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和平常一樣，在車站前面買了一大袋的麵包，穿過一排排又灰又高的房子回到了家。
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梧葉肯定餓壞了吧。我邊想邊打開門，梧葉一看到我，就噠噠地跑了過來。
梧葉小我三歲，走路還搖搖晃晃的。我怕她跌倒，就先把麵包放在玄關旁，走過去扶住她。
「不是說好不要亂跑，要乖乖等姐姐回來嗎？」
「對、噗起……」
「是對不起。」我按住梧葉的鼻子說。她的鼻子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
我把她抱起來，拉到客廳去準備吃晚餐，再走回去拿放在玄關的麵包。
這時，我才發現到，家裡頭正飄著淡淡的煙。還有不好聞的味道。
心跳好像突然少了一下。一種不好的感覺爬到了背上。
但是，我不想讓梧葉知道我在害怕。匆匆忙忙地餵梧葉吃完麵包後，我哄她睡覺，然後才忍著發抖的腳在家裡面一邊打開窗戶讓煙飄出去，一邊找著到底是哪裡失火了。
結果最後，我沒有找到著火的地方，卻在二樓的房間裡發現了爸爸。
房門不知道為什麼被鎖起來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鑰匙。一打開，多到誇張的煙立刻就冒了出來，嗆得我一直咳嗽，我憋著氣跑到裡面打開窗戶，讓煙散開來。
等到煙散掉以後，我發現爸爸正躺在床上。
爸爸比我的印象中還要瘦了一圈，卻很安穩的睡著了。房間的中間有燒過什麼的痕跡，卻沒有火。
我探過去，看到爸爸睡得很熟。我想，爸爸一定是很累了吧。因為爸爸在外面努力工作了一整年都沒有回家過，他現在一定很需要好好休息。
於是，幫爸爸把棉被蓋好後，我對爸爸說：「爸爸，晚安。」就轉過身開始打掃地板上燒得烏漆嘛黑的東西。
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很燙，結果火好像已經滅掉很久了，摸起來只有溫溫的感覺。幸好沒有發生火災，真是太好了。
而且，爸爸也回來了。
印象中的爸爸會買玩具給我，然後有點粗魯──卻很溫柔──地把我抱起來、逗我笑。
對了，這麼久沒看到爸爸，梧葉應該也不記得爸爸長什麼樣子吧。難怪梧葉沒有跟我說，說爸爸回來了。
我想，明天要自己動手做早餐給爸爸還有梧葉吃，要讓爸爸嚐嚐我一直鍛鍊的手藝，然後，像以前那樣把我抱起來，誇獎我一番。
「嗚嘿嘿……」
真是太好了。
我和梧葉終於可以開始跟爸爸一起生活了。
腳步變得輕快，我不知不覺傻笑了起來。
※
門鈴突然被按響，我打開門，看見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的叔叔站在外面。
「那個……有什麼事嗎？」我小聲地問。他們和偶爾會來送信的郵差先生長得不一樣，都是我沒看過的人。
其中一個叔叔在看到我之後好像有點驚訝，向另外一個叔叔說了悄悄話，然後對我說：
「妳的爸爸破產了，我們是他的債權人，現在要來查封他的財產。」
破產？債權人？查封？
「是什麼意思？」這些沒聽過的日文讓我覺得很奇怪。
「也就是說，妳不能繼續住在這裡了。」
「咦！為什麼？」
跟我說話的叔叔一副沒辦法的樣子，回頭叫了另一個大哥哥跟我說話。
那個大哥哥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像是電視上的偵探。他對我說：
「因為你的爸爸在外面賠了錢，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要把他的東西換成錢來付給我們。」
聽完，我還是不懂。
不對。是我不想懂。
是我的腦袋不想要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妳的爸爸在家嗎？」
「在……」但是，我還是傻傻地回答。
「可是……他現在在樓上睡覺。」
爸爸已經睡了好久。
那天之後的早上，我一早就爬起來做早餐。第一次的時候失敗了，我把吐司烤得黑嘛嘛的，怎麼看都不像能夠吃下肚的樣子。但我還是一直重烤、一直重試，直到終於成功的時候，上學已經快要遲到了。我把夾了火腿和高麗菜的吐司放在梧葉拿不到的桌上，這樣爸爸只要一起床就可以吃早餐了。
結果，我回到家的時候，桌上的吐司沒有被梧葉、也沒有被爸爸吃掉，還變得硬梆梆的。
我爬上樓梯想叫爸爸起床，但是爸爸的身體也變得硬梆梆的，怎麼叫都叫不醒。
我覺得，這是因為爸爸努力工作了一年，肯定要睡很久才能夠補滿體力。
所以，每天我都一早就起來做早餐，希望爸爸能夠把它吃掉。然後，等到回家時就把已經硬掉的吐司當作晚餐吞下肚子。
「睡覺？」
「……嗯。」
「妳爸爸……睡多久了？」
叔叔的口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我覺得有點害怕，小小聲的回答：
「五、天……」
叔叔們聽見後有些人嚇了一跳，有些人什麼表情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叫他們不要吵醒爸爸，他們就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梯。
只有剛才的大哥哥留在門口，他對我說了一句：「真可憐。」就跟著他們跑上樓。
只剩下我呆呆的站在門口前。我還是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
我牽著梧葉的手從警察局走了出來。
他們跟我說，爸爸破產了，而且自殺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只知道自己進了警察局。只有壞人才會進去的警察局。
我……是個壞小孩嗎？是因為我，爸爸才會破產、才會自殺嗎？
他們又跟我說，我們不能回去之前的家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要待在警察局，所以我跟警察叔叔說有朋友家可以去，就偷偷地溜了出來。但我根本從來就沒有去過其他朋友的家。
我沿著路走到家門前，門口被拉上了黃色的布條，很多很多人在裡面走進走出的。傍晚了，讓他們看起來就像魔鬼一樣。
爸爸還在裡面。
可是爸爸自殺了。
自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
但是，我卻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我牽著梧葉的手繼續走，梧葉好像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進家門，一直回頭看著慢慢變小的家。
可是就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
「我們今天……就出去玩一下吧！」我邊說邊摸著梧葉的頭，想讓她安心下來。
但說不定，想要安心下來的其實是我。梧葉一直都是個很乖的孩子。
我突然覺得鼻子好酸、好痛。
我本來應該要跟爸爸還有梧葉一起吃我做的晚餐，跟他說我在學校裡面考了一百分，然後請爸爸好好地誇獎我才對啊。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到底該去哪裡？
我不知道。
真的、真的不知道。
下雪了，我們躲進了一棟看起來已經沒人住的破屋子。
這棟屋子牆壁上的磚頭都露了出來，窗戶上面沒有玻璃，應該是門的地方也沒有木板，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
梧葉很怕冷，小時候就連一點點的冷風都會讓她發燒好幾天。我找了一個風吹不到的角落，抱著梧葉坐了下來。
呼出來的氣變成了白煙，就好像我身體裡面的某種東西跟著飄了出來一樣。梧葉安靜地讓我抱著，她的身體很暖和，我的身體卻又冷又累，我感覺就像抱著抱枕，有種想要睡的安心感。但是我還是拼命趕走腦袋裡的瞌睡蟲，直到梧葉開始打起了盹，我才跟著閉上眼睛。
要是醒來之後能夠回家就好了。
要是醒來能看見爸爸就好了。
我希望這都只是一場惡夢。
在快要睡著的前一刻，我聽見了像是只有天堂裡才能夠發出的美妙聲音。
所以，會沒事的對吧。
※
早上了。沒有軟綿綿的床、沒有暖和的棉被，也沒有等了很久的爸爸的手把我叫醒。只有讓我睜不開眼睛的大太陽，還有滿地的灰塵跟冷風。
醒來了。我才終於相信昨天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一場夢。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的蜘蛛網發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好想哭。我好想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但是我知道要是我現在哭出來了，絕對就再也沒辦法停下來。
我現在……到底要去哪裡才好？
被我抱著的梧葉，發出小小的鼾聲睡得很熟。
我摸著她的臉，再包住她小小的手。她的體溫讓我覺得安心了下來。
我想……我至少還得當個好姐姐。
所以我搖醒了梧葉，對她說：「走吧！」
梧葉揉了揉眼睛，就像在問我要去哪的樣子。
我拼命露出了一個笑容，說：「我們，就去上學吧。」
※
雖然已經學了一年，但我的日文說得還是不好。班上有幾個男生老愛捉弄我，每次我都想趕走他們，可是我一生氣就忘了日文要怎麼說，只能用他們聽不懂的中文叫他們走開。
結果我越是用他們聽不懂的話罵，他們就捉弄的越起勁，到最後常常都要老師進來叫他們住手才會停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種只要被翻過來，就會「噠」一聲彈回去的蟲一樣，我的反應越大，看的人就越開心。
明明知道這樣，可是我就是沒辦法不生氣，我不理他們，他們就會拉我的頭髮、拿筆在我的桌子上亂畫，我也跟老師告狀過，但老師們卻都覺得這只是小小的惡作劇而已。
所以，在進教室之前，我先去了老師的辦公室。
今天有梧葉在，我不能讓他們對梧葉動手動腳的。
我走到班導師的辦公桌旁邊，跟她打招呼。
我們的班導師是個戴眼鏡的女生，很漂亮，講話也很溫柔，是個好人。但就是不會去罵那些喜歡捉弄我的男生。
「啊，是千緒跟……」班導盯著了梧葉看，梧葉也盯著班導看。接著班導說：「妹妹對吧？」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千緒是我搬家後的另一個名字，雖然我還是不習慣別人用這個名字叫我。
「老師，今天可以讓妹妹跟我一起上課嗎？」
我看見班導的眉毛動了一下。
「是因為爸爸不在家嗎？」
我嚇了一跳。
雖然班導知道我在日本只有爸爸，卻不知道爸爸一直都沒有回家。
而且現在反過來了。爸爸在家，不在家的，是我。
「……嗯。」我覺得說謊有點對不起老師，但我還是點點頭。
「只有今天嗎……？那應該……沒問題吧？」
班導摸著下巴自言自語，然後對我說：「那就這麼辦吧！」
「可是老師……」我向班導說了不要讓那些男生捉弄梧葉，我不想讓梧葉受傷。班導聽見後又停了一下。
「是說裕樹啊……他只是調皮了一點……但是……」班導看了我一眼，然後也看了梧葉一眼。
接著，她很用力地對我說：「好！我會盡量幫忙的！」
我鬆了一口氣，向班導道謝。
班導朝我伸出手，應該是想摸摸我的頭。只是我的身體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閃開了。
我想到昨天穿西裝的叔叔們下樓後，硬是很粗魯地把我帶進了警察局。我不喜歡那樣。
班導看著揮空的手，笑起來有點難過。
「千緒，一定會是個好姐姐喔。」
我等著班導把東西收好，就跟著班導一起進了教室。是二年四班。
「那個小孩子是誰啊？」「跟千緒好像喔！」「是妹妹嗎？」
幾個女生馬上圍了過來。她們幾個有時候在下課會來找我聊天，也不會捉弄我，所以應該是朋友吧。
「好啦好啦，大家趕快回座位，不要嚇到千緒的妹妹囉。」
班導一邊說一邊把大家趕回座位，走到講臺上。
「對了，千緒的妹妹叫什麼名字呢？」
我才想到，爸爸還沒有給梧葉取日文名字。
「……千草。」我把之前從電視上看到的名字和我的日文姓組合起來，幫梧葉想了一個臨時的名字。「河井，千草。」
老師聽見後，露出她招牌的微笑，對我說：「那上課的時候，千草就跟千緒一起坐囉。」
我把座位空出一半，再把千草……不對，是梧葉抱到旁邊坐下。有一點擠，不過今天很冷，剛剛好。
那個常常捉弄我的裕樹很討厭地剛好坐在我旁邊。
上課的時候，他一直把橡皮擦屑往我這裡丟，害我沒辦法好好教梧葉上課。但我忍了下來。
下課的時候，他又跑來捉弄我，班導看見後馬上叫他住手。所以我也忍了下來。
午餐的時候，他把我要分給梧葉的可樂餅搶走了，班導看見了就把自己碗裡的炸豬排分給我。我差點就生氣了。
下午我在掃地，他突然拿拖鞋往梧葉臉上丟，我想也不想就把掃把往他的頭上打。
結果他哭了，鼻血流了整臉，我被叫去辦公室訓話。
班導一直幫我說話，但主任卻還是唸個不停，也把班導扯進訓話的對象裡面。
因為裕樹之後沒多久就倒在地上，沒有起來了。
這都是我的不對。
可以罵我、甚至打我也沒關係。
但是，我只希望不要讓梧葉看到我這個樣子，也希望主任可以不要再罵班導了。
因為都是我不好。
我沒能在梧葉面前做個好姐姐。
我是個要進警察局，卻偷跑出來的壞小孩。
那天晚上，我回到昨天的破房子裡，哄著梧葉等她睡著。
沒有夜燈、沒有抱枕、也沒有爸爸，我把臉埋進膝蓋裡，抱著頭，覺得心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壞掉了，眼淚不停地一直流、一直流，怎麼樣都沒辦法停下來。
※
三天後，裕樹回來上課了。頭上綁了一圈誇張的繃帶。
他沒有再捉弄我了，只不過上課的時候卻常常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我。不對，應該說那次之後，班上的大家都用一樣的眼神在看我。
偶爾會來跟我說話的女生們這幾天也不來跟我聊天了，梧葉還是一樣在我旁邊跟著我上課，班導師變成了另外一個沒看過的阿姨。我好想念班導溫柔的笑臉。
※
放學過後，我牽著梧葉走在往校門的小路上。突然有兩個不認識的大哥哥擋在我前面。
他們的制服是中學部的，卻在外面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外套，讓我想到了那時穿西裝問我話的叔叔們。
我不喜歡他們。想從旁邊繞過去，但是路太小了。
我抬頭看著他們，發現有一個大哥哥跟裕樹長得很像，又長得很兇。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想就這樣拔腿就跑，但我一定跑不過比我還大的男生，梧葉更不可能。
他們慢慢地朝我靠近，什麼也沒說，但我知道很危險。他們前進一步，我就後退一步。
已經放學了，如果我大叫，會有人聽見嗎？
我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突然間。
我往後踏的一步踩不到地板。
我踩空了。
而且我在樓梯的上面。
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把牽著梧葉的手放開。
接著，我從石梯上跌了下去。
我埋在很厚的積雪裡，樓梯也不高，我沒受什麼傷。
但是站在上面的梧葉跟那兩個國中生卻用一種嚇一跳的眼神看我。我想，得趕快趁現在帶著梧葉跑走。
結果我還沒站起來，就發現左腳好痛。我一看，才發現左腳下的雪已經紅成一片，我的膝蓋旁邊有一道快跟我的手臂一樣長的紅色傷口，肉裂了開來，血一直流，紅色的雪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多。
傷口碰到雪，一點也不冰，也沒有軟綿綿的感覺，反而像是有蟲在咬我一樣，流血的地方一直變熱，埋在雪裡的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冷。
這是很可怕的傷口，也很痛，痛到讓我想要大叫。應該要哭，我應該要哭。但是我卻連一點點因為流血想要哭的感覺都沒有。是因為我在那天晚上，就把眼淚都流光光了嗎？
梧葉慢慢地走了下來，她走得搖搖晃晃的，我想叫她不要再走了，會摔倒的！但是胸口卻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梧葉走到我的旁邊蹲下來。那兩個國中生大概也被我的傷嚇到了，不跑走也不過來，只是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戳了洞的飲料，身體裡面的某種東西一直往外流。我覺得越來越冷，梧葉貼在我臉上的手熱到讓我不敢相信。
「喂！你們在幹什麼！」
這時候，有個人突然大叫了一聲。
那兩個國中生又嚇了一跳，但發現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大人後，就變回了一開始可怕的表情。
從我右邊的樹下，有個比我還大一點的男生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是國小的高年級生，但是身高卻只矮那兩個人一點點。我不知道是他太高，還是那兩個國中生太矮。
他看見我的腳後，驚訝地說：「哇！妳沒事吧！怎麼流了那麼多血？」接著，又轉頭對著眼前的國中生罵：「喂！是你們吧？你們怎麼可以欺負女生啊！」
說完，他就擋在我跟梧葉的面前，就像是在保護我們。
「我身為亞瑟王圓桌騎士團的蘭斯洛特，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我笑了出來。但只能動動嘴唇而已。圓桌騎士，聽起來就好帥啊。可惜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皇后。
那兩個國中生也笑了，是快要倒在地上的那種笑。
我看見那個男生往前衝了過去。
接下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就什麼也沒看到了。
※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被刺鼻的味道叫醒的。
我躺在病床上，左腳被包得像是木乃伊一樣。梧葉趴在我的床邊睡著了。看起來沒有受傷。
「嘿！妳醒來啦！」
隔壁的病床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我一看，就發現是那時的男生。他的臉上到處都是一塊青、一塊黑的，手上到肩膀包了一圈繃帶，看起來很痛。
「……你還好嗎？」我擔心地問。
他則是指著我，說：「彼此彼此。」
我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也被綁了繃帶，就像是穿著萬聖節的衣服一樣。
「就算是騎士，也會有戰敗的時候啦。」
「什麼騎士，那叫做笨蛋。」
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我嚇了一跳。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叔叔。
「你這傢伙也不知道是遺傳到誰，不要一看到有機會就想要英雄救美啊。」那位應該是警察的叔叔走到我們的病床中間坐下來。
「而且還沒救到，只是上去被打了一頓。這不是笨蛋是什麼？」警察叔叔又說了一句。
「就算是笨蛋，也有逼不得已應該出場的時候啊。」
「……是這樣沒錯。不過……」
「那個……」看到他們兩個聊了起來，我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面，小聲地插嘴。
「啊啊，我知道妳，河井千緒。」警察叔叔回答，停下來咳了一聲：「或是，陸梧歆。」
「咦？」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中文名字？還知道怎麼唸？
不過我想起來，他可是警察叔叔。電視上都說警察知道很多人的秘密。
我又想起來之前在警察局的時候，那些感覺很兇的警察模樣。
但是，眼前這位叔叔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唉……最近局裡面被大案子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我們身為人民褓姆，卻連最近、最需要幫助的人都沒有幫到，是時候該好好檢討了。」
這一大段話都是用中文說的，我立刻知道這位警察叔叔和我一樣，都是搭飛機過來的。
「是啊是啊，老爸真的該檢討了。」那個男生在旁邊跟著說。
「你還敢說，要是我沒有剛好巡邏到附近，你現在早就變得跟真正的笨蛋一樣了，哈？」
警察叔叔伸手把那個男生的臉夾住，不停地在他臉上青黑色的地方按來按去。「會痛啦！很痛啊！」那個男生一邊打著警察叔叔的手一邊慘叫。
我看著他們，臉上自己就笑了出來。
同時，也覺得……好羨慕。
爸爸……你現在在哪裡呢？我好想要你抱抱我、摸摸我的頭。我不是個好姐姐、好孩子，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誇獎我。就算都不行，只要跟我說說話也好。
我想把梧葉抱到床上，因為讓她趴著睡覺也太可憐了。但是我一動，胸口裡面就突然痛起來。
「嗚……」
「妳還別亂動啊。」那個警察叔叔聽見我的聲音，就停下手回頭對我說：
「跟這傢伙不一樣。妳受的傷太多了。」
我覺得警察叔叔的話有另外一種意思，但是我沒有多想，就乖乖地把頭埋進枕頭裡。
「可以……幫我把梧葉抱上來嗎？」我想，警察叔叔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應該也會知道梧葉吧。
「小事一樁。」警察叔叔走過來，把梧葉抱了起來，輕輕放在我身旁。梧葉醒了，她看著我，一臉不知道為什麼的樣子。
梧葉是個乖孩子。就算放她自己一個人在家也不會有事，她的話跟表情雖然很少。但是梧葉一直都是能夠讓我安心下來的人。
我摸著梧葉的頭髮，心裡那種不好受的感覺也消失不見了。
等到她睡著之後，我向那個男生說：
「那個……我還沒謝謝你。蘭斯洛特哥哥。」
那個男生愣了一下，應該是他的爸爸的警察叔叔也看著我，一動也不動。
……我說錯什麼了嗎？
然後，他們兩個一起笑了。
「我真正的名字才不是叫蘭斯洛特啦。那是亞瑟王圓桌騎士團裡的厲害騎士，聽起來很帥不是嗎？」
我聽不懂，歪了歪頭。
「嗯……總之，妳就叫我亦廷吧，我是六年級的，中文名字也姓陸，陸亦廷。」他接著說：「順帶一提，雖然我不還習慣別人這麼叫我，不過我的日文名字是藤森陸也，請多指教。」
亦廷向我伸出手，應該是要握手的意思吧。我也試著這麼做，但病床中間隔太遠了，怎樣都搆不到。
亦廷看我這樣就走了下來，在我的病床旁邊蹲下，握住我的手說：
「請多指教，女王陛下。」
「咦咦咦咦咦？」
女王陛下？我？
「少噁心了你。」
警察叔叔從後面打了亦廷的頭。
「我一直想說說看這句臺詞耶！」「聽起來很噁心。」「你之前不也跟老媽說過什麼……」
接著，他們又吵了起來。
剛剛被握住的手還有一點點體溫留著，我看了看，又自己笑了。
女王陛下。
我才不是呢！
不過，我還是覺得好開心。
我把棉被拉到蓋住臉，自己一個人傻傻地笑個不停。
※
我就這樣在病房裡待了一個禮拜。
在這段時間裡不用煩惱每天要吃什麼，還有又甜又脆的水果可以吃，除了我跟亦廷之外，也有梧葉的份，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開始擔心起來之後要怎麼付錢才好。
那些水果跟吃的飯看起來都很貴，而且電視上也都說住院要很多很多的錢，我的書包裡面有五張一千元的鈔票，可以買到多到吃不完的麵包，但是付完住院的錢以後，之後要怎麼辦呢？
「嘿，那本書妳看完了嗎？」
「啊、還沒耶……」
亦廷之前看我很無聊，就拿了一本書給我，書名叫做《小王子》。不過那是用日文寫的，雖然我能夠聽得懂，卻不怎麼會說跟看。
「那看完了要告訴我感想喔！」亦廷感覺很開心的對我說。我怎麼有辦法跟他說我看不懂字啊！
啊……對了，還有這個方法嘛！
「吶，亦廷……」我小聲地叫了他，等到他往我這看的時候說：「可以……把這本書唸給我聽嗎？」
亦廷歪著腦袋回答我：「可以啊……但……」
「啊！原來妳看不懂啊！」
「才沒有！……對、對啦……我看不懂嘛……」
我覺得耳朵都熱了起來，不敢看著亦廷。
「那……」亦廷邊說邊跳下病床，他身上的繃帶拆掉了很多，但臉上還是一塊青一塊黑的。
「我就來說床邊故事囉。」
我才不是小朋友！
我想這麼說，但在這時候，我卻希望自己可以被當成一個小朋友看。
他拿起我放在床旁邊的書，慢慢地開始唸起來。
直到出院前，每天晚上我都一邊聽著梧葉的呼聲，一邊聽著亦廷說故事。
※
亦廷的媽媽留著很長的頭髮，手指細細的，長得很漂亮，是和班導不一樣的漂亮，亦廷媽媽就像從畫裡面走出來的人一樣。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出院的時候，亦廷媽媽看到我跟亦廷一起走了出來，就又驚又喜地跑過來，抱住了我和梧葉。她的身上很香。
然後，我跟梧葉就被邀請到亦廷家住了。
我本來想拒絕的，因為這樣真的很不好意思，住院跟吃飯的錢已經沒有付了，又住在別人的家裡面打擾他們。不過，就連是警察叔叔的亦廷爸爸也同意了，所以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原來亦廷的家就在那時我待過的舊房子旁邊。後來我才知道，亦廷的爸爸媽媽一直很想要有個女兒，但是亦廷的媽媽卻沒辦法生小寶寶了。
我想，自己可能被當成他們的女兒看了吧。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不能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真的爸爸媽媽。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雖然，可能都已經沒辦法再見到面了，但要是連我們都慢慢忘記了他們，那還會有其他人記得他們嗎？爸爸很疼我，媽媽的樣子雖然有點模糊了，但我一定是從媽媽的肚子裡面出來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們。而且亦廷的爸爸媽媽好像也知道我的想法，沒有硬是要我叫他們爸爸媽媽。
不過，在不知不覺中，我好像漸漸地把亦廷當成哥哥了。
我們會一起上學，偶爾也一起去街上買東西、或在附近的公園打雪仗、堆雪人，還搭了一直想坐坐看的蒸氣火車。有次亦廷送給我一個束口袋，是黑色的、印著櫻花和骷髏頭的卡通圖案，我不記得我有說過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還是擅自把它當做是給我的生日禮物。這是除了爸爸之外，別人送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所以，我一直把它當成寶貝。
亦廷升上國中後，梧葉也上了小學，早上亦廷、我、梧葉就一起走路上學，我總是會拉著亦廷的手，然後再牽著梧葉。雖然在我住完院之後，可能是因為腿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吧，大家都不怎麼敢靠近我。但是，只要我們能夠一起上下學，到學校這件事就變得很快樂。
遇到亦廷之後過了兩年，梧葉住院了，她雖然在小學的健康檢查被檢查出有自閉癥，但那不是她住院的原因。況且自閉癥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梧葉也就只是話跟表情少了一點而已，才不能算是什麼病呢。
有一次，我洗完澡經過亦廷爸爸媽媽房間的時候，聽見了亦廷爸爸跟媽媽在講話。
「老爸，你知道嗎？」這是亦廷媽媽的聲音。「梧歆她啊……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媽媽呢。」
我？
我停了下來，靠在門旁邊安靜地聽著。
「原來妳還在煩惱這個啊，」然後是亦廷爸爸的聲音。「我還以為妳早就不在意了。」
「不在意……在孩子的面前當然只能夠裝做不在意啊……梧葉是有天生的疾病，可是梧歆卻好像不怎麼喜歡我。我覺得這也是當然的吧，因為我幾乎都沒有花時間陪孩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我這個做媽媽的，是不是沒有善盡母親的責任呢？」
……我沒有不喜歡亦廷媽媽呀。
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亦廷媽媽相處比較好。因為，我從來沒有和媽媽相處過的經驗。
「梧歆那個孩子的心防本來就比較重，妳也知道，經歷了那些事情的孩子，要讓他們放下心中對人的不信任感，只能慢慢來。」亦廷爸爸很溫柔地說：「不要勉強。」
幾秒鐘過了，房裡頭都沒有再傳出聲音。
「……所以，我覺得我還是非去不可。」
「不行。」亦廷爸爸立刻就回答：「為什麼妳會得到這個結論啊？」
「因為我覺得，我在那孩子的心中，並沒有留下一種『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感覺。媽媽啊，不就是獨一無二的嗎？而我和其他人真正不一樣的地方啊……也只有彈琴了。」亦廷媽媽的口氣很堅定，卻聽起來有點難過：「所以，我想讓那孩子看看我真正與眾不同、真正厲害的一面，然後，她或許就會覺得我和其他的大人，有那麼點不一樣，最後，她或許就會願意叫我一聲『媽媽』。」
媽媽……
我從來不知道亦廷媽媽是這麼在意我怎麼叫她。
「妳才不是只有彈琴而已。」唰的一聲，亦廷媽媽好像嚇了一跳。「要是這樣，我才不可能跟妳結婚。」
「凡事都要慢慢來，在我偵案的時候也是一樣，求好心切只會打亂步調。我相信妳總有一天可以讓那孩子知道妳的心意，不要操之過急。」
「……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這樣啊。要是不操之過急，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知道那場音樂會是攸關妳音樂生涯的重大關頭，可是，就不能再緩緩嗎？最近那些活絡的恐怖份子幾乎已經等同宣告了將攻擊那個會場，我不能明明知情還讓你身陷危機。」
「你會在我的身邊守護著，不是嗎？」亦廷媽媽的聲音變得有力起來：「有你在，恐怖份子什麼的我才不怕。」
「妳不要這麼任性。」雖然這麼說，亦廷爸爸的口氣卻感覺起來變得軟了一些。「不是每次都可以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幸運。」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想讓妳受傷。」
「如果受傷的話，那我又可以吃到藤森佐良特製的病人餐了呢，還是由主廚親自餵我吃，這讓我越來越期待了耶。」我聽見亦廷媽媽嘻嘻地笑了。
藤森佐良，是亦廷爸爸的日本名字吧。我也吃過亦廷爸爸煮的菜幾次，真的很好吃，連餐廳都比不上呢。要是可以多吃一次，那受一點點傷好像也沒什麼。
「噯，我知道危險，但也就是這樣，才更有契機存在不是嗎？就像我遇見你的時候一樣。而且，每次演奏對我而言，都不單單只是一場音樂會而已。」
你懂的吧？亦廷媽媽又說。
之後，又過了安靜的幾秒，我才聽見亦廷爸爸繼續說：「……那，孩子要怎麼辦？」
「要去倫敦的話，一趟至少也需要十天以上，況且，梧葉現在還在長期住院……」
「就像我偶爾也會想要跟你單獨度個蜜月一下，我想孩子們也偶爾需要習慣爸媽不在身邊的日子。」
亦廷爸爸說不出話了。
「況且，亦廷那孩子其實比你想得還要可靠，」亦廷媽媽得意地說：「你比我更了解他不是嗎？」
靜悄悄的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見亦廷爸爸像是沒辦法地回答：「……我還是說不過妳啊。」
「唉……我開始慶幸起妳不是罪犯，而是音樂家了。」
「其實我不討厭警匪相戀這種禁忌的關係喔。」
「……就饒過我吧。」
我慢慢離開房門。
「媽媽……」我小小聲地說。
我想，我得試著讓自己先習慣一下這麼稱呼她。
過了幾天後，亦廷的爸爸媽媽果然一起出國了。亦廷的爸爸留了好多張緊急時候可以連絡的人的電話，而亦廷媽媽則告訴我在禮拜六的晚上，一定要記得看看電視。
亦廷的爸爸媽媽已經出去三天了，梧葉還在醫院，現在家裡面只剩下我跟亦廷。
我躺在亦廷的床上，亦廷的床雖然是給一個人睡的，但是也很大了。因為家裡面沒有多的房間，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我跟亦廷睡同一張床，梧葉則是跟亦廷爸爸媽媽一起睡。
我看著背對著我在檯燈下努力讀書的亦廷，亦廷國三了，很快就要面對大考，要是考差了就沒辦法繼續在這裡讀書，也沒辦法跟我一起上學了，所以，我希望他要好好加油。
討厭的是我今天不管怎麼樣就是沒有睡意，滾了身子盯著牆壁，又滾了回去看著亦廷。他在檯燈下翻著書，一隻手不停的寫著字。
梧葉一個人在醫院裡會不會寂寞呢？我應該去陪她才對。
但是，醫院在比學校還要遠的另一邊，現在這麼晚了，我也不識路，要是隨便跑出去反而會給大家添麻煩。
我想，等到明天假日，我就請亦廷帶我去醫院，讓我陪著梧葉直到她出院吧。
可是我雖然這麼決定了，卻還是睡不著。我翻了一次又一次的身，覺得心裡面好像有蒼蠅在亂飛一樣，怎麼樣也趕不走。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每次梧葉睡不著的時候，我只要摸摸她的頭，她就會露出很舒服的模樣，然後很快就睡著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爸爸摸頭了。我一直想卻都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我把自己的手放到頭上，一遍遍地摸了起來，但是就連一點點舒服的感覺都沒有。
我不知不覺就看著亦廷的手。升上國中後亦廷長高得很快，他的手也比我的還大很多，一定可以輕鬆地就摸到我的頭。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就說出了想請他摸摸我的頭的要求。連我自己都覺得很驚訝，怎麼會有人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呀！
不過亦廷聽了也只是想了一下，就說：「當然沒問題啊。」然後收起課本慢慢地走向我。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背著光走向我的亦廷，我就覺得心臟跳得更快了。
然後，亦廷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伸出了手。
像是快要跳出來的心臟一瞬間又慢了下來。
好安心……
是和我摸著梧葉時不一樣的安心。
亦廷的手，好大、好溫暖。讓我想到了爸爸。
我像是小貓小狗一樣把眼睛瞇了起來，有種暖暖的感覺從背上一路爬到頭頂，卻又有點癢癢的，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看見我笑，亦廷就問我：「會癢嗎？」我搖了搖頭。雖然可能會讓亦廷覺得很麻煩，但我好希望可以讓他就這麼摸著我的頭直到我睡著為止。
亦廷笑了笑，繼續開始摸起我的腦袋瓜。
原來被人摸頭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我心想，下次也要讓亦廷像這樣哄我睡覺。
我懷著這樣的期待，慢慢地閉上眼睛。
※
到了明天，我們一起走路上課。
在街上，我們看到了一則新聞。
新聞上是一片崩塌的房子殘骸，下面的字幕寫上了「恐怖攻擊」之類的話。
然後，在旁邊的死者名單上，我看見了……
亦廷爸爸媽媽的照片。
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梧葉肯定餓壞了吧。我邊想邊打開門，梧葉一看到我，就噠噠地跑了過來。
梧葉小我三歲，走路還搖搖晃晃的。我怕她跌倒，就先把麵包放在玄關旁，走過去扶住她。
「不是說好不要亂跑，要乖乖等姐姐回來嗎？」
「對、噗起……」
「是對不起。」我按住梧葉的鼻子說。她的鼻子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
我把她抱起來，拉到客廳去準備吃晚餐，再走回去拿放在玄關的麵包。
這時，我才發現到，家裡頭正飄著淡淡的煙。還有不好聞的味道。
心跳好像突然少了一下。一種不好的感覺爬到了背上。
但是，我不想讓梧葉知道我在害怕。匆匆忙忙地餵梧葉吃完麵包後，我哄她睡覺，然後才忍著發抖的腳在家裡面一邊打開窗戶讓煙飄出去，一邊找著到底是哪裡失火了。
結果最後，我沒有找到著火的地方，卻在二樓的房間裡發現了爸爸。
房門不知道為什麼被鎖起來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鑰匙。一打開，多到誇張的煙立刻就冒了出來，嗆得我一直咳嗽，我憋著氣跑到裡面打開窗戶，讓煙散開來。
等到煙散掉以後，我發現爸爸正躺在床上。
爸爸比我的印象中還要瘦了一圈，卻很安穩的睡著了。房間的中間有燒過什麼的痕跡，卻沒有火。
我探過去，看到爸爸睡得很熟。我想，爸爸一定是很累了吧。因為爸爸在外面努力工作了一整年都沒有回家過，他現在一定很需要好好休息。
於是，幫爸爸把棉被蓋好後，我對爸爸說：「爸爸，晚安。」就轉過身開始打掃地板上燒得烏漆嘛黑的東西。
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很燙，結果火好像已經滅掉很久了，摸起來只有溫溫的感覺。幸好沒有發生火災，真是太好了。
而且，爸爸也回來了。
印象中的爸爸會買玩具給我，然後有點粗魯──卻很溫柔──地把我抱起來、逗我笑。
對了，這麼久沒看到爸爸，梧葉應該也不記得爸爸長什麼樣子吧。難怪梧葉沒有跟我說，說爸爸回來了。
我想，明天要自己動手做早餐給爸爸還有梧葉吃，要讓爸爸嚐嚐我一直鍛鍊的手藝，然後，像以前那樣把我抱起來，誇獎我一番。
「嗚嘿嘿……」
真是太好了。
我和梧葉終於可以開始跟爸爸一起生活了。
腳步變得輕快，我不知不覺傻笑了起來。
※
門鈴突然被按響，我打開門，看見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的叔叔站在外面。
「那個……有什麼事嗎？」我小聲地問。他們和偶爾會來送信的郵差先生長得不一樣，都是我沒看過的人。
其中一個叔叔在看到我之後好像有點驚訝，向另外一個叔叔說了悄悄話，然後對我說：
「妳的爸爸破產了，我們是他的債權人，現在要來查封他的財產。」
破產？債權人？查封？
「是什麼意思？」這些沒聽過的日文讓我覺得很奇怪。
「也就是說，妳不能繼續住在這裡了。」
「咦！為什麼？」
跟我說話的叔叔一副沒辦法的樣子，回頭叫了另一個大哥哥跟我說話。
那個大哥哥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像是電視上的偵探。他對我說：
「因為你的爸爸在外面賠了錢，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要把他的東西換成錢來付給我們。」
聽完，我還是不懂。
不對。是我不想懂。
是我的腦袋不想要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妳的爸爸在家嗎？」
「在……」但是，我還是傻傻地回答。
「可是……他現在在樓上睡覺。」
爸爸已經睡了好久。
那天之後的早上，我一早就爬起來做早餐。第一次的時候失敗了，我把吐司烤得黑嘛嘛的，怎麼看都不像能夠吃下肚的樣子。但我還是一直重烤、一直重試，直到終於成功的時候，上學已經快要遲到了。我把夾了火腿和高麗菜的吐司放在梧葉拿不到的桌上，這樣爸爸只要一起床就可以吃早餐了。
結果，我回到家的時候，桌上的吐司沒有被梧葉、也沒有被爸爸吃掉，還變得硬梆梆的。
我爬上樓梯想叫爸爸起床，但是爸爸的身體也變得硬梆梆的，怎麼叫都叫不醒。
我覺得，這是因為爸爸努力工作了一年，肯定要睡很久才能夠補滿體力。
所以，每天我都一早就起來做早餐，希望爸爸能夠把它吃掉。然後，等到回家時就把已經硬掉的吐司當作晚餐吞下肚子。
「睡覺？」
「……嗯。」
「妳爸爸……睡多久了？」
叔叔的口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我覺得有點害怕，小小聲的回答：
「五、天……」
叔叔們聽見後有些人嚇了一跳，有些人什麼表情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叫他們不要吵醒爸爸，他們就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梯。
只有剛才的大哥哥留在門口，他對我說了一句：「真可憐。」就跟著他們跑上樓。
只剩下我呆呆的站在門口前。我還是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
我牽著梧葉的手從警察局走了出來。
他們跟我說，爸爸破產了，而且自殺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只知道自己進了警察局。只有壞人才會進去的警察局。
我……是個壞小孩嗎？是因為我，爸爸才會破產、才會自殺嗎？
他們又跟我說，我們不能回去之前的家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要待在警察局，所以我跟警察叔叔說有朋友家可以去，就偷偷地溜了出來。但我根本從來就沒有去過其他朋友的家。
我沿著路走到家門前，門口被拉上了黃色的布條，很多很多人在裡面走進走出的。傍晚了，讓他們看起來就像魔鬼一樣。
爸爸還在裡面。
可是爸爸自殺了。
自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
但是，我卻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我牽著梧葉的手繼續走，梧葉好像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進家門，一直回頭看著慢慢變小的家。
可是就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
「我們今天……就出去玩一下吧！」我邊說邊摸著梧葉的頭，想讓她安心下來。
但說不定，想要安心下來的其實是我。梧葉一直都是個很乖的孩子。
我突然覺得鼻子好酸、好痛。
我本來應該要跟爸爸還有梧葉一起吃我做的晚餐，跟他說我在學校裡面考了一百分，然後請爸爸好好地誇獎我才對啊。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到底該去哪裡？
我不知道。
真的、真的不知道。
下雪了，我們躲進了一棟看起來已經沒人住的破屋子。
這棟屋子牆壁上的磚頭都露了出來，窗戶上面沒有玻璃，應該是門的地方也沒有木板，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
梧葉很怕冷，小時候就連一點點的冷風都會讓她發燒好幾天。我找了一個風吹不到的角落，抱著梧葉坐了下來。
呼出來的氣變成了白煙，就好像我身體裡面的某種東西跟著飄了出來一樣。梧葉安靜地讓我抱著，她的身體很暖和，我的身體卻又冷又累，我感覺就像抱著抱枕，有種想要睡的安心感。但是我還是拼命趕走腦袋裡的瞌睡蟲，直到梧葉開始打起了盹，我才跟著閉上眼睛。
要是醒來之後能夠回家就好了。
要是醒來能看見爸爸就好了。
我希望這都只是一場惡夢。
在快要睡著的前一刻，我聽見了像是只有天堂裡才能夠發出的美妙聲音。
所以，會沒事的對吧。
※
早上了。沒有軟綿綿的床、沒有暖和的棉被，也沒有等了很久的爸爸的手把我叫醒。只有讓我睜不開眼睛的大太陽，還有滿地的灰塵跟冷風。
醒來了。我才終於相信昨天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是一場夢。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的蜘蛛網發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好想哭。我好想就這樣一直哭、一直哭。但是我知道要是我現在哭出來了，絕對就再也沒辦法停下來。
我現在……到底要去哪裡才好？
被我抱著的梧葉，發出小小的鼾聲睡得很熟。
我摸著她的臉，再包住她小小的手。她的體溫讓我覺得安心了下來。
我想……我至少還得當個好姐姐。
所以我搖醒了梧葉，對她說：「走吧！」
梧葉揉了揉眼睛，就像在問我要去哪的樣子。
我拼命露出了一個笑容，說：「我們，就去上學吧。」
※
雖然已經學了一年，但我的日文說得還是不好。班上有幾個男生老愛捉弄我，每次我都想趕走他們，可是我一生氣就忘了日文要怎麼說，只能用他們聽不懂的中文叫他們走開。
結果我越是用他們聽不懂的話罵，他們就捉弄的越起勁，到最後常常都要老師進來叫他們住手才會停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種只要被翻過來，就會「噠」一聲彈回去的蟲一樣，我的反應越大，看的人就越開心。
明明知道這樣，可是我就是沒辦法不生氣，我不理他們，他們就會拉我的頭髮、拿筆在我的桌子上亂畫，我也跟老師告狀過，但老師們卻都覺得這只是小小的惡作劇而已。
所以，在進教室之前，我先去了老師的辦公室。
今天有梧葉在，我不能讓他們對梧葉動手動腳的。
我走到班導師的辦公桌旁邊，跟她打招呼。
我們的班導師是個戴眼鏡的女生，很漂亮，講話也很溫柔，是個好人。但就是不會去罵那些喜歡捉弄我的男生。
「啊，是千緒跟……」班導盯著了梧葉看，梧葉也盯著班導看。接著班導說：「妹妹對吧？」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千緒是我搬家後的另一個名字，雖然我還是不習慣別人用這個名字叫我。
「老師，今天可以讓妹妹跟我一起上課嗎？」
我看見班導的眉毛動了一下。
「是因為爸爸不在家嗎？」
我嚇了一跳。
雖然班導知道我在日本只有爸爸，卻不知道爸爸一直都沒有回家。
而且現在反過來了。爸爸在家，不在家的，是我。
「……嗯。」我覺得說謊有點對不起老師，但我還是點點頭。
「只有今天嗎……？那應該……沒問題吧？」
班導摸著下巴自言自語，然後對我說：「那就這麼辦吧！」
「可是老師……」我向班導說了不要讓那些男生捉弄梧葉，我不想讓梧葉受傷。班導聽見後又停了一下。
「是說裕樹啊……他只是調皮了一點……但是……」班導看了我一眼，然後也看了梧葉一眼。
接著，她很用力地對我說：「好！我會盡量幫忙的！」
我鬆了一口氣，向班導道謝。
班導朝我伸出手，應該是想摸摸我的頭。只是我的身體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閃開了。
我想到昨天穿西裝的叔叔們下樓後，硬是很粗魯地把我帶進了警察局。我不喜歡那樣。
班導看著揮空的手，笑起來有點難過。
「千緒，一定會是個好姐姐喔。」
我等著班導把東西收好，就跟著班導一起進了教室。是二年四班。
「那個小孩子是誰啊？」「跟千緒好像喔！」「是妹妹嗎？」
幾個女生馬上圍了過來。她們幾個有時候在下課會來找我聊天，也不會捉弄我，所以應該是朋友吧。
「好啦好啦，大家趕快回座位，不要嚇到千緒的妹妹囉。」
班導一邊說一邊把大家趕回座位，走到講臺上。
「對了，千緒的妹妹叫什麼名字呢？」
我才想到，爸爸還沒有給梧葉取日文名字。
「……千草。」我把之前從電視上看到的名字和我的日文姓組合起來，幫梧葉想了一個臨時的名字。「河井，千草。」
老師聽見後，露出她招牌的微笑，對我說：「那上課的時候，千草就跟千緒一起坐囉。」
我把座位空出一半，再把千草……不對，是梧葉抱到旁邊坐下。有一點擠，不過今天很冷，剛剛好。
那個常常捉弄我的裕樹很討厭地剛好坐在我旁邊。
上課的時候，他一直把橡皮擦屑往我這裡丟，害我沒辦法好好教梧葉上課。但我忍了下來。
下課的時候，他又跑來捉弄我，班導看見後馬上叫他住手。所以我也忍了下來。
午餐的時候，他把我要分給梧葉的可樂餅搶走了，班導看見了就把自己碗裡的炸豬排分給我。我差點就生氣了。
下午我在掃地，他突然拿拖鞋往梧葉臉上丟，我想也不想就把掃把往他的頭上打。
結果他哭了，鼻血流了整臉，我被叫去辦公室訓話。
班導一直幫我說話，但主任卻還是唸個不停，也把班導扯進訓話的對象裡面。
因為裕樹之後沒多久就倒在地上，沒有起來了。
這都是我的不對。
可以罵我、甚至打我也沒關係。
但是，我只希望不要讓梧葉看到我這個樣子，也希望主任可以不要再罵班導了。
因為都是我不好。
我沒能在梧葉面前做個好姐姐。
我是個要進警察局，卻偷跑出來的壞小孩。
那天晚上，我回到昨天的破房子裡，哄著梧葉等她睡著。
沒有夜燈、沒有抱枕、也沒有爸爸，我把臉埋進膝蓋裡，抱著頭，覺得心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壞掉了，眼淚不停地一直流、一直流，怎麼樣都沒辦法停下來。
※
三天後，裕樹回來上課了。頭上綁了一圈誇張的繃帶。
他沒有再捉弄我了，只不過上課的時候卻常常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我。不對，應該說那次之後，班上的大家都用一樣的眼神在看我。
偶爾會來跟我說話的女生們這幾天也不來跟我聊天了，梧葉還是一樣在我旁邊跟著我上課，班導師變成了另外一個沒看過的阿姨。我好想念班導溫柔的笑臉。
※
放學過後，我牽著梧葉走在往校門的小路上。突然有兩個不認識的大哥哥擋在我前面。
他們的制服是中學部的，卻在外面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外套，讓我想到了那時穿西裝問我話的叔叔們。
我不喜歡他們。想從旁邊繞過去，但是路太小了。
我抬頭看著他們，發現有一個大哥哥跟裕樹長得很像，又長得很兇。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想就這樣拔腿就跑，但我一定跑不過比我還大的男生，梧葉更不可能。
他們慢慢地朝我靠近，什麼也沒說，但我知道很危險。他們前進一步，我就後退一步。
已經放學了，如果我大叫，會有人聽見嗎？
我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突然間。
我往後踏的一步踩不到地板。
我踩空了。
而且我在樓梯的上面。
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把牽著梧葉的手放開。
接著，我從石梯上跌了下去。
我埋在很厚的積雪裡，樓梯也不高，我沒受什麼傷。
但是站在上面的梧葉跟那兩個國中生卻用一種嚇一跳的眼神看我。我想，得趕快趁現在帶著梧葉跑走。
結果我還沒站起來，就發現左腳好痛。我一看，才發現左腳下的雪已經紅成一片，我的膝蓋旁邊有一道快跟我的手臂一樣長的紅色傷口，肉裂了開來，血一直流，紅色的雪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多。
傷口碰到雪，一點也不冰，也沒有軟綿綿的感覺，反而像是有蟲在咬我一樣，流血的地方一直變熱，埋在雪裡的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冷。
這是很可怕的傷口，也很痛，痛到讓我想要大叫。應該要哭，我應該要哭。但是我卻連一點點因為流血想要哭的感覺都沒有。是因為我在那天晚上，就把眼淚都流光光了嗎？
梧葉慢慢地走了下來，她走得搖搖晃晃的，我想叫她不要再走了，會摔倒的！但是胸口卻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梧葉走到我的旁邊蹲下來。那兩個國中生大概也被我的傷嚇到了，不跑走也不過來，只是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戳了洞的飲料，身體裡面的某種東西一直往外流。我覺得越來越冷，梧葉貼在我臉上的手熱到讓我不敢相信。
「喂！你們在幹什麼！」
這時候，有個人突然大叫了一聲。
那兩個國中生又嚇了一跳，但發現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大人後，就變回了一開始可怕的表情。
從我右邊的樹下，有個比我還大一點的男生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是國小的高年級生，但是身高卻只矮那兩個人一點點。我不知道是他太高，還是那兩個國中生太矮。
他看見我的腳後，驚訝地說：「哇！妳沒事吧！怎麼流了那麼多血？」接著，又轉頭對著眼前的國中生罵：「喂！是你們吧？你們怎麼可以欺負女生啊！」
說完，他就擋在我跟梧葉的面前，就像是在保護我們。
「我身為亞瑟王圓桌騎士團的蘭斯洛特，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我笑了出來。但只能動動嘴唇而已。圓桌騎士，聽起來就好帥啊。可惜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皇后。
那兩個國中生也笑了，是快要倒在地上的那種笑。
我看見那個男生往前衝了過去。
接下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就什麼也沒看到了。
※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被刺鼻的味道叫醒的。
我躺在病床上，左腳被包得像是木乃伊一樣。梧葉趴在我的床邊睡著了。看起來沒有受傷。
「嘿！妳醒來啦！」
隔壁的病床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我一看，就發現是那時的男生。他的臉上到處都是一塊青、一塊黑的，手上到肩膀包了一圈繃帶，看起來很痛。
「……你還好嗎？」我擔心地問。
他則是指著我，說：「彼此彼此。」
我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也被綁了繃帶，就像是穿著萬聖節的衣服一樣。
「就算是騎士，也會有戰敗的時候啦。」
「什麼騎士，那叫做笨蛋。」
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我嚇了一跳。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叔叔。
「你這傢伙也不知道是遺傳到誰，不要一看到有機會就想要英雄救美啊。」那位應該是警察的叔叔走到我們的病床中間坐下來。
「而且還沒救到，只是上去被打了一頓。這不是笨蛋是什麼？」警察叔叔又說了一句。
「就算是笨蛋，也有逼不得已應該出場的時候啊。」
「……是這樣沒錯。不過……」
「那個……」看到他們兩個聊了起來，我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面，小聲地插嘴。
「啊啊，我知道妳，河井千緒。」警察叔叔回答，停下來咳了一聲：「或是，陸梧歆。」
「咦？」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中文名字？還知道怎麼唸？
不過我想起來，他可是警察叔叔。電視上都說警察知道很多人的秘密。
我又想起來之前在警察局的時候，那些感覺很兇的警察模樣。
但是，眼前這位叔叔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唉……最近局裡面被大案子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我們身為人民褓姆，卻連最近、最需要幫助的人都沒有幫到，是時候該好好檢討了。」
這一大段話都是用中文說的，我立刻知道這位警察叔叔和我一樣，都是搭飛機過來的。
「是啊是啊，老爸真的該檢討了。」那個男生在旁邊跟著說。
「你還敢說，要是我沒有剛好巡邏到附近，你現在早就變得跟真正的笨蛋一樣了，哈？」
警察叔叔伸手把那個男生的臉夾住，不停地在他臉上青黑色的地方按來按去。「會痛啦！很痛啊！」那個男生一邊打著警察叔叔的手一邊慘叫。
我看著他們，臉上自己就笑了出來。
同時，也覺得……好羨慕。
爸爸……你現在在哪裡呢？我好想要你抱抱我、摸摸我的頭。我不是個好姐姐、好孩子，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誇獎我。就算都不行，只要跟我說說話也好。
我想把梧葉抱到床上，因為讓她趴著睡覺也太可憐了。但是我一動，胸口裡面就突然痛起來。
「嗚……」
「妳還別亂動啊。」那個警察叔叔聽見我的聲音，就停下手回頭對我說：
「跟這傢伙不一樣。妳受的傷太多了。」
我覺得警察叔叔的話有另外一種意思，但是我沒有多想，就乖乖地把頭埋進枕頭裡。
「可以……幫我把梧葉抱上來嗎？」我想，警察叔叔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應該也會知道梧葉吧。
「小事一樁。」警察叔叔走過來，把梧葉抱了起來，輕輕放在我身旁。梧葉醒了，她看著我，一臉不知道為什麼的樣子。
梧葉是個乖孩子。就算放她自己一個人在家也不會有事，她的話跟表情雖然很少。但是梧葉一直都是能夠讓我安心下來的人。
我摸著梧葉的頭髮，心裡那種不好受的感覺也消失不見了。
等到她睡著之後，我向那個男生說：
「那個……我還沒謝謝你。蘭斯洛特哥哥。」
那個男生愣了一下，應該是他的爸爸的警察叔叔也看著我，一動也不動。
……我說錯什麼了嗎？
然後，他們兩個一起笑了。
「我真正的名字才不是叫蘭斯洛特啦。那是亞瑟王圓桌騎士團裡的厲害騎士，聽起來很帥不是嗎？」
我聽不懂，歪了歪頭。
「嗯……總之，妳就叫我亦廷吧，我是六年級的，中文名字也姓陸，陸亦廷。」他接著說：「順帶一提，雖然我不還習慣別人這麼叫我，不過我的日文名字是藤森陸也，請多指教。」
亦廷向我伸出手，應該是要握手的意思吧。我也試著這麼做，但病床中間隔太遠了，怎樣都搆不到。
亦廷看我這樣就走了下來，在我的病床旁邊蹲下，握住我的手說：
「請多指教，女王陛下。」
「咦咦咦咦咦？」
女王陛下？我？
「少噁心了你。」
警察叔叔從後面打了亦廷的頭。
「我一直想說說看這句臺詞耶！」「聽起來很噁心。」「你之前不也跟老媽說過什麼……」
接著，他們又吵了起來。
剛剛被握住的手還有一點點體溫留著，我看了看，又自己笑了。
女王陛下。
我才不是呢！
不過，我還是覺得好開心。
我把棉被拉到蓋住臉，自己一個人傻傻地笑個不停。
※
我就這樣在病房裡待了一個禮拜。
在這段時間裡不用煩惱每天要吃什麼，還有又甜又脆的水果可以吃，除了我跟亦廷之外，也有梧葉的份，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開始擔心起來之後要怎麼付錢才好。
那些水果跟吃的飯看起來都很貴，而且電視上也都說住院要很多很多的錢，我的書包裡面有五張一千元的鈔票，可以買到多到吃不完的麵包，但是付完住院的錢以後，之後要怎麼辦呢？
「嘿，那本書妳看完了嗎？」
「啊、還沒耶……」
亦廷之前看我很無聊，就拿了一本書給我，書名叫做《小王子》。不過那是用日文寫的，雖然我能夠聽得懂，卻不怎麼會說跟看。
「那看完了要告訴我感想喔！」亦廷感覺很開心的對我說。我怎麼有辦法跟他說我看不懂字啊！
啊……對了，還有這個方法嘛！
「吶，亦廷……」我小聲地叫了他，等到他往我這看的時候說：「可以……把這本書唸給我聽嗎？」
亦廷歪著腦袋回答我：「可以啊……但……」
「啊！原來妳看不懂啊！」
「才沒有！……對、對啦……我看不懂嘛……」
我覺得耳朵都熱了起來，不敢看著亦廷。
「那……」亦廷邊說邊跳下病床，他身上的繃帶拆掉了很多，但臉上還是一塊青一塊黑的。
「我就來說床邊故事囉。」
我才不是小朋友！
我想這麼說，但在這時候，我卻希望自己可以被當成一個小朋友看。
他拿起我放在床旁邊的書，慢慢地開始唸起來。
直到出院前，每天晚上我都一邊聽著梧葉的呼聲，一邊聽著亦廷說故事。
※
亦廷的媽媽留著很長的頭髮，手指細細的，長得很漂亮，是和班導不一樣的漂亮，亦廷媽媽就像從畫裡面走出來的人一樣。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出院的時候，亦廷媽媽看到我跟亦廷一起走了出來，就又驚又喜地跑過來，抱住了我和梧葉。她的身上很香。
然後，我跟梧葉就被邀請到亦廷家住了。
我本來想拒絕的，因為這樣真的很不好意思，住院跟吃飯的錢已經沒有付了，又住在別人的家裡面打擾他們。不過，就連是警察叔叔的亦廷爸爸也同意了，所以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原來亦廷的家就在那時我待過的舊房子旁邊。後來我才知道，亦廷的爸爸媽媽一直很想要有個女兒，但是亦廷的媽媽卻沒辦法生小寶寶了。
我想，自己可能被當成他們的女兒看了吧。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不能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真的爸爸媽媽。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雖然，可能都已經沒辦法再見到面了，但要是連我們都慢慢忘記了他們，那還會有其他人記得他們嗎？爸爸很疼我，媽媽的樣子雖然有點模糊了，但我一定是從媽媽的肚子裡面出來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們。而且亦廷的爸爸媽媽好像也知道我的想法，沒有硬是要我叫他們爸爸媽媽。
不過，在不知不覺中，我好像漸漸地把亦廷當成哥哥了。
我們會一起上學，偶爾也一起去街上買東西、或在附近的公園打雪仗、堆雪人，還搭了一直想坐坐看的蒸氣火車。有次亦廷送給我一個束口袋，是黑色的、印著櫻花和骷髏頭的卡通圖案，我不記得我有說過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還是擅自把它當做是給我的生日禮物。這是除了爸爸之外，別人送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所以，我一直把它當成寶貝。
亦廷升上國中後，梧葉也上了小學，早上亦廷、我、梧葉就一起走路上學，我總是會拉著亦廷的手，然後再牽著梧葉。雖然在我住完院之後，可能是因為腿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吧，大家都不怎麼敢靠近我。但是，只要我們能夠一起上下學，到學校這件事就變得很快樂。
遇到亦廷之後過了兩年，梧葉住院了，她雖然在小學的健康檢查被檢查出有自閉癥，但那不是她住院的原因。況且自閉癥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梧葉也就只是話跟表情少了一點而已，才不能算是什麼病呢。
有一次，我洗完澡經過亦廷爸爸媽媽房間的時候，聽見了亦廷爸爸跟媽媽在講話。
「老爸，你知道嗎？」這是亦廷媽媽的聲音。「梧歆她啊……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媽媽呢。」
我？
我停了下來，靠在門旁邊安靜地聽著。
「原來妳還在煩惱這個啊，」然後是亦廷爸爸的聲音。「我還以為妳早就不在意了。」
「不在意……在孩子的面前當然只能夠裝做不在意啊……梧葉是有天生的疾病，可是梧歆卻好像不怎麼喜歡我。我覺得這也是當然的吧，因為我幾乎都沒有花時間陪孩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我這個做媽媽的，是不是沒有善盡母親的責任呢？」
……我沒有不喜歡亦廷媽媽呀。
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亦廷媽媽相處比較好。因為，我從來沒有和媽媽相處過的經驗。
「梧歆那個孩子的心防本來就比較重，妳也知道，經歷了那些事情的孩子，要讓他們放下心中對人的不信任感，只能慢慢來。」亦廷爸爸很溫柔地說：「不要勉強。」
幾秒鐘過了，房裡頭都沒有再傳出聲音。
「……所以，我覺得我還是非去不可。」
「不行。」亦廷爸爸立刻就回答：「為什麼妳會得到這個結論啊？」
「因為我覺得，我在那孩子的心中，並沒有留下一種『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感覺。媽媽啊，不就是獨一無二的嗎？而我和其他人真正不一樣的地方啊……也只有彈琴了。」亦廷媽媽的口氣很堅定，卻聽起來有點難過：「所以，我想讓那孩子看看我真正與眾不同、真正厲害的一面，然後，她或許就會覺得我和其他的大人，有那麼點不一樣，最後，她或許就會願意叫我一聲『媽媽』。」
媽媽……
我從來不知道亦廷媽媽是這麼在意我怎麼叫她。
「妳才不是只有彈琴而已。」唰的一聲，亦廷媽媽好像嚇了一跳。「要是這樣，我才不可能跟妳結婚。」
「凡事都要慢慢來，在我偵案的時候也是一樣，求好心切只會打亂步調。我相信妳總有一天可以讓那孩子知道妳的心意，不要操之過急。」
「……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這樣啊。要是不操之過急，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知道那場音樂會是攸關妳音樂生涯的重大關頭，可是，就不能再緩緩嗎？最近那些活絡的恐怖份子幾乎已經等同宣告了將攻擊那個會場，我不能明明知情還讓你身陷危機。」
「你會在我的身邊守護著，不是嗎？」亦廷媽媽的聲音變得有力起來：「有你在，恐怖份子什麼的我才不怕。」
「妳不要這麼任性。」雖然這麼說，亦廷爸爸的口氣卻感覺起來變得軟了一些。「不是每次都可以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幸運。」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想讓妳受傷。」
「如果受傷的話，那我又可以吃到藤森佐良特製的病人餐了呢，還是由主廚親自餵我吃，這讓我越來越期待了耶。」我聽見亦廷媽媽嘻嘻地笑了。
藤森佐良，是亦廷爸爸的日本名字吧。我也吃過亦廷爸爸煮的菜幾次，真的很好吃，連餐廳都比不上呢。要是可以多吃一次，那受一點點傷好像也沒什麼。
「噯，我知道危險，但也就是這樣，才更有契機存在不是嗎？就像我遇見你的時候一樣。而且，每次演奏對我而言，都不單單只是一場音樂會而已。」
你懂的吧？亦廷媽媽又說。
之後，又過了安靜的幾秒，我才聽見亦廷爸爸繼續說：「……那，孩子要怎麼辦？」
「要去倫敦的話，一趟至少也需要十天以上，況且，梧葉現在還在長期住院……」
「就像我偶爾也會想要跟你單獨度個蜜月一下，我想孩子們也偶爾需要習慣爸媽不在身邊的日子。」
亦廷爸爸說不出話了。
「況且，亦廷那孩子其實比你想得還要可靠，」亦廷媽媽得意地說：「你比我更了解他不是嗎？」
靜悄悄的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見亦廷爸爸像是沒辦法地回答：「……我還是說不過妳啊。」
「唉……我開始慶幸起妳不是罪犯，而是音樂家了。」
「其實我不討厭警匪相戀這種禁忌的關係喔。」
「……就饒過我吧。」
我慢慢離開房門。
「媽媽……」我小小聲地說。
我想，我得試著讓自己先習慣一下這麼稱呼她。
過了幾天後，亦廷的爸爸媽媽果然一起出國了。亦廷的爸爸留了好多張緊急時候可以連絡的人的電話，而亦廷媽媽則告訴我在禮拜六的晚上，一定要記得看看電視。
亦廷的爸爸媽媽已經出去三天了，梧葉還在醫院，現在家裡面只剩下我跟亦廷。
我躺在亦廷的床上，亦廷的床雖然是給一個人睡的，但是也很大了。因為家裡面沒有多的房間，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我跟亦廷睡同一張床，梧葉則是跟亦廷爸爸媽媽一起睡。
我看著背對著我在檯燈下努力讀書的亦廷，亦廷國三了，很快就要面對大考，要是考差了就沒辦法繼續在這裡讀書，也沒辦法跟我一起上學了，所以，我希望他要好好加油。
討厭的是我今天不管怎麼樣就是沒有睡意，滾了身子盯著牆壁，又滾了回去看著亦廷。他在檯燈下翻著書，一隻手不停的寫著字。
梧葉一個人在醫院裡會不會寂寞呢？我應該去陪她才對。
但是，醫院在比學校還要遠的另一邊，現在這麼晚了，我也不識路，要是隨便跑出去反而會給大家添麻煩。
我想，等到明天假日，我就請亦廷帶我去醫院，讓我陪著梧葉直到她出院吧。
可是我雖然這麼決定了，卻還是睡不著。我翻了一次又一次的身，覺得心裡面好像有蒼蠅在亂飛一樣，怎麼樣也趕不走。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每次梧葉睡不著的時候，我只要摸摸她的頭，她就會露出很舒服的模樣，然後很快就睡著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爸爸摸頭了。我一直想卻都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我把自己的手放到頭上，一遍遍地摸了起來，但是就連一點點舒服的感覺都沒有。
我不知不覺就看著亦廷的手。升上國中後亦廷長高得很快，他的手也比我的還大很多，一定可以輕鬆地就摸到我的頭。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就說出了想請他摸摸我的頭的要求。連我自己都覺得很驚訝，怎麼會有人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呀！
不過亦廷聽了也只是想了一下，就說：「當然沒問題啊。」然後收起課本慢慢地走向我。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背著光走向我的亦廷，我就覺得心臟跳得更快了。
然後，亦廷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伸出了手。
像是快要跳出來的心臟一瞬間又慢了下來。
好安心……
是和我摸著梧葉時不一樣的安心。
亦廷的手，好大、好溫暖。讓我想到了爸爸。
我像是小貓小狗一樣把眼睛瞇了起來，有種暖暖的感覺從背上一路爬到頭頂，卻又有點癢癢的，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看見我笑，亦廷就問我：「會癢嗎？」我搖了搖頭。雖然可能會讓亦廷覺得很麻煩，但我好希望可以讓他就這麼摸著我的頭直到我睡著為止。
亦廷笑了笑，繼續開始摸起我的腦袋瓜。
原來被人摸頭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
我心想，下次也要讓亦廷像這樣哄我睡覺。
我懷著這樣的期待，慢慢地閉上眼睛。
※
到了明天，我們一起走路上課。
在街上，我們看到了一則新聞。
新聞上是一片崩塌的房子殘骸，下面的字幕寫上了「恐怖攻擊」之類的話。
然後，在旁邊的死者名單上，我看見了……
亦廷爸爸媽媽的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