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兩人前行的馬車,日占拜耳日輪商會的馬車集團顯得十分龐大,前前後後幾十輛馬車駛出了驛站。在烈日下車輪奔騰向前,負責拉車的駱駝安定地收受車夫指示向前行進,紅與瑪特蕾雅坐在貨箱後方凝望著逐漸遠去的驛站風景。
沙塵在風中飄舞,乾燥的地面有許多碎石,使得移動的路途有些顛簸。
紅用手臂懷抱十字弩,逐漸掉色的長髮隨風飄舞。剛染好的粉色頭髮又漸漸回到了白色,雖然能用礦石磨製而成的色料染色,但是它維持不了多久。紅凝望著遠去的驛站,她知道自己距離風琴港又更遠了。
但是逐漸散去的粉色染料以及天生的白髮無時無刻提醒著紅——妳是安德魯瓦茲家的女人,本該殘忍且立於眾人之上。
然而,回凝望當今。紅只看見一個老去的流浪者,她不知道,即將步入晚年的自己還剩下什麼必須為了家族而做的事情。時光一如車輪,不等待她思考便不斷向前行進。
在飛揚的沙塵當中,瑪特蕾雅用美麗的金色眼眸欣賞著紅的側臉。她看的見許多歲月的痕跡,以及與多年前剛見面時的不同。
「紅,妳還記得我們剛見面時的事情嗎?」瑪特蕾雅主動開口問道。
「記得。當時我躺在一張很軟的床上,而不是屁股下面的硬木頭。」紅伸手輕拍兩下馬車的木板,她感受著木板粗糙的表面紋理與硬度,同時咧嘴苦笑道。
瑪特蕾雅聽聞,她跟著笑了幾聲。她聽得明白,紅挺喜歡那張床的。
「我們一路走來過了太多難熬的夜晚。躺在滿是雜草與昆蟲的林子裡面、睡在滿是石子的湖邊,我們似乎沒有幾次睡在舒適的地方。包含吉娜的老家,他們的床也有點硬,比起米塔安娜的準備的床,要硬的多。」瑪特蕾雅伸手撫摸沙塵與微風,她瞇起眼眸,回想著當年的風景。
「那是自然。人們會因為自己的階級不同,擁有不同的生活。更多時候,這些階級被分化為王室、上級貴族、下級貴族、平民、奴隸。人們往往出生就決定了階級,至始至終都不會改變。」
紅捲縮起膝蓋,她將手放在膝蓋上,瞭望著遠方的驛站說道。
在酒紅色的眼眸當中,驛站的風景逐漸遙遠,最後被沙塵遮蓋再也無法看見其輪廓。此時,放眼望去周遭只有漫長的荒地,以及璀璨的晴光與藍天。所幸,曾經的海上生活令紅也能在藍天上看見自己應當前進的方向。
「的確如此。賽莉亞是公爵的女兒,無論她如何遊蕩,最終仍然成為了偉大的尼德拉夫公爵,雷特西亞家的當家。而吉娜就算打倒了巨獸,保護了七邱城,她也不是貴族。只是空有騎士爵稱號的鄉下平民。也許,不管我們做了些什麼,最終我們都將成為本來的樣子。」瑪特蕾雅握住手心,用手指緊緊抓住幾粒砂子。無論她如何用力,沙子仍然是沙子。
「正是如此,同樣地,無論世界如何改變,人類依舊是人類。我們不會忘記區分彼此,不會忘記拿起武器殺害他人的方式。」紅低下目光,她凝望著手中的十字弩。
紅能感覺到手中的鮮血溫度,那怕現在的手乾淨地雪亮,她仍然感覺的到鮮血沾滿雙手,以及屍體的餘溫。
事實上,紅知道家族是靠死亡吃飯的。不管是哪個家族都一樣。
「既然如此,我們是否與聖教說的一樣,生來就有『罪』呢?」
瑪特蕾雅抬頭仰望天際,看著雲朵悠悠地飄蕩,她輕聲地問道。
她的問題引起了紅的注意,紅撇過頭凝望著瑪特蕾雅的臉頰,她冷笑了幾聲後說道:「我不曉得罪是什麼。如果殺了人就有罪,那這世界上所有人都該下地獄去死。我們都在掠奪他人的生命,只是我們不需要真的用刀與劍去砍殺別人。語言、金錢、地位、法律……一切都能殺人。」
話語至此,瑪特蕾雅陷入沉默。穿著清涼的瑪特蕾雅搖曳尾巴,她將手放在心臟前,沉淪於沉思當中卻摸索不著一個答案。本來,瑪特蕾雅希望蜜珈蘿可以提點她,然而蜜珈蘿像是沉入深海一般,不再給予瑪特蕾雅任何聲音回應。
紅也沒有繼續解釋,她僅僅是用力抓緊弩身,閉上雙眼沉浸在黑暗當中。她深深地、寧靜地回憶著往事。
「紅,妳能否看過海鳥飛越大海,去往未知的仙境度過餘生?」
某一天,父親揹著巨大且厚重的十字弩回到港口。前來迎接父親的紅被父親問道這一問題,當年的紅還抱著昂貴的書籍,穿著可愛的禮服站在父親的面前傻笑。
在藍天下,紅能夠看見海鳥。她只看見安德魯瓦茲家的巨艦正在收起船帆,響徹雲霄的號角也正在迴響。
於是紅搖頭回答。但是現在的紅已然不記得,當年的自己說了什麼令父親開懷大笑。紅只記得父親接著說道:
「航海那麼多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海鳥飛到了一座盛開粉色花海的島嶼上居住。他們知道哪裡有幸福存在,於是他們往幸福飛去。或許,人類比鳥兒還要笨也說不定。畢竟,我連財寶所在的海流都無法準確知曉啊。」
當年,紅聽不明白這番話有何意思,她只覺得父親在敘述旅行見聞。但是現在回憶起這段往事,她知道父親正感到感慨。曾經以為自己知道了整個世界,沒想到自己依舊渺小無知。
單單將大海當作能夠簡單區分的事物這點,就足夠說明多數海盜的愚蠢。
紅也不例外。
當紅掙脫回憶,打開了眼簾,她看見日光早已不再。黑夜的荒漠無比寒冷,冰冷吞噬軀體與四肢,紅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貓耳朵凍僵了。
好在,此時商隊的馬車停了下來。眾人在不遠去升起了營火,商隊御用的廚子還正在用破鐵鍋烤著乾硬的烤餅。理當來說不美味的東西卻因為飢餓而聞聞著特別香,此刻,紅能清楚地聞到烤餅的麥子味。
「人老了反而容易餓啊。」紅摸著自己的腹部,無奈地抬頭看著星空冷笑。
「或許不是因為老了,而是因為放鬆了。」瑪特蕾雅從紅的背後說話,她的雙手拿著廚子偷偷塞給她的硬培根,臉色欣喜地說道。
紅聽聞瑪特蕾雅的聲音,她驚愕的全身縮了起來,尾巴與耳朵的毛整個炸開來。看見她如此驚嚇的模樣,瑪特蕾雅不禁笑了幾聲。這時紅才剛好轉過頭,她垂著耳朵,眼中充滿嫌惡地說道:
「妳嚇到我了。」
「這就說明妳現在很放鬆。」瑪特蕾雅靦腆地笑了笑。
說完,瑪特蕾雅僵硬培根放入嘴巴,強而有力的下顎輕易地咬碎並咀嚼起比骨頭還要硬的培根。此景不免令紅感到有幾分新奇,至少,她碰過幾次那東西,硬的令她生不如死。
看見紅有些震驚與新奇的模樣,瑪特蕾雅大概知道是自己過於異常。
然而硬培根的滋味非常鹹,就跟直接喝海水一樣。瑪特蕾雅鍾愛這滋味,她還會用喉腔的些許火焰將培根在嘴巴裡面烤得火熱,微焦的滋味令她更加愛不釋手。
「偶爾,我很好奇其他的瑪爾托斯是否都與妳一樣,往往讓我感覺很笨,偶爾卻敏銳過頭。」紅笑了幾聲後說道。她看見瑪特蕾雅因為嘴裡塞了太多培根,臉頰鼓起的模樣十分逗趣。
聽聞,瑪特蕾雅為了說話便將嘴中的培根一口氣嚥下。
「的確,我有時很笨。但是其他的瑪爾托斯也許不會如此。誰讓我是在安全的培養下長大的,然而其他活下來的瑪爾托斯,也許都經歷了慘痛的犧牲吧?雖然我不清楚詳情,但是我有這種預感。」瑪特蕾雅握緊培根,語氣低沉地說道。
此時紅能夠清楚地看見瑪特蕾雅陰鬱的目光,以及她背朝火光稍顯陰暗的臉龐。她擔心、她害怕,也許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能與自己歌唱。
「詳情可能要真的遇到一名活下來的瑪爾托斯才知道吧。或是說,妳應當待在米塔安娜身旁。」紅沒有選擇安慰,她知道此時安慰的話語不會有過大的意義。
「那是不可能的。她只是一個仇恨的傀儡。」
瑪特蕾雅抬起目光,她專注地面對紅說道。此刻,朝向前方走了兩步的瑪特蕾雅恰巧地站在月光下,她的身影沐浴著月光顯得格外耀眼。
「這世界上誰不是仇恨的傀儡呢?」
紅不同於瑪特蕾雅所想,她沒有認同瑪特蕾雅的說法,而是反問了一句話。不過這一反問當下令瑪特蕾雅有些不快,她不曉得用問題回答問題究竟有何意義。
事情沒有解決,沒有得出答案。看似是在討論,實則難道不是模糊了焦點嗎?她不禁會這樣想。然而紅抿嘴笑了幾聲,她這才接著說道:
「瑪特蕾雅,每個人都有自己仇視的東西。更多時候我們選擇的不是單純的對與錯,而是仇恨的去處。」
紅欣賞著眼前的美麗臉龐,但是她看見的卻是沾滿鮮血的海岸線。
紅還記得,年輕的自己仇視什麼,選擇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創造了什麼?導致了什麼?那絕對不是對與錯,而是一場盲目的仇恨。
但是她這些仇恨貼上對與錯的答案,深信自己是正確的。
這十分可笑。如今這份可笑,就表現在紅的臉龐上。
「我還不想仇恨任何事物,現在不想。」瑪特蕾雅搖了搖頭,她堅定地說道。然而,瑪特蕾雅的答案只得到紅的冷笑,似乎在告訴瑪特蕾雅她很可笑。對此,瑪特蕾雅的眉頭深鎖,她轉身離去。
點亮夜晚的火焰在瑪特蕾雅的尾巴上閃爍,她的尾巴在月光下搖曳,然後慢慢地遁入黑暗,成為營火晚會中最耀眼的光芒。
不同於瑪特蕾雅的喧鬧,紅孤寂地坐在營地的角落,欣賞著一望無際的沙海與夜色。沙塵吹撫過臉龐,紅感到有些刺痛,但是她的眼中沒有痛苦,只有些許惆悵。
阿謝特拉人最終都將回歸大海,但是大海早已洗不清他們的鮮血。
更洗不清自己身上的罪孽,縱使嘴上說著什麼是罪?
但是紅能感覺到屍體的餘溫,這一切都給她一份難以抹滅的陰影,老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奪去了多少未來與可能。
更糟糕的是,自己害死了家族的一切。
紅不禁陷入思考,她是為了什麼誕生的?但是不同於吉娜與賽莉亞,她不認為自己沒有前路可循。她大可自己開闢前路,至少能夠替舊友的女兒開闢一條生路,用自己的屍體給瑪特蕾雅開闢一條岔路。
老了,但是能做的事情還有。
想到了這一切之後,紅滿足地笑了。她抬頭凝望星光,一如在大海上漂泊,知曉了自己的港口仍然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