我呢？」
亦廷全身突然震了一下。
我才發現自己說出了完全脫離思考的一句話。
「為什麼妳會這麼覺得……？」亦廷的表情變得糾結，就好像難受到了極點。「我並沒有、不喜歡妳啊……不對，應該說，我……要怎麼討厭妳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支支吾吾地說著。
我感到焦急。
要是沒有說出那句話，那麼、那麼現在應該……
突然間。
猛地一陣思緒掠過。
──要是沒有這麼脫口而出，我……到底打算怎麼做啊？
是就這樣維持著和亦廷的關係，然後答應霧野同學的告白嗎？這樣一來，我還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亦廷的身旁嗎？
我必須在亦廷跟霧野同學之間做出抉擇。
而，無論我做出哪種選擇，都將會傷透其中一人的心。
但是──
我想起來亦廷對我說過的故事裡，狐貍對小王子說過的那句話。
我們，在那時候起，對彼此而言，就都是獨一無二的了。
亦廷在大學的生活不盡理想。我是知道的。而霧野同學的身邊則有著數不清的朋友，也有比我更好、更加仰慕著霧野同學的女生。
霧野同學對我而言是特別的，相信霧野同學一定也是這麼看待著我。不然，就不會在校舍的後面向我告白。
可是，霧野同學的身邊就算少了我，一定也還是能夠昂首闊步地走下去。
相對之下，亦廷的爸爸媽媽去世後，在亦廷身邊的人，就只有我一個。
我知道，亦廷曾經也被告白過，而且還不只一次。
但是到現在，亦廷的身邊，還是一直、一直都只有我一個。
──！
原來……亦廷一直都在等我。只是我太遲鈍、發現的太晚了。
我真的是個笨蛋、大笨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但是，明明這麼晚才知道自己是這麼遲鈍，我的腦袋卻還是沸騰了起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打從心底感到的開心沿著血管充上了臉，讓我的眼框像是會被燒傷一樣的灼熱。
一直被我所忽略的東西終於明確了。
我差點、真的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我知道，那句話一定是要由我來開口。
「……廷！」我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亦廷，卻沒有把那句話給說出來。
我想，自己一定得先回應另一個他，才能夠跟亦廷告白。
亦廷已經等了我這麼久，就請他再等我一天也不會生氣吧。
亦廷像是被嚇到似地顫了一下，卻還是就這麼回抱了我。
「……妳今天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硬是把臉埋進亦廷的胸口，不讓他看見自己哭花臉的模樣。
從頭頂傳來了安穩、而令人習慣的溫暖觸感。眼淚怎麼樣也止不住。
不過，這次我不必再把淚水給收進自己的膝蓋裡頭。
因為，亦廷就在我的身邊。
隔天，我約了霧野同學，放學的時候在學校後門見面。
我一邊等著霧野同學，一邊回想著和亦廷的種種。等到下禮拜後我的生日過去，我就十八歲了。而亦廷是二十二歲，我們都已經是可以為彼此的行為負責的年紀了。這樣，等到我們成了真正的戀人，或許就可以再多感受一些那些過去沒有做過的、只有戀人之間才能夠做的許多事情。
所以，明明知道等等要告訴霧野同學的事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淺淺地笑，全身好像就要飄了起來。
我還是必須謝謝霧野同學才行。要不是他向我告白，我也沒辦法真正地確認對於亦廷所懷抱的情感。
像霧野同學那樣子的男生，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我這麼篤信。
沒多久，就看見一個高佻、長相白淨斯文的男生從校舍的門口走了出來。
然後，在看見我的時候，腳步就慢慢地變快許多。
「久等了。」霧野同學露出微笑。
天空中還飄著雪花，讓他蒼白的臉頰看起來有些病弱。
「哪裡……沒有等很久。」就像是從電視劇裡面搬出來的標準臺詞一樣。
我整理好思緒，吐出一口白氣。然後慎重地說：
「霧野同學，對不起。」我低下頭。
「妳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咦？」抬起頭，我驚訝地看著霧野同學。
「果然……是這樣啊……！」霧野同學嘆了口氣，繼續說：「當我發現千緒妳每次和電話另一端的人聊天，總是笑的那麼開心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有、有嗎……？」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跟臉。
「當然有。妳沒有察覺，可是大家都看在眼裡呢。」霧野同學一派輕鬆地說：「和妳在同個樂團三年，連全國音樂拿到第二名時，妳都沒有笑得那麼開心過呢。」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沒有勝算。」
「那為什麼……」
「但是，我不是那種知道沒有勝算，所以就乾脆不做的指揮對吧？」又嘆出一口氣後，霧野同學露齒而笑。
讓我想到了他說的那次比賽中，我們敗給了有著全國最強名號的樂團，身為指揮的霧野同學只是露出了理所當然、卻又不甘心到極點的笑。
「至少，我知道自己輸個明白。而且心服口服。」霧野同學撓了撓前髮：「能夠向妳告白已經是我的榮幸。我們，還可以繼續當個朋友、待在同一個樂團裡吧？」
他的笑像是在說「我不要緊」。我知道，這就是霧野同學的體貼。我點點頭，說：「霧野同學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棒的指揮。」
霧野同學只是保持著笑容回應。「是啊。」
然後，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霧野同學低聲地說：「指揮啊……這樣就太好了。」便頭也不回地走向校門。
我待在原地看著，覺得他的步伐有些無力。
霧野同學是在逞強。
但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能夠皆大歡喜的選擇。
我只希望霧野同學能夠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然而，當我發現霧野同學已經兀自走的太遠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一輛卡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從眼前駛過。
霧野同學的身影從我眼前消失。
我呆立在原地。
我知道，就是我……導致了這場悲劇。
※
霧野同學進了手術室已經過了整整一晚。
我不知道自己像這樣一直守著到底有什麼用。
在我跟著救護車一起進到醫院的時候，我收到了梧葉的病危通知。
梧葉的病終於進入了關鍵顯現期。也就是說，需要進行一場大手術。
而手術的費用完完全全超出亦廷爸媽已經見底的遺產。
我現在應該去看梧葉才對。
但是，是我害了霧野同學。
要不是我拒絕了他，他或許就不會在路上恍神，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等到霧野同學醒來之後，他究竟會怎麼想？
我好害怕霧野同學一旦醒過來之後，他肯定、會怨恨我一輩子。
這時候，我才發現到自己竟然在希望著霧野同學就這麼一覺不醒。
我好討厭有著這樣恐怖想法的自己。
我簡直自私到讓我想吐。
「廷……」明明是有關曾經喜歡著自己的人的事，我卻不自覺地喊著另一個人的的名字，我恨極了這樣的自己。
然後，就在亦廷匆匆忙忙地趕到我眼前、抱住我、安撫我的時候，我卻還是無法克制地感到幸福與安心。
但是，我的心裡卻抗拒了起來。
我突然對於幸福這件事感到害怕。
就在我因為爸爸回來了而感到開心時，我和梧葉失去了家。
就在我和亦廷一家人的生活就要平穩下來的時候，亦廷失去了爸爸媽媽。
就在我對於亦廷的情感明確下來的瞬間，霧野同學的手，變得支離破碎。
霧野同學失去了手，就等同於失去了指揮的靈魂、失去了合唱團的大家、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我再一次成功地粉碎了一個人的人生。
我總以為是這個世界為我帶來了不幸。
但我現在卻覺得，是自己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
只要我得到滿足、感受到幸福的那一刻，不幸就會像是從我的身體裡頭溢出一樣，給周遭的人抹上厄運，最後回流到我的體內。
是我害死了亦廷的爸爸媽媽。
是我害死了霧野同學。
那麼，下一個被我的不幸所感染的人，會是梧葉，甚至，會是亦廷嗎？
我不要！
我猛地推開亦廷。頭也不回地拔腿奔跑。
亦廷追了上來，我躲進電梯裡頭，胡亂按了樓層讓門關上。
我縮在空無一人的電梯角落，我多麼希望電梯門永遠也不要打開，讓現實就這樣被永遠隔絕在外。
然而，門終究還是打了開來，是五樓。一對老夫婦看著抱坐在地上的我，一臉不知所措。
我連忙逃了出去。能夠逃到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幸福、只有空虛存在的地方就好。
我好想就這麼逃避掉所有一切。
可是，就算我拉開窗戶，從醫院的五樓一躍而下，摔個粉身碎骨，也沒辦法做到任何事情。
霧野同學的手不會回復、梧葉的病沒辦法治好、亦廷會因為手術費而面臨經濟危機。
到頭來帶來這一切的我什麼也做不到。
即使我消失了，我對周圍的人帶來的厄運也不會停止。
清晨的走廊上，我佇立在梧葉的病房前。鎖著的門把像是冰塊一樣冰冷。
然後，當有人叫住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被當成可疑人士而被逮捕。
不過，我才發現叫住我的人竟然……是霧野同學。
不對──
※
身體一瞬間變得輕盈起來。
可是，我很清楚在現在，無論是我的體重，抑或是纏繞在我身上的所有問題，其實還是一點也沒有減少。
然而，賣掉了自己全部的壽命，還是讓我感覺到身體裡頭明確地少了些什麼。我想那些東西，並不是靈魂抑或是生命力，而是厄運。
花光了自己的壽命，到最後究竟會有什麼下場，不用方才和我說明內容的中年男子告訴我，我也明白。
我抱緊了懷中那用亦廷送我的束口帶裝起的二十萬元鈔票。
能夠用為他人帶來不幸的五十年換得這麼多錢，我一點也不覺得有所虧損。甚至可以說，賺到了。
這樣，一切就都解決了。
我會在七天之後死去。
再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不幸。
而這些錢，雖然還沒辦法完全付清手術費，但是，亦廷就可以不需要再為我的一切花費到任何錢。
梧葉會痊癒，亦廷的經濟壓力會變小，然後，擺脫了不幸的亦廷肯定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賺很多的錢、交到一個更好的女朋友。
雖然我還是有點擔心梧葉那個孩子能不能夠在我不在之後接受亦廷，不過梧葉最近也漸漸地會對其他人展露笑容。
所以，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只剩下，霧野同學。
對不起。
只有你，我真的沒辦法挽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電車突然搖晃了一下，我才發現這輛由大城市回到小鎮的電車，因為下雪而暫時停了下來。
有些人開始慌張了起來。但不久，電車又再度啟動。
我看向窗外，世界已經被染成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的雪白。
誤點的電車到了中午才回到鎮上，我在車站前遇見了亦廷。
亦廷在這段時間好像一直在找我，他的臉看起來很憔悴。
我明明希望亦廷可以待在醫院照顧梧葉的。
「對不起。」我說。
然後，我說出了我賣掉壽命的事實，以及我手腕上，那在我賣掉壽命後便出現的七瓣雪花。
亦廷起初是不相信的。
但是，在我說出一切後，他便緊緊地抱著我，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笨蛋」、「笨蛋」地罵著我。
可是，就算這樣，在此時此刻，我還是清楚地知道：亦廷仍然是愛著我的。
這樣就好。
至少在我離開的時候，亦廷並沒有討厭我。
對於我這種會給周遭的人帶來不幸的人而言，能夠知道他此時此刻還是愛著這樣的我的事實，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
亦廷對我說：剩下的七天一定要讓我滿足所有願望。
但是，對我而言最大的願望，在你抱住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實現了。
我還敢多央求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亦廷終於鬆開了臂彎，改為牢牢地牽起我的手，說：「我們……去把梧葉給治好吧。」
我點點頭，眼淚就跟著滑了下來。我壓著臉跟在亦廷的身後慢慢地走著。
沒有交談，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就像是……在倒數著什麼那樣。
然後，我們回到了醫院。
迎接我們的是，被蓋上白布的梧葉，從手術室裡被推了出來。
我甚至還來不及拿出所有。
亦廷徹底地崩潰了。
而我，卻已經連一絲一毫想要痛哭、或是悲憤的力氣都被從根本給掏空。
都是我。
是我的不幸並沒有消失。
而是被我抹消的五十年中的所有厄運，在這個瞬間全被毫無保留地轟炸開來。
這個世界簡直公平到讓我想吐。
我想到了在我賣掉壽命時，那把有點泛白的頭髮往後梳起的中年男子。
可以賣掉的東西，有壽命、健康、以及……記憶。
我看向癱坐在長椅上、瞪大了失神的眼的亦廷。
辦得到嗎？
能夠拯救亦廷的人，只剩我了。
就請讓他忘了我吧。
這樣或許一切因我而起的悲劇都會被抹去。
就讓我們之間曾經存在的依靠、溫暖到令人想要傻笑的互動、以及所有的回憶都一起送葬吧。
唯有這樣，才能夠還清我犯下的罪行。
求求禰了。
如果世上真有神的話。
這已經是我……最後的贖罪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