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寒凍侵擾,他的五腑六臟皆蜷縮得不像話,周遭之寂靜,彷彿整座森林的生命都在一夜中死去,那白日裡見過的野兔與雉雞,枝頭鳴叫的小隻鳥兒,吸吮樹液的甲蟲,隱匿在草叢間的螳螂,還有一同搭起帳篷的夥伴,所有生命氣息與溫度,似乎都在寒氣中凍結住。他沒讓毛毯離身,在團成球狀的身子再添上一層外衣,接著搖搖晃晃地離開如棺材般的睡袋,只要生點火,再熱一杯酒,身子總會暖起來的,他那時是這麼想。
夥伴確實全都不見蹤影,本來守夜的應該有三人,一、兩人怠忽職守跑去打盹是常有的事,他們也不太計較,但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中,連一絲微風也無,葉片凝結如同畫作,讓他無法確定自己身在何方,是夢境,還是發生了某種重大變故的現實?他踢到夥伴隨手擱在地上的鐵鍋,金屬與巖石的碰撞聲在林木之間迴盪,逐漸離去的聲音,好像會取而代之地喚來某個生物一般,他盯著那深邃的黑暗,責怪自己的神經質,這周遭,已經靜得像是戰場,殺戮過後的死寂,掠奪過後的荒蕪。他順著鐵鍋摸到先前撲滅的火堆,用身上的火種與火鐮再度擊出火花。
他看見火種上方煙霧飄起。
他抬頭,厚重雲層已全數散去,如巨大燈籠一般的圓球灑下耀眼光芒。不可能,他想,那不可能是銀月,如此時此刻,佔據一半天空,發散銳利如針的光線,穿透枝葉,將土石間的縫隙與凹陷、塵土、旅人足跡與物體殘骸,皆清楚展示在眼前,一如白日之主帶來白晝,只是在那之上增添一層朦朧薄紗,天與地之間依舊罩著黑色布幕,這樣奇異的景象,銀月從來不曾做到。那不是銀月,卻又與太陽相去甚遠,他在夜晚出現,頂著銀月的一身皮,卻以放大數倍的身姿照看著地表萬物,隱隱約約傳出幽微笑語,那邀約與誘惑傳到他耳裡,傳到他心裡,傳遍他每一吋肌膚,那虛假之月如一隻巨大眼瞳緊盯著他,那一瞬間,他是獵物,是夜空眼中一個有趣的玩物,是盛宴中起舞的配角,是世界運轉並非必要的一塊拼圖。
「來玩吧。來跳舞吧。唱吧。動吧。展現自我吧。解放吧。嘶吼吧。隨著慾望,隨著喜悅,加入這場宴會吧。」
那是他人生中最特別的一天,幸福不足以形容那種狀態,身為人類的所有包袱,責任與義務,正義、善良、道德與律法,長久以來束縛他的枷鎖,都被他所遺忘,他首次明白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我,他再也感受不到寒冷,感受不到恐懼,他就是這片黑夜,這片黑夜就是他與他的夥伴。他們就在這裡,只是為了感受活著的喜悅,只是為了滿足原始的慾望,舞動著、狂歡著、享受每個呼吸心跳,世界的真實面貌不過如此,先前的他盲目至極而無法看清,原來活著不過是如此。他高聲吼叫,對著夜空咆哮,大力揮舞手腳,他與他漆黑的夥伴們呀,在虛假之月展示出的真實世界裡,他知曉如何作為自己,他明白人生的真諦,從此以後,沒有任何事能困擾他、束縛他、令他痛苦、奪去他的喜悅、造就他的悲傷,從此以後,他與虛月同在,他與黑夜同在。
他與他漆黑的夥伴們,在盛宴中嚐遍歡愉。然後,他的滿腔熱血灑落大地,成為虛月的養分,從此他與黑夜合而為一。
看見創作大廳的活動,於是順手貼一下之前寫的隨筆。
這篇短文的內容描述的是我筆下世界中的「虛月之夜」現象。想了解詳細可以去看《虛月舞曲》這部作品。
文中提到的「銀月」就是我筆下世界中的月亮,只是銀月沒有陰晴圓缺,永遠都是滿月,所以我換了一個詞稱呼,來和現實世界的月亮作出區隔。在《虛月舞曲》和其他同樣世界觀的作品中,也可以看見我使用這個詞,並且不會出現「月亮」這個詞。如果出現了,代表該作品不屬於此世界觀,或是代表我一時不慎寫錯了。
(雖然月亮叫作銀月,但太陽並沒有叫作「金日」∠( ?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