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哪個男人在某天突然和一個陌生少女同住一個屋簷下還可以不感到心神不寧的，那麼那個人多半不是個聖人就是個極端的惡人。
當我的意識一從睡夢中脫離時，甫恢復知覺的四肢便擅自打了個顫，雖然身上裹著厚棉被還算能夠防寒，不過比起軟綿綿的床舖，沙發的舒適度還是天差地遠。
昨天告訴了梧歆一些需要知道的事後，她就跟我借了浴室洗澡。然而一個獨身男子的家裡怎麼可能會有給女孩子穿的衣服？所以，只好先勉為其難地先讓她換上一件四年半前對我來說還算合身，現在卻小了一號的睡衣。
結果，這反而讓我更加的心神不寧。
雖然早已過了會因為衝動而失去理性的年紀，不過要是與穿著自己寬大的衣服、還因為剛洗過澡而散發著不可思議體香的少女同床共枕，就算理智能夠把持住，身體也無法不做出該有的反應。
所以，我做出的決定便是先讓她在我的床鋪上好好休息，我自己則拿著厚棉被到了客廳的沙發裹著，克難地睡了一晚。
梧歆本來堅持著「寄人籬下的人不應該睡床」的理由，想自己睡在客廳，不過我也有我不肯退讓的理由。那多半是源自於小時候讀過的某本書裡頭，所寫的「騎士道」吧，那時候的我真的為此深深著迷，還做了不少蠢事。即使到了已經學會委屈求全的歲數，我心底也還是殘留著這種情操的碎片。
因為，那種精神也是我身為警察的爸爸，不斷地嚴正告訴我的道理。
再說，相對於腳步還很虛浮的少女，我生過病的次數光是用兩隻手就可以數完，這樣的我沒理由霸道地堅持自己床鋪的主權。當然，這也是為了預防我早上自然地「起來」時，不讓情況變得尷尬的預防。
現在想想……她還真的不怕我趁她睡著的時候對她亂來啊？
真不知道她是算準了我沒這個膽、還是看出了我那不是這麼徹底的騎士精神、或是只是單純的沒想這麼多。
更或許，她其實是在自暴自棄也不一定。
我發覺一大早就想這些事情實在不太健康，於是活動關節從沙發上起身。冰冷的空氣立刻滲進了毛細孔，讓我忍不住產生了想再縮回棉被裡頭的念頭。
窗戶的角落結上了霜，外頭的天空呈現著一片鉛灰色。降雪冬日裡的清晨天空總是這樣，彷彿隨時會垮下來的樣子，使人沒辦法開心起來。
「早安。」突然，身後傳來有些慵懶，卻和寧靜早晨相當合襯的聲音。
一回頭，就看見梧歆用勉強能夠探出袖子的手指輕抓著門板探出頭，臉上的表情還有點矇矓，卻顯得很放鬆。
「……早。」我有些嚇了一跳。
一方面是以為才從生死關頭中脫離的她應該不會一大早就爬起來，一方面則是因為她明明應該是第一次在我家過夜，從她的表情上卻感覺不出她有任何的不適應感。
但才剛這麼想，就被我發現她的眼睛下面，淺淺地浮現著一層黑眼圈。
「睡得不好啊？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問。
而梧歆輕輕地搖了搖頭。拖著折了兩遍的睡衣褲管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廳，用著還很惺忪的眼神，把視線飄向我身後鋪蓋著棉被的沙發。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瞬間飄過了歉疚，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又把話硬吞回去。
看見她這樣的反應，我並沒有多說什麼。只不過，在我按下熱水器準備煮水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就聽見梧歆對我說：
「睡得不好嗎？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回過頭，就發現梧歆正坐在沙發上，就像是在宣示主權似地把身體窩進被子裡面，以可掬的笑容望著我。
我不知道她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只能夠微微笑，揮手回應。她的心情看來非常不錯。或許她眼底下的黑眼圈，其實是她想通了什麼的證據。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畢竟就算知道這段期間多半不會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日子，我也不希望看到和自己同居的女孩子，是終日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於是，在喝完了一杯熱開水暖暖喉嚨後，我還真的跑去睡了個回籠覺。這一方面是因為實在有些嚴重的睏意讓我呵欠連連外加筋骨痠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對我一直抱持著莫名的歉疚感，要知道住在同個屋簷下，這種距離感只會帶來不便。
梧歆霸佔了沙發的位置，八成就是希望我到床上好好睡一會的意思。也許是因為用得是同樣的沐浴乳吧，床上雖然還殘留著一些少女的體溫，卻沒有那種熟悉的環境被陌生的東西混入的異樣感。這讓我睡得十分安穩。
莫約半小時的安眠後，梧歆敲響房門，叫我出去吃早餐。
坦白說，這樣子的早晨甚至安穩的會讓人懷疑我是不是還沒從回籠覺的夢境中脫離。
我跟著梧歆走到了餐桌前，結果眼前的景像立刻就讓我更加懷疑了。
擺在我餐桌上的既不是早餐店帶出來的寒酸三明治，也不是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硬梆梆麵包。
而是，堪比家庭簡餐店的豪華套餐。
用蛋液裹著再煎過的吐司呈現如同成熟麥穗般的金黃色，再鋪上邊緣煎得微焦、表面油亮的培根以及煎蛋，一旁還放著切工俐落的小黃瓜和蕃茄，配上一杯冒著泡沫的熱牛奶。
而坐定後咬下一口，更是沒有辜負外表帶來的期望。
「……好吃。」我不知道該怎麼用更多的形容詞去表達。她該不會其實是在早餐店打工的吧？
梧歆聽見我的話後立刻就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寫滿了自信。「我可以每餐都為你做喔！只要、你願意讓我留下來的話……」
後面第二句話越講越小聲，然後，她才像是感到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頭。
「那當然是樂意之至。」
這樣或許正好。當一個人是因為真的想要表達自己的感謝時而做出的回禮，能夠毫不小氣地接受，對雙方而言都是比較舒坦的。
想到這點，我突然覺得心底有種暖意慢慢地漾開。
原來，我還是能夠為什麼人做到些什麼的吧。
就這樣度過了早餐時間後，看看時鐘也才將近八點，正是通勤和上學時間，即使離人流有些距離，也時不時能夠聽見窗戶外頭傳來小朋友的嬉鬧聲和電車來來往往的嘈雜聲。
自大學畢業也已經過了半年，我仍遲遲沒有找到穩定工作，只能靠著偶爾的零工維生。只能說能活到現在，也是靠父母離世後留下了這棟房子和不少的遺產。不然，我可能早就跟梧歆一樣凍死街頭了。
但說也奇怪，記得明明父母的遺產是不小的一筆金額──至少是足以讓獨身男子衣食無匱地生活數十年都不是問題──但幾年間來來去去，到最後卻只剩下能夠負擔得起幾餐溫飽的數目了。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曾經有過什麼賭博性重、或是奢侈品的花費。
我想，自己多半是在不知不覺間提高了日用品的花費。錢這種東西，流失的速度本來就是跟擁有的數量成正比。
想到梧歆在我面前所攤開的一百萬，不禁覺得要是沒有拉緊束繩，恐怕之前設想的「對七天來說多過了頭」的想法會輕輕鬆鬆地被推翻。
坐在沙發上，我抬頭看向望著窗外的遠方而顯露出開心神色的梧歆，捎來的風讓她不算長的黑髮隨之輕輕飄揚。
讓我在意的是，梧歆搭在窗框的手腕上頭，有著一朵刺青在皮膚上的六瓣雪花，那雪花的顏色是淡淡的湛藍色，好像會在黑暗中散發螢光似的。
而昨天，梧歆在我面前展示了這個印記。那時的雪花有著少見的七瓣結晶。
這就是買賣契約成立的證明。
梧歆昨天是對我這麼說的。而今天那看似不可能修改的刺青，也確實地改變了。
隨著她剩下的天數改變了。
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雖然我仍不明白她所說的「賣掉壽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直到那片雪花一瓣瓣的凋零殆盡後……這樣好好的一個人就會死去……嗎？
這就等同於有人能夠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這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我並不是不相信她說出這句話時，那發自內心的沉痛笑容、以及這常理所無法解釋的刺青。
但一想到這樣現實到令人厭惡的世界竟然還會有這般不可思議的事情，就讓我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信服。
這個世界還是無奇不有的吧。
稍微使勁地拍了拍臉頰，一股刺熱的實感就響亮地擴散開來。
這舉動換來了梧歆詫異的回望。
※※※
只要走過兩條街，就可以體會到區域環境的差異之大。
我住的地方並非是在人口密集的住宅區，而是在另一端滿佈田地的郊區，實際看過就會感覺相當偏僻，但事實上距離整個小鎮中最熱鬧的站前商店街，也只不過是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而已。
道路兩旁堆積著昨天的殘雪，掉光樹葉的枯木活像一隻抓著積雪的手，休耕的田地被雪給掩埋，只有小小的稻梗探出頭。迎面吹來的北風夾帶不乾脆的薄薄雪花凍僵臉龐，偶爾露面的太陽絲毫無法帶給人一絲暖和。
「今天也還是很冷啊。」把手插進口袋，我不禁這麼抱怨。
「會嗎？」跟在我身後約半步距離的梧歆抬起頭：「我覺得，比起昨天要暖和多了呢。」
看著昨天差點被凍死的人還一派輕鬆地說出這句話，除了同意之外我沒辦法說出更多。
我吐出一縷白煙，接著便像是十幾年前曾經在路旁看過的蒸氣火車煙霧一樣，緩緩地隨風而逝。
記得那是在我搬到這後第一次看見，在茫茫白雪中，火車頭噴煙啟動、鳴笛作響、伴隨著連大地都為之震顫的巨輪挪移聲、烏鐵的巨獸就在地平線之上奔馳至彼端。那景象至今還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那是多麼震懾人心的畫面啊，我想只要是男人，應該沒有一個不會為那種景象而感到熱血沸騰。
只可惜，那條鐵路在八年前就因為政策而被拆除了，即使是那樣充滿力量的偉大建設，也終究無法與精巧節能的電車匹敵。
「真是可惜啊……」再嘆出一口氣，大量的白煙就好像要重現記憶中的片段一樣竄出。
「的確，是很可惜吶。」然後，身旁傳來了回應。
把視線轉向回應的主人，才發現她早在之前就一直盯著我看。
「妳也有看過這裡的蒸氣火車嗎？」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個城鎮長大的，不過跨國的移民通常定居在一個市鎮後，便很少再次移動住址。我本身就正是一個例子。
「嗯。」梧歆點了點頭。
「第一次看到是在八歲。」說著，看了我一眼。「可惜的是，在兩年後就被拆掉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是十八歲吧。
「那真的很厲害。」梧歆看著那曾經會噴出冉冉白煙、發出轟隆巨響駛過的列車，略有感嘆的說。
早在比八年更久的以前，全國的鐵路就已邁入電氣化，所以那時這的景色可以說是全國僅存的幾塊碩果。然而，比起舊時代的遺址，新建設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更為重要。
無論是多麼強大的存在，時間都有辦法將其風化。
這是恆久不變的道理。
我哼出聲，瞇起眼。總覺得一股無以名狀的憂傷充斥在我們之間。
「嘿！」
梧歆突然向前輕快地跨了兩步，然後就這麼佇立在兩步遠的前方。
一團白霧從她的嘴邊竄出，讓我知道她呼出了一口氣。
接著，她轉過頭回望了我，游移的眼珠子彷彿把我從頭到腳都給打量了一番。但，她的眼尾卻透露出了一絲哀傷。
這讓我停下腳步，不知該說什麼地看著眼前的梧歆。
然後，她再次別過了頭。又是一團白霧升起。不知為何，我覺得那就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嘆息。
我噤口不語。
過了猶豫似的幾秒沉默，梧歆終於轉過身對我說：
「吶，」她臉上的表情驟然一變，笑咪咪地對我說：「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啊？」我覺得自己的節拍跟不上梧歆的心理變化，沒大腦地叫了一聲。
「沒什麼。」她搖搖頭，走回我的身旁。「只是覺得很可惜而已。」
我仍然不明白她想要表達什麼。
不過，坦白說像這樣和一個女生成伴走在路上，在母親過世之後，似乎就沒有過了。我知道自己說這種話只會更顯得沒有出息，但是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卻還在想著這些泛黃的回憶，的確是蠻可惜的吧。
尤其特別的是，我感覺我們對於彼此完全沒有兩個昨天還是陌生人的異性間，那種青澀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空氣。
這應該可以說是這些奇蹟般多的共同點所帶來的親近感吧。
在異鄉能夠久違地用熟悉的言語交談，就是這樣能夠拉近人之間的距離。
「……是啊。」邊說，我稍微放慢了步調。
梧歆換回了那酷似學生的打扮，但由於身高的差距相當懸殊，在這樣的時間及場景比起說像是男女朋友，更像是帶著好奇心十足的妹妹蹺課亂晃的不良哥哥。
要是真被別人這樣誤會，我大概也難以反駁吧。因為就連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大學畢業後還遲遲不工作，仰賴著父母親的遺產過活，鎮日無所事事，簡直就是可以放進教科書的完美負面寫照。
我想，真虧自己還是那個曾經在國中的大考裡，拿下了第三名成績的「資優生」啊。
「啊、抱歉。」想著想著，差點就迎頭撞上了快步趕路的上班族，但他也只是頭也不回地就跑上了人行道的階梯。
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進到了無法和方才散落的人潮以及建築相比較的，位於車站前的商店街。
即使是過了早上高峰期的平日，還是能夠看到不少前來遊歷的背包客，雖然我真的不知道被移除掉蒸汽火車後的這個小鎮，還有什麼樣值得一看的。其中，也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蹺課出來、下半身還穿著當地唯一一所學校的制服褲的高中生團體。
說到這裡……
我看了梧歆一眼。
以高三生的標準來看，她的體格算是太嬌小了。雖然我自小時候就比同儕都高上一些，不過像這樣整整矮了我將近一顆半頭的女生真的不是隨處可見。
她八成也是蹺掉課了吧。
至於原因不用多想也能知道。
我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不愧是受到了電氣化列車帶來的經濟效益影響，兩側的店家五花八門，就連大部分的餐廳都是早早就開張，空氣中聞得到蘿蔔味濃烈的關東煮湯頭、有些刺鼻的咖哩味、還有蓋過了大部分氣味，佔據了大多數鎮民的早晨的麵包香味。
「啊！我想去看看那家。」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連我都曾經光顧過不少次，網羅了男女老少各式衣物的連鎖店。
我跟著梧歆走了過去。時間還有點早，店門雖然開著，但只看到一個早班的店員在打掃環境。搞不好我們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啊，歡迎光臨。」女店員用著聽了相當舒服的聲音招呼我們。「請隨意逛逛，有需要介紹的話再叫我一聲就可以囉。」
說完，她就搖著棕色的長馬尾，再度開始打掃工作。
當我把注意力從店員身上移開時，就發現梧歆已經走到了店內深處，開始挑選著衣服。
雖然是服飾店，但其實只要是身上可以穿的，在這都沒有缺席。在這賣的品牌大多都不是主流，品質卻相當不錯。我也不是什麼名牌崇尚者，所以這家店對我來說相當理想的首選。
我從架上拿下一件針織毛衣，軟綿綿的暖和觸感不像是粗糙的合成纖維。再打量了一下價格，儘管便宜，但我還是估算著有沒有購買的必要性。
「吶，你覺得怎麼樣？」
身後傳來了聲音，回過頭，應該是剛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梧歆這麼問我。
她披上了一件軍綠色的開襟針織外套，領子部份有著如同動物絨毛一般毛茸茸的滾邊，沉穩的顏色和裡頭的白襯衫形成了層次感。下半身則是換上比原本的格紋裙還來得短些、帶著暗色調的百摺短裙。
「喔、不錯啊。」
比起原本學生模樣的打扮，這套服裝更有著她年紀的自由感，相當地具有活力。甚至還有些軍人般帥氣的感覺。
「唔──難道沒有更有建設性的建議嗎？」
只不過，穿著這套服裝的人正鼓著腮幫子抱怨，儼然就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
梧歆轉了一圈身子把服裝展示給我看，短筒靴的跟敲得叩聲作響。
「嗯……」
我再次仔細地端詳了一遍。
坦白說，對於服裝搭配或是流行時尚，我自認我的敏銳度大概跟牛沒兩樣，頂多只能分辨「好看」或「不好看」而已──而且還是憑藉著我生鏽的審美觀──要我指出哪裡有違和感，實在不會比梧歆自己看鏡子來得準確。
「那個……袖子太長了一些吧。」
一說完，她就舉起被袖子掩蓋住手掌、只能露出指頭的手。配上梧歆單薄矮小的身子，這模樣的確是還挺惹人喜歡的。
不過所謂敏銳度跟牛一樣，其實也可以說是講究實用性大於美觀的說法。
針對我提出的這點，梧歆微傾著頭，面帶有點傻氣的表情，向我拋來一句；
「這樣，你不喜歡嗎？」
要是有男人面對這樣的問法還能夠冷靜地回答不喜歡，我看根本就不配做個男性了。
怎麼可能不喜歡！
這句話被僅存的自尊哽在喉頭，我只能沉默。
「嘻嘻。」見我這副模樣，梧歆發出了像是射出的箭矢成功正中紅心的愉快笑聲，又從架上拿過幾袋衣物走進更衣間。
門「碰」地關上，空氣陷入沉默。
早晨的服飾店安靜到連梧歆摩擦衣服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我才想到自己口袋裡的錢早已所剩無幾，只好把才看上的毛衣掛回架上。
「我覺得那件很適合你呢。」
連腳步聲都沒聽到，剛才那位招呼我們的女店員就走了過來。
剛才還在打掃門面的她身上兜著一件茶色圍裙，看上去有點像是年輕的家庭主婦。這麼說好像有些失禮。畢竟感覺起來她甚至比我還小。應該是打工的大學生吧。但才這麼想，就被我發現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枚顏色低調，卻存在感強烈的戒指。
「也是，沒有口袋的衣服就剛好不用讓我煩惱沒有荷包的口袋裡要裝什麼呢。」我刻意把話講得很迂迴。
只不過她仍然保持著笑容，回答：「我們店裡也有提供刷卡喔。」
我笑著說：「那種東西當然也是放在荷包裡啊。」
語落，她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
「先生，你這樣不及格喔。」
「啊？」
女店員左顧右盼了一會，視線短暫地落在更衣室的門上，最後直視著我。
「先生你……該不會是想都讓女生出錢吧？」
聽到的瞬間，我以為是單指買衣服這件事。
我正想反駁，又聽見她接著說：「我覺得錢這種東西，應該是要算清楚明白的，不應該是任何一方需要替對方買單。」
我不解。我應該暗示了沒有買衣服的打算了吧。況且我也不是真的因為梧歆身上有那麼多的財產，就因此不帶錢在身上啊。
正當我對這名女店員感到有些厭惡時，又聽見她說：
「尤其大叔你還是帶人出來約會的人耶。」
我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馬上想到了她指節上的戒指。
相由心生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看見我笑，女店員就露出了更加吃驚的表情。
「我才二十二歲好嗎。而且我們才不是男女朋友。」我搖搖手表示否定：「也不是兄妹。」
聽見我的回答，她就露出了更加疑惑的神色。
「那到底是……？」店員的職業道德似乎已經光明正大地輸給好奇心了。
要是坦白，八成沒人會相信吧。況且我也不想讓這種事情太過於高調。歷經一番思索後，我決定這麼開口：
「我們之間……是難以言喻的關係啦。」
一瞬間，我聽見了試衣間傳來衣架掉到地板上的聲音。
而眼前的女店員更是傻了眼。
我看見她還想說些什麼，但我不讓她有機會繼續盤問，便指向店門口說：「有第二批客人來囉。」
「……啊！真的非常抱歉！」她終於才像是回魂似地小跑步出去。
多年打各種零工培養的口才總算是派上用場。
「……不要講這麼讓人誤會的話。」
試衣間的門被打開，又換了一套衣服的梧歆扁著嘴走了出來。
我裝蒜地聳了聳肩。
這次梧歆穿的是一件長到足以蓋過大半裙子的黃褐牛角大衣，脖子旁則圍上了紅黑相間的格紋圍巾。但明明應該是要強調保暖性的服裝，下半身卻只套上了格紋裙以及高筒雪靴，連長襪也沒套上，大半的腿部就這樣直接暴露在刺骨的冷空氣當中。
忽然，我注意到某種異狀。
應該說，想不注意到都難。
那是……傷疤？
梧歆的左膝側邊，有著一道像是被深深割傷似的，垂直蔓延開來的深色疤痕。傷口看起來已經過了很久，表皮顯得有些緊繃。那和她雪白的皮膚完全不相搭調，傷疤強烈地宣示自己的存在，就像是禮服上的汙漬一樣讓人沒辦法去忽略。
「我還在等你的不及格感言耶。」
梧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這才回過神。
「……既然都知道會不及格，那我還需要講什麼啊？」拉回思考，我夾雜著嘆氣抱怨。
「這是要給不及格的人看的，當然要聽取那種人的感言啊。」
「……不要講這麼讓人誤會的話。」面對梧歆那張狡猾的笑臉，我沒輒地搔了搔腦袋，打零工培養的口才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我壓低了視線，不讓自己對上梧歆的笑容。
也讓我發現，梧歆已經悄悄地挪移了腳的位置。
使我沒辦法看到那深沉的傷疤。
之後，我們進到了一間家庭餐廳用午餐。
然而……
「咕、嗯……呣……」我想這大概說是桌上那些食物臨死前發出的哀嚎也不為過。
真不曉得吃下去的東西跑到哪了。
我頭一次感受到這句話在眼前真實上演。
當我放下手上的空碗時，梧歆已經解決了相同份量的蓋飯兩碗。還一副悠然自得地繼續把甜點和飲料往嘴巴裡送。
看來昨天她能夠以快上我兩倍的速度解決掉份量不小的便當，根本不單單是因為她餓壞了吧。
「咳、我說妳啊……」望向桌上一片杯盤狼籍，我不禁開口。
「嗯……者、者摸……」
「好歹吞下去再回答。」我忍不住發了個小牢騷。體格跟食量完全不成正比。那些營養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啊？
「唔、咕嗯、咕嗯……哈啊──」梧歆放下了被一飲而空的玻璃杯，才停下動作看著我說：「怎麼了嗎？」
「妳也太誇張了吧。」
明明應該是兩人座的桌上擺滿了幾乎是四人份的餐點屍體。不說我了，就連負責送餐出來的小伙子都被這驚人的食量給嚇得一愣一愣的。
看見他這樣還一副努力地端上無理數量的餐點，我就不由得想像歐美電影那樣在桌上留張鈔票當小費了。
只不過負責掌廚的大嬸似乎很開心的樣子，空檔的時候還出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些「現在這樣的女生不多了啊」之類的話。
由她那飽經歷練的身材再和眼前的梧歆相比較，我就大概了解她是指哪方面的事。
「可是……」梧歆在餐桌對面抬高視線看著我。
「再不多吃一點怎麼劃得來啊？」說完，她像是終於感到不好意思地縮起脖子笑笑。
這句看似在開玩笑的話卻足以讓我沉默。
她終究是個只剩下六天壽命的人。
對她而言，現在發生的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於田邊的道路上散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和人交談、一起購物、吃飯聊天。所有的一切都將在不久後確切地劃下句點。
腦袋裡突然有種討人厭的感覺散播開來。
不過眼前的她卻彷彿這真的只是個玩笑似的，繼續低頭叉起蛋糕送進嘴裡。
哪些是玩笑、哪些是事實，這樣攸關自己性命大事的界線，在她面前卻是模糊不清。
面對這條界線，我感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像是打牌跟打似地回應：「……要是吃壞肚子，被送進醫院那才劃不來。」
「也是呢。」梧歆輕咬著叉子回答：「那等等還可以再陪我去一個地方走走嗎？」
做為消耗多餘的熱量。她接著補充。
我心想自己的臉上八成是露出了不怎麼樣的表情。便閉上眼，整理心情後，說道：「還有什麼要買的嗎？」
包圍腳邊的提袋雖然不大，但種類繁多，建立在寄居一個禮拜的前提上的話，我能夠想到的、想不到的用品幾乎已經通通濃縮在周圍了。
「嗯，不過呢──」她刻意賣了個關子。
「這是秘密。」
露出賊賊的笑臉，把手指貼在嘴唇前，輕輕地眨了眼。
我猛地感覺到心跳加快，臉上一熱。
這動作的殺傷力……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啊。
「咳、好吧。」我慌忙地用咳嗽掩飾動搖，以連我自己都知道破綻百出的鎮定回答。
簡直是死要面子啊。
我把杯中剩下的飲料連同這份自知一口氣喝個精光。
之後，我們就保持著這樣的氣氛繼續用餐，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說是用餐，但也只是我單方面地看著梧歆把已經送上桌的餐點掃蕩乾淨而已。
畢竟她都說出那種話了，要是我一直看著梧歆吃飯也怪尷尬的，於是便把視線移向牆上的平面電視。主播正用著字正腔圓的腔調播報著像是鬧劇、卻又彷彿如出一轍的搶案新聞。
就這樣播過了五、六則新聞之後，才聽見梧歆小聲地說道：
「我吃飽了。」
比我想像的還快。剛剛桌上光是還沒動過的餐點就不少了，我還以為沒有個十來分鐘應該是沒辦法解決。
是因為不好意思讓我等所以加快速度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倒也挺可愛的。
只不過和梧歆對上視線的時候，她連忙用紙巾擦了嘴角。接著有點像是生氣般地瞪著我。
之所以用「有點」，是因為她不僅個子小，就連瞪人的時候也像是小孩子鬧彆扭一樣，實在是沒有什麼威脅感。要是像剛剛那樣突然對我眨個眼，對我造成的破壞力可能還比較可怕吧。
我看著她那毫無威懾力的臉龐，在心裡點頭肯定。
忽然梧歆指著我的臉說：
「你的嘴角，沾到飯粒了。」
聽她一說，我便舉起手碰了下嘴角──
「……？」
手指摸到嘴角的瞬間，有種又冰又黏的感覺沾上臉。
拉開距離一看，才發現手指上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沾到了蕃茄醬。而且，比起說是沾到，更像是被擠在上面──
「喂！」
妳是小孩子嗎？
「還不是因為你笑我。」梧歆噘起嘴，任性地回答。
這讓我產生了想把手指上的蕃茄醬再彈回她臉上的念頭。
「我哪有笑……」
只不過一想到在旁人看來這會是多蠢的行為，我就只能邊咕噥邊乖乖地拿來面紙擦乾指頭和嘴角。
至於為什麼會被擠蕃茄醬在手上還沒發現？
一定是因為剛好閃過了值得我注意的新聞。
一定是這樣。
我們來到了梧歆所說的「秘密」地方。
……其實就只是個溫室栽培花園。
也許是因為近年來基因改造的作物變多了吧。儘管室內溫度的確是比外頭來得暖和一些，但倒也稱不上是溫暖，在這樣的情況下，卻還是能夠看到許多不合時宜綻放的花朵。
似乎是負責這間溫室的老園丁看見我們，雖然沒有多做招呼，只是露齒而笑，但他臉上那因為沾了些泥土而顯得生機十足的表情，給人一種沉穩樸實的感覺。
而梧歆只是慢慢地看過一盆盆的花簇，時不時像是要聞味道似地湊上去細看。
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會喜歡花也是理所當然吧。
我一邊看著這些有著不合時宜色彩的花朵，一邊漫步在花臺之間，點著叫得出名字的花朵。牡丹、雛菊、鬱金香、水仙、玫瑰……
這時──
有樣東西猛地撞上我的胸口。
一陣不同於花香的薰香飄過。
我差點被這股和著香氣的暖流給灌醉。
「怎麼啦！小妹妹！」
而老園丁這句吶喊把我拉回了現實。
「喂……喂、妳、妳在幹什麼啊？」
撞進了我胸口的沒有別人，正是梧歆。
這難道是在……對我撒嬌嗎？
然而這樣美好的想像，在看見懷中的梧歆自己也是一臉錯愕的表情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大概只是不小心絆倒而已吧。
「真的吃太飽走不動了啊？」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便出言調侃了一番。
「……才沒有。」
梧歆稍微用力地捶了我的胸口，緩緩從我胸前抽身後，才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
我發現她的臉色已經翻白，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劇痛那樣。
當我的意識一從睡夢中脫離時，甫恢復知覺的四肢便擅自打了個顫，雖然身上裹著厚棉被還算能夠防寒，不過比起軟綿綿的床舖，沙發的舒適度還是天差地遠。
昨天告訴了梧歆一些需要知道的事後，她就跟我借了浴室洗澡。然而一個獨身男子的家裡怎麼可能會有給女孩子穿的衣服？所以，只好先勉為其難地先讓她換上一件四年半前對我來說還算合身，現在卻小了一號的睡衣。
結果，這反而讓我更加的心神不寧。
雖然早已過了會因為衝動而失去理性的年紀，不過要是與穿著自己寬大的衣服、還因為剛洗過澡而散發著不可思議體香的少女同床共枕，就算理智能夠把持住，身體也無法不做出該有的反應。
所以，我做出的決定便是先讓她在我的床鋪上好好休息，我自己則拿著厚棉被到了客廳的沙發裹著，克難地睡了一晚。
梧歆本來堅持著「寄人籬下的人不應該睡床」的理由，想自己睡在客廳，不過我也有我不肯退讓的理由。那多半是源自於小時候讀過的某本書裡頭，所寫的「騎士道」吧，那時候的我真的為此深深著迷，還做了不少蠢事。即使到了已經學會委屈求全的歲數，我心底也還是殘留著這種情操的碎片。
因為，那種精神也是我身為警察的爸爸，不斷地嚴正告訴我的道理。
再說，相對於腳步還很虛浮的少女，我生過病的次數光是用兩隻手就可以數完，這樣的我沒理由霸道地堅持自己床鋪的主權。當然，這也是為了預防我早上自然地「起來」時，不讓情況變得尷尬的預防。
現在想想……她還真的不怕我趁她睡著的時候對她亂來啊？
真不知道她是算準了我沒這個膽、還是看出了我那不是這麼徹底的騎士精神、或是只是單純的沒想這麼多。
更或許，她其實是在自暴自棄也不一定。
我發覺一大早就想這些事情實在不太健康，於是活動關節從沙發上起身。冰冷的空氣立刻滲進了毛細孔，讓我忍不住產生了想再縮回棉被裡頭的念頭。
窗戶的角落結上了霜，外頭的天空呈現著一片鉛灰色。降雪冬日裡的清晨天空總是這樣，彷彿隨時會垮下來的樣子，使人沒辦法開心起來。
「早安。」突然，身後傳來有些慵懶，卻和寧靜早晨相當合襯的聲音。
一回頭，就看見梧歆用勉強能夠探出袖子的手指輕抓著門板探出頭，臉上的表情還有點矇矓，卻顯得很放鬆。
「……早。」我有些嚇了一跳。
一方面是以為才從生死關頭中脫離的她應該不會一大早就爬起來，一方面則是因為她明明應該是第一次在我家過夜，從她的表情上卻感覺不出她有任何的不適應感。
但才剛這麼想，就被我發現她的眼睛下面，淺淺地浮現著一層黑眼圈。
「睡得不好啊？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問。
而梧歆輕輕地搖了搖頭。拖著折了兩遍的睡衣褲管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廳，用著還很惺忪的眼神，把視線飄向我身後鋪蓋著棉被的沙發。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瞬間飄過了歉疚，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又把話硬吞回去。
看見她這樣的反應，我並沒有多說什麼。只不過，在我按下熱水器準備煮水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就聽見梧歆對我說：
「睡得不好嗎？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回過頭，就發現梧歆正坐在沙發上，就像是在宣示主權似地把身體窩進被子裡面，以可掬的笑容望著我。
我不知道她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只能夠微微笑，揮手回應。她的心情看來非常不錯。或許她眼底下的黑眼圈，其實是她想通了什麼的證據。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畢竟就算知道這段期間多半不會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日子，我也不希望看到和自己同居的女孩子，是終日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
於是，在喝完了一杯熱開水暖暖喉嚨後，我還真的跑去睡了個回籠覺。這一方面是因為實在有些嚴重的睏意讓我呵欠連連外加筋骨痠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對我一直抱持著莫名的歉疚感，要知道住在同個屋簷下，這種距離感只會帶來不便。
梧歆霸佔了沙發的位置，八成就是希望我到床上好好睡一會的意思。也許是因為用得是同樣的沐浴乳吧，床上雖然還殘留著一些少女的體溫，卻沒有那種熟悉的環境被陌生的東西混入的異樣感。這讓我睡得十分安穩。
莫約半小時的安眠後，梧歆敲響房門，叫我出去吃早餐。
坦白說，這樣子的早晨甚至安穩的會讓人懷疑我是不是還沒從回籠覺的夢境中脫離。
我跟著梧歆走到了餐桌前，結果眼前的景像立刻就讓我更加懷疑了。
擺在我餐桌上的既不是早餐店帶出來的寒酸三明治，也不是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硬梆梆麵包。
而是，堪比家庭簡餐店的豪華套餐。
用蛋液裹著再煎過的吐司呈現如同成熟麥穗般的金黃色，再鋪上邊緣煎得微焦、表面油亮的培根以及煎蛋，一旁還放著切工俐落的小黃瓜和蕃茄，配上一杯冒著泡沫的熱牛奶。
而坐定後咬下一口，更是沒有辜負外表帶來的期望。
「……好吃。」我不知道該怎麼用更多的形容詞去表達。她該不會其實是在早餐店打工的吧？
梧歆聽見我的話後立刻就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寫滿了自信。「我可以每餐都為你做喔！只要、你願意讓我留下來的話……」
後面第二句話越講越小聲，然後，她才像是感到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頭。
「那當然是樂意之至。」
這樣或許正好。當一個人是因為真的想要表達自己的感謝時而做出的回禮，能夠毫不小氣地接受，對雙方而言都是比較舒坦的。
想到這點，我突然覺得心底有種暖意慢慢地漾開。
原來，我還是能夠為什麼人做到些什麼的吧。
就這樣度過了早餐時間後，看看時鐘也才將近八點，正是通勤和上學時間，即使離人流有些距離，也時不時能夠聽見窗戶外頭傳來小朋友的嬉鬧聲和電車來來往往的嘈雜聲。
自大學畢業也已經過了半年，我仍遲遲沒有找到穩定工作，只能靠著偶爾的零工維生。只能說能活到現在，也是靠父母離世後留下了這棟房子和不少的遺產。不然，我可能早就跟梧歆一樣凍死街頭了。
但說也奇怪，記得明明父母的遺產是不小的一筆金額──至少是足以讓獨身男子衣食無匱地生活數十年都不是問題──但幾年間來來去去，到最後卻只剩下能夠負擔得起幾餐溫飽的數目了。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曾經有過什麼賭博性重、或是奢侈品的花費。
我想，自己多半是在不知不覺間提高了日用品的花費。錢這種東西，流失的速度本來就是跟擁有的數量成正比。
想到梧歆在我面前所攤開的一百萬，不禁覺得要是沒有拉緊束繩，恐怕之前設想的「對七天來說多過了頭」的想法會輕輕鬆鬆地被推翻。
坐在沙發上，我抬頭看向望著窗外的遠方而顯露出開心神色的梧歆，捎來的風讓她不算長的黑髮隨之輕輕飄揚。
讓我在意的是，梧歆搭在窗框的手腕上頭，有著一朵刺青在皮膚上的六瓣雪花，那雪花的顏色是淡淡的湛藍色，好像會在黑暗中散發螢光似的。
而昨天，梧歆在我面前展示了這個印記。那時的雪花有著少見的七瓣結晶。
這就是買賣契約成立的證明。
梧歆昨天是對我這麼說的。而今天那看似不可能修改的刺青，也確實地改變了。
隨著她剩下的天數改變了。
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雖然我仍不明白她所說的「賣掉壽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直到那片雪花一瓣瓣的凋零殆盡後……這樣好好的一個人就會死去……嗎？
這就等同於有人能夠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這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我並不是不相信她說出這句話時，那發自內心的沉痛笑容、以及這常理所無法解釋的刺青。
但一想到這樣現實到令人厭惡的世界竟然還會有這般不可思議的事情，就讓我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信服。
這個世界還是無奇不有的吧。
稍微使勁地拍了拍臉頰，一股刺熱的實感就響亮地擴散開來。
這舉動換來了梧歆詫異的回望。
※※※
只要走過兩條街，就可以體會到區域環境的差異之大。
我住的地方並非是在人口密集的住宅區，而是在另一端滿佈田地的郊區，實際看過就會感覺相當偏僻，但事實上距離整個小鎮中最熱鬧的站前商店街，也只不過是短短幾百公尺的距離而已。
道路兩旁堆積著昨天的殘雪，掉光樹葉的枯木活像一隻抓著積雪的手，休耕的田地被雪給掩埋，只有小小的稻梗探出頭。迎面吹來的北風夾帶不乾脆的薄薄雪花凍僵臉龐，偶爾露面的太陽絲毫無法帶給人一絲暖和。
「今天也還是很冷啊。」把手插進口袋，我不禁這麼抱怨。
「會嗎？」跟在我身後約半步距離的梧歆抬起頭：「我覺得，比起昨天要暖和多了呢。」
看著昨天差點被凍死的人還一派輕鬆地說出這句話，除了同意之外我沒辦法說出更多。
我吐出一縷白煙，接著便像是十幾年前曾經在路旁看過的蒸氣火車煙霧一樣，緩緩地隨風而逝。
記得那是在我搬到這後第一次看見，在茫茫白雪中，火車頭噴煙啟動、鳴笛作響、伴隨著連大地都為之震顫的巨輪挪移聲、烏鐵的巨獸就在地平線之上奔馳至彼端。那景象至今還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那是多麼震懾人心的畫面啊，我想只要是男人，應該沒有一個不會為那種景象而感到熱血沸騰。
只可惜，那條鐵路在八年前就因為政策而被拆除了，即使是那樣充滿力量的偉大建設，也終究無法與精巧節能的電車匹敵。
「真是可惜啊……」再嘆出一口氣，大量的白煙就好像要重現記憶中的片段一樣竄出。
「的確，是很可惜吶。」然後，身旁傳來了回應。
把視線轉向回應的主人，才發現她早在之前就一直盯著我看。
「妳也有看過這裡的蒸氣火車嗎？」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個城鎮長大的，不過跨國的移民通常定居在一個市鎮後，便很少再次移動住址。我本身就正是一個例子。
「嗯。」梧歆點了點頭。
「第一次看到是在八歲。」說著，看了我一眼。「可惜的是，在兩年後就被拆掉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是十八歲吧。
「那真的很厲害。」梧歆看著那曾經會噴出冉冉白煙、發出轟隆巨響駛過的列車，略有感嘆的說。
早在比八年更久的以前，全國的鐵路就已邁入電氣化，所以那時這的景色可以說是全國僅存的幾塊碩果。然而，比起舊時代的遺址，新建設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更為重要。
無論是多麼強大的存在，時間都有辦法將其風化。
這是恆久不變的道理。
我哼出聲，瞇起眼。總覺得一股無以名狀的憂傷充斥在我們之間。
「嘿！」
梧歆突然向前輕快地跨了兩步，然後就這麼佇立在兩步遠的前方。
一團白霧從她的嘴邊竄出，讓我知道她呼出了一口氣。
接著，她轉過頭回望了我，游移的眼珠子彷彿把我從頭到腳都給打量了一番。但，她的眼尾卻透露出了一絲哀傷。
這讓我停下腳步，不知該說什麼地看著眼前的梧歆。
然後，她再次別過了頭。又是一團白霧升起。不知為何，我覺得那就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嘆息。
我噤口不語。
過了猶豫似的幾秒沉默，梧歆終於轉過身對我說：
「吶，」她臉上的表情驟然一變，笑咪咪地對我說：「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啊？」我覺得自己的節拍跟不上梧歆的心理變化，沒大腦地叫了一聲。
「沒什麼。」她搖搖頭，走回我的身旁。「只是覺得很可惜而已。」
我仍然不明白她想要表達什麼。
不過，坦白說像這樣和一個女生成伴走在路上，在母親過世之後，似乎就沒有過了。我知道自己說這種話只會更顯得沒有出息，但是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卻還在想著這些泛黃的回憶，的確是蠻可惜的吧。
尤其特別的是，我感覺我們對於彼此完全沒有兩個昨天還是陌生人的異性間，那種青澀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空氣。
這應該可以說是這些奇蹟般多的共同點所帶來的親近感吧。
在異鄉能夠久違地用熟悉的言語交談，就是這樣能夠拉近人之間的距離。
「……是啊。」邊說，我稍微放慢了步調。
梧歆換回了那酷似學生的打扮，但由於身高的差距相當懸殊，在這樣的時間及場景比起說像是男女朋友，更像是帶著好奇心十足的妹妹蹺課亂晃的不良哥哥。
要是真被別人這樣誤會，我大概也難以反駁吧。因為就連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大學畢業後還遲遲不工作，仰賴著父母親的遺產過活，鎮日無所事事，簡直就是可以放進教科書的完美負面寫照。
我想，真虧自己還是那個曾經在國中的大考裡，拿下了第三名成績的「資優生」啊。
「啊、抱歉。」想著想著，差點就迎頭撞上了快步趕路的上班族，但他也只是頭也不回地就跑上了人行道的階梯。
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進到了無法和方才散落的人潮以及建築相比較的，位於車站前的商店街。
即使是過了早上高峰期的平日，還是能夠看到不少前來遊歷的背包客，雖然我真的不知道被移除掉蒸汽火車後的這個小鎮，還有什麼樣值得一看的。其中，也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蹺課出來、下半身還穿著當地唯一一所學校的制服褲的高中生團體。
說到這裡……
我看了梧歆一眼。
以高三生的標準來看，她的體格算是太嬌小了。雖然我自小時候就比同儕都高上一些，不過像這樣整整矮了我將近一顆半頭的女生真的不是隨處可見。
她八成也是蹺掉課了吧。
至於原因不用多想也能知道。
我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不愧是受到了電氣化列車帶來的經濟效益影響，兩側的店家五花八門，就連大部分的餐廳都是早早就開張，空氣中聞得到蘿蔔味濃烈的關東煮湯頭、有些刺鼻的咖哩味、還有蓋過了大部分氣味，佔據了大多數鎮民的早晨的麵包香味。
「啊！我想去看看那家。」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連我都曾經光顧過不少次，網羅了男女老少各式衣物的連鎖店。
我跟著梧歆走了過去。時間還有點早，店門雖然開著，但只看到一個早班的店員在打掃環境。搞不好我們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啊，歡迎光臨。」女店員用著聽了相當舒服的聲音招呼我們。「請隨意逛逛，有需要介紹的話再叫我一聲就可以囉。」
說完，她就搖著棕色的長馬尾，再度開始打掃工作。
當我把注意力從店員身上移開時，就發現梧歆已經走到了店內深處，開始挑選著衣服。
雖然是服飾店，但其實只要是身上可以穿的，在這都沒有缺席。在這賣的品牌大多都不是主流，品質卻相當不錯。我也不是什麼名牌崇尚者，所以這家店對我來說相當理想的首選。
我從架上拿下一件針織毛衣，軟綿綿的暖和觸感不像是粗糙的合成纖維。再打量了一下價格，儘管便宜，但我還是估算著有沒有購買的必要性。
「吶，你覺得怎麼樣？」
身後傳來了聲音，回過頭，應該是剛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梧歆這麼問我。
她披上了一件軍綠色的開襟針織外套，領子部份有著如同動物絨毛一般毛茸茸的滾邊，沉穩的顏色和裡頭的白襯衫形成了層次感。下半身則是換上比原本的格紋裙還來得短些、帶著暗色調的百摺短裙。
「喔、不錯啊。」
比起原本學生模樣的打扮，這套服裝更有著她年紀的自由感，相當地具有活力。甚至還有些軍人般帥氣的感覺。
「唔──難道沒有更有建設性的建議嗎？」
只不過，穿著這套服裝的人正鼓著腮幫子抱怨，儼然就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
梧歆轉了一圈身子把服裝展示給我看，短筒靴的跟敲得叩聲作響。
「嗯……」
我再次仔細地端詳了一遍。
坦白說，對於服裝搭配或是流行時尚，我自認我的敏銳度大概跟牛沒兩樣，頂多只能分辨「好看」或「不好看」而已──而且還是憑藉著我生鏽的審美觀──要我指出哪裡有違和感，實在不會比梧歆自己看鏡子來得準確。
「那個……袖子太長了一些吧。」
一說完，她就舉起被袖子掩蓋住手掌、只能露出指頭的手。配上梧歆單薄矮小的身子，這模樣的確是還挺惹人喜歡的。
不過所謂敏銳度跟牛一樣，其實也可以說是講究實用性大於美觀的說法。
針對我提出的這點，梧歆微傾著頭，面帶有點傻氣的表情，向我拋來一句；
「這樣，你不喜歡嗎？」
要是有男人面對這樣的問法還能夠冷靜地回答不喜歡，我看根本就不配做個男性了。
怎麼可能不喜歡！
這句話被僅存的自尊哽在喉頭，我只能沉默。
「嘻嘻。」見我這副模樣，梧歆發出了像是射出的箭矢成功正中紅心的愉快笑聲，又從架上拿過幾袋衣物走進更衣間。
門「碰」地關上，空氣陷入沉默。
早晨的服飾店安靜到連梧歆摩擦衣服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我才想到自己口袋裡的錢早已所剩無幾，只好把才看上的毛衣掛回架上。
「我覺得那件很適合你呢。」
連腳步聲都沒聽到，剛才那位招呼我們的女店員就走了過來。
剛才還在打掃門面的她身上兜著一件茶色圍裙，看上去有點像是年輕的家庭主婦。這麼說好像有些失禮。畢竟感覺起來她甚至比我還小。應該是打工的大學生吧。但才這麼想，就被我發現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枚顏色低調，卻存在感強烈的戒指。
「也是，沒有口袋的衣服就剛好不用讓我煩惱沒有荷包的口袋裡要裝什麼呢。」我刻意把話講得很迂迴。
只不過她仍然保持著笑容，回答：「我們店裡也有提供刷卡喔。」
我笑著說：「那種東西當然也是放在荷包裡啊。」
語落，她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
「先生，你這樣不及格喔。」
「啊？」
女店員左顧右盼了一會，視線短暫地落在更衣室的門上，最後直視著我。
「先生你……該不會是想都讓女生出錢吧？」
聽到的瞬間，我以為是單指買衣服這件事。
我正想反駁，又聽見她接著說：「我覺得錢這種東西，應該是要算清楚明白的，不應該是任何一方需要替對方買單。」
我不解。我應該暗示了沒有買衣服的打算了吧。況且我也不是真的因為梧歆身上有那麼多的財產，就因此不帶錢在身上啊。
正當我對這名女店員感到有些厭惡時，又聽見她說：
「尤其大叔你還是帶人出來約會的人耶。」
我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馬上想到了她指節上的戒指。
相由心生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看見我笑，女店員就露出了更加吃驚的表情。
「我才二十二歲好嗎。而且我們才不是男女朋友。」我搖搖手表示否定：「也不是兄妹。」
聽見我的回答，她就露出了更加疑惑的神色。
「那到底是……？」店員的職業道德似乎已經光明正大地輸給好奇心了。
要是坦白，八成沒人會相信吧。況且我也不想讓這種事情太過於高調。歷經一番思索後，我決定這麼開口：
「我們之間……是難以言喻的關係啦。」
一瞬間，我聽見了試衣間傳來衣架掉到地板上的聲音。
而眼前的女店員更是傻了眼。
我看見她還想說些什麼，但我不讓她有機會繼續盤問，便指向店門口說：「有第二批客人來囉。」
「……啊！真的非常抱歉！」她終於才像是回魂似地小跑步出去。
多年打各種零工培養的口才總算是派上用場。
「……不要講這麼讓人誤會的話。」
試衣間的門被打開，又換了一套衣服的梧歆扁著嘴走了出來。
我裝蒜地聳了聳肩。
這次梧歆穿的是一件長到足以蓋過大半裙子的黃褐牛角大衣，脖子旁則圍上了紅黑相間的格紋圍巾。但明明應該是要強調保暖性的服裝，下半身卻只套上了格紋裙以及高筒雪靴，連長襪也沒套上，大半的腿部就這樣直接暴露在刺骨的冷空氣當中。
忽然，我注意到某種異狀。
應該說，想不注意到都難。
那是……傷疤？
梧歆的左膝側邊，有著一道像是被深深割傷似的，垂直蔓延開來的深色疤痕。傷口看起來已經過了很久，表皮顯得有些緊繃。那和她雪白的皮膚完全不相搭調，傷疤強烈地宣示自己的存在，就像是禮服上的汙漬一樣讓人沒辦法去忽略。
「我還在等你的不及格感言耶。」
梧歆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這才回過神。
「……既然都知道會不及格，那我還需要講什麼啊？」拉回思考，我夾雜著嘆氣抱怨。
「這是要給不及格的人看的，當然要聽取那種人的感言啊。」
「……不要講這麼讓人誤會的話。」面對梧歆那張狡猾的笑臉，我沒輒地搔了搔腦袋，打零工培養的口才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我壓低了視線，不讓自己對上梧歆的笑容。
也讓我發現，梧歆已經悄悄地挪移了腳的位置。
使我沒辦法看到那深沉的傷疤。
之後，我們進到了一間家庭餐廳用午餐。
然而……
「咕、嗯……呣……」我想這大概說是桌上那些食物臨死前發出的哀嚎也不為過。
真不曉得吃下去的東西跑到哪了。
我頭一次感受到這句話在眼前真實上演。
當我放下手上的空碗時，梧歆已經解決了相同份量的蓋飯兩碗。還一副悠然自得地繼續把甜點和飲料往嘴巴裡送。
看來昨天她能夠以快上我兩倍的速度解決掉份量不小的便當，根本不單單是因為她餓壞了吧。
「咳、我說妳啊……」望向桌上一片杯盤狼籍，我不禁開口。
「嗯……者、者摸……」
「好歹吞下去再回答。」我忍不住發了個小牢騷。體格跟食量完全不成正比。那些營養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啊？
「唔、咕嗯、咕嗯……哈啊──」梧歆放下了被一飲而空的玻璃杯，才停下動作看著我說：「怎麼了嗎？」
「妳也太誇張了吧。」
明明應該是兩人座的桌上擺滿了幾乎是四人份的餐點屍體。不說我了，就連負責送餐出來的小伙子都被這驚人的食量給嚇得一愣一愣的。
看見他這樣還一副努力地端上無理數量的餐點，我就不由得想像歐美電影那樣在桌上留張鈔票當小費了。
只不過負責掌廚的大嬸似乎很開心的樣子，空檔的時候還出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些「現在這樣的女生不多了啊」之類的話。
由她那飽經歷練的身材再和眼前的梧歆相比較，我就大概了解她是指哪方面的事。
「可是……」梧歆在餐桌對面抬高視線看著我。
「再不多吃一點怎麼劃得來啊？」說完，她像是終於感到不好意思地縮起脖子笑笑。
這句看似在開玩笑的話卻足以讓我沉默。
她終究是個只剩下六天壽命的人。
對她而言，現在發生的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於田邊的道路上散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和人交談、一起購物、吃飯聊天。所有的一切都將在不久後確切地劃下句點。
腦袋裡突然有種討人厭的感覺散播開來。
不過眼前的她卻彷彿這真的只是個玩笑似的，繼續低頭叉起蛋糕送進嘴裡。
哪些是玩笑、哪些是事實，這樣攸關自己性命大事的界線，在她面前卻是模糊不清。
面對這條界線，我感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像是打牌跟打似地回應：「……要是吃壞肚子，被送進醫院那才劃不來。」
「也是呢。」梧歆輕咬著叉子回答：「那等等還可以再陪我去一個地方走走嗎？」
做為消耗多餘的熱量。她接著補充。
我心想自己的臉上八成是露出了不怎麼樣的表情。便閉上眼，整理心情後，說道：「還有什麼要買的嗎？」
包圍腳邊的提袋雖然不大，但種類繁多，建立在寄居一個禮拜的前提上的話，我能夠想到的、想不到的用品幾乎已經通通濃縮在周圍了。
「嗯，不過呢──」她刻意賣了個關子。
「這是秘密。」
露出賊賊的笑臉，把手指貼在嘴唇前，輕輕地眨了眼。
我猛地感覺到心跳加快，臉上一熱。
這動作的殺傷力……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啊。
「咳、好吧。」我慌忙地用咳嗽掩飾動搖，以連我自己都知道破綻百出的鎮定回答。
簡直是死要面子啊。
我把杯中剩下的飲料連同這份自知一口氣喝個精光。
之後，我們就保持著這樣的氣氛繼續用餐，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說是用餐，但也只是我單方面地看著梧歆把已經送上桌的餐點掃蕩乾淨而已。
畢竟她都說出那種話了，要是我一直看著梧歆吃飯也怪尷尬的，於是便把視線移向牆上的平面電視。主播正用著字正腔圓的腔調播報著像是鬧劇、卻又彷彿如出一轍的搶案新聞。
就這樣播過了五、六則新聞之後，才聽見梧歆小聲地說道：
「我吃飽了。」
比我想像的還快。剛剛桌上光是還沒動過的餐點就不少了，我還以為沒有個十來分鐘應該是沒辦法解決。
是因為不好意思讓我等所以加快速度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倒也挺可愛的。
只不過和梧歆對上視線的時候，她連忙用紙巾擦了嘴角。接著有點像是生氣般地瞪著我。
之所以用「有點」，是因為她不僅個子小，就連瞪人的時候也像是小孩子鬧彆扭一樣，實在是沒有什麼威脅感。要是像剛剛那樣突然對我眨個眼，對我造成的破壞力可能還比較可怕吧。
我看著她那毫無威懾力的臉龐，在心裡點頭肯定。
忽然梧歆指著我的臉說：
「你的嘴角，沾到飯粒了。」
聽她一說，我便舉起手碰了下嘴角──
「……？」
手指摸到嘴角的瞬間，有種又冰又黏的感覺沾上臉。
拉開距離一看，才發現手指上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沾到了蕃茄醬。而且，比起說是沾到，更像是被擠在上面──
「喂！」
妳是小孩子嗎？
「還不是因為你笑我。」梧歆噘起嘴，任性地回答。
這讓我產生了想把手指上的蕃茄醬再彈回她臉上的念頭。
「我哪有笑……」
只不過一想到在旁人看來這會是多蠢的行為，我就只能邊咕噥邊乖乖地拿來面紙擦乾指頭和嘴角。
至於為什麼會被擠蕃茄醬在手上還沒發現？
一定是因為剛好閃過了值得我注意的新聞。
一定是這樣。
我們來到了梧歆所說的「秘密」地方。
……其實就只是個溫室栽培花園。
也許是因為近年來基因改造的作物變多了吧。儘管室內溫度的確是比外頭來得暖和一些，但倒也稱不上是溫暖，在這樣的情況下，卻還是能夠看到許多不合時宜綻放的花朵。
似乎是負責這間溫室的老園丁看見我們，雖然沒有多做招呼，只是露齒而笑，但他臉上那因為沾了些泥土而顯得生機十足的表情，給人一種沉穩樸實的感覺。
而梧歆只是慢慢地看過一盆盆的花簇，時不時像是要聞味道似地湊上去細看。
女孩子終究是女孩子，會喜歡花也是理所當然吧。
我一邊看著這些有著不合時宜色彩的花朵，一邊漫步在花臺之間，點著叫得出名字的花朵。牡丹、雛菊、鬱金香、水仙、玫瑰……
這時──
有樣東西猛地撞上我的胸口。
一陣不同於花香的薰香飄過。
我差點被這股和著香氣的暖流給灌醉。
「怎麼啦！小妹妹！」
而老園丁這句吶喊把我拉回了現實。
「喂……喂、妳、妳在幹什麼啊？」
撞進了我胸口的沒有別人，正是梧歆。
這難道是在……對我撒嬌嗎？
然而這樣美好的想像，在看見懷中的梧歆自己也是一臉錯愕的表情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大概只是不小心絆倒而已吧。
「真的吃太飽走不動了啊？」趁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便出言調侃了一番。
「……才沒有。」
梧歆稍微用力地捶了我的胸口，緩緩從我胸前抽身後，才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
我發現她的臉色已經翻白，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劇痛那樣。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單純的絆倒。
「真的沒事嗎？」我正色，再次問道。
梧歆只是默默地搖頭。很明顯地，她是在逞強。只不過，既然她不願意說，我也不能硬是逼她。
畢竟，好奇心是很容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
我瞄了一眼梧歆，只覺得她的眼神裡除了抱歉以外，似乎還有一點點……不捨得。
和昨天不同。即使隔著厚衣也能感受到梧歆身子柔暖的觸感。
不捨得……嗎？
……還是不要再誤解對方的想法了。
我在心裡複詠了一遍。做了個深呼吸。
不然，可是會被用蕃茄醬報復啊。
之後梧歆向老園丁買了個盆栽。而我因為被薰得有些頭暈而站在隔了有點距離的地方。
老園丁似乎是以為自己把東西亂放而害得梧歆絆倒，接連道了好幾次歉，梧歆只是一臉尷尬地回應。
然後，當梧歆拿來要結帳的盆栽時，老園丁好像有些吃驚地看向我，接著又向梧歆說了幾句話，只見梧歆搖搖頭，然後就向老園丁道謝離開。
回到家後，我把梧歆買回來的盆栽放在窗臺上。
那是一叢盛開著五瓣淡藍花瓣的小花簇。
「這是什麼花啊？」對於植物或是花之類的，我自認我的了解大概跟小學生差不多。
梧歆把買回來的東西放齊後，回過頭露出一抹壞笑：「都說是秘密了，怎麼可以隨便讓人知道呢？」
我忍不住白了一眼，嘆口氣後繼續說道：「不過現在可是冬天，這花能夠耐寒嗎？」
梧歆收起嘴角，讓壞笑變成了一抹清淡的笑容：
「只要有水，就算是再冷的季節……也能夠活得下去吧。」
「是這樣嗎……」我再次看向花叢所在的窗臺。
時值傍晚，窗外夕陽穿過濃密的雲層將一切抹上金黃，遠方街道上一片殘雪未消，彷彿葉片上的晨露一樣熠熠生輝。那相較之下顯得渺小且突兀的藍色小花，就像是與整個世界對抗也不屈服一般地隨風搖曳。
這樣的光景帶了幾分詩意，我不禁看得出神。
不過，我也沒漏看梧歆在說出這句話後，那透出一縷哀傷的眼神。
※※※
睡覺前，我才想到還有父母的房間可以使用。雖然，在他們去世的七年間，已經被滿山的舊物給堆滿了，簡直跟儲藏室沒什麼兩樣。但只要整理一下，睡個覺應該還不算問題。
可一天下來實在已經沒什麼心力了，所以這晚，我決定繼續在沙發上睡一覺。
我望著天花板，回想著今天發生的種種。
似乎……沒那麼糟糕嘛。
與只剩下七天生命的少女同居。
嗯，似乎也沒那麼糟糕嘛。
起碼相較於我現在的人生來說。
把忍不住浮現在臉上的笑意收進被窩裡，我就這麼讓意識前往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