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整個茵特拉路斯城陷入沉睡,僅剩的燈火恍如幽谷流螢,在黑暗中緩慢地撞、分開。萬籟俱寂,只有沙粒摩擦般的細碎腳步,偶爾夾雜金屬劃過平整石板路的刺耳聲響。
這裡是前額長有第三隻眼的種族——亞茵人的大城,儘管大陸上其他種族都將其視為首都;但對亞茵人本身來說,此處不過是暫時的居所。由於與生俱來的謹慎性格,茵特拉路斯的守軍們不分晝夜地巡邏,因此這裡不單是治安良好,戒備之森嚴甚至堪比世上最固若金湯的要塞。
城裡的行政區同居民們酣眠著,門前的衛兵不發一語地佇立,守護這份脆弱的寧靜;其中卻有一處火光依舊:騎士團長昆堤亞蘭坐在房內的桌前沉思,金色短髮、白皙尖耳、穩重而結實的身軀,透過昏黃的光線映於窗上。
房間給人整潔俐落之感,除卻生活必需品外,房內幾無雜物。瘦長的窗戶斜對房門,角落則有上鎖的小櫃。一張大木桌擺在石造斗室左側,緊鄰小櫃與窗戶,也恰到好處地留下可供單人走動的空間。亞茵騎士的座位貼著牆,後方牆壁掛著房內唯一金光閃閃的物品——他的佩劍。
昆堤亞蘭十指交疊,雙手手肘靠著桌面。空氣中瀰漫著蛇皮紙特有的青草味,桌上公文井然有序地堆疊,左前的馬其亞燈是房間僅有的光源。而在他面前的,便是新成立的騎士團——影子騎士團——其中一名成員的資料。
他雙眼盯著面前的文件,額前血紅的第三隻眼卻直視房內的黑暗;畢竟那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寄宿於亞茵人體內、與之共生的蛇靈之眼,只有受到蛇靈認可的強韌生命才能擁有。也只有擁有第三隻眼的同族,才有資格被稱為真正的「亞茵」,享有一切完人應有的權利。
良久,聽見有腳步聲逐漸接近,寂靜使得多餘的聲音更加清晰,迴盪整個建築,規律如同夜的心跳。是熟人,昆堤亞蘭如此判斷,這個節奏他再了解不過。步伐的主人在經過房門口時停了下來,也許是發現房裡還亮著燈吧。
「蘇里伍斯閣下,我知道是您。不用敲門了,快請進吧!」說罷,他站起身向門邊走去,而門外的人已推開門逕自進入。
「你的聽覺還是一樣敏銳啊!昆堤,我剛剛正準備敲門?!雇崎T進來的男人掛著招牌笑容,銀白微卷的髮絲用手撥到一旁,隱約露出額前的第三隻眼。
左手放開方才扶著的門框,名為蘇里伍斯的亞茵騎士走到房間中央,環視周圍的空間,頭上象徵騎士地位的白色馬尾頭飾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晃啊晃。燈光照亮了他那即使不刻意化妝也如雕像般白皙光滑的肌膚,雖然一刀疤痕橫過眼下的雙頰跟鼻梁,仍瑕不掩瑜。
昆堤亞蘭對這男人欠身行禮,將房門帶上。眼前的訪客,明明職位要比自己略高一些,身上穿著卻跟下級騎士一樣隨興——的的確確,就是他口中的蘇里伍斯。
「這麼晚還不睡嗎?」訪客問道,回頭看著站在門邊的騎士團長。
「是的,閣下。我正在思考最近的事件,以及『那個』……」昆堤亞蘭再次屈身,恭敬回答。
彷彿看透萬物的冰藍雙眼將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文件,蘇里伍斯將那份影子騎士團某成員的資料轉正,直接站著讀了起來:「嗯,這也難怪,上面又派給你這麼棘手的任務?!?/div>
「本來打算明天一早就向您報告,想不到居然還讓您親自走一趟!」騎士團長的頭又更低了。
蘇里伍斯抬起頭看著他,停下動作,似乎有些不滿地微微皺眉。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就不用這麼見外了,昆堤。」銀髮騎士嘆一口氣、深呼吸,「所以,『那個』的情況如何?」
「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樣子。所有基本的戰鬥訓練也都表現正常,尤其身手十分敏捷,行動時可以達到無聲無息的境界,只不過……」一面說著,身著灰褐色常服的昆堤亞蘭又坐回座位上。
「只不過?」蘇里伍斯專心聽著。
「按照病程來看,她的開花熱病早該好了,不然不可能活到現在;可是只要稍微進入實戰狀態或是更激烈的運動,她的熱病又會開始發作?!?/div>
「喔?」蘇里伍斯揚起一邊的眉毛。
金髮騎士團長閉上眼,陷入更大的煩惱:「除了初期的發高燒之外,有時還會出現紅斑甚至末期的開花癥狀;但一脫離戰鬥,沒多久就退燒、恢復正常,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div>
兩人沉默,似乎彼此都在消化這個事實。
本來呢,亞茵並不是生來就有第三隻眼,而是在步入青春期時參加成年儀式,由蛇靈選擇「合適的人」擁有。
蛇靈,亞茵稱其為「大腦」,是個敏感而脆弱的靈體,透過附身在亞茵人體內生存;而被附身的亞茵人,額上會長出名為「天眼」的第三隻眼,感官變得更加敏銳、行動亦更加敏捷。有了「大腦」,亞茵人才能平安地從青春期過渡至成熟期,也才具有繁延後代的能力。
麻煩的是「大腦」對宿主十分挑剔,只有同時具備強壯與美麗的人能受其青睞,因此絕大多數的受選者都是男性——或者該說,幾乎沒選過女性。強者保護不堪一擊的大腦,而大腦則保證種族的延續,這就是亞茵人與大腦的共生關係。
至於沒有選上的人,會在步入成年期時患上不治之癥:首先是使人暈眩無力的高熱,接著是由局部擴散至全身的紅斑;再下去紅斑處的肌膚漸漸突起、長成鱗狀肉芽;肉芽觸皮開肉綻後,花苞冒出,鮮豔血紅的花開滿全身;最後繁花凋零,患者在地獄般的炙熱中,迎向生命的盡頭。所謂「開花熱病」,正是因此得名。
無數的患者在成人期間死亡,打從被大腦遺棄的那一刻,就失去一切之救贖。但近年不知原因為何,開始有人戰勝熱病活下來,而且只有女性。昆堤亞蘭和蘇里伍斯在討論的「那個」便是其中之一,不過情況稍微有點特殊。
「嗯,也就是一直重複著發作、重癥、又痊癒的循環啊……」蘇里伍斯「嘖」了一聲,開始在房內踱步,「看來只能去問海拉賽頓大人了。至於『那個』在失蹤期間發生什麼事,既然連她自己都毫無頭緒,那我們除了從頭開始調查外別無他法??梢钥隙ǖ氖?,此事必跟茵特拉立迦島上的異變有某種程度的關聯?!?/div>
「總統也是這麼想嗎?」即使心中充滿疑惑,昆堤亞蘭依舊保持臉上的平靜,優秀的亞茵絕不因任何事動搖。
蘇里伍斯點點頭:「影子騎士團不就是因為她才成立的嘛,不過這當然得對外保密。」
弱者與恥辱,是不能攤在陽光下的。
騎士團長附和對方,緩緩地再度起身,越過石櫃慢步至窗前。新月正巧被飄過的雲翳遮蔽,巡邏兵也到了交班的時間,路上空無一人,冰冷的城市彷彿沉沒於靜止的湖水,陷入更深的睡眠。
「先別說這些了,您近況如何?」像是要揮開心中的煩亂,金髮騎士團長回頭看著老朋友問道。
「還不是老樣子,城內搜查、雷格諾斯復活會近期動向之類的,詳細情形在結果出來前就不說了,總之沒什麼進展,城裡也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拐嬗惺颤N異狀的話,現在調查大概也是徒勞。蘇里伍斯聳聳肩,沒有說下去。反正身為多年好友,就算不說也一定明白的吧。
只見昆堤亞蘭閉上眼,不打算追問下去。沒有人知道蘇里伍斯實際的職責範圍,維持治安只算其中一小部分,而這是連兩大騎士團的管理者都無法隨意過問的、更上一層的事。
銀髮騎士又一次揚起嘴角,似乎對老友的回答很滿意。他看了看窗外的夜景,深吸一口氣。
「時候不早了,昆堤,多想無益。」
語畢,蘇里伍斯朝門口走去。昆堤亞蘭連忙跟上,打算替對方開門。對方則偷偷翻了下白眼,似乎要開口說什麼,但隨即又吞回去。
房門再度打開,這次金髮騎士團長沒有彎下腰,只是看著來訪者將離去的背影。離開前,蘇里伍斯最後一次回頭:「唉呀,有風吹進來了呢!」
關上房門,聽著騎士的腳步漸行漸遠,消失在黑暗中,房間回歸一個人的無聲世界。
的確到了該休息的時間,剩下的事醒來再想吧!明早還得為「那個」安排新訓練,昆堤亞蘭重新將公文分類整齊,把「那個」的資料收進小櫃、上鎖,準備熄燈。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先是一愣,然後抬頭望向窗外,那片烏雲早已失去蹤跡,銀鉤重現大地之上,如同憐憫眾生的神之眼。
窗戶一直是緊閉的。馬其亞燈只會將結晶轉換成光與熱,並不會產生有害的廢氣。
有風吹進來了。
銀髮騎士的話語在腦海中盤旋不去。這夜,又更加漫長了。
在即將暗去的光線中,血色的天眼直勾勾地,凝視著牆上的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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