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柔和指引向室內(nèi)的一處銳角,迷茫看著那個方位,慵懶起身,雙腿不自覺地顛簸,好像很久沒有走路似的。隨手伸展揉揑雙腿,不經(jīng)意向下瞥見地板橫躺著一架小提琴跟琴弓。栗紅色琴身映入眼簾,我跪坐在方格紋路的地板上想端詳清楚。
窗外忽然轟隆一聲落下滂沱大雨。
突如其來的高分貝阻斷了回想的思緒,雨天實在令人煩悶。一語不發(fā)地關(guān)緊窗戶,拉下簾子好隔絕兩個空間的聯(lián)繫。拾起小提琴以及琴弓,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能夠輕易理解如何使用。稍微試玩一下,感覺還不壞。亦是從這個時間點,察覺自己很多事情無從得知來龍去脈……沒錯、很多事情難以憶起。
例如房東答應(yīng)要替換房間的門鎖,卻想不起來應(yīng)該怎麼聯(lián)絡(luò)對方;掀開窗簾向外望去,陌生的街道交織成數(shù)學(xué)家才有能耐十秒鐘背誦的幾何象限……原來我住在這裡嗎?伸手到窗戶旁邊的圓桌,以為能取到玻璃杯盛裝的杜松子酒,收手卻發(fā)現(xiàn)杯子空心通透,也無法回憶要怎麼走去酒館滿足乾渴的欲望。
總感覺必須留下一些文字紀錄才能整理出頭緒,離開房間來到交誼廳,嘗試默記公佈欄上鄰近區(qū)域的地圖,可惜它不像樂譜,數(shù)次確認與記憶耗費不少時間。幾天後感覺地圖已經(jīng)烙印痕跡在心板,我才正式動身離開這棟大樓,前往遠處。
這是為什麼直至今天才光臨那間書店,然後用奇怪的方式買下日記本。
雖然稱作日記本,我卻考慮一有任何線索就翻開,寫下。
Measure 02──《崩墜》
地圖的探索雖然抵達了能浮現(xiàn)心頭的階段,卻還未臻成熟。不願去預(yù)期設(shè)想迷路的窘困情況,這幾天我盡可能徘徊在廣場邊緣至住所這幾段距離的範圍內(nèi)。提起廣場,那裡有一座時鐘指針已經(jīng)停擺許久的鐘塔,至少從我來訪此處的那一刻起,從沒看過它走動,一秒鐘都沒有。
略過不知為何建立的鐘塔,環(huán)伺整個廣場時某種熟悉的感覺正從表皮毛細孔傳遞到中樞神經(jīng)。如果是閱讀小說裡的形容方式,大概會描寫成電流接通的觸感吧。那不可名狀的感覺還尚未明朗,此刻又一不明原因,令我想起擺在房間裡那架栗紅色的小提琴。既然如此,改天就帶著小提琴來廣場,或演奏或回憶,無論如何總會有點答案也未可知。
我坐在向陽的角落,房間裡窗戶的下半部向上推起,引來外頭徐徐清風(fēng)吹拂著窗簾。筆記下次去廣場的片段想法時,凝視買來的日記本書頁邊緣附帶鑰匙與鎖頭的開口。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都身處什麼詭異地方了,還防衛(wèi)心這麼重。目前為止這裡遇到的每個人雖然表面看起來稀鬆平常,卻總有一種不會形容的感覺,經(jīng)常沉思、沉思、沉思。像我一樣也變得健忘嗎……
……我是何時開始變得如此健忘呢?
幾天前在買日記本的書店裡遇到綠色雙眼茫然的少年;返家途中看到順手牽羊的女孩;雨停後的幾個小時跟有趣的黑髮男人打照面,這些仍舊歷歷在目……
紊亂思考未知何時終止了。眼見一抹縫繡了葡萄酒紅、蜜糖橘與香檳金的斑斕美夢,沉醉於恍惚間,彷彿聽見幾聲專屬於他的爽朗愉悅,若隱若現(xiàn)地漂浮其中。聆聽著他聲線裡的律動,猶如沐浴在和煦照耀的陽光般,我感到暖意油然而生,心甘情願繼續(xù)沉浸於自己意識底下所構(gòu)築的和諧美好。
「詩緹菈!」他微笑。
在這兒。
「詩緹菈。」他鎮(zhèn)定。
是,我在這裡。
「詩緹菈……」他顫抖。
怎麼了,聲音變得如此惶恐?
「詩緹菈!!」他吼叫。
……別那樣咆哮,那種刺激令我不安。
眼前的幻境瞬間崩毀,跟隨他最後的咆哮墜落在黑暗深淵。記憶中的美好倏忽即逝,我猛然睜開雙眼,挺直倚賴在椅子上的身軀,愣愣看著前方。小圓桌上的酒瓶和玻璃酒杯在陽光斜射下依然通透,旁邊翻開的日記本已然寫了數(shù)行。
我一手扶著額頭一手提筆,回憶剛剛的夢境,加以記錄。
Measure 03──《夏天的尾巴》
暑氣蒸騰的午後我再次流連廣場,與前次相異點是手裡緊握著栗紅色的小提琴。思考著之前自嘲防衛(wèi)過甚,我想……確實防衛(wèi)過甚了吧……?這個世界覆蓋了某種壓抑陰鬱的氛圍,層層相疊而且濃稠的化不開,人人忙於思索嘗試如何搜尋各自的海馬迴,不會閒來無事去偷看他人日記。
所以買附帶鎖鑰的日記本有意義嗎?
用來預(yù)防其他窺伺者,
還是說……
……我只是害怕被看穿?
「唯有藏匿祕密,才會恐懼他人的視線。」
面向廣場上的建築物,架起小提琴開始演奏縈繞在心中許久的樂曲─《懇請降臨,以馬內(nèi)利》,沒來由的想起這首曲子。來來往往的人們有些面熟有些陌生,儘管要求自己專注在樂曲與記憶之間尋找關(guān)聯(lián)性,依然禁不住想目睹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我無法全神貫注。
與駐足的神父淺淺地問候幾句,向他詢問了教堂的去處,決定擇日前往。神職人員的存在讓我心靈平靜,似乎從孩提時代起即是如此,每當懷有滿腹委屈,第一步就是到教堂裡尋找神父及修女,訴說、告解、唱詩或讀經(jīng)什麼都可以,儘管不是很虔誠的天主教徒,卻也似乎能感應(yīng)到一雙擁有力量的手承載著我。
瞥見神父後方那位坐定高牆的黑髮女孩、隨著旋律舞動的羸弱少年、擁有漂亮藍綠色虹膜卻眼神茫然的男孩,還有數(shù)天前在街上偶遇的黑髮男子榛名,我在腦中的記憶儲藏櫃填寫表格,爾後閉眼感受著雙手營造出來的音樂。突然間,這些廣場上看見的面孔們和樂曲融合了。
──白雪飄落的黑夜,廣場與街道叮噹鈴聲作響,與人群歡心愉悅的臉孔相互交錯,燈光閃爍著繽紛色彩,廣場正中央聳立的巨大裝飾樹──
戛然遏止。
記憶裡過量的白雪將畫面覆蓋成一片虛無。
難以回憶事情居然是這麼痛苦,我品嚐失憶癥患者的無奈與失落。
黑髮男子的話將我拉回現(xiàn)實,由曾經(jīng)從軍的他那裡,確認了手指尖的厚繭應(yīng)該是長期練琴導(dǎo)致。「嗯,果然不是天資聰穎的緣故啊……」欲沾光有口皆碑的莫札特,當然純粹妄想,能練出一段久遠的過去,表示我確實只是因為某些事情而暫時性失憶。眼見榛名同樣展示他那雙充滿厚繭的大手,才終於真切地感覺到了真實,現(xiàn)在是自從來到此處嘗試數(shù)算出的第九個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