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我把梧歆抱到了床上，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一點。她始終都像個做了惡夢的小孩子一樣，緊緊抓著我不放。
也因此，在我因為這股出奇的炎熱而睜開眼時，我著實嚇了一跳。
在這種近乎零距離的接觸下，我甚至能夠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不停出汗，加上昨天忘記洗澡就睡著了，現在我的身體味道肯定不是相當好聞。但即使如此，梧歆也是緊緊地貼近我，透過單薄的睡衣，我依稀感覺得到梧歆纖瘦的胴體下那過度骨感的體格。
不要丟下我。
從這樣的行為當中彷彿能夠感受到她堅定的意志。
但是……
昨天的梧歆那瀕臨崩潰的面容閃過我的腦海。
我仍然無法理解為何她會把我這麼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看得如此重要。因為她那模樣，簡直就像是看見了至親的親人即將在自己面前自刎一般。雖然，昨天的我確實是有這般想法，不過和梧歆睡了一覺似乎讓我從難纏的鑽牛角尖中脫身。至少，在現在我已經沒了這個打算。
我又想到前天早上她看見我跌坐在地時，那方寸大亂的模樣。那樣子其實也與昨天的過度反應是如出一轍。
為什麼……呢？
雖說我已經大概能夠理解梧歆的行為基礎，卻還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就算梧歆是因為想要為某個人做些什麼，而選擇留在我身邊，但是，她未免也把我看得太重了一些。
相信她的過去肯定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日子，這點從她賣掉壽命的舉動以及時而顯露的哀傷就能猜測出來。她會這麼看重我，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待她是如此和善，加上又是在瀕死邊緣讓我救回，才會讓她在短短幾天內對我產生了類似印痕作用的情感。
不過，像她那樣的女孩子，真的有可能被人討厭、甚至是排擠嗎？
不僅是頭腦機靈、笑起來甜美、又燒得一手好飯，就連可能會是缺點的矮小個子和帶點孩子氣的脾氣，在男生的眼裡頭更只會有加分的作用。坦白說，我實在找不到這樣的女生有什麼值得被討厭的理由。
我翻來覆去地思考。至此還存在著許多疑點，但我卻始終無法將它們拼湊出完整的構圖。
這時，我想到了昨天自己在心中說過的一句話。
難道不去碰觸悲傷，讓所有悲痛在心裡頭腐敗，就真的是對一個人好嗎？
就像梧歆的凍傷一般，如果只是逞強地放任病菌在傷口上滋生，那麼很快地就會化膿、壞死，終至無法挽救。
倒不如，就直接去問出個所以然吧。
我還未碰觸到關於梧歆內心深處的所有一切。
而她只剩下不到一天半的生命。
我能夠在親手揭開她的傷疤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其撫平嗎？
對於向我投注了所有的梧歆，我希望能夠讓她笑著離開。而且，必須是要發自真心地笑著。
既然如此，那這點就是我必須要做的努力。我暗暗決意。
只不過，儘管我現在已經恢復往常的思考模式，但在我的心中仍一直有株難以消除的芥蒂存在。
這是除了關於梧歆的一切外，我對自己感到的迷惘。
其一，是宮巳對我的質問。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衣食無匱的生活嗎？是完成他人期望的虛榮嗎？是有個人可以相視而笑的幸福嗎？每樣東西在我心中都貌似正確無比，卻也錯得離譜。我始終無法明白。
其二，就是我還無法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否對於梧歆──或是梧歆對於我──是否有著異性之間的情感。她的喜怒哀樂，在這短短的日子都確確實實地感染了我，讓我切身地了解何謂心動。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並不知道自己對於她的情感，到底只是一時的情感奔流，抑或是基於我長年孤獨的情感投射。況且，就算我們彼此真發展成戀人間的關係好了，但這短短幾十個小時間又能夠做些什麼？到現在才發現未免也太遲，但是，到最後關係越親近也只會越難過，徒增我們離別時的哀傷。
其三，這是過了昨晚我才隱隱察覺到的。我發覺一切似乎始終都存在著某種巨大的違和感，可是卻難以指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就好像世界的顏色被掉包了其中一種，但我卻始終無法得知到底是那種顏色被改變了。
這些問題可能不會有得到解答的一天。
但是，在撫平別人的傷口之前，我至少也得先整備好一切思緒。
所以，即使時間所剩不多，我還是必須等待。
身後的梧歆的發出「唔──」的呻吟聲後調整了位置，使我的背後多出一陣一陣濕熱的吐息。
算了，就暫時這樣子也不壞吧。我心想。暫時放棄叫醒梧歆的念頭，回過身，以她小小的呼吸節奏做為伴奏，瞇起眼，細細聆聽窗外的所有動靜。
沒多久，我準備下床時，梧歆就醒了。
但睜開眼睛後，她也只是任憑視線掉落在因為被我躺過而皺巴巴的床單上，不發一語。那模樣看起來並不像是心不在焉，反而更該說是因為精神過於集中，而忽略了眼前的事情一樣。
她是在思考想說的話。
我感覺到這種氣氛，於是停下動作，保持著坐在床沿回望的姿勢靜靜等待。
「……對不起……」結果聽見的卻是這句已經聽到膩的詞彙。
「到底為什麼要道歉啊？」我問。
只不過沒有得到回應，梧歆只是一直默默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床舖，手微微地擰起蓋到下巴的棉被。
「說到底，這和妳完全沒關係。」聽起來也許像是膚淺的奉承話，但卻也是鐵錚錚的事實。
她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我現在實在不想聽她說出喪氣話，於是我插嘴繼續說道：「我有個朋友剛好在那家公司工作，我本來當他是好哥們，但他卻好像已經看我不爽很久了啊。所以，我被趕了出來，途中還自暴自棄了一番。就只是這麼回事。」
昨天明明還那樣消沉，但現在卻能夠一氣呵成地說出事情經過，老實說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想，這用被紙割傷來比喻或許比較恰當。他確實地對我造成了傷害，只是傷口很淺，卻很痛，而且因為平常沒有料想到會被弄傷，才會讓我做出那無上限的放大解釋。
我按住下巴思忖，繼續補充：「無論是哪個環節都沒有妳的錯。還有……」我想自己一定得說出這句話：
「昨天對妳做了過份的事，對不起。」
仔細想想，要是沒有梧歆，我現在可能還在自我放棄的深淵中掙扎也不一定。
然而梧歆並沒有因為這段解釋而就此釋懷，反而把臉壓得更低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
她昨天的慌亂似乎沒有像我一樣只因為一覺而褪去。
梧歆著急地想說些什麼，但卻都成了不成言詞的散落字彙。
然後，抽泣聲嚶噎地傳來。
我有些慌了。
但這時候就更該冷靜思考。霎時，我終於會意梧歆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答案。
「所以啊。」我伸出手，蓋在梧歆探出棉被的指頭上。
「我現在並沒有想要賣掉壽命、或是做出任何結束生命的舉動喔。」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某種不自殺宣言一樣。但見到梧歆稍稍鬆懈了緊繃的唇瓣，我決定讓話題稍微轉個小彎。同時，也先為即將劃開的傷口消毒：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你說的那家店，既然可以出售壽命，那有沒有辦法買回壽命呢？」
交易這種事，本來就是建立在有買有賣這樣的基礎上──雖然我並不確定在這麼不符合邏輯的交易裡，這基礎是否能夠套用。
但，如果真可以的話，那或許……
我在心裡搖頭否定。
「這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如果妳不想說就不要勉強。」
「……買回來……嗎？」
梧歆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問：「可以嗎？」
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只能聳聳肩代替回覆。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買回來，但是……」她閉起雙眼，吸了對她來說應該是好大的一口氣。
再次睜開眼後，她把視線落在我們交疊的手上。
下一秒，她直視我的眼神已經擺脫了陰霾，彷彿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但是除了壽命之外，還可以賣掉其他東西。」
我想起梧歆第一天對我說出賣掉壽命的事實時，也是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梧歆坐起了身子，倚著牆。我則默默等待她把話說完。
「除了壽命……還可以出售健康、以及記憶。」
「記憶……？」
表面上聽來並不難理解。
我並不知道出售健康跟壽命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有什麼差別。然而，引起我注意的關鍵字是「記憶」。
「也就是說，可以讓人選擇忘記自己不想記得的事囉？」
相較於其他兩個選擇，只有販賣記憶的選項看起來並不是全然的負面。畢竟在這世界上，討厭到叫人不得不想要忘記的東西比比皆是。
但，如果問我要不要把過去那些令人心痛的回憶給拋售殆盡，答案會是否定的。
梧歆聽了後搖了搖頭。
「也不是這麼說……我不知道他們的標準是怎麼訂定的，也許……是根據記憶的美好程度吧，只要在鍵價之後得到負值，他們就不會願意收購。」
「也是，沒有人會去收購賠錢的東西嘛。」我應聲道：「但是，我覺得就算是不好的回憶，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呀。」
「就像是我的爸爸媽媽，每當我看到其他家庭是幸福而美滿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忌妒和心痛。」說到這，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但是，也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得到在一個女生的胸前放聲大哭的機會不是嗎？」
說到底，我其實根本沒有過真正完全負面到令人深深痛恨的回憶，這樣的說法似乎顯得我很表面，但，這就是我的看法。
我直視梧歆，不知為何，她似乎正在發抖。
剎然，我便發現了原因。
梧歆為什麼會知道回憶是如何收購的？
雖然這並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賣掉了回憶，不過要是一個沒弄清楚、說不定、搞不好……
我這番見解完全成了否定她價值觀的最佳言論。
可是我依然假裝沒看到她的動搖，以再也平常不過的口氣詢問：「是說，梧歆妳，是怎麼看那個傷疤的呢？」
梧歆似乎微微吃了一驚，把視線落在自己的左小腿上。
「……果然……被看到了。」梧歆嘆了一口氣，扁著嘴低下頭：「這對女生來說是很受傷的耶。」
隨後，梧歆抬起頭，說：「但是，如果要說的話……」
「我並不討厭它唷。」
這句話讓我有些意料之外。所謂傷疤是男人的勳章，但是對女生來說恐怕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是為什麼？」我理所當然地問。
說完，梧歆像是想到了什麼，嘻嘻地笑出聲：「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得到被一個騎士救回的機會不是嗎？」
我分不清楚這是代表她心情好轉的玩笑還是實話。
「所以，這代表我現在很快樂喔。」她說：「你啊，不用再這樣處處擔心我了。」
我都忘了她可不是普通敏銳的女孩子。
我沒輒地搔搔臉。
經歷一小段沉默，她抬起目光看著我：「吶，等等……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那當然。」我沒有反對的理由。「不過，是什麼地方？」
「嗯……是一個充滿快樂回憶的地方。」說著，梧歆摸了摸她那應該是有著傷疤的左腳。而另一隻腳上的水泡也已經幾乎完全消下。
我似乎已經習慣她那半真實半玩笑的描述了。
「所以，我們現在就走吧！我要換衣服了。」
說完，他便作勢起身，我也站起身，準備離開。
「吶。」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句叫喚。
還來不及轉過頭，就有雙過於纖細的手臂環抱住我。小小的腦袋碰上我的後背。
傳遞而來的平穩心跳聲和我同頻。
「你會……討厭我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只要一碰，就會粉碎一樣的薄弱。
於是，我把手按在身前那交握的小手上。
「我都開始害怕起自己太奢侈了。」
後腰被使勁地頂了一下。用不著細想，我也能夠感覺到梧歆正在微笑。
※※※
天空飄散著雪花，時近傍晚的商店街在斜陽的照耀下映著金黃的色澤。人聲鼎沸，像是在告訴脫離學生生活已久的我第二學期的寒假已經開始。明明還不到節日當天，卻已經可以見到成雙成對的人們在擺設了聖誕裝飾的店門口前進出，讓這種原意早已被曲解的節日氣氛更加濃厚。
前幾年的聖誕節我是怎麼度過的呢？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在咖啡廳前幫忙發送傳單的記憶卻隱約浮現。
想到這裡，我便不自覺地加重了手套中的手的力道。隨後便像是回饋般地傳來了被緊握的感覺。
和我牽著手的人不會有別人，正是梧歆。我們踏著薄雪，一前一後地走著。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商店街另一端的學校不騎機車，反而要步行穿過這人滿為患的傍晚商店街，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非得牽著手不可。不過這的確讓我的內心湧起了一種小小的優越感，簡直讓我恨不得立刻想找個路人問說：「我們像是一對戀人嗎？」
梧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著相同的理由呢？這是不是也代表，她對我有著那麼一點異性間的情感呢？
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節日牽著女孩子的手走在路上，其實我得意的要命，心臟更是不停猛烈地躁動。
「今年也會是白色聖誕呢。」
「咦、啊，對啊。」
梧歆提起我的手指著站前廣場的巨大聖誕樹，上頭堆滿的雪像是絲帶一樣，五顏六色的燈泡在逐漸暗下的天空中逐漸變得顯眼起來。
我們駐足在廣場的不遠處，樹底下可以看見幾對年輕的男女正在合影，也不乏有不在乎他人目光，當眾做出大膽行勁的年輕情侶檔。
「……羨慕嗎？」
「是啊。」我反射性地回答。
梧歆一臉詫異地看向我。
「不對！不是這樣！」我急忙辯解。
雖然我和梧歆正牽著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在此之上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哧……！」身旁的梧歆輕笑出聲，回過臉，抬頭望著聖誕樹。
已沉入山麓的夕陽餘暉染上梧歆的側臉，落下的雪花成了點綴，這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成熟、以及淒冷的美感。
「不愧是個爛好人。」
我沒有多加思考話的含義，伸手壓下了梧歆的腦袋瓜，隨後掌下就發出鬧脾氣似的呼聲，孩子氣的目光直直地瞪視我。
要是不這麼做，我難保自己不會突然就這麼把梧歆給一把抱住。
她真的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孩子。這不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的事實。
我收回視線，一瞬間，不自覺瞥了梧歆的手。
「……走吧。」
降下的雪花似乎有變大的跡象。
然而它們的瓣數永遠也不會一片片地減少。
這時，我頭一次這麼希冀：如果世上所有的雪都是如此，那該會有多好？
但世界上不存在著不會融化的雪。
所有的事物亦然。
※※※
入夜之後，這所當地唯一的學園便開始熱鬧起來。
雖然只是借用學校場地來舉辦的聖誕活動，但在當地的大多數人也都與這所學校有所淵源，所以人潮自然而然也就往裡頭集中。
我們穿過小販林立的街道，越過敞開的校門，天空已經見不到一絲夕陽的顏色。廣大操場的周圍被數不盡的燈火給圍繞，中央則是只有由藍色系的冷光燈所架起的、排列的宛如森林一般的點點燈光。加上操場本身位處低窪，讓這樣的景象就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掉入了反射著星空的湖泊的瞬間。
我們站在市集和操場的交界處，身旁的梧歆看著操場中央的這般情景，就像要失了神一般地說：「好漂亮……」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看過。」我跟著說：「沒想到這麼漂亮。」
然後，我們並肩沿著階梯坐了下來，默默地凝望。
儘管我也在這所學校度過了一半的小學時光和六年的中學時期，但除此之外在這無論是以學校名義、或是單純借用場地舉辦的所有活動，我全都沒有參加過一次。
這裡是充滿回憶的地方。對於在這個小鎮長大的人都應該是如此。
但對我來說，這裡只存在著上下學時，那不怎麼樣的記憶而已。
在國中即將畢業時──也就是我的爸媽去世不久後──我在那時的學力測驗中拿到了相當驚人的分數。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也只是我用來逃避的一種手段罷了。
證據就是在考完試、升上高中之後，我便失去了目標、開始變得封閉，成績跟表現更是直直地往下墜落。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吧，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可以填滿心靈空虛的東西，哪怕是什麼人、什麼事、什麼物、可以讓我依賴或者被依賴的都好。
但顯然我並沒有找到。
而至今，我才發現原來我活到現在，就是在為了尋找那件事而活著的。
雖然，我還是交到了宮巳與山崎這兩個朋友，也認為他們兩個會一直都是我高中、甚至是更久之後的死黨，可是事實上也許不是如此。
宮巳會和我認識並進一步成為朋友，說穿了其實也只是因為那時的我們在班上都是下課只能夠與書本談話的存在，而在某次的座位編排裡我們恰巧被分在了隔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而已。
現在想起來，宮巳桌上擺的似乎總是些超脫高中生該學範圍的書籍。我想他從那時就是一直不停地往前進吧。我的存在對他來說也許並沒有那麼重要，我只不過是稍微靠近他一些、會跟他聊聊天的過客罷了。說不定，他其實一直覺得我很擋路，只是礙於每天都會見到面而不明確表示和我拒絕往來也不一定。
而山崎呢？他本來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無論是班上的哪個人他都可以親近，每個人也都可以親近他，就連我也是一樣。個性樂天坦率、樂於助人、喜歡陽光與運動。我還是覺得這樣子的人會和我與宮巳成為朋友是相當不可思議。但仔細一想，我們自高中畢業後就不再聯絡，我們之於他對他之於全部人或許根本沒有差別。他就是這種博愛主義，一看到班上有被孤立的存在就會立刻湊過去。
他是個不輸給我的爛好人吧。不知為何，意識到這個事實令我感到有些討厭。
這樣一一細數，就會覺得在這所學校長達九年的時光，竟然還不比和梧歆相處的這幾天來得有價值。
不過，回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會隨著時間慢慢褪色也是事實。我在心裡自我安慰地解釋。一個越是孤僻的人思考就會越傾向自省。早在昨天，我就發現自己對於身旁這個女孩子的重視程度已經超出我的掌控。
這樣下去肯定不好。
她也說了不用這樣擔心她。
明知如此，我卻還是無法不去在意。
因為梧歆，她或許就是我一直以來所尋找的那塊心靈碎片。
我想，自己恐怕會在她離開之後相思至死。
但如果是這樣，那倒也不失為一種活著的樂趣吧。至少總比尋尋覓覓卻終無所獲的生活要來的充實一些。
想到這裡，我便淺淺地勾起嘴角。
那梧歆呢？不知道她在這有著什麼樣的回憶存在？
我才想到，如果這裡對她來說真的是擁有著美好回憶、或是難以割捨的關係的話，那麼怎麼會在生命的最後選擇不再去上課呢？
但，她凝望著操場的眼神看起來是那樣多愁善感。
這裡真是充滿快樂回憶的地方嗎？
或許，在許多不好的回憶當中，就是會有那樣一份不是非常美好、卻是難以忘懷的幸福也不一定。
或許，只要有一份那樣平凡的幸福，就能夠填滿不幸也不一定。
她在這七天裡頭追求的、想要帶給我的，是否就是這樣子的東西呢？我無從得知。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不就是一個時機嗎？就乾脆這麼順著氣氛，跟梧歆說些什麼吧。
「吶……」然而，梧歆卻搶先我一步開了口。
接著是一陣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等待的沉默。
「……我的肚子餓了。」
我捧腹大笑。
梧歆猛地用頭撞了我的肩膀。
「那就先逛逛吧。」我說：「其實我也餓了。」
梧歆鼓著臉撇開視線，但重新握住我手的力道卻變強了幾分。
我們從圍繞操場的市集買了棉花糖、章魚燒、炒麵、大阪燒、三明治、炸雞塊等等，單就以我的食量而言根本吃不下這麼多的東西，但我們還是捧著一大堆的食物走到了校舍後方的小涼亭，一樣一樣慢慢地吃著。在這裡看不見操場中央的展示區，所以人並不多，方才的喧鬧彷彿是假的一般。
我解決掉一盒章魚燒後，發現梧歆竟然還在與剩下一半的大阪燒苦戰。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完全不像是幾天前那個一看見食物就卯起來吃的梧歆。
雖然我覺得梧歆表面上看來並不是如此在乎自己將在不久後死去的事實，但有可能是因為突然認知到這個事實而食不下嚥嗎？我畢竟不是當事人，怎麼樣也不可能明白當死亡如此靠近時，是何種感受。
「妳還好嗎？」
我想，如果是這樣，那麼現在就是我該出手的時候了。
「……咦？」梧歆抬起頭看著我已經空了的紙盒。
「沒有、沒有啊。」接著一口氣把剩下的大阪燒全部放進嘴裡。
我感到納悶，正打算追問的時候，又聽見梧歆輕聲地說：「那個……」
她直視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哀愁。
就像是要道別似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我才想起來，梧歆說過：「要在最後一天把那些錢還給主人。」
那麼，她就算在這與我就此道別也不奇怪。
只是我沒想到離別會比預期的還早那麼多。
不過，錢的主人──對她來說很重要的另一個人──又會是誰？
想到這裡，不知為何我感到內心深處像是被沾上了幾滴檸檬汁一般的酸楚。我認知到原來這就是吃醋的感覺。但，我仍然擱下餐具，專心地等待梧歆說話。
「其實──」
「──你們給我走開！」某道尖銳的吶喊打斷了梧歆的話。
一齊看向聲音的來源，在階梯上方道路，有個小女生的輪廓在路燈下隱隱若現。
然而仔細一看，才知道吶喊聲的源頭是在小女生的後方──嚴格來說是擋在女孩子的前方──的小男孩。
一站起身，就發現男孩的前方站著兩個貌似是不良少年的國中生。
這讓我馬上想到了這所學校一直以來的致命問題。
霸凌。
這所學校是間小中高一貫校，年級之間的差距本來就常常成為欺凌事件的導火線，加上城鄉學生之間的懸殊落差，還有繁重的課業壓力，種種因素都讓霸凌事件層出不窮，而至今也沒見過有哪所學校可以徹底根治霸凌行為的產生。
儘管我還算幸運地沒有淪為遭受霸凌的對象，但在我心中，對仗勢欺人的存在就是有種打從根本的厭惡感。
我以眼神示意梧歆坐好，接著爬上臺階在陰影處打量了一下情況：那兩個小孩子，男生看起來是小學的高年級生，而女生則是小了一些，大概是二、三年級吧。那兩個國中生手上沒有任何道具──也是，對小學生使用武器也只會惹來恥笑。
就目前觀察的情況而言，這應該是單純的勒索而已。
我在心中暗嘆口氣。對小學生勒索，還真是沒事幹的傻子。
相信我只要隨便出個一聲，那兩個國中生應該就會馬上應聲夾著尾巴逃跑。
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
我悄悄地移動到只要其中一人一有動作，就能馬上出手制止的鄰近樹蔭下。
這何嘗不是給那個男孩子逞一下英雄威風的好機會？
只見其中一個國中生開始叫囂，但那個男孩子卻依然守身在女孩子前面，一副「要動她就先打倒我」的樣子。
就我看，那兩個國中生也不可能會真正地出手。畢竟他們比起錢，更重要的是欺負弱小得到的優越感。
相較之下，那個男孩子顯得有氣概多了。
這讓我想到跟他同年時候的我。那時的我也是個熱血笨蛋，也有過英雄救美的幻想，所以想在女生面前當個英雄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體會。
那時候大概也是像這樣，我在一旁看著，然後見義勇為地衝了出去，我的身後……
我的身後……
──！
此時，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空前絕後的強烈違和感。
洶湧而上的巨大暈眩感讓我差點跌了出去。
我的身後……是誰？
這樣的景象……為何如此似曾相識？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小時候的我身後站的是什麼人？
不對，不只如此──
為什麼我會對霸凌產生這種徹底的厭惡感？為什麼我會覺得梧歆的一切是那樣符合我的空缺？
我感覺到眼前一陣模糊。
為什麼梧歆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為什麼宮巳的言行就像知道我跟梧歆關係很久了？為什麼梧歆會對面試細節如此瞭若指掌？
我的記憶有著巨大的空缺。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關於給我那張圖畫的小妹妹的事？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是誰牽著我的手參加父母的葬禮？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到底是誰陪著我彈了小星星變奏曲？
我明明知道失去了什麼。卻完全無法知道那東西的原樣。
為什麼那天我會下意識地說出關於圓桌騎士的內容？為什麼梧歆腿上的傷疤會如此讓我在意？為什麼梧歆的飯菜會讓我感到無比熟悉？
我感到喘不過氣，頭腦像是被人從中掰開一樣的頭痛。
為什麼我明明七年不曾用中文說話，卻依然如此習慣？
梧歆剩下的八十萬，究竟是賣掉了什麼？
在那一天，我究竟是搭了公車去了哪裡？
我的世界的顏色的確被掉包了。
我們之間的熟悉感，真的是因為許多的共同點帶來的嗎？
梧歆所說的「不是屬於她的，卻是她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為什麼梧歆從來不對我的一切過問？
這都是因為──
我倒了下來。慘白的路燈照射在臉上。
幾聲驚呼傳進耳裡，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有一半逐漸消失在遠方，另一半則朝我靠近。
線索其實俯拾皆是。
可是我卻無法將其連接。
到底那個人是誰？我完全想不起來。
但是，答案隨即出現在我的眼前。
「……對不起……」那是一張因為慌亂而哭花的、明明應該是要熟悉，卻陌生的臉。
「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梧歆的身旁那對小學生靠了過來，一臉擔心地看著我。而梧歆已經哭花了臉，水珠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耳旁。
我依然想不起來。
但我確信，事實就是如此。
我伸手摸向梧歆的臉，說：「……就告訴我吧。」
梧歆點了點頭，用她那因為沾滿淚水而濕答答的手將我拉起。
「我本來……就已經不打算再隱瞞了。」
身旁的小學生還一臉不知所云地望著我們，我奮力擠出笑容，說了聲：「不客氣。」便跨出腳步。
在此刻，所有的一切全都串連在一起，那份巨大的違和感也終於得到了解答。
我們走著，只是扶著彼此地走著。直到到達家前，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或許，我們是害怕只要在途中說出事實，就會有一方承受不住也不一定。
最後，我們在那待慣了的、我的房間裡頭，緩緩地讓一切明瞭。
「……說吧。」
能夠賣掉的東西，有壽命、健康、以及……
說到底，為什麼我會認為能夠賣掉的──只有自己的記憶呢？
「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對妳的記憶給賣掉了？」
梧歆聽見了這句話，只是露出了哀傷的笑容。
「我會說，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說的，只是……可以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嗎？」
梧歆示意我靠近她，隨後，我感覺到全身一瞬間漂浮了起來。
我被撲倒在床上。
剎那，臉頰被某種冰冷而柔軟的東西碰上。
「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
梧歆在我身上直起身子，深褐色的眼眸裡映出我的身影。
她勾起一抹微笑。
那是道別。是確信我們將會就此分別的微笑。
她緩緩開口，說出那對我而言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一切──
也因此，在我因為這股出奇的炎熱而睜開眼時，我著實嚇了一跳。
在這種近乎零距離的接觸下，我甚至能夠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不停出汗，加上昨天忘記洗澡就睡著了，現在我的身體味道肯定不是相當好聞。但即使如此，梧歆也是緊緊地貼近我，透過單薄的睡衣，我依稀感覺得到梧歆纖瘦的胴體下那過度骨感的體格。
不要丟下我。
從這樣的行為當中彷彿能夠感受到她堅定的意志。
但是……
昨天的梧歆那瀕臨崩潰的面容閃過我的腦海。
我仍然無法理解為何她會把我這麼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看得如此重要。因為她那模樣，簡直就像是看見了至親的親人即將在自己面前自刎一般。雖然，昨天的我確實是有這般想法，不過和梧歆睡了一覺似乎讓我從難纏的鑽牛角尖中脫身。至少，在現在我已經沒了這個打算。
我又想到前天早上她看見我跌坐在地時，那方寸大亂的模樣。那樣子其實也與昨天的過度反應是如出一轍。
為什麼……呢？
雖說我已經大概能夠理解梧歆的行為基礎，卻還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就算梧歆是因為想要為某個人做些什麼，而選擇留在我身邊，但是，她未免也把我看得太重了一些。
相信她的過去肯定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日子，這點從她賣掉壽命的舉動以及時而顯露的哀傷就能猜測出來。她會這麼看重我，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待她是如此和善，加上又是在瀕死邊緣讓我救回，才會讓她在短短幾天內對我產生了類似印痕作用的情感。
不過，像她那樣的女孩子，真的有可能被人討厭、甚至是排擠嗎？
不僅是頭腦機靈、笑起來甜美、又燒得一手好飯，就連可能會是缺點的矮小個子和帶點孩子氣的脾氣，在男生的眼裡頭更只會有加分的作用。坦白說，我實在找不到這樣的女生有什麼值得被討厭的理由。
我翻來覆去地思考。至此還存在著許多疑點，但我卻始終無法將它們拼湊出完整的構圖。
這時，我想到了昨天自己在心中說過的一句話。
難道不去碰觸悲傷，讓所有悲痛在心裡頭腐敗，就真的是對一個人好嗎？
就像梧歆的凍傷一般，如果只是逞強地放任病菌在傷口上滋生，那麼很快地就會化膿、壞死，終至無法挽救。
倒不如，就直接去問出個所以然吧。
我還未碰觸到關於梧歆內心深處的所有一切。
而她只剩下不到一天半的生命。
我能夠在親手揭開她的傷疤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其撫平嗎？
對於向我投注了所有的梧歆，我希望能夠讓她笑著離開。而且，必須是要發自真心地笑著。
既然如此，那這點就是我必須要做的努力。我暗暗決意。
只不過，儘管我現在已經恢復往常的思考模式，但在我的心中仍一直有株難以消除的芥蒂存在。
這是除了關於梧歆的一切外，我對自己感到的迷惘。
其一，是宮巳對我的質問。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衣食無匱的生活嗎？是完成他人期望的虛榮嗎？是有個人可以相視而笑的幸福嗎？每樣東西在我心中都貌似正確無比，卻也錯得離譜。我始終無法明白。
其二，就是我還無法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否對於梧歆──或是梧歆對於我──是否有著異性之間的情感。她的喜怒哀樂，在這短短的日子都確確實實地感染了我，讓我切身地了解何謂心動。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並不知道自己對於她的情感，到底只是一時的情感奔流，抑或是基於我長年孤獨的情感投射。況且，就算我們彼此真發展成戀人間的關係好了，但這短短幾十個小時間又能夠做些什麼？到現在才發現未免也太遲，但是，到最後關係越親近也只會越難過，徒增我們離別時的哀傷。
其三，這是過了昨晚我才隱隱察覺到的。我發覺一切似乎始終都存在著某種巨大的違和感，可是卻難以指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就好像世界的顏色被掉包了其中一種，但我卻始終無法得知到底是那種顏色被改變了。
這些問題可能不會有得到解答的一天。
但是，在撫平別人的傷口之前，我至少也得先整備好一切思緒。
所以，即使時間所剩不多，我還是必須等待。
身後的梧歆的發出「唔──」的呻吟聲後調整了位置，使我的背後多出一陣一陣濕熱的吐息。
算了，就暫時這樣子也不壞吧。我心想。暫時放棄叫醒梧歆的念頭，回過身，以她小小的呼吸節奏做為伴奏，瞇起眼，細細聆聽窗外的所有動靜。
沒多久，我準備下床時，梧歆就醒了。
但睜開眼睛後，她也只是任憑視線掉落在因為被我躺過而皺巴巴的床單上，不發一語。那模樣看起來並不像是心不在焉，反而更該說是因為精神過於集中，而忽略了眼前的事情一樣。
她是在思考想說的話。
我感覺到這種氣氛，於是停下動作，保持著坐在床沿回望的姿勢靜靜等待。
「……對不起……」結果聽見的卻是這句已經聽到膩的詞彙。
「到底為什麼要道歉啊？」我問。
只不過沒有得到回應，梧歆只是一直默默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床舖，手微微地擰起蓋到下巴的棉被。
「說到底，這和妳完全沒關係。」聽起來也許像是膚淺的奉承話，但卻也是鐵錚錚的事實。
她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我現在實在不想聽她說出喪氣話，於是我插嘴繼續說道：「我有個朋友剛好在那家公司工作，我本來當他是好哥們，但他卻好像已經看我不爽很久了啊。所以，我被趕了出來，途中還自暴自棄了一番。就只是這麼回事。」
昨天明明還那樣消沉，但現在卻能夠一氣呵成地說出事情經過，老實說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想，這用被紙割傷來比喻或許比較恰當。他確實地對我造成了傷害，只是傷口很淺，卻很痛，而且因為平常沒有料想到會被弄傷，才會讓我做出那無上限的放大解釋。
我按住下巴思忖，繼續補充：「無論是哪個環節都沒有妳的錯。還有……」我想自己一定得說出這句話：
「昨天對妳做了過份的事，對不起。」
仔細想想，要是沒有梧歆，我現在可能還在自我放棄的深淵中掙扎也不一定。
然而梧歆並沒有因為這段解釋而就此釋懷，反而把臉壓得更低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
她昨天的慌亂似乎沒有像我一樣只因為一覺而褪去。
梧歆著急地想說些什麼，但卻都成了不成言詞的散落字彙。
然後，抽泣聲嚶噎地傳來。
我有些慌了。
但這時候就更該冷靜思考。霎時，我終於會意梧歆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答案。
「所以啊。」我伸出手，蓋在梧歆探出棉被的指頭上。
「我現在並沒有想要賣掉壽命、或是做出任何結束生命的舉動喔。」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某種不自殺宣言一樣。但見到梧歆稍稍鬆懈了緊繃的唇瓣，我決定讓話題稍微轉個小彎。同時，也先為即將劃開的傷口消毒：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你說的那家店，既然可以出售壽命，那有沒有辦法買回壽命呢？」
交易這種事，本來就是建立在有買有賣這樣的基礎上──雖然我並不確定在這麼不符合邏輯的交易裡，這基礎是否能夠套用。
但，如果真可以的話，那或許……
我在心裡搖頭否定。
「這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如果妳不想說就不要勉強。」
「……買回來……嗎？」
梧歆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問：「可以嗎？」
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只能聳聳肩代替回覆。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買回來，但是……」她閉起雙眼，吸了對她來說應該是好大的一口氣。
再次睜開眼後，她把視線落在我們交疊的手上。
下一秒，她直視我的眼神已經擺脫了陰霾，彷彿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但是除了壽命之外，還可以賣掉其他東西。」
我想起梧歆第一天對我說出賣掉壽命的事實時，也是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梧歆坐起了身子，倚著牆。我則默默等待她把話說完。
「除了壽命……還可以出售健康、以及記憶。」
「記憶……？」
表面上聽來並不難理解。
我並不知道出售健康跟壽命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有什麼差別。然而，引起我注意的關鍵字是「記憶」。
「也就是說，可以讓人選擇忘記自己不想記得的事囉？」
相較於其他兩個選擇，只有販賣記憶的選項看起來並不是全然的負面。畢竟在這世界上，討厭到叫人不得不想要忘記的東西比比皆是。
但，如果問我要不要把過去那些令人心痛的回憶給拋售殆盡，答案會是否定的。
梧歆聽了後搖了搖頭。
「也不是這麼說……我不知道他們的標準是怎麼訂定的，也許……是根據記憶的美好程度吧，只要在鍵價之後得到負值，他們就不會願意收購。」
「也是，沒有人會去收購賠錢的東西嘛。」我應聲道：「但是，我覺得就算是不好的回憶，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呀。」
「就像是我的爸爸媽媽，每當我看到其他家庭是幸福而美滿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忌妒和心痛。」說到這，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繼續說：「但是，也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得到在一個女生的胸前放聲大哭的機會不是嗎？」
說到底，我其實根本沒有過真正完全負面到令人深深痛恨的回憶，這樣的說法似乎顯得我很表面，但，這就是我的看法。
我直視梧歆，不知為何，她似乎正在發抖。
剎然，我便發現了原因。
梧歆為什麼會知道回憶是如何收購的？
雖然這並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賣掉了回憶，不過要是一個沒弄清楚、說不定、搞不好……
我這番見解完全成了否定她價值觀的最佳言論。
可是我依然假裝沒看到她的動搖，以再也平常不過的口氣詢問：「是說，梧歆妳，是怎麼看那個傷疤的呢？」
梧歆似乎微微吃了一驚，把視線落在自己的左小腿上。
「……果然……被看到了。」梧歆嘆了一口氣，扁著嘴低下頭：「這對女生來說是很受傷的耶。」
隨後，梧歆抬起頭，說：「但是，如果要說的話……」
「我並不討厭它唷。」
這句話讓我有些意料之外。所謂傷疤是男人的勳章，但是對女生來說恐怕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是為什麼？」我理所當然地問。
說完，梧歆像是想到了什麼，嘻嘻地笑出聲：「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得到被一個騎士救回的機會不是嗎？」
我分不清楚這是代表她心情好轉的玩笑還是實話。
「所以，這代表我現在很快樂喔。」她說：「你啊，不用再這樣處處擔心我了。」
我都忘了她可不是普通敏銳的女孩子。
我沒輒地搔搔臉。
經歷一小段沉默，她抬起目光看著我：「吶，等等……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那當然。」我沒有反對的理由。「不過，是什麼地方？」
「嗯……是一個充滿快樂回憶的地方。」說著，梧歆摸了摸她那應該是有著傷疤的左腳。而另一隻腳上的水泡也已經幾乎完全消下。
我似乎已經習慣她那半真實半玩笑的描述了。
「所以，我們現在就走吧！我要換衣服了。」
說完，他便作勢起身，我也站起身，準備離開。
「吶。」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句叫喚。
還來不及轉過頭，就有雙過於纖細的手臂環抱住我。小小的腦袋碰上我的後背。
傳遞而來的平穩心跳聲和我同頻。
「你會……討厭我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只要一碰，就會粉碎一樣的薄弱。
於是，我把手按在身前那交握的小手上。
「我都開始害怕起自己太奢侈了。」
後腰被使勁地頂了一下。用不著細想，我也能夠感覺到梧歆正在微笑。
※※※
天空飄散著雪花，時近傍晚的商店街在斜陽的照耀下映著金黃的色澤。人聲鼎沸，像是在告訴脫離學生生活已久的我第二學期的寒假已經開始。明明還不到節日當天，卻已經可以見到成雙成對的人們在擺設了聖誕裝飾的店門口前進出，讓這種原意早已被曲解的節日氣氛更加濃厚。
前幾年的聖誕節我是怎麼度過的呢？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不過在咖啡廳前幫忙發送傳單的記憶卻隱約浮現。
想到這裡，我便不自覺地加重了手套中的手的力道。隨後便像是回饋般地傳來了被緊握的感覺。
和我牽著手的人不會有別人，正是梧歆。我們踏著薄雪，一前一後地走著。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商店街另一端的學校不騎機車，反而要步行穿過這人滿為患的傍晚商店街，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非得牽著手不可。不過這的確讓我的內心湧起了一種小小的優越感，簡直讓我恨不得立刻想找個路人問說：「我們像是一對戀人嗎？」
梧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著相同的理由呢？這是不是也代表，她對我有著那麼一點異性間的情感呢？
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節日牽著女孩子的手走在路上，其實我得意的要命，心臟更是不停猛烈地躁動。
「今年也會是白色聖誕呢。」
「咦、啊，對啊。」
梧歆提起我的手指著站前廣場的巨大聖誕樹，上頭堆滿的雪像是絲帶一樣，五顏六色的燈泡在逐漸暗下的天空中逐漸變得顯眼起來。
我們駐足在廣場的不遠處，樹底下可以看見幾對年輕的男女正在合影，也不乏有不在乎他人目光，當眾做出大膽行勁的年輕情侶檔。
「……羨慕嗎？」
「是啊。」我反射性地回答。
梧歆一臉詫異地看向我。
「不對！不是這樣！」我急忙辯解。
雖然我和梧歆正牽著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在此之上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哧……！」身旁的梧歆輕笑出聲，回過臉，抬頭望著聖誕樹。
已沉入山麓的夕陽餘暉染上梧歆的側臉，落下的雪花成了點綴，這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成熟、以及淒冷的美感。
「不愧是個爛好人。」
我沒有多加思考話的含義，伸手壓下了梧歆的腦袋瓜，隨後掌下就發出鬧脾氣似的呼聲，孩子氣的目光直直地瞪視我。
要是不這麼做，我難保自己不會突然就這麼把梧歆給一把抱住。
她真的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孩子。這不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的事實。
我收回視線，一瞬間，不自覺瞥了梧歆的手。
「……走吧。」
降下的雪花似乎有變大的跡象。
然而它們的瓣數永遠也不會一片片地減少。
這時，我頭一次這麼希冀：如果世上所有的雪都是如此，那該會有多好？
但世界上不存在著不會融化的雪。
所有的事物亦然。
※※※
入夜之後，這所當地唯一的學園便開始熱鬧起來。
雖然只是借用學校場地來舉辦的聖誕活動，但在當地的大多數人也都與這所學校有所淵源，所以人潮自然而然也就往裡頭集中。
我們穿過小販林立的街道，越過敞開的校門，天空已經見不到一絲夕陽的顏色。廣大操場的周圍被數不盡的燈火給圍繞，中央則是只有由藍色系的冷光燈所架起的、排列的宛如森林一般的點點燈光。加上操場本身位處低窪，讓這樣的景象就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掉入了反射著星空的湖泊的瞬間。
我們站在市集和操場的交界處，身旁的梧歆看著操場中央的這般情景，就像要失了神一般地說：「好漂亮……」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看過。」我跟著說：「沒想到這麼漂亮。」
然後，我們並肩沿著階梯坐了下來，默默地凝望。
儘管我也在這所學校度過了一半的小學時光和六年的中學時期，但除此之外在這無論是以學校名義、或是單純借用場地舉辦的所有活動，我全都沒有參加過一次。
這裡是充滿回憶的地方。對於在這個小鎮長大的人都應該是如此。
但對我來說，這裡只存在著上下學時，那不怎麼樣的記憶而已。
在國中即將畢業時──也就是我的爸媽去世不久後──我在那時的學力測驗中拿到了相當驚人的分數。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也只是我用來逃避的一種手段罷了。
證據就是在考完試、升上高中之後，我便失去了目標、開始變得封閉，成績跟表現更是直直地往下墜落。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吧，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可以填滿心靈空虛的東西，哪怕是什麼人、什麼事、什麼物、可以讓我依賴或者被依賴的都好。
但顯然我並沒有找到。
而至今，我才發現原來我活到現在，就是在為了尋找那件事而活著的。
雖然，我還是交到了宮巳與山崎這兩個朋友，也認為他們兩個會一直都是我高中、甚至是更久之後的死黨，可是事實上也許不是如此。
宮巳會和我認識並進一步成為朋友，說穿了其實也只是因為那時的我們在班上都是下課只能夠與書本談話的存在，而在某次的座位編排裡我們恰巧被分在了隔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而已。
現在想起來，宮巳桌上擺的似乎總是些超脫高中生該學範圍的書籍。我想他從那時就是一直不停地往前進吧。我的存在對他來說也許並沒有那麼重要，我只不過是稍微靠近他一些、會跟他聊聊天的過客罷了。說不定，他其實一直覺得我很擋路，只是礙於每天都會見到面而不明確表示和我拒絕往來也不一定。
而山崎呢？他本來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無論是班上的哪個人他都可以親近，每個人也都可以親近他，就連我也是一樣。個性樂天坦率、樂於助人、喜歡陽光與運動。我還是覺得這樣子的人會和我與宮巳成為朋友是相當不可思議。但仔細一想，我們自高中畢業後就不再聯絡，我們之於他對他之於全部人或許根本沒有差別。他就是這種博愛主義，一看到班上有被孤立的存在就會立刻湊過去。
他是個不輸給我的爛好人吧。不知為何，意識到這個事實令我感到有些討厭。
這樣一一細數，就會覺得在這所學校長達九年的時光，竟然還不比和梧歆相處的這幾天來得有價值。
不過，回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會隨著時間慢慢褪色也是事實。我在心裡自我安慰地解釋。一個越是孤僻的人思考就會越傾向自省。早在昨天，我就發現自己對於身旁這個女孩子的重視程度已經超出我的掌控。
這樣下去肯定不好。
她也說了不用這樣擔心她。
明知如此，我卻還是無法不去在意。
因為梧歆，她或許就是我一直以來所尋找的那塊心靈碎片。
我想，自己恐怕會在她離開之後相思至死。
但如果是這樣，那倒也不失為一種活著的樂趣吧。至少總比尋尋覓覓卻終無所獲的生活要來的充實一些。
想到這裡，我便淺淺地勾起嘴角。
那梧歆呢？不知道她在這有著什麼樣的回憶存在？
我才想到，如果這裡對她來說真的是擁有著美好回憶、或是難以割捨的關係的話，那麼怎麼會在生命的最後選擇不再去上課呢？
但，她凝望著操場的眼神看起來是那樣多愁善感。
這裡真是充滿快樂回憶的地方嗎？
或許，在許多不好的回憶當中，就是會有那樣一份不是非常美好、卻是難以忘懷的幸福也不一定。
或許，只要有一份那樣平凡的幸福，就能夠填滿不幸也不一定。
她在這七天裡頭追求的、想要帶給我的，是否就是這樣子的東西呢？我無從得知。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不就是一個時機嗎？就乾脆這麼順著氣氛，跟梧歆說些什麼吧。
「吶……」然而，梧歆卻搶先我一步開了口。
接著是一陣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等待的沉默。
「……我的肚子餓了。」
我捧腹大笑。
梧歆猛地用頭撞了我的肩膀。
「那就先逛逛吧。」我說：「其實我也餓了。」
梧歆鼓著臉撇開視線，但重新握住我手的力道卻變強了幾分。
我們從圍繞操場的市集買了棉花糖、章魚燒、炒麵、大阪燒、三明治、炸雞塊等等，單就以我的食量而言根本吃不下這麼多的東西，但我們還是捧著一大堆的食物走到了校舍後方的小涼亭，一樣一樣慢慢地吃著。在這裡看不見操場中央的展示區，所以人並不多，方才的喧鬧彷彿是假的一般。
我解決掉一盒章魚燒後，發現梧歆竟然還在與剩下一半的大阪燒苦戰。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完全不像是幾天前那個一看見食物就卯起來吃的梧歆。
雖然我覺得梧歆表面上看來並不是如此在乎自己將在不久後死去的事實，但有可能是因為突然認知到這個事實而食不下嚥嗎？我畢竟不是當事人，怎麼樣也不可能明白當死亡如此靠近時，是何種感受。
「妳還好嗎？」
我想，如果是這樣，那麼現在就是我該出手的時候了。
「……咦？」梧歆抬起頭看著我已經空了的紙盒。
「沒有、沒有啊。」接著一口氣把剩下的大阪燒全部放進嘴裡。
我感到納悶，正打算追問的時候，又聽見梧歆輕聲地說：「那個……」
她直視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哀愁。
就像是要道別似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我才想起來，梧歆說過：「要在最後一天把那些錢還給主人。」
那麼，她就算在這與我就此道別也不奇怪。
只是我沒想到離別會比預期的還早那麼多。
不過，錢的主人──對她來說很重要的另一個人──又會是誰？
想到這裡，不知為何我感到內心深處像是被沾上了幾滴檸檬汁一般的酸楚。我認知到原來這就是吃醋的感覺。但，我仍然擱下餐具，專心地等待梧歆說話。
「其實──」
「──你們給我走開！」某道尖銳的吶喊打斷了梧歆的話。
一齊看向聲音的來源，在階梯上方道路，有個小女生的輪廓在路燈下隱隱若現。
然而仔細一看，才知道吶喊聲的源頭是在小女生的後方──嚴格來說是擋在女孩子的前方──的小男孩。
一站起身，就發現男孩的前方站著兩個貌似是不良少年的國中生。
這讓我馬上想到了這所學校一直以來的致命問題。
霸凌。
這所學校是間小中高一貫校，年級之間的差距本來就常常成為欺凌事件的導火線，加上城鄉學生之間的懸殊落差，還有繁重的課業壓力，種種因素都讓霸凌事件層出不窮，而至今也沒見過有哪所學校可以徹底根治霸凌行為的產生。
儘管我還算幸運地沒有淪為遭受霸凌的對象，但在我心中，對仗勢欺人的存在就是有種打從根本的厭惡感。
我以眼神示意梧歆坐好，接著爬上臺階在陰影處打量了一下情況：那兩個小孩子，男生看起來是小學的高年級生，而女生則是小了一些，大概是二、三年級吧。那兩個國中生手上沒有任何道具──也是，對小學生使用武器也只會惹來恥笑。
就目前觀察的情況而言，這應該是單純的勒索而已。
我在心中暗嘆口氣。對小學生勒索，還真是沒事幹的傻子。
相信我只要隨便出個一聲，那兩個國中生應該就會馬上應聲夾著尾巴逃跑。
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
我悄悄地移動到只要其中一人一有動作，就能馬上出手制止的鄰近樹蔭下。
這何嘗不是給那個男孩子逞一下英雄威風的好機會？
只見其中一個國中生開始叫囂，但那個男孩子卻依然守身在女孩子前面，一副「要動她就先打倒我」的樣子。
就我看，那兩個國中生也不可能會真正地出手。畢竟他們比起錢，更重要的是欺負弱小得到的優越感。
相較之下，那個男孩子顯得有氣概多了。
這讓我想到跟他同年時候的我。那時的我也是個熱血笨蛋，也有過英雄救美的幻想，所以想在女生面前當個英雄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體會。
那時候大概也是像這樣，我在一旁看著，然後見義勇為地衝了出去，我的身後……
我的身後……
──！
此時，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空前絕後的強烈違和感。
洶湧而上的巨大暈眩感讓我差點跌了出去。
我的身後……是誰？
這樣的景象……為何如此似曾相識？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小時候的我身後站的是什麼人？
不對，不只如此──
為什麼我會對霸凌產生這種徹底的厭惡感？為什麼我會覺得梧歆的一切是那樣符合我的空缺？
我感覺到眼前一陣模糊。
為什麼梧歆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為什麼宮巳的言行就像知道我跟梧歆關係很久了？為什麼梧歆會對面試細節如此瞭若指掌？
我的記憶有著巨大的空缺。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關於給我那張圖畫的小妹妹的事？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是誰牽著我的手參加父母的葬禮？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到底是誰陪著我彈了小星星變奏曲？
我明明知道失去了什麼。卻完全無法知道那東西的原樣。
為什麼那天我會下意識地說出關於圓桌騎士的內容？為什麼梧歆腿上的傷疤會如此讓我在意？為什麼梧歆的飯菜會讓我感到無比熟悉？
我感到喘不過氣，頭腦像是被人從中掰開一樣的頭痛。
為什麼我明明七年不曾用中文說話，卻依然如此習慣？
梧歆剩下的八十萬，究竟是賣掉了什麼？
在那一天，我究竟是搭了公車去了哪裡？
我的世界的顏色的確被掉包了。
我們之間的熟悉感，真的是因為許多的共同點帶來的嗎？
梧歆所說的「不是屬於她的，卻是她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為什麼梧歆從來不對我的一切過問？
這都是因為──
我倒了下來。慘白的路燈照射在臉上。
幾聲驚呼傳進耳裡，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有一半逐漸消失在遠方，另一半則朝我靠近。
線索其實俯拾皆是。
可是我卻無法將其連接。
到底那個人是誰？我完全想不起來。
但是，答案隨即出現在我的眼前。
「……對不起……」那是一張因為慌亂而哭花的、明明應該是要熟悉，卻陌生的臉。
「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梧歆的身旁那對小學生靠了過來，一臉擔心地看著我。而梧歆已經哭花了臉，水珠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耳旁。
我依然想不起來。
但我確信，事實就是如此。
我伸手摸向梧歆的臉，說：「……就告訴我吧。」
梧歆點了點頭，用她那因為沾滿淚水而濕答答的手將我拉起。
「我本來……就已經不打算再隱瞞了。」
身旁的小學生還一臉不知所云地望著我們，我奮力擠出笑容，說了聲：「不客氣。」便跨出腳步。
在此刻，所有的一切全都串連在一起，那份巨大的違和感也終於得到了解答。
我們走著，只是扶著彼此地走著。直到到達家前，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或許，我們是害怕只要在途中說出事實，就會有一方承受不住也不一定。
最後，我們在那待慣了的、我的房間裡頭，緩緩地讓一切明瞭。
「……說吧。」
能夠賣掉的東西，有壽命、健康、以及……
說到底，為什麼我會認為能夠賣掉的──只有自己的記憶呢？
「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對妳的記憶給賣掉了？」
梧歆聽見了這句話，只是露出了哀傷的笑容。
「我會說，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說的，只是……可以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嗎？」
梧歆示意我靠近她，隨後，我感覺到全身一瞬間漂浮了起來。
我被撲倒在床上。
剎那，臉頰被某種冰冷而柔軟的東西碰上。
「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
梧歆在我身上直起身子，深褐色的眼眸裡映出我的身影。
她勾起一抹微笑。
那是道別。是確信我們將會就此分別的微笑。
她緩緩開口，說出那對我而言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