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十幾分鐘後,我從旋律中分辨出輕巧的開門聲,隨即發現賓靜悄悄走進貴賓室,穩坐在室內長沙發。沒有停斷音樂我繼續拉琴,他朝我張望一會兒,又拿出隨身記事本沉默地書寫起來。依照約定確實出現了,雖然懷疑他是否用敷衍別人的態度同樣敷衍我,但自己另外有真正想確認的事情,才會刻意提出這個要求,我將樂曲演奏告一段落。
「吶~你覺得如何呢?」我收起樂器,走近男孩身邊試著詢問感想。
「第四節有降Do的和弦,」黑色線條交錯的九乘九矩型方陣上,寫下最後一個數字後,他才緩慢開口:「第二個音,多抬高一度。」
「……嗯……」
「繼續?」
「休息一會兒好了?!闺m然他答對了,但光是這樣還不能確定。那是我故意失誤的地方,目的是用來確認酒紅髮男孩的音感。
「下次練習曲?」
「薩拉沙泰《流浪者之歌》,那首我總容易失常?!?/font>
「知道了?!顾缤饺諅€性又是一記簡短俐落的回應。我停頓一會兒,希望試著多瞭解眼前這個弟弟。日月如梭一年逝去,心中盤繞整年下來依舊停滯過往的姊弟情感,總覺得必須好好把握機會才行。
「我們聊聊好嗎?」
「嗯。」將完成的『數獨』翻到後頁,他這次算起數列金字塔。
「我覺得你話很少呢,學校生活跟平常在家時一樣嗎?」
「沒兩樣?!?/font>
「多跟別人交流比較容易交到朋友吧。」
「沒必要,會變成廢話?!?/font>
「……這種態度人緣會稀薄喔?!?/font>
「跟數字相處,夠了?!顾麤]有抬頭,雙眼直視紙面。
「……姊姊覺得不開心餒~」伸手捏住他一側臉頰,我使勁兒。
「?!」充滿疑惑的眼睛倏忽睜大,男孩表情不甚明白。
「不知道你叛逆什麼,說話語調就是讓我很不高興呀~」手指越來越用力。
「等、登……?」
「明明還是小孩怎麼如此不可愛呢?」挑眉佯裝氣鼓鼓的模樣,我沒打算放手。
「W… wait …」他轉換語言的同時,雙手握住我的手腕用力往後扳,阻力跟皮膚擠壓的輕微痛覺從交感神經傳遞而來,於是自己鬆開手指,不過對方並沒有放開。
“Is anything wrong? I’m serious with every word!”〈說錯什麼了?我字字屬實!〉
“You don’t really care about others, right?”〈你對別人根本漠不關心,對吧?〉
“… So what? They don’t need.”〈那又如何?他們不需要。〉
“Your close friends need.”〈你的親密朋友需要?!?/font>
“They don’t. No talk, no one hurts.”〈才不會。不說話,沒人受傷?!?/font>
“Close friends...including me. This kind of attitude hurts me hardly, Ben.”〈親密朋友中也包括我。你這種態度讓我很受傷,賓。〉
儘管瞠目依然,他卻變回了沉默不語狀態。雙手凝聚的力量逐漸消散,從我的手腕上滑下。數列金字塔平躺於桌面,數學計算就在我們爭執的時刻起停擺。為了爭論才與我交會的視線再度別開,他繼續盯著那堆黑壓壓佈滿紙面的數字。我伸手稍微整理賓的酒紅色瀏海,他不動如山持續沉默,一如往常沒做出任何反應,一丁點,都沒有。自己心頭不免浮現些許失望。
“Or… you don’t think I am your friend?”〈或者,你不認為我是朋友?〉
“…No.”〈 …不是。〉
“Oh……”〈喔……〉
自己臉色應該不太好看,尤其聽見那樣的回答。賓繼續陷入沉默,而我十三歲的腦袋不曉得接著怎麼做適切,輕聲表示失陪,兀自離開貴賓室,我走向花園躲進經常待著的涼亭。還以為他答應會來協助校正音準,表示願意開始讓彼此之間有所交流。賓習慣性用沉默代替回答,特別是面對不肯解釋的事情細節,即使深知這點,依然希望他至少對身為姊姊的我卸除心防。留在這裡一年多了,度日如年令我對光陰失去知覺,實在很想逃離,但沒有地方可去。
猶記得爺爺葬禮過後遙遠的去年秋日,母親好像提過相似的話。「父女倆簡直一個樣,以為凡事沉默就能敷衍了事嗎?」……這麼說來我好像也是,因為母親對我抱持相同的看法。原來父親、弟弟跟自己三個人果然態度一致嗎?不愧是直系血親呢,用這點驗證自己幼年模糊的親屬關係,是否應該感到高興……高興果然是一家人?可是我覺得很難受,家不是家,證實這種連結有什麼意義。
「菈菈,妳哭了嗎?」
熟悉的女童聲音喚回我的思緒,抬頭只見小嘉笑顏甜蜜,不知何時站立於歐式花園涼亭前小徑。記得應該是輕聲囁嚅著『沒事……』,後頭跟著羅織謊言帶過。對妹妹善意欺瞞是因為不希望對方無謂擔憂,我亦討厭自己淚眼汪汪的模樣。
牽著小嘉返回府邸二樓,通往繽紛花園的金邊裝飾門開啟,我們逆行方向進入後廳,二樓走廊地毯然後轉角,看見廊道天花板上方,三、四層蛋糕蠟燭造型而懸吊的水晶燈璀璨,總是以此作為自己房間指標。掀開色彩濃郁的纈草紫呢絨窗簾,落地窗陽臺放眼望去可以俯瞰戶外花園,還有一棵鄰近白色大理石陽臺的綠樹,這片景色是我在此唯一珍藏。
「好漂亮,是酒紅色耶!」小公主指著我繫在四個床柱頭的絲絨緞帶。
「酒紅色最美了,可是媽咪說我不適合。不公平,人家很喜歡說~」櫻桃似的小嘴嘟囔埋怨道:「媽咪就這個不願意給人家?!?/font>
「小嘉撒嬌也不行嗎?」
「行不通餒,人家試過好多次了~」隨後她轉身筆直地看向我,接著快步輕盈撲來。
「菈菈可以幫我跟媽咪說?小嘉也想要酒紅色~」
「這麼喜歡酒紅色?」我露出了無奈苦笑。
「因為是大人的顏色又很別緻啊!而且哥哥的頭髮是酒紅色,菈菈也是~」
「……這樣啊。」
小嘉天真可愛的想法,令人無法忍心拒絕,有機會再向母親提議吧。撫摸小嘉柔嫩臉蛋,我想起弟弟總是對她不理不睬,突然覺得有些生氣。就算被批評多管閒事也無妨,我決定問個仔細:「……小嘉喜歡哥哥嗎?」
「當然呀,超級喜歡~」她眨著翠綠色雙眸,雙手還環抱住我的腰際,沒有放開。
「但是哥哥好像很冷淡呢?」
「他平常就是那樣?!?/font>
「妳不生氣?」
「唉呀~菈菈擔心人家嗎?小嘉覺得好開心!但是我愛他,所以沒問題哦。」
「……咦、呃,是哦…?」
因為愛惜哥哥,所以再怎麼樣都沒關係,是這樣嗎?雖然面對妹妹黏人態度,弟弟未曾口出惡言,亦未曾把她推開,可是不僅當事人不在乎,雙親甚至放任男孩的傲慢滋長,怎樣都不合情理啊。彎身抱緊嬌柔的妹妹,心疼她用這種方式付出感情,我得另外再跟弟弟把話說清楚。
儘管情緒沉鬱,音樂練習絕對不能中斷。翌日特定時段,我再度走向早已作為教室的練習場所。敞開平時練琴的貴賓室大門,男孩埋頭算數的身影立即映入眼簾,頭戴全罩式耳機,比我還早先就定位。正奇怪對方居然沒有為昨日的事情迴避,又很想立刻詢問詳細,但隨即感覺時機未到。面對防衛機制比自己還嚴密的人,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循循善誘。順其自然好了……
「……開始?」我盡可能淡然的語氣。他只是默默取下耳機,然後點頭稱是。《流浪者之歌》練習曲很快走完幾回,不像昨天口述旋律是否音高偏離,他對於何處有所疑慮的部分,改用紙張筆記註明?,F在連一個字都不肯開口了。
「嗯,最後一段都沒有問題嗎?那段是我最不熟悉的章節呢……」這是真切事實,自己對於最終結尾沒有什麼把握,然而細細讀了紙上標註的字句,賓卻未對此提出任何疑問,這點著實令我感到好奇。
「… …Sorry.」〈抱歉?!?br> 「為何……怎麼了?」我大惑不解。
「……全部……我是說,總之──對不起。」
「???」該說道歉道的滿腹狐疑實在堪稱一絕?我迷惑著停頓下來思考弟弟那些話語,碰巧瞥見了他手中那臺智慧型手機,螢幕顯示剛才入室時他聆聽的曲目,不正是薩拉沙泰的《流浪者之歌》嗎?
「你聽《流浪者之歌》?」
「嗯。」
「對古典樂感興趣嗎?」
「不是?!?br> 「哦~那是為什麼呢?」
「最後一段不熟,妳的練習,無從辨別?!?br>
「……所以對不起是指這件事?」我不自覺瞳孔放大數倍。還以為很自我中心的弟弟,並非如先前所想那麼自私。
「朋友?!?br> 「朋友怎麼了?」
「不是朋友,妳是姊姊,so… …」
「~所以?」我耐性等待他表達後續想法。
「Friend is nothing to me, but Sis is different.」〈朋友對我毫無意義,但姊不同?!?br>
男孩面無表情的臉上似乎泛起淺薄如醉的酡紅,我一時之間沒能馬上解析。原來如此,一開始我就弄錯方向了,賓的認知顯然跟普通人不同,雖然不曉得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他對『朋友的定義』與我固有的看法風馬牛不相干,所以他並非拒我於外,而是認定方式有所差異。難怪沒有特意躲避,還繼續維持當初說好的約定……那麼對其他家人的態度又應該如何解釋?感到欣慰同時,亦讓我確切質疑這個家庭,有很多被隱藏起來而無法揭示的秘密。
? 自家引用:詩緹菈、史考賓、亞絲杜嘉
? 活動出自:《Z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