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河幫大堂,燭影搖曳,薰籠散暖。
高天河和葉君懷才用過飯,正在核對幾處商號的帳本。
「太平賭坊的生意這兩日都火得很,一切果然如老大預料的一樣。」
「是啊,街坊們忙完年節的事賭場生意自然就旺了,接下來二月二龍抬頭,家家都要吃麵條餃子烙餅的,也要讓易牙居提前備料。」高天河頭也不抬地看帳,又問:「董必忠和柯志遠回來了?」
「他們午後由東關碼頭上岸,滿船藥材都已經點交給陳記生藥舖,東西太多,也是忙到剛剛才算完,我讓他們都先回家歇息。」
「那也好,明天我再找他們說說話,現在就等趙凌、崔清河的鑣車兩天後回揚州,再到淮秀院一起犒勞他們。」
「我已經知會淮秀院陳管事,當晚淮秀院只接天河幫的生意,一定讓眾弟兄都玩得盡興。」
「光是這兩趟鑣收益就夠咱們一季的嚼穀,熱鬧過後他們又要緊接著走下一趟鑣……幾位弟兄也真是辛苦了,你好好安排,兩天後淮秀院的宴席一定要辦得妥妥貼貼。」
「我理會得。」葉君懷又笑道:「說起淮秀院,聽鐵柱講兩天前老大在街上巧遇白大姐,還救了她和同行的一個小姑娘?」
「只是樁小事,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高天河想想還是有些惱:「鐵柱那小子還敢提這個,當日那騾子撒潑差點傷了白大姐和小姑娘,我拉住騾子,叫鐵柱快去幫忙扶白大姐,結果這傢伙當真就只扶了白大姐,小姑娘都不管了!做事這麼著三不著兩的,我都不知道怎麼教好。」
葉君懷趁機進言:「所以我早就叫你上街別只帶著鐵柱,要多帶幾個丫頭侍候才是。上回杜鵑不濟事,下次你帶上夜鶯和畫眉……」
「省省吧,」高天河不以為然:「女孩兒家就是嬌弱,多帶幾個真遇上什麼事,到時我要救的人不就更多了?」
「你真是不解風情,」葉君懷嘆氣:「城南碧水樓的丁老大每天左擁右抱,城西鐵劍門的邵掌門風流不羈,就只有你……」
「我怎麼了?」
「老大你說你不娶親也罷了,這把年紀了房裡連個暖床丫頭也沒有,人家都在背後議論呢。」
「議論什麼了?」
「說你整天只帶著鐵柱……是不是養小官。」
一陣沉默。
「我就算真養個兔兒相公也不會找鐵柱吧,」高天河眼神一黯,真是有點火上來了:「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
「就是就是,」葉君懷連忙安撫:「我每回聽到馬上就罵那些皮五辣子了,像鐵柱這樣五大三粗笨手笨腳的,老大你找誰也不會找他啊!」
每回聽到……所以還不只一次?
高天河冷冷看著葉君懷:「所以每回聽完人家議論你也罵過就算了?」
葉君懷看著自家老大俊臉上那雙沒什麼情緒的冷眼,忍不住就嚥了口口水……這已是老大最憤怒時的表情。
想起老大那雙鬼都打得死的拳頭,再想起曾經折在那雙拳頭之下、和天河幫作對過的所有人的悲慘下場,葉君懷不覺悚然。
誠然老大一向看重自己信任自己,誠然天河幫已經不再做那些打打殺殺魚肉鄉里的污糟事,可是那雙拳頭威力還是在的,老虎並不會因為停止狩獵就變成小貓。
在外向來呼風喚雨的天河幫葉大管事此刻看著自家老大攢得死緊的拳頭,只能直面這最原始的恐懼。
「這個麼……我想著老大的教誨,咱們天河幫現在已經不同往日,哪能還幹仗勢欺人的事呢?」葉君懷拼命動腦,想著怎麼說話才能把傷害降到最低:「也只好罵罵那些潑皮而已,總不能當真動手教訓,壞了咱天河幫的聲名。」
這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果然侷住高天河,他放鬆拳頭,還陰沉著一張臉,卻也沒再說什麼。
葉君懷看這態勢是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他鬆了口氣道:「天也晚了,老大早點安歇吧,明日虎頭幫的姜二虎還要來總堂跟你說事,今晚須得養足精神才好。」
「知道了,你回家去吧,下次再帶小葉子過來玩,我還抱著他逛大街買酥餅給他吃。」
說起自家兒子葉君懷就笑開了:「小葉子現在整天黏著娘呢,把他娘都累壞了。老大既然喜歡,轉天我就帶他過來找老大玩,也好讓碧青喘口氣。」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葉君懷起身告辭,高天河也回到後院風雲閣的住處。在他要進閣之前,鐵柱照例問:「老大今晚想找哪位姐姐暖床?」
他照例回答:「我要自己睡,我睡著的時候不淮任何人進我屋子。」
說著他就踏進閣中鎖上閣門。
來到偏間臥床上,他解衣而臥,床榻乾淨整齊,薰籠是暖的,窗邊的炭盆上熱著茶水,鐵柱就算做事少根筋,屋裡的事一向都安排得挺好。
在這麼安適的睡房裡,高天河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
他向來淺眠且睡不安穩,每個夜裡他往覆循環做著相同的惡夢,自他一家十三口死在海寇手裡那天開始,這個惡夢已經跟了他八年,如蛆附骨,陰魂不散。
爹、娘、大哥、二哥的頭顱被倭刀斬下之後滿地亂滾……
大嫂、二嫂在大哥、二哥面前被輪番凌辱後慘遭開膛剖腹,撕扯出胞宮內的胎兒……
襁褓中的小姪子、小姪女們被活生生放進滾水鍋裡煮熟……
四弟、五弟、么妹也成了海寇洩慾的對象被折磨至死……
高天河前一晚到山下看守田地,隔日回到家裡一開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還有一些家人的遭遇是之後倖存的村民告訴他的。
他成了見識過人間地獄的人。
此後每晚都做惡夢。
夢裡一家十三口撐著搖搖晃晃的破敗身軀艱難地走向他,提著各自的頭顱、捧著露出腹腔的臟器,哀聲哭訴自己死前的傷痛和遭遇。
夢裡家人們哭訴完之後總是用兇狠怨毒的眼神看向他……就好像完全無法原諒他一樣,就好像在質疑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倖免於難,其他人卻要承受這樣慘痛的命運。
惡夢的最後十三個家人會一起撲上前來,從他身上撕扯、拔取他們身體欠缺的部份,頭顱、眼睛、牙齒、皮膚……他總是在這個時候被驚醒,接著呼吸困難、冷汗直落地伏在床上喘大氣。
然後就只能睜著眼等天亮。
生前溫和質樸的家人們死後夜夜在夢裡折磨他,高天河不覺得家人們會這樣做……或許真正無法原諒他的並不是家人,而是他自已。
飽受惡夢折磨的高天河,終於在葬了全家後不久跟著其他遊民的腳步來到揚州,原以為遠離家鄉或許就能讓一切好轉,結果並沒有。誠然來到揚州後他做什麼事都頗為順利,創建了天河幫,帶領手下所有人一起過上更好的日子,接著在揚州攻防戰中得到全城的擁戴稱賞,還順勢洗白了天河幫——可是惡夢並沒有消失。
他過著白日意氣風發,夢裡恐懼驚怖的扭曲生活,每次醒來他都覺得自己離真正的瘋狂只差臨門一腳。
誰也救不了他。
他們居然還勸他收下暖床的丫頭……要做什麼?
他連惡夢之後的驚嚎都只敢咬著棉被吞進肚裡,怎可能放個暖床丫頭在身邊,每晚看著他被惡夢驚醒失魂落魄的窩囊樣?
荒唐。
今晚找哪個小妾陪睡,讓哪個暖床丫頭上榻來一起快活……這種每天困擾著碧水樓丁老大、鐵劍門邵掌門的問題,他永遠也碰不上。
正妻、侍妾、暖床丫頭……是他一輩子也不配擁有的煩惱。
八年前為什麼只有自己活下來?
高天河面無表情思索著這個自己已經思索了八年,卻始終得不到解答的問題,終於無力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