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我側身躺著，嘆了一口氣，翻了翻白眼、又吐了吐舌頭；沒過多久，又搖一搖頭，然後翻身、閉上眼睛；再過沒多久，又重複一樣的動作，最後乾脆仰頭看著天花板。身上蓋的是跟紙一樣薄的毯子，貼在身後的是冰冷的地板。
怎樣都睡不著！
死盯著黑暗中的一處，我放棄任何嘗試讓自己入睡的行動。周圍的隨從們鼾聲一片，堪比雷鳴；放眼整個小會客室，十幾二十人睡滿整個地板。而我的位置，就在最靠門邊的第二排，理論上是空氣最新鮮的地方……呃，那也只是理論上而已。
門外的「新鮮空氣」散發陣陣霉味，還混雜一點腥味。據說這裡過去是私下審問及政治暗殺的場所，因此常有空穴來風的可怕傳說——儘管那些故事根本沒有任何根據——但眾人卻寧可信其有。所以不管手頭有如何要緊事，也會盡量避開這間會客室外的走道；真的有必要經過的話，就遵守流傳下來的原則：不回頭、不張望、不出聲。
還有人聲稱曾在半夜的走廊上聽見房內傳來陣陣哀嚎，也有一說是疑似巨獸的低吼和呼吸聲；更有人表示曾見過幽靈飄盪，甚至有前輩因此活活嚇死。總之，有關「會客室」的傳說甚囂塵上，與其說是公開的秘密，不如說「常識」要來得更貼切些。
那麼，為什麼偏偏要睡在這種鬼地方呢？
除了因為房間不夠，以及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上司堅持不騰出地下樓層之外，也因為這裡擺設最少、房間空曠、便於整理，再加上上司當時隨口說的一句話：
「那邊那個會客室很適合啊，就睡那兒了。」
……完全無視於眾下屬滿臉的驚恐神情。
當然，這樣的日子不會就這麼結束的。接下來的幾天，上司和來自各地的其他貴族還有為期三天的重大會議要開；這件事相當重要，畢竟新官上任三把火，有許多事項要交代、宣布新規範、以及訂定之後的治國政策和未來的展望。
瞄了瞄自門縫透過來的微光，想必已經快過大半夜了吧？
左開的門邊還留了一個相當大的空位，那是留給上司的位置。不過咱們這位說好要同甘共苦一起睡地板的上司大人顯然是放了我們鴿子；可能還在跟來訪的貴族激烈辯論，或是在跟麾下的將士喝上兩三杯，也有可能在跟來自各地的公文奮戰著。
想想自己的上司如此忙碌，身為貼身下屬的我居然在這獨守空閨……不不不，居然在這悠閒地數綿羊，還跟一群睡死的同事體驗官邸傳說，這樣似乎不太妥吧？不過上司的脾氣一向古怪，很多事堅持親力親為，我們倒也樂得偷閒。說到這個，明天就是公定假日了，剛好沒排到工作，就趁這機會回家一趟好了，順便去藏書室多借幾本書。
我在心中盤算著，慢慢進入夢鄉。
＊
在柔和的晨光中迎接新的一天，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捧著借來的書，準備從藏書室離開。
連接著宅邸主建築和藏書室的戶外迴廊上，我小心翼翼慢慢走著——為了不讓精美的書籍污損，畢竟這也是上司的財產之一，而且借的量有點多。
經過一個彎道，隱約聽見前方似乎有兩個人正在交談，不時有笑聲傳來，看來正聊到興頭上。
手上的書在眼前疊成通天塔，幾乎快看不見眼前的路；因此直到被叫住的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其中一個正是上司本人。
「嘿，怎麼不打招呼啊，洛倫？」
慘了，被叫到名字了。這次放假回來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停下腳步，捧著書行禮根本是極限運動。要是書掉下來，輕一點是弄髒或書頁摺到、嚴重一點就是摔爛；不管哪種狀況，統帥大人都不會輕易放過我。
「抱……抱歉，兩、兩位大人好！」
語畢，我彎下腰來，以所能想到最恭敬的動作行鞠躬禮，換上副官應有的職業表情：莊嚴、專業的微笑。隨著腰身下彎的角度增加，書塔在空中扭動的幅度也跟著增加；到了身體呈九十度角時，通天塔彷彿遭到天譴一般，擺盪的幅度終於越過那禁忌的三十度角，歡快地奔向四十度角，並朝五十度角邁進。
喔喔喔不不不不不！即使心中激動如萬馬奔騰，也無法阻止驚天動地的悲劇在眼前發生。絕對不能把書弄髒！再這樣下去工作要丟了、要被炒魷魚了啊……而且偏偏還選在頂頭上司晉升典禮的隔天。我將會成為史上任官時間最短、前一天才升官隔天就下野的不良先例、史上最快丟官的副官啊！
「不——」在一瞬間內心的吶喊衝口而出，我立刻結束九十度的姿勢，先是將書本的重心移往整隻左手上，接著捧書的左手向內稍微用力一彎，平衡書塔的基座。書塔此時攔腰折斷，趕緊再伸出空著的右手攔住下墜的書本，右手將接住的所有書本單手調整回書塔的狀態。至此，雙手的書塔一分為二：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錯落有致的雙子塔。
上司看著好不容易行完禮、一臉狼狽的我，像是看完一段搞笑演出般，作勢拍了三下手。雖然上司的衣領很高，還有蒙面的習慣，但可以感覺出他在笑——而且笑得很燦爛。
「呵呵呵，辛苦了，洛倫，難得美好的假日還這麼勤學，看來我有個優秀的副官呢！書就暫時交由你保管……哎呀，別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嘛！用我的名義去借臺推車，不然別人要以為統帥都這樣訓練心腹的，這樣可有損新政府威嚴啊。」我不想背負虐待下屬的罵名，還有書別給我弄壞。眼前上司的笑意，似乎有種難以形容的高壓，這應該不是錯覺吧？
「是、是的，多謝長官！」我馬上就辦，饒了我啊，我保證一定完好無缺送回來。說到這裡，上司身旁的女子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趕緊用手掩住雙唇。
「呵呵，早些回去放書吧！」她溫柔地幫我整理手上的書，將它們重新整齊疊好。
視線順著戴上蕾絲手套的纖纖玉手而上，女子頭上戴著平頂圓帽，帽子下壓著輕薄的頭紗，長度恰巧覆蓋黑褐色盤髮及面容。透著霧白的紗幕，女子的臉龐若隱若現、難以看清，只知道是個生面孔。看她那一襲深藍色華服，想必身分非凡，大約是某個貴族的夫人或千金。
所以是貴客嗎？即便窘況當前，為表達謝意，我還是努力維持平衡，打算再次向她行禮。
「好啦，別行禮了，洛倫。快回去休息，明天開始可有你忙的。」上司一句話打斷我的動作，統帥已回復到平常在人前表現的平板腔調，聲音裡帶著體恤下屬的溫柔，不過從內容聽得出明顯的送客之意。沒錯，他希望我趕快離開。
——表面上是體恤下屬，其實你根本是想把妹吧！
嘖嘖嘖，我在心中猛搖頭、直嘆氣。想不到昨天才當上統帥而已，今天就開始廣納後宮了嗎？唉，好歹也先做做樣子，當個幾日明君啊……
即使如此，身為一個聽話又老實的副官，這時候應該以滿面笑容回應：
「那麼，小的告辭。」
聽從上司的話，以點頭代替欠身，向上司及貴族女子告別後，我轉身離開。
臨走時，耳畔清晰收到了女子的甜美嗓音：
「路上小心囉，可愛的小副官。」
之後，在上司英名的加持下，順利借到了拖車……不，我要更正，是一輛馬車、馬車！
這就好像在客棧點個麵包，結果端出來的是一整隻烤羊腿一樣：不但出乎意料，還與原來的要求差了十萬八千里。反正用途差不多，一樣可以把書載回家，所以這種規格外的升級還算不賴。也還好過去學過點駕車技術，就趁這個機會把車開回家炫耀一番，順便來嚇嚇她吧！
馬車穿越熙來攘往的街道，陰暗風景如影隨形，搖曳著局今色的街燈更添詭譎氣氛，城裡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即使擦身而過的幾乎是不懷好意的兇惡面孔，但對早已習慣的我來說，這裡和蒂瑪西亞的鬧區並無二致，也有其美麗之處。
事實上，這裡的風氣比起初來乍到時要好上許多，而自從咱家上司逐步攀上高峰，城裡圍事鬥毆的群眾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和紀律嚴明的職業軍人。雖然地下城區依然是個生人勿近的地方，不過相信也會慢慢改變的；因為長官沒有辦不到的事，是最強的人——既是聯盟裡的英雄，又是諾克薩斯城邦的實際統治者——是的，我可以很自信的說，這就是我所追隨的英雄。
他的名字，叫傑利科．斯溫！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