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故夢與舊憶】
舊憶就似一捧流沙,隨著時間流洩沉積,尚未意識時,它已自行沉澱到心湖底部,沒有再重新浮起,唯有受到外力攪擾,那些被深埋的記憶片段,才一點一滴被重新翻起,又慢慢沉下。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應是被白狐霽月接回淺山翳月,之後的事吧?具體時間淺山君也記不清了。
廣袤曠野間,幾道刀劍拳腳相擊聲響起,一聲連著一聲,淺山君舞開摺扇,衣袂翻飛,猶如一團青霧,五道黑影接連進攻,招招狠戾,端的是要取他性命。
這些黑衣人各個都是暗殺高手,若是一對一的局面,以淺山君的身手,肯定有勝算,可一次對上五人圍攻,說不上的吃力,淺山君與之周旋游鬥了幾炷香時間,身上袖袍劃破,衣片紛飛如雪,草葉上點點紅梅飛濺。
三尾青狐被逼得連連退步,眼見落於下風,驀地聽得馬嘶,不遠處奔來一輛馬車,撞進戰圈,眾人吃了一驚,各自往旁側躍開走避,青衣趁勢滾至一旁草堆掩住身形。
馬車疾行,輪軸應聲斷裂,拉車的大漢及時勒馬,只見傾倒的馬車內略有動靜,帷幔一掀,幾道人影紛紛自門前竄出,刀劍錚錚發出清鳴,向黑衣人搶攻數刀,掩去面貌的黑影平白無故遭受襲擊,各個雙眼圓睜,無不詫異,顧不上搜尋淺山君的蹤跡,只得應戰。
兵器交擊叮叮噹噹響,戰成一團,對方人多勢眾,黑衣人漸趨下風,其中一名打手湊近軒窗低聲問道:「公子,要留活口嗎?」
就在此時,小窗內伸出一隻玉白的手,帷幔輕掀,車中人,白紗帷帽掩映,底下人影朦朧,令人看不清,那人不緊不慢道:「都處理掉,一個都不留。」
打手頷首應下,又入戰圈,鬥了幾回合,冷劍遞出,刺入黑影軀體,墨衣一怔,他先是震驚,盯向眼前人,而後神情逐漸扭曲痛苦,握住那柄貫穿他身軀的長劍,身子一晃,便就倒地,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了,隨後幾名,也是一個接著一個倒地,無一例外,正如車中人所說,一個都不留。
曠野間,登時從一團混亂重新恢復一片荒涼靜謐景象,清風拂過,空中漫開的血腥氣逐漸消散。
那人從馬車中走了出來,三尾青狐一直潛伏在一旁高長的野草叢沒有動,聞見腳步聲一聲一聲逼近,頓生警戒,他試圖掩去急促的呼息,創口導致的疼痛,不斷叫囂,讓他絲毫沒有餘力保持屏氣,如此,那人當是發現了自己,藏不住了。
淺山君握緊手中飛刃,強挺精神計算,現在出招尚有幾成勝算,恍惚目光中,瞥見層層掩映草叢間,有一截白尾,慢悠悠地擦過草葉,當即,笑出聲來。
又被他救了一命。
抬頭一望,那人掀開帷帽白紗,眼眸闔上,長長眼睫輕搧,日暉鋪灑,映在那人臉上、髮上、衣上,都是淡淡陽光。
狐耳輕晃,唇角揚起一絲極好看的弧度:「淺山公子,真巧啊,不曾想在此情景相見,你的仰慕者??可真不少。」一絲輕笑散入空中,來者伸出一隻手。
淺山君亦牽起一抹笑:「來得??還不算太遲。」握住那隻遞來的手,「多謝霽月公子襄助。」
幾名武人掩去打鬥痕跡,和白衣一拱手,轉身離去,原來那些人是霽月花銀錢聘來的打手,拿錢辦事,任務完成,便就原地解散。
「馬車壞了??」眼前一襲白衣,摸索到傾倒的馬車,微微怔愣,喃喃道。
他大致沒料想到會有此番突發狀況,為搭救淺山君,馬車一路疾行,不曾想輪軸竟斷裂,這下回程可麻煩了,所幸還有兩匹馬,也不算太糟。
霽月輕輕撫了撫馬的脖頸,從水壺裡倒了一泓水,讓口渴的馬飲用。
「把馬放了吧?霽月公子不會騎馬,用不上。」
坐在一旁的淺山君緊緊按住腰側,隨意瞥了瞥,一面喘氣,一面道。
「可是你會騎。」
言下之意,便是說他不會騎,但兩人能共乘一馬,淺山君當然一聽便明白了。
「馬一路疾驅,也累了,他不能載我們倆,放了吧?讓他們去吃點草。」
見那人仍一臉憂色,碧影愣是擠出一抹笑:「讓我休息會兒,我能載你一乘,沒事的。」
他知霽月生來嬌貴,又無習武基礎,斷斷不可能讓他徒步走回去,好在自身修為還行,還是隻大狐貍,載他一人尚綽綽有餘。
也不知曉白狐是從何處得知他的去向,可他實在沒甚力氣去細想這些,身體疼痛使他神情越發痛苦,神思也越漸恍惚。
「你受傷了?」白衣抬手掀開薄紗,露出底下淺淺擰眉,凝重的神態,他聞見空氣中漫開一絲鐵鏽味。
青狐身上創口十幾來道,鮮血汩汩漫出,浸透衣衫,幾朵殷紅的血花暈染開來,腰側的傷尤為嚴重,他擺擺手,「不礙事,這種事常有的,死不了。」撕下衣袍一角,抹上金創膏,熟練包紮起來,動作間拉扯傷口,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捲襲而來,險些暈過去,全憑著強烈意志挺住了。
可也沒辦法撐太久,得趕快找良工醫治才行,只是此處離城鎮太遠,方圓百里,唯有桑田丘陵,哪裡有醫館?
霽月雖看不見現下處境,大致也明瞭,他側耳傾聽,指向一處:「那邊不遠處有海潮聲,帶我過去。」
淺山君應下,忍住疼痛,攙扶著霽月來到一處海岸峭壁。
「你傷的不輕,必須馬上治療。」
「在下稍作休息就好,霽月公子,你自便罷。」
他找到一塊大石撐著,緩緩坐下,期間不忘提醒霽月前方便是斷崖峭壁,莫要走的太近,當心墬海,也不知道那人,此刻怎有這份閒心來海岸邊逛?
淺山君沒餘力去理,扭開水壺,仰頭灌了一口水,潤一潤乾燥的喉嚨,忽聞布料摩擦聲,略感疑惑瞥了一眼,抬首望去,面前人不急不徐解開了衣帶,層層疊疊的衣物,登時鬆散滑落,露出底下薄透的裏衣,墨色裏衣裹住那人單薄的身子,更顯清瘦纖細。
淺山君見狀,吃了一驚,入口的水全數噴出,抬臂一抹,慌張道:「霽月公子,你這是在幹什麼?」又趕忙以衣袂掩住視線,喊了一句:「非禮勿視。」
白狐倒是半點不慌,一步一步朝著淺山君走去,不緊不慢道:「淺山公子,時間不多了,你也快把衣衫褪下罷。」
什麼?你瘋了,我才不要。
三尾青狐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處事波瀾不驚,遇上突如其來的各種狀況,他皆能淺笑應對,可此刻白狐貍的發瘋行徑,真是嚇壞了他,實在笑不出來,腦中一片混亂,難道這位老兄要讓他在死前體驗風流一番嗎?
原來那人一直將他好生養在城外府邸,銀錢任他花用,僕役供他差使,是饞自己身子?三尾青狐忽而想起兩人初識時,白狐那一句「拿你來換也可以。」在腦海回響數十餘遍,原來真是這麼回事呢!最可怖的是,竟閃過若能順利復仇,便做為此人妻妾又何妨的念頭,使不得啊!頓時一股寒意,從足底竄至頭頂,狐毛都炸起來了。
「實在抱歉,霽月公子你很好,可在下真沒那種嗜好??」
他透過眼角餘光去看,見那人正逐漸逼近,當即目測起逃跑的距離,目光游移,但見一抹月白眉宇一皺,半句不說,轉身就往懸崖峭壁跳下,撲通一聲,沉落汪洋!
「——霽月公子!」淺山君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身體疼痛,奔往崖邊一探,底下蔚藍色海面激起巨大水花,待波濤平息,漣漪散去,那人遲遲沒有浮出水面,這下,他是真的心急了,趕忙喊道:「是我不好,滿口胡言,你有話好好說,千萬別輕生,快快浮上來啊!」
不過講了一句,他怎麼就想不開,跳海了?腦袋登時過了許多東西,是拒絕的太過直接了嗎?可這等事還能委婉表達的嘛?!
頃刻,一抹月白挺出湛藍海面,破水而出。
水花四濺,燦爛陽光照耀,晶瑩的水珠自那人臉上、長長眼睫上、濕濡的髮上滾落,出落的一塵不染,燦如星辰,任誰見了,都要忍不住撫掌叫一聲「好」。
白狐抬首朝崖上一喊:「無須多言,趕緊下來!」
青狐凝望底下波濤洶湧的海水,一陣沉默。
如今帶傷在身,想起這海水要碰到創口那不把人疼得眼冒金星、哭爹喊娘才怪,便就猶豫不決,又思及人家是因為自己而跳海,要是真出了人命可就罪過,唉!誰教自己這般嘴不饒人、口不擇言呢?要怪就怪自己吧!
便就脫去外袍,咬牙,奮力一跳,水花飛濺,海水湧上,沖刷身上各處創口,刺骨之痛,疼得淺山君嘶牙咧嘴,面部扭曲,他卻也硬氣,愣是把一聲衝到喉嚨的悶哼咽回肚腹。
「我來救你了。」狼狽不勘游到那人身側,就要把人拉上岸。
「快攬住我。」
淺山君嘴角抽了一下,就算他這隻狐行事再挑達無拘,可男人相擁,成何體統?
「霽月公子,這樣子不大好吧?畢竟,男男有別,此番男上加男,實在有些欠妥。」
雖說眼前人確實長得很好看,而他也確實沒什麼好失去的了,但一世清白,今日真要斷送於此嗎?
淺山君乾笑幾聲,緊了緊領口,說就是萬般不願意。
腦海構思了一堆瞎扯理由,比方說,他腎虛、他怕扯動創口,失血過多,然而眼前人端的是不容拒絕的神情,不怒而威真的好可怖,青影狐耳微微耷拉,完全不敢造次。
三尾青狐面上淺笑,心中生無可戀,闔目說服自己,好吧,這是為了避免兩人被海水沖走,淺山君,這廂實在犧牲了,便就依言照辦,雙臂收攏。
「你怎麼亂碰起來?」懷中人略顯慌亂,輕抖著聲音控訴,混了幾聲破碎的嗚咽。
「是你讓我這樣做的呀?」
奇怪,身體這麼敏感嗎?哪哪都不能碰,是要怎麼抱?只好放開手,御尾攀上那人身上,去捲他的腰。
「??我不是那個意思。」白狐微微皺眉,懶得多言,「罷了,摟緊一點。」
哦呵!既不讓人碰,還教人擁緊一點?這又是什麼招?欲擒故縱?
便就雙手合抱,虛浮將人淺淺圈進懷裡,猝然升起一股暖意,創口微生癢意,過了幾息,竟淺淺癒合起來。
這是何等神奇?怎麼此番亂碰、騷擾人,就能治好傷呢?
一想到海水沖刷創口,又刺又癢,實在難受,雖說正緩緩癒合,但總歸來說還是慢,再浸下去,痛癢交織,他真要受不住,在海面上一面高歌、一面翻跟斗了。既然騷擾人能夠解決當前困境,那就多摸幾把,興許還能加速療程呢!
思及此,當即大膽起來,這邊手一摸,那邊手一揉。
「你、你怎麼還揉起我的腰???」霽月沒忍住發出一聲輕喘。
那裡正恰好有一處笑穴,淺山君真不愧做過死士,出手準確,直取穴位,白狐不受控仰首暢快一笑,他大致也沒料想到會如此失態大笑,狐耳泛紅,臉埋進那人頸窩,不願再說半句話。
「莫怪,職業病,不慎戳中穴位,任誰都會笑的,不是你的錯??」淺山君還試圖安慰,卻是讓霽月狐耳垂得更低,紅得更加厲害。
「??你、你還不住手?」
霽月生來矜貴,又看不見,其他感官更為敏感,並不耐碰,搔癢難耐,身子軟成水,靠在那人身上,他眼尾泛紅,幾乎快要被逼出淚來。
「不可能,我是不會住手的。」
淺山君面無表情,手裡不停,海水刺激創口,四肢百骸疼得不斷叫囂,他要保持理智已是不易,哪裡理他。
「??你、」白狐咬牙,艱難地嚥下一聲哭喘,恨恨道:「你還要不要快點癒合創口?」性情平和的他,語氣竟難得略顯氣急。
「說什麼傻話,自是當然。」
「既是如此,便就快停手,癒術我尚未熟練,莫要胡鬧,令我分心。」
白狐伸手胡亂推拒了一番,本是要推開那人的肩,不曾想,「啪」的一聲脆響,一把拍到那人臉上,掌心感受到那人臉上、鼻尖和嘴唇柔軟的觸感,那人又淺淺嗚咽了一聲,登時一怔愣,心中有些歉疚,想想又算了,這傢伙憊懶如此,活該被他拍。
淺山君摀著險些被拍扁的鼻子,望見白狐周身滿是淡淡星光,抬手握住一枚星辰,掌心頓生暖意,就如同方纔那般,他「啊」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並非是伸出鹹豬手奏效,而是白衣身上散出的靈氣。
癒術屬水,施展者若修練重數尚淺,需浸於水裡以為媒介,方可施展,原來這便是他跳入海的緣由。再加諸他似乎尚未能掌握靈氣控制的關竅,無法將靈力集中在創口上,唯有周身泛著流光,放任靈力向外亂竄,所以才要人家攬住自己。
便輕輕將人攏在懷裡,霽月緊蹙的眉峰這才舒展開來,似是偷偷鬆了一口氣。
其時,幾束陽光穿透翻滾的雲影,逐漸擴大,千絲萬縷照了下來,映在湛藍海面上,和海面上的二人。碧波蕩漾,水光粼粼,二人臉上、髮上、狐耳上沾附的顆顆水滴,在日光照耀下,晶瑩透亮、閃閃發光。
淺山君感到有抹柔軟包覆住他的後腦。
「嗯,不錯,乖狐貍。」那人唇角輕彎,淡淡的笑,用指尖輕輕梳過他微濕的長髮,「你像這樣便很好,莫要亂扭亂動,手也別亂碰,忍著點,很快便會治療好的。」
屏息一瞬,悉數映入碧眸眼底。
明明因為看不見闔著眼,卻覺得那人眉眼都噙著淡淡笑意,煞是好看。
興許是浸在海水的緣故,白狐身上淡淡藥香更顯突出,長久以來,他始終覺得那人身上散不去的藥味有些苦澀,稱不上好聞,白狐輕擁,淡淡藥香爭先恐後將他裹住,很好聞,他怎麼從前不曾這樣想過?
咫尺之間,二人呼吸交融。一股暖意再度流淌他的四肢百骸,似乎難得可貴鬆弛下來,許久沒這樣了。
隔著裏衣,感受到那人心口正微弱而有力的跳動,淺山君驟然心喀噔一下,漏了一拍,與之相合。奇怪,分明是缺心的一個人呢,怎還會有這種感受?這不科學啊?
半刻之後——
「都好全了?」霽月問道,語氣平和,沒有半點心緒起伏。
「都好全了。」淺山君喃喃覆誦道,一直到治療結束,他都還有點兒懵。
「??淺山公子莫不是走神了?帶我上去吧。」
青狐摸摸鼻子,趕緊依言照辦,兩人在附近曠野生了火,烘烤衣物,以及??烤扇貝。
要問這扇貝打哪來的,自是多虧了淺山君,那時,淺山君攙扶著霽月自水面上岸時,正巧瞥見淺海巖石附著了幾顆扇貝,特地摘了兩顆長得特別肥、特別好的,作為到此一遊的土產。
巴掌大的扇貝熟了,充斥著海水鮮味的湯汁滋滋響,香味四溢,一看就是極品。淺山君眉眼彎彎,心滿意足看著傑作,仰頭一口乾了,滿面笑容。
嗐呀!真不愧是野炊達人淺山!滋味鮮美,這扇貝挑的真是不錯,不錯。只可惜,一個實在不夠吃,剛剛真該多摘幾顆,兜裡不夠放,這不還有霽月的嘛!
海風習習,挾來淡淡鹹味和涼爽,輕拂草坡,花葉彎腰。
一襲碧影席地隨心臥坐,單手撐臉,一派慵懶睨了一眼旁側之人,只見白衣捧著扇貝,呼呼吹了老半天,唇瓣微啟,輕觸貝沿,就口淺淺啜飲湯汁。
不禁感嘆,真有人吃個飯都這般慢條斯理,儼然一副教養極好的貴公子模樣。又見他幾次湊近扇貝,微微張嘴,又闔上,進退為難,似在思量要如何吃它,三尾青狐眉梢一挑,當即明白過來,這傢伙沒用餐具,便就不知道如何吃!
若是平日,淺山君當然也是用筷和湯勺的,然而,野炊自然沒有這麼多講究,物資缺乏,就地取材,沒有餐具,貝肉直接用舌撈起便了,這樣吃起來才香嘛!再不濟,還能用手啊!
那方碧影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暗忖,養得如此精細的狐貍,要如何在野外生存呢?淨過手,將霽月手中扇貝奪了過來,摳下貝肉,輕笑道:「霽月公子,把嘴張開。」
那人歪首,狐尾輕輕擺了擺,旋即很快明白過來,依言照辦,他看不見,不注意便把手指一併含進口中。
「??我知道扇貝很香,但你不必連我的手都要吞進去。」青狐想抽手不是,不抽手也不是,兩面為難,實感尷尬,只好說了句調笑話緩解氣氛:「真要咬下去,我手殘了,你得想想這輩子如何養我了??」
白衣狐耳搖了兩下,放開那人手指,掩袖嚼了嚼貝肉嚥下,確定嘴裡沒有食物,才道:「抱歉,月某並非有意,冒犯了。」
「沒事,不怪你。」碧影拿了絲帕擦了擦手,暗想,此人城府深沉,心思難測,又擅誘騙,但此事總該不是故意的吧?
即便如此,他空蕩蕩的心口仍舊怦了一下,只不過,此次,他確信手骨被咬碎的憂懼,足足壓過那人軟舌淺淺擦過手指,引起微微發癢的異樣感受。
白狐搖了搖尾,以手稱地,睜著紫眸,抬首遙望著他看不見的無邊天際,輕輕道:「現在天空是什麼模樣了,好看嗎?」
「好看,碧空如洗,幾片白雲悠悠飄過。」
一襲青衫指著天邊舒捲的雲,細細講解道:「你朝正前方往上望去,那裡有朵雲,長得很像一隻胖雞腿。」又將指尖挪移至不遠的一側,「左側那邊有一朵小狐貍雲,正奔過去要去咬它。」
白衣聞言唇角微揚,淡淡笑了:「那可是你?」
碧影雙眼圓睜,不可思議地望了望身側人,原來我在此人心中是這般貪吃之人嗎?
難道是因為那件事嗎?
那夜,一抹月白曳著一條雪白狐尾,攜著熠熠星辰,翩翩而至,笑意盈盈迎向一派悠然,臥坐榻上的青狐貍,那方青狐錦扇自在輕搖,回以清淺一笑,為這位小貴客,布置了一桌小酒席。
酒席間,杯觥交錯,充斥彼此愉快的交談聲,室內幽泉流淌,水聲潺潺,碧綠垂簾層層掩映下,軒窗前兩道朦朧人影,浴在一片月色。
白衣全神貫注,估算著每個盤子間的距離,小心翼翼伸出手下筷,流暢地夾起幾片魚肉,放入碗中。
他這套動作已做得很是熟捻,無須其他輔助工具丈量,憑空便能算出距離,精準尋到想要的位置,碧影撐著臉望向眼前人,眼底盡是笑意,真是不枉日日陪他練習。
猶記得,那人不久前還在此處門檻絆了一跤,淺山君見了,反而加高門檻,說要磨練他,讓他長個記性,看不見就不要分神,邊說話,邊走進來。
他目不視物,偶爾未能注意到門檻,尚能理解,但淺山君甚至見過他,踩中自己垂於地的蓬鬆狐尾,重重的摔了一跤,彷彿他的身體從不屬於他,彼此很是陌生似的,更不用說,此人學問淵博,卻身體笨拙,基本的御尾半點不會,簡直狐界之恥。
罷了,至小養尊處優的一個人啊,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缺乏一點磨練,還算正常,霽月學得很快,見他如今不必依賴他人之手,想吃什麼,都能為自己夾,嘴角揚起自信的笑容,青狐心裡也是為他歡喜。
可是,人不能因為成功了幾次,便就過於鬆懈,狡猾的青狐頓時玩心大起,決定攔截白狐的菜,眼見霽月相中要夾的菜,一隻手挪移了過去,正要下筷,青影眼明手快,持筷一奪!
筷子相擊間,發出清脆的響聲,霽月先是一愣,清淺一笑,說了句「抱歉」,往旁側一挪,改道夾別盤菜,又是一聲清脆響,一連幾次,最終,那人忍不住,溫笑道:「無妨,月某尚不餓,這些菜便都給淺山公子吃罷?若還不夠,月某再請人備來便是。」
只不過,那時是想逗弄他,不是真想奪食,最後那些菜餚,可都有好好夾進霽月碗裡喔?怎麼此番無關緊要的小事,他都還記在心裡?這氣量還真夠「大」啊!
罷了,被這麼想又何妨?至少讓人長個記憶點,也不算太差,淺山君錦扇輕搖,付之一笑:「這麼大一隻雞腿,如何能錯過?自然是要咬回來和你分享了~你說是嗎,霽月公子?」
那方人噙著笑,明媚的陽光映在他溫和的面龐上,更顯柔軟,「月某亦是,有好的生意,自是邀淺山公子一道談的。」
長空一碧,海水蒼茫無垠,浪濤奔湧,潮聲相擊霈霈,挾著鹹味、潮濕的海風一拂,將兩人碎髮糾纏了一起,又輕盈飄走。
此間悠然自得,水天一線間,兩人共付一笑,竟讓人產生天下已然安泰、萬民皆安的錯覺。
※※※
潺潺流水聲,淌過耳畔,清涼的溪水洗刷了滿地血腥氣,三尾青狐墬崖後,跌入崖底潭水,一直漂流到杳無人跡荒山溪邊的某處,一動不動躺了許久,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他似乎做了很長很長的夢,醒來發現,悉數成空,故夢裡的一切,一樣都帶不走,而現實離夙願得償愈漸愈近,他是該感到開心,也該要感到開心,卻不知何故,夢起一段埋藏記憶深處,不那麼重要的細碎年華。
他先是感受到幾滴露水落在眼間,眼睫不由得輕動幾下,而後臉頰潮濕,似有某物在輕輕舔拭,睜眸刻,一縷月白,姣如霽月,映入眼底——
「??」
青狐目瞪口呆,碧眸流轉,寫盡了意外,他不發一語,便就看著臉側的月白小狐,伸出軟舌,輕輕細細地舔去他面上血痕。
「別裝死。」
忽而,眼前白狐略為不滿地用腦袋推了他一下。
青衣噗哧一笑:「真過分,我從懸崖摔落,全身上下疼得難以動彈呢,哪裡是裝的。」
「傻狐貍,這裡不安全,你怎麼還下來?」淺山君清淺一笑,語氣透著意外。
白狐不理睬,又抬起前爪,朝淺山君面頰按了幾下,留下幾道淺粉色小印子。
「好了好了,別催了,怎麼還踩我?雖說我是三尾青狐,修為是高了些,可我也是凡胎肉身呀,從這麼高處摔落,也會疼,也需要救治的。」青狐滿臉委屈,作勢唉鳴幾聲,這才起身,笑咪咪道:「那你又怎麼下來的?剛問你呢,還沒有答我。」
「此等小傷於淺山國相而言,自是無礙。」雪白小狐別開臉,語氣裡盡是淡漠。
「你不願說不要緊,想必不容易,這麼畏高的一隻狐,特地克服了來救我??多謝。」
碧影眼底溫柔,揉揉身傍的小腦袋,小狐閃過,回甩了一尾雪白,柔軟淺淺擦過淺山君的手,淡淡道:「比起稱作『畏懼』,我更願意稱為『不喜』高處。」頓了半晌,又道:「還能走嗎?」
「健步如飛,行走自如。」淺山君笑了笑,硬是將一記悶哼嚥回肚腹。
霽月輕嘆:「說什麼渾話?你這是傷到腳了,卻不肯與我說,可我又怎麼猜不到?不必費心騙我。」語落,抬起鼻子在四周嗅了嗅,最終停落在淺山君足踝,便開始舔了起來,粉嫩小舌輾過之處,疼痛便一點一滴地減緩。
曾經那位癒術施展得很是蹩腳、侷促的白狐貍,如今已然很熟練了,這都多虧了某狐三不五時這裡傷、那裏創的。淺山君見霽月小狐努力模樣,忍不住打趣道:「加油!小狐貍,可要為你送上打氣的吻?有一百次機會喔?」
「??你不要再說話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