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
喔不,不應該從那裡開始。
啊、啊,我知道啦,從這裡啦……
不對不對,我到底在想些什麼,果然,還是必須這麼說——其實,我根本就不清楚一切的一切究竟該從哪開始。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醒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
強忍著痛楚撐開眼皮,印入眼簾的卻是一根根細長光滑的不鏽鋼棍,以等差級數般的方式直立排列,並與地面焊成不分彼此的存在。
用食指關節鑽揉太陽穴,稍微舒緩盤旋腦門的暈眩感後,總算恢復些許往常的夜視力。這才意識到,原來我正被囚禁在盤腿都無法打直背脊的狹小鐵狗籠。
狗籠外是陌生的小康家庭客廳,標準不過的茶幾、沙發、電視三件套,而我則相當於圈養牆角的可波狗。
「醒了嗎?」輕輕的話語,伴隨甜香,從距鐵籠一條臂長的沙發飄來。
聲音的主人是少女。
朦朧的月光穿透她身後落地窗的清澈,貼著同齡少女看到都會尖叫的100分纖細輪廓,描繪粉蠟筆獨有的可愛白線條。
那圈粉粉的,卻又散發著微微螢光的輪廓,更加襯托那身水手制服想要表達的夏日青春、藍海白雲。
尤其是那圍上羊絨棕灰圍巾的頸部,哈斯——
「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拐f這句話時,她的嘴唇格外寞落。
然而現在並不是擔心她的好時機。
「在那之前,我能先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她眨眨眼睛,半秒後點頭。
「請問這是你家嗎?」
「嗯?!?/font>
「那,那這個狗籠也是你的嗎?」
「是小噗吉的。」
「小噗吉?」
「以前養的柴柴。牠死了?!?/font>
「喔——」這是不小心問出敏感回憶卻又忘記道歉的道歉。
大概過了用鍵盤敲15個字的時間,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等等,所以,你就是把我鎖進狗籠的人?」
點頭。
「那……」
「欸,吸血鬼先生,你已經問四個問題了,可以輪到我了嗎?」
她嘟著嘴。本該是抱怨專屬的嘴型,她倒詮釋得像是快被寂寞溺斃似的。
其實我原本還想問,渾身上下散發著人類少女甜香的她到底是用什麼計策抓住身為吸血鬼的我。
不過。
嘛,算了。
「好吧,你說吧,你想拜託我什麼事?」
「我想要你幫我——殺人。」
1
「你要我,幫你殺人?」
「沒錯,我希望你幫我殺掉這些賤人?!?/font>
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向我展示三女兩男的照片。照片的女生全穿著與少女同款的水手服,男生的制服也印有相同的金色?;铡?/font>
看來她們與少女同校,說不定是同班同學也不一定。
然而,我並沒有見到她流露邪教徒或偏執殺人犯血月狩獵時的殘忍謔笑;語氣也完全沒有半點相似的波動。
倒不如說,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表情,是聽到有人可能願意支持自己,哪怕只是「先聽聽再說」都會感動一整天的安心感。
少女絕非精神失常的異質情緒,鉤起我的好奇心。
「你為什麼要想殺死她們?」
「反正她們就是該死?!?/font>
「是……霸凌嗎?」
只見她護住雙肘,震顫著往後躲,這是心事被猜中時再標準不過的反應。
冬季冷冽的晚風從兩片落地窗間隙殺進客廳,削過眼前瘦弱的身軀,她又將自己摟得更緊。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才是被囚禁鐵籠的人。
霸凌啊,多麼令人懷念的詞彙,我不禁又嘆了口氣。雖然少女的處境令人同情,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就像吸血鬼不可能頂著太陽在公園散步。
過於直白的拒絕也許殘忍,但答應之後的夢一場空,同樣是手持村正,給她心房狠狠來招居合。
「我辦不到?!归L痛不如短痛。
「為什麼,吸血鬼不是最愛吸人血嗎?」
「妳知道吸血鬼的繁殖類別嗎?」
「唔……」她嘟嘴思考,幾秒,雙唇微微一分,「無性生殖,課本上是這樣寫的——不過我有在其他科學雜誌讀到,最近學界好像想把吸血鬼、僵屍還有部分外星寄生生物的繁殖方式獨立成感染生殖這種新類別。」
「這你都知道?」
少女帶著困惑點頭,好像不能理解我的驚訝。事實是,人類真的對吸血鬼充滿太多誤解,多到我都想直接把眼睛塗成白色的,這樣就不用一直翻白眼。
「大部份的人類都以為吸血鬼跟人類一樣是有性生殖。不過,既然你連感染生殖都知道那就好說了。」
解釋完,我做了一臉無奈的表情,輕輕彈指,空中變出通往我家書庫的小傳送門,伸進去抓出一本法典翻看。
「根據中華民國刑法第二十二章殺人罪,第271條第4點,於人類轉化為吸血鬼期間,使之失去生命者,以第一項之罪論之?!?/font>
唸完,我將書頁轉給狗籠外的少女看。然而她並不在乎,默默退回沙發,秀給她的書瞧都沒瞧上一眼,她現在的心情大概很糟。
所以,我決定轉移話題。
「話說,你有跟父母聊過嗎,你們是同班同學嗎,怎麼吵架的?」
少女沒有答話。
只是抬起大腿縮到沙發,隨後抱著膝蓋,將自己的臉埋了進去。
我也不急著追問。
窗外,城市入夢,少女家似乎落在公寓相當高的樓層,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睡容,可以清楚看見街旁轉角的交通號誌紅燈連閃,以及燈火零星透出深夜未眠的人家。
空間回歸靜默沒過多久,她開口:
「
成績,她們嫉妒我成績比她們好。
你知道嗎,我國一國二的時候成績很不好,再加上爸比媽咪工作很忙,幾乎一整年都在國外出差,也就沒空盯我念書。
但是她們……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她們在班上的成績很好,反而我都只顧著玩。她們就說這樣下去不行,不好好念書會考不上好高中,說要代替我的父母好好盯住他們女兒。
後來,她們放學都會拉著我去圖書館,假日也會找我組讀書會。
其實我平常還滿愛看課外書的,成績差也許只是因為沒花時間在功課上,現在花了不少時間念書,成績自然慢慢變好,上個學期第一次段考還考到班上第一名。
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她們對我的態度變了,變得很冷淡,都不再理我。
我想了好久才想到是因為成績。
你知道嗎,一開始我還很努力想要跟她們重新做朋友。
我就想說她們既然是因為成績疏遠我,只要故意考差就好了,所以第二次段考就故意亂寫。
結果她們反而更生氣,結果……
」
少女埋進大腿的臉又埋得更深。原先帶著微微哭腔的話音,少女極力壓抑的內心情緒,終究還是成為細細的啜泣,斷斷續續。
一陣風過。
那是對寧靜的夜晚而言,稍嫌太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風急速通過窄巷時的共鳴,也像是某人發自內心的呼嘯。
2
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我對仍在哭泣的少女如是說。
其實我國中也被霸凌過。
(真的?)
真的。
就像你們人類懂得欣賞美麗的事物;吸血鬼也會,也有一套跟你們人類不盡相同的審美觀。
其中最不一樣的點大概就是脖子。
就像人類男性最哈女性臉蛋身材;吸血鬼鍾愛頸部,男女吸血鬼都是。
曾經聽一位成年後才被轉化的吸血鬼男性打過比方,脖子之於吸血鬼相當於胸部之於人類男性。
也有聽過大腿的比喻。
總之就是想表現性感時,可以露一點,又不能全裸的部位。這也是為什麼大部分吸血鬼都會穿超級高領的披風大衣,其實都是為了遮住脖子。
雖然吸血鬼都愛脖子,但是,我大概是少數特別受吸引的。
我從小就覺得脖子很美。
我大概是國小被轉化成吸血鬼,那個時候還不到癡迷的地步,只是隱隱約約覺得脖子有種難以言明的魅力。
幾年後上了國中,隨著身體成長,青春期的衝動也跟著一發不可收拾。
我每天到學校就發狂似地追著班上女同學脖子狂看,下課也看,上課也看,年輕女老師、長相可愛的男老師通通來者不拒。
用你們人類的審美觀,就是我會一直盯著女生的歐派那樣。
還記得某天下課,我又在欣賞班上脖子最好看的女生。她離開教室,在門口與班上另一位回教室的女生錯身而過。
我的眼神剛好與回來的女生對上,她便以為我是在偷看她的脖子。
就大罵一句:Don’t watch me.
爆哭,哭到全班六神無主,之後我就被全班排擠。
其實我真的沒有看她,這點我可以對德古拉發誓。
她長的真的很呃……很普通。
但是不論怎麼解釋,大家還是怪罪到我頭上,只因為我平常太色,太愛看別人脖子。
臉依然埋進大腿的少女,不經意笑了一聲,又說,什麼嘛,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錯,你這個噁男。
是啊,我偶爾想起這段時光,也覺得自己真的很噁。
不過自從這件事情之後,我就被全班排擠。
剛開始的我想法跟你一樣,想說既然大家是因為我愛看別人脖子才討厭我,那只要找到別的方法排解需求就好。
於是我心一狠,把所有零用錢都拿去買寫真集跟N片。
(N片?)
N是Neck,簡單來說就是A片。
少女小小聲驚叫。
為了確保自己可以隨時處理慾望,書包還會固定放幾本寫真集,手機也存了幾部實用退火的極品,像是《見面5秒就脫下圍巾》、《圍巾感謝季》。
各種圍巾中,我尤其喜歡針織圍巾,一定要環扣式圍法,啊,蝴蝶結打在側邊的小方巾也很讚,而且吼我跟你說,我用過最多次的圍巾種類是……
啊——我不要我不要聽不要,少女尖叫著就要脫下脖子上的圍巾,嚇得我連忙大喊:
喂,別脫圍巾啊,忘了嗎,脖子胸部,圍巾就是胸罩啊,脫了叫我眼睛擺哪?
靜止。
少女動作突然靜止,默默把脫一半的圍巾全繞了回去,還又圍得更緊。
變態,她罵,隨手抓起沙發抱枕就往我扔,死變態。
好吧,不過圍巾真的很讚。
(你還說。噁心。)
總之,女同學爆哭事件後,每次我在學校想看脖子,都會躲到廁所坐在馬桶上,有時候看寫真集,有時候看N片。
沒想到事情變得更糟。
平常我在廁所看N片都會戴耳機,但那天好死不死忘記插孔,聲音就這麼傳出去,我還把音量調最大聲……
原本的排擠也因此升級成霸凌,他們還幫我取了很多綽號,但是他們做的遠遠不只取綽號。
因為吸血鬼優異的再生能力,就算斷了一隻手或腳,不用幾分鐘就可以長回來,所以能玩出許多花樣。
後來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就跑去告老師,結果就連老師都投來鄙夷的眼神,一句冷冷的,那是你的錯。
我永遠記得踏出老師辦公室時,有隻阿呆麻雀朝我飛奔而來,狠狠撞碎老師辦公室窗戶,玻璃渣砸滿地好大聲,血液沿著大小錯落的碎片向外輻出一片紅紅的顏色。
那天放學,我找了座五十層的廢棄大樓,爬上頂樓,看完生平最愛的一部N片,從樓頂跳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一共看了四十三部N片,跳了四十三遍,但我怎樣都死不了,吸血鬼的再生能力實在太強了,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回家,國中唸到畢業。
高中,我被送去男校。純男校。最純的那種。
不只是學生,工友,就連老師,所有你能想到的老師:英文老師、音樂老師、美術、教家政的——甚至連保健室都只有保健室叔叔,沒有阿姨。
你知道嗎?
我很害怕高中生活會重覆國中噩夢,又要每天整骨接腳裝眼睛,給同學看牙醫。
所以小心翼翼隱藏,連寫真集N片都不敢帶去學校,憋得有夠難受。
然後你知道嗎?
少女搖頭。
還記得那天是國文課,不知道怎麼的,國文老師上課忽然講到美學,講到眼睛嗶嗶雷射光,還要大家舉手發表對美的看法。
這種分明是搞事的問題,大家當然都是傻眼貓咪,沒人敢舉手。
接著呢,就是你也知道的萬惡的籤筒,還有可憐的我。
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我的腦袋根本一片空白,不知道可以說什麼。
然後,我瞥見座位正前方男生的後頸。
顏色比普通男生還白,血色很淡,後來才知道他先天貧血。
但是那個當下,他後頸幾乎消失的血色,讓我想起《圍不好圍巾的雪女》的第一幕,想起片中的女優,他與她白皙的後頸重疊到了一塊。
我似乎又一次聽見她被咬脖子時,優美而又近乎悲戚的喘息。
於是我說: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雪花在少女後頸停了下來……
直到下課,教室窗戶已經塞爆看戲的人潮,那天校長剛好也在校內巡視,路過我們班。我永遠記得他一臉詫異跑進教室,無法理解國文老師為什麼要跪著上課。
那之後我就被全校學生封為N片之王。
King of neck.
又恢復每天帶寫真集、N片上學的日子,但這一次大家都超愛我的。
故事到此,少女已經笑到岔氣,臉上掛著的是最適合她這個年紀女孩子的開朗笑容。
她掐住沙發抱枕,轉向我,還沒聽過癮似地問,想知道高中後來還有沒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
嗯……對了,再偷偷跟你說個小祕密,不要告訴別人。
有一次校長全校廣播,找我去他辦公室,大家都以為他是要訓誡我的噁男行為。
誰曉得真相竟然是校長懷疑老婆背著他去拍N片,還攤出一打老婆脖子的照片,問我有沒有想起哪位女優,結果居然還真的有……
3
時間過得真的很快,尤其對活了幾百年的吸血鬼來說,幾個小時僅僅只能算作人生中的剎那。
公寓外的高樓大廈也染上一層薄紗似的魚肚白。
再晚太陽就要出來了,得趕在回不去前離開才行。
「啊,天亮了,」她順著我的目光,也發現即將到訪的早晨。起身。拍直坐皺的百摺裙,「要準備去學校了。」
「你還要去學校,都不睏嗎,熬了一整晚夜?」
「睏啊,可是今天是星期一,學校要上課?!?/font>
她發出可愛的哈欠聲,就要離開客廳。
真是認真的好女孩,我抓抓自己的腦袋,朝她離去的背影「喂」了一聲。
「幹嘛?」她回頭。
「你忽然覺得自己好睏好睏,覺得眼皮怎樣都睜不開……」我回憶狩獵學老師教過的法術,催眠眼前的少女。
「你說什……」
她話還沒說完,就像喝太多酒的人瞬間斷片。
我立即施展穿越法術,逃出狗籠,摟住即將癱軟在地的少女讓她靠回沙發,又尋來一條薄毯免得她著涼。
睡吧,孩子,偶爾翹一天課真的不會怎麼樣。
我輕輕拉開落地窗,走進陽臺,又輕輕闔上窗門。
離開前,陽臺上的我又回頭望了一眼沙發上睡得正香的少女。
她的嘴角抿著一絲安詳,毫無昨夜初見時的寞落;那羊絨棕灰圍巾內側,隱隱可見少女白皙的側頸,還有微微透青的靜脈。
這就是吸血鬼們為之瘋狂的絕對領域,哈嘶哈嘶……啊!我想起來了!
直到此刻,我終於想起我被少女抓住的理由。
昨晚,我正在街上尋找美麗的脖子時,眼角餘光掃到非常動人,美得不像是人類能擁有的脖子;然後我因為不小心太入迷,才會一頭狠狠撞進街邊電線桿昏過去。
原來就是她啊。
於是我拿出藏在大衣的單眼相機對準她的脖子,選一個好角度,好到任何人都再也忘不了這名滿懷心事的可愛少女,按下快門……
回家路上,我猶自想著自己也許該多洗一張照片寄給少女。
也許,還得在照片背面寫句:你的脖子真是極品
喔不不不,應該這樣寫:你的脖子真是極品,這張照片我舔了超多次?
順便在照片邊緣手容易摸到的位置,沾一點點膠水、白膠,製造吸血鬼口水特有的沾黏感,讓信裡的話變得更加逼真。
想必,她在讀完我的「仰慕之情」後,肯定會發現自己有點黏黏的指尖,然後一邊尖叫,一邊喊著幹你娘,跑到浴室洗臉盆一遍又一遍用肥皂搓爆自己的手。
然後想起自己曾經抓過一隻怪怪又色色的吸血鬼,想起他曾經跟自己聊過的那個令人好氣又好笑的學生時代。
然後能夠有那麼一瞬間,尋回嘴角失蹤已久的一抹微笑,也能夠有那麼一瞬間,期待起畢業後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