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煩,我不是都說了好幾次,不要靠近我了嗎,為什麼都聽不懂呢?』
學校屋頂上,茱麗葉的語氣冷冽而粗暴,但是浮現於她臉上,彷彿要被悲傷給溺斃似的表情卻訴說著截然不同的故事。
於是,不是羅密歐的我毫不知恥地向著茱麗葉伸出手,單方面傾訴著我對她的思慕——
我闔起手中的《高不可攀的茱麗葉小姐與不是羅密歐先生的我》,長長吁了一口氣。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看這本書了。接下來便是長達十頁男主角對女主角告白的場景。說實在的,要保持冷靜不漏痕跡的在公共場合讀那種情意纏綿的劇情,真的需要相當的恥力才能辦到。
我環顧周遭的文藝社社辦。
身前是一張六人座的長桌,三面牆壁都有書架,裡頭擺滿文藝社歷屆學長姐或著動用社費或著遺愛捐贈的小說、漫畫,剩下一面開了整排窗戶,帶有草坪樹木氣味的料峭春風拂動窗簾,攜著運動社團充滿青春氣息的吆喝聲一同吹入室內。
雖然文藝社的社員高達十人,但同時也有多達八名社員身兼其他社團或學生會的職務,十次文藝社社團活動也不見得有一次出席。因此,此時此刻身處文藝社社辦的人,除了我,只剩坐在斜對面靠窗座位的她。
對座的巫雨晴是個過於可愛的女孩子,有著一頭俏麗的鮑伯頭,如同皓月般大而明亮的雙眼,與纖長如絲的睫毛,是在女生中也算得上身材嬌小的洋娃娃型少女,而且還附加冒失屬性,身上經常可以見到OK繃或繃帶纏繞。
她低垂著頭,目光專注,挪動手指翻動她一貫拿在手上的純文學向作品。我則時不時偷瞄著她, 漫不經心地閱讀著偷閒意味濃厚的輕小說。
似有交集,卻又毫無交流可言;看似連繫,卻又毫無互動可言。
這便是文藝社,這便是我與她無足為奇的社團時光。
※
補習班下課後,我從有著臺北補教聖地之稱的臺北車站離開,搭上捷運,一邊背著明天小考的英文單字一邊靜候列車駛向目的地。
出了捷運站,我走向位於捷運站與我家之間的公園。夜晚的公園很是安靜,也無行人也無風,宛如森林的綠化帶更加加深了入夜以後寧靜的印象。
我抬頭一看,四周公寓大廈透出零星的燈火人家,但是更仔細的注目下會發現今夜的市景與往常並不相同,大樓頂端可以清楚看見明亮的火光不自然的閃爍,彷彿是小型煙火爆炸秀一般。
正當我還在思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大樓住戶乘著夜興大肆施放慶祝的沖天炮時,我發現紅焰般的閃光以不慢的速度往自己的方向靠近,與此同時也注意到一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朝我襲來。
我下意識地往反方向開始奔跑,試著甩掉迅速逼進的影子,但不論怎麼拐彎,影子都像是鎖定自己的導彈,始終沒有偏離航道的意思。
回過神時我已經被黑影撲倒在地。
壓在身上的是從來沒有看過的生物。牠一身銀白的皮毛茸厚,有著像正常人類一般的身軀與修長四肢,頭上卻是一顆齜牙咧嘴的狼頭。
我嘗試掙脫,與牠起了一番搏鬥,但絲毫不是對手。在激烈的爭執下,牠帶有銳利尖爪的手掌撕裂了我身上的制服,又憑藉著壓倒性的力量將我死死壓住,任憑我如何掙扎,都只能夠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宛如千斤萬噸般的力量把我牢牢釘進地面。
在僵持中獲得勝利的狼人發出誇耀的嚎叫,就在那張因嗜血而流滿口水的血口大盆即將咬向我的頸部之時,身前又爆出一陣火光。
壓在我身上的狼人頓時化為一團火球,哀號著滾向一旁的草坪。
「沒事吧。」這是女孩子的聲音。
「我——」
我原本想答腔說自己沒事。
但是看到出現在面前的制服身影,以及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是她。
出現在眼前的人正是與我同班且同屬文藝社的巫雨晴。
而她也似乎認出了我。
「問候的事等下再說,別磨磨蹭蹭,快點離開這裡。」
巫雨晴說完又回頭朝狼人施放了幾顆火球,此時狼人身上的火焰已經消退,不再受制於火焰的牠敏捷地後撤躲開火球。見到狼人躲開,巫雨晴絲毫不給喘息的空間,立刻又展開魔法陣,以猛烈的勢頭繼續在無人的公園追擊狼人。
——這到底是什麼超現實的場景啊。
我忍不住發出這樣的感嘆。
春天的夜晚,不見人煙的公園,漫天飛舞的火球,彷彿從奇幻小說蹦出來的幻想生物狼人與同樣來自不可思議魔法世界的法師少女。所有的要素在我的面前組合出一場超能戰鬥,而且是現正熱映中。作為這場劇目觀影者的我只能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兩手一攤地見證狼人與女孩間的廝殺。
只可惜今夜上映的劇目似乎不是皆大歡喜,或者至少正義必勝的喜劇。
巫雨晴發出的火球命中率實在是低的可憐,甚至可以說,基本上除了最初救我的那一發之外根本就沒有命中過。
相反的,狼人的攻擊幾乎沒有失手過,雖然巫雨晴有架起防護罩之類的護身法術抵擋,但是命中防護罩而引起的反作用力在次次的累積下也產生了足以左右戰局的影響,巫雨晴的臉上露出了明顯可見的疲態。
戰局乍看之下沒辦法在一時之間分出勝負,實際上離結局只有一步一遙,只要巫雨晴一個恍惚沒有防禦住狼人的攻擊,勝負就是轉眼的事情。
這樣下去是贏不了的。
我環顧四周,試著搜尋也許能扭轉戰況的可能性,只可惜公園除了制式長椅與標準化的垃圾桶之外,就只有明顯毫無殺傷能力的枯枝落葉。
根本就沒有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嘛。
就在我因為戰況一面倒的不利而焦急時,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巫雨晴受到來自狼人的強力撞擊後,因著重心不穩而跌坐在地,狼人一佔到上風,緊接著便滾起雪球,發動比先前都要猛烈的攻勢,毫不間斷地攻擊著。防護罩一開始先是乓乓的響著,聽上去是很堅固,有結實擋住傷害的聲音,但隨著狼人揮擊命中的次數增加,發出越來越不妙的破碎聲,就好像隨時會解體那樣。
啊,要不行了,要不行了。
心慌意亂的我忍不住這麼想。
必須做點什麼。
於是我隨手抓起一旁的垃圾桶朝狼人衝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拿著公園的垃圾桶跑加入戰局,對著狼人的背部就是一頓猛敲。每次敲擊,垃圾桶中的垃圾都會潑出來一些。我原本也沒期待垃圾桶可以小兵立大功,但是直到敲到第三下的時候,狼人卻忽然發出極為淒厲的慘嚎,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狼人立馬翻滾遠離我們兩人,然後伸手將插進背部的銀叉子拔出,遠遠扔到一旁的草坪。
原先狼人進攻的節奏先是被垃圾桶一搗,後又被銀叉子一亂,牠一拔一扔之下,便在緊湊的戰鬥中失了先機。
此時,不遠處的巫雨晴已經整理好架式。
她往前邁步,雙手擺出射擊的姿式,口中同時以我從沒聽過的語言默念著咒語。隨著指尖的魔法陣旋轉著發出耀眼的暗紅色光芒,一道細長的光線劃破空氣,無情地慣穿狼人的心臟。
狼人顫抖著身體,倒下,一撞擊地面,牠的身軀便化為細小的顆粒塵埃,消散於大氣之中。
方才還膠著不已的戰況轉眼便宣告結束。
「剛才謝謝你啦。」巫雨晴拍拍自己的裙擺,掃去戰鬥中附著的塵土。「話說你也太慘了吧。」
聽巫雨晴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我的制服,胸口與肚子的部分都被撕出好幾道大口子,袖口也早已破爛不堪,身上也因此被狼人的利爪割出幾道算不上小的傷口,傷口還兀自流著血,在制服破口的邊緣暈出淡淡的血色。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雙手一攤,將稀碎的袖子都秀給巫雨晴看,「我可是第一次遇到狼人。」
但是比其袖子,她似乎有更在乎的事情。
「喂,你過來一下。」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我不禁遲疑。
畢竟衣服全都被撕破的我,現在也可以算是半個裸男。雖然不是刻意要像個變態一樣在女孩子面前坦露身材,但就要我這樣毫不介意地靠近認識的女性也是一件很害羞的事情。
經過了十多秒鐘的沉默,她才意會我的猶豫,紅著臉解?。
「我…我才不是要看你的裸體,只是手邊剛好有繃帶可以幫你包紮而已啦。」
「喔,謝謝。」
「好啦,快點過來。」
巫雨晴的口氣頗有「我也很害羞,可以拜託你不要往奇怪的方向聯想嗎」的意思,為了避免場面的尷尬繼續惡化,於是我也決定一語不發,默默脫下根本不能稱為有穿上的制服,好讓面前的女孩子可以進行預期中的作業。
在包紮的期間,巫雨晴靠得很近,可愛的鮑伯頭一直蹦蹦躂躂,我這才明白她那雙有著修長?毛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而且她的身上還一直傳來一股很香的味道。
由於近距離坦誠相見實在是太過害羞,所以我還是撇過頭,找了些話題來沖淡不自在的感覺。
「沒想到你居然會隨身攜帶繃帶。」
「畢竟是份危險的工作,多準備一點總沒有損失。」巫雨晴則淡淡地回覆著,同時手邊不停地工作,直到好一會才又說了句「好啦,你自由了。」
包紮完後,我走到旁邊,撿起剛才被狼人突襲時甩飛一旁的側背包。狼人的爪子超乎想像的鋒利,只是剛剛接觸的那麼一瞬間,書包的中央便破了一個大洞,東西散落一地,原先內裡裝的課本、小說也都給撕破或捅出洞來。
「喏,拿去用吧。」巫雨晴於是又遞了一個環保袋給我,我則回了一句「謝謝」然後收下。
「對了,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在我接過環保袋的同時,巫雨晴露出不太有自信的表情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可以拜託你不要對其他人提起嗎?」
「就算你這麼說……頂著這副模樣回去,家人總不可能什麼都不問吧。」我雙手一攤,刻意將全都破爛不已的制服秀給她看。
「拜託嘛。」巫雨晴雙手一拍,擺出拜託的手勢,一雙懇求的眼睛不停地眨呀眨。「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
「……好吧。」
「耶,太好了。」巫雨晴拍拍自己胸口,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是這麼值得高興的事嗎?」
「因為要是事情鬧大的話,上頭的長官會很難辦,他們一難辦就會回過頭來找我麻煩,誰叫負責這一帶的人只有我一個。」
「真是辛苦。」
「就是說啊。」
就在她話尾落下之後,我們兩人間迎來一陣沉默。
黑夜中的公園依舊杳無人煙,彷彿就是為了這個命運之夜獨立出來的空間。今夜的滿月很圓,很亮,似乎有些漂亮,心情卻又還不到想稱讚美麗的程度。眼前的世界,與其說是被月光所拂亮,倒不如說是因為世界本就很亮。
我嘗試向她伸出手,不,並不是真的伸出手,只是心情上想離她更近一點,只是感覺上應該再跟她多聊些什麼。但是遲遲想不到什麼話題的我,最後只好搬出回家二字,而她也再三叮囑我千萬不要將今晚的事情說出去。
月色美又不美的奇妙夜晚就如此這般地落下維幕。
※
粉筆磨擦著黑板,發出刷刷刷的聲響,與此同時老師的手也正勻速的移動著,我則在筆記本上抄錄老師寫下的文字與符號作為課堂筆記。
距離擊敗狼人的夜晚又過了好幾天,日子稀鬆平常得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與巫雨晴間也是如此,若不是身上確確實實存在的傷口,大概連自己都會懷疑起那天的夜晚是否真的存在過。
老師又寫了一會的黑板,便轉過身向全班問道:「這題有人會嗎,有沒有誰要自願回答一下?」
理所當然,全班一片鴉雀無聲。
老師左右掃視了一圈,發現了教室左側窗邊正趴在桌上睡覺的巫雨晴。
「右邊的同學,叫一下巫雨晴,讓她不要睡了。」
老師說完,巫雨晴右邊的同學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對了,你就順便回答這道題目吧。」
老師利用完右邊的同學後,還決定榨乾他的剩餘價值。
「啊~~老師這是偷襲,不公平啦,我不是只要叫她起床就好了嗎?」右邊的同學抱怨著,畢竟沒有學生喜歡在所謂的「點名時間」成為中獎的幸運兒。
「意見那麼多,」老師抓了抓頭髮跟著啐了一句,「不然前面的同學回答。」
結果因為老師的指定不明確,坐在巫雨晴前面與右邊同學前面的兩名同學爭執了起來。
「老師點的是你。」
「不對、不對,是你才對。」
安靜的教室忽然多出了一點聲響,緊接著聲音就像止不住的洪水一般嘈雜了起來,平常班上總愛調皮惹事的幾個同學馬上隨之起哄。
「老師,??????說他想回答。」
「我沒有,ООО才說他知道答案的。」
原本簡單的點名時間轉眼間就變成多方混戰,同學間互相惡作劇、了結私怨的的場合。
在漫天飛舞的唇槍舌戰中,只有巫雨晴依然趴在窗邊安眠,嘴邊還掛著安祥的笑容,彷彿一切的紛爭都與她無關。
「昨天處理怪物弄到很晚嗎?」
放學後,只有我與她兩人的文藝社辦裡,我放下手中的輕小說問道。
今天帶來的《戀愛喜劇的男孩女孩尚不明白愛已萌芽》正好演到一個段落,又開始了有點流水帳的主線環節。這是一部有點神奇的戀愛系作品,作者的主線經常寫的很流水帳難以入口,然而每每撇開主線跑去發糖時,卻又變得趣味十足。
「嗯。」
「看你今天好像都很睏的樣子。」
「嗯,」巫雨晴放下手中的《臺北人》,接著說:「昨天遇到的妖貓太會跑了,光是要追上牠就弄到快早上。」
「真是辛苦。你沒有想過要找幫手嗎?」
「嘛,大家都很忙,畢竟能跟妖物戰鬥的人就那麼多。」
「這樣啊。」
「對呀。」
對話一下子安靜,但空氣並沒有旋即恢復到原先的狀態,其中隱隱瀰漫著應該再多說幾句的氛圍。總之,是現在埋頭躲回書中會顯得很失禮的氛圍。
啊,真討厭。
我和巫雨晴互看一眼,正當我還在籌措接下來的話題時,反倒是她先開了口。
「你手上的那本書好看嗎,常常看你在讀輕小說的樣子。」
「應該算不錯看吧。雖然故事的主線寫的不太有趣,但是日常場景寫得蠻好看的。」
巫雨晴試著挪動位置,想要看清楚我手中的書,我索性把封面轉向她。
「喔,是戀愛小說。」巫雨晴的聲音有些小,臉上還附加難為情的表情。
看到她的反應,我這才意會過來,也不由自主紅了臉,不得不說,讓別人知道自己正在讀一本戀愛小說真的是一件特別害羞的事情。
「我可先說清楚喔,這才不是什麼色色的小說,內容絕對非常的正經。」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我胡亂地找了些模稜兩可的話,巫雨晴聽完後忍不住莞爾一笑。她臺南全糖的笑容,笑得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實可以不用這麼用力的否認,書名一點也不像色色的書唷。」她的眼神滿是揶揄,「還是說其實是呢?」
「真的不是啦。」
「好啦,不鬧你。」巫雨晴拿起《臺北人》遮住上揚的嘴角。「對了,你有推薦什麼輕小說嗎,我幾乎沒在接觸所以不太了解。」
「推薦的輕小說喔……」
推薦輕小說其實是一件饒富學問的專業,其中牽涉到被推薦者的書齡與題材的偏好。
於是我一邊和巫雨晴聊著她的閱讀經驗,化身為餅乾(Cookie)分析大師,一邊在腦海中細細搜索可能符合她喜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