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白潭在家裡說的話不多,但凡開口,老師通常是很看重的。老師在白潭的提案之下,同意讓小嶽留下與尼可拉斯同住,條件是每周至少要回宿舍三次。
後來,很快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多麼天真。
除了善良的哥哥與疼愛兒子的老師,諾大的園區(qū)找不出半個不討厭白潭的人。
白潭這個人不但態(tài)度惡劣,還異常苛薄,不留情面。白潭在靶場罵人和體罰的時候,老師都會擔心他體罰過度,特地跑過來遠遠地觀看,並適時制止。當然,長大後白小嶽才明白,那也是老師對白潭的栽培。但是看在當時,大家小孩子心性,就只會認為白潭惡劣到連老師都得出手管制。
入住宿舍的第一天,他捏著尼可拉斯幫他打包的小布袋,站在東棟宿舍E區(qū)第12號間大通鋪,茫然地向內(nèi)看去。
那一天尼可拉斯外出巡邏,白潭只將他送到通鋪門口,轉身就走。裡面的人們亂哄哄地,有的人瞄到他之後微微一愣,低下頭裝作沒注意到。略帶麻木的神情刺痛他的皮膚,彷彿在布料底下留下了灼燒的痕跡。
呆站了幾分鐘之後,他看見中間靠角落的地方有個人朝他招手。
那是個皮膚黝黑的大男孩,兩眼碩大,在實驗大樓裡和他說過幾句話。小嶽左右環(huán)顧,確認周圍除了他沒有其他人,忍著逃跑的衝動,猶豫地走上前去。
「你是前幾天出院的吧?」男孩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你怕生,給你留了床位。」
「謝謝。」他瞪著鞋尖,小聲地說道。
「沒事,習慣了就好。」
小嶽僵硬地坐上床緣,想跟那個人搭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隨後,他安靜地等著,等到上鋪的樣本翻下來跟那人借用臉盆,他才記住這個人叫作杜雷安。
隊友在熄燈前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臉色驚嚇比訝異居多,拖拖拉拉地走來。
「對不起,小嶽,我們以為你不來住寢室。」為首的隊長白著臉色道歉。
八梯的寢室以隊伍為單位,同隊的同住在一區(qū)。因先前他住在尼可拉斯的住所,隊友們便沒有幫他留床。現(xiàn)今上下左右都住滿了,若是要挪出一個位置,可能要連動十幾二十個床位,牽連到其他五六隊的人員。
「沒關係。」他搓著枕頭的角角,悶聲說道。
「對啊,我們又不會把他給吃了。」杜雷安說。
隊友忐忑地反覆道歉,但似乎也沒什麼辦法,一步三回頭,猶豫地回去了。
夜間,有人壓抑地哭,吵醒了很多人,隨後被不認識的學姊帶了出去,徹夜未歸。
第二次小嶽來的時候,床上堆滿了雜物,而且顯然不只一人的。各種東西都有,還有女生的衣服混在裡面。
他瞪著床鋪,不知該如何是好。從公共浴室盥洗回來的杜雷安擦著頭髮,見到他微微一愣,大步小跑上來,將床上的東西一樣樣搬開,丟回四處的床上。
「啊,抱歉。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杜雷安有些忐忑地道歉。
他摳著褲管,慢吞吞地說道:「沒關係。」
第三次到寢室,床上又堆滿了東西。這一次杜雷安沒有道歉,吊兒郎當?shù)爻麚u手。東西被分批出現(xiàn)的鄰近床位的同學各自認領回去。被褥上壓出雜物的痕跡,還有點奇怪的味道。他有些介意,淺眠睡了一夜,輾轉反覆,總覺得床鋪令他的眼睛很癢,回去後特地請尼可拉斯幫他拆開紗布看了一下。
等他再下一次來,發(fā)現(xiàn)在床旁邊疊了一床備用的被子,被角邊繡著露西法的名字。
他捏著有淡淡羊毛腥味的被褥,朝那個總是被人群包圍的角落看去。察覺到他的視線,寢室對面的露西法停下對談,笑著朝他揮手。
他想了一下,把床上的被子反向一捲,包起整床雜物,搬下來放到旁邊,再抱著備用的被子爬了上去。
到他第七次來,捲滿東西的被子在他踏入寢室的時候,已經(jīng)被隔壁先幫他捲起來丟在地上。他鋪開露西法送的備用被褥,心安理得地爬了上去,還順便從地上撿起杜雷安的巧益連環(huán)套隨手解開。
結果,亮相後的第一個月,他和自己的隊友無進一步交際,倒是把杜雷安的隊友全部都記住了。
時光就這麼安然無恙地過了。E區(qū)斜對面的18號的大通鋪也住滿了樣本。他們第八梯從狼狽的菜鳥晉升為擁有學弟妹的菜鳥。夜間的紛擾逐漸減少。他保持每幾天回寢室住兩夜的頻率,比老師規(guī)定的天數(shù)還多了一點。
大家已意識到這裡將會是接下來一陣子的家,也開始接受現(xiàn)況。每次來寢室過夜,杜雷安都會和他聊天,偶爾周圍的鋪上的同學也會參與。熱心的露西法也時不時前來,關切他的傷勢與起居需要。
他說話不多,除了杜雷安和露西法之外,與同梯的其他人不冷不熱,淺淡而疏離,但至少相安無事。而他的傷口也終於快要康復,被允許參加野外求生訓練。
這件事還不是老師開口,是他主動提起的。
某天他來到寢室,遠遠地見到斜對面女生那區(qū)的床鋪,有一人悶悶不樂地坐在床頭。隔壁鋪坐著另一名女孩,縮著肩膀可憐地流淚。另外有兩人圍在旁邊,面色不佳,正對著抹淚的女孩喝斥。
小嶽將被單丟到床上,脫掉鞋子,遠遠地看著。這時候有第五人捧著臉盆,匆匆踏了進來,潤濕的髮尾還掛著水珠,顯然剛才出去洗澡。她趕向四人所在的位置,插進發(fā)脾氣的女孩們中間勸說起來。
坐在他隔壁聊天的兩人見他看得入神,也跟著扭頭,陪看了一陣。
「嗨,小嶽。」杜雷安擦著頭髮,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見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寢室的對面,挑起眉毛問道:「你們在幹嘛?看上哪家妹兒了?」
隔壁床的人向他努了努嘴巴,又往五人的方向揚起下巴。
「喔,他們喔。」杜雷安見到小嶽探究的眼神,解釋起原委:「成績下降了唄。」
第八梯送到醫(yī)療棟等死的病危樣本,有一半沒能熬過去世。活下的孩子們都已經(jīng)康復,開始過正常的集體生活,目前因傷口遲遲未癒而不必參加野外求生和體能訓練的只剩小嶽。
抹淚的孩子是其中一枚病患。和他一樣,前陣子臥床不起,被身體的因素拖延了加入班級的時間。因為加入得晚,又大病初癒,表現(xiàn)不佳,拖到同隊的後腿,和班級一同開始參加野外求生訓練之後,女孩被分到的那組成績直線下降。
「小嶽,你都不來,會跟不上進度的。」杜雷安隨口說了一句:「趕快來加入野外求生課吧,很有趣咧。再晚等大家都厲害了,把你一個人拋下,到時候你都不知道怎麼玩。」
當下他什麼都沒說。睡醒之後,他想了一天,覺得杜雷安說得有道理,晚間便尋到老師和尼可拉斯,將他的意願吞吞吐吐地說了。
尼可拉斯顯得很不情願。但老師露出鼓勵的笑容,為他有好好參與團體行動而感到欣慰。
「野訓重在參與,只是跟著出去也沒問題了,不要做太劇烈的練習就好。負傷時如何節(jié)省體力,也是重要的技巧。」
一旦老師點頭,此事便是板上釘釘。尼可拉斯再不願意也無力扭轉,只好千叮嚀萬囑咐,要求他不能逞強,以免傷口惡化,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白潭去通知帶課的埃朗姆,安排他一同加入。
當晚夜間,哥哥拉著他坐在床上,擔憂地看著他,心疼地問道:「是不是被隊友說了什麼閒話?」
他目光游移一陣,拉起尼可拉斯的手,吞吞吐吐地說:「我交了朋友。」
解釋半天,哥哥終於弄懂他是想和杜雷安一起去林間玩。尼可拉斯哭笑不得,搖了半天的頭,遺憾地說:「只怕沒辦法如你所願。」
接下來每一天,只要他出發(fā)去野外求生訓練,尼可拉斯都會蹲在邊上,擔心地目送他列隊出發(fā),隨後被趕來的白潭拖走。
加入之後,他才明白為何尼可拉斯說他無法如願。
野外求生訓練是所有人輪流參與,班級的組別有大有小,會定時輪換,打亂重組。唯一不會替換的就是自己的小隊隊友。因此小嶽和杜雷安不一定會遇到。即使同課,不同隊伍在訓練時也會分開,照要求完成各自的任務,頂多就只有集合出發(fā)時一起聊聊天。
聽說杜雷安是個頑劣的性子,稍微錯開眼就會來事,令班專助教埃朗姆頭疼無比,每次都必須跟在身後監(jiān)督。
雖然沒有如願,但野外求生課令他覺得很有趣。
他老家依山傍水,從小在森林間野大。小時候爸爸總是抱著他說,他是森林的孩子,受精靈寵愛。
他覺得自己像是穿越冰原的孤狼,拖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義無反顧地衝進春光。北門關的森林和家鄉(xiāng)不同,陌生的自然環(huán)境卻無法令他畏懼。柔軟的苔蘚,迷人的薄霧,能夠讓腦袋凜然一振的清新松香味,無一不令他新奇又著迷。
因為長期臥床被磨去的勇氣,在踏上青青草地的瞬間,從心中熾烈地重燃了起來。
對於帶他一個傷患──而且是遭到所長保護的傷患,隊友本來有些忐忑。但是很快,隊友看他的目光變得五味雜陳,忌憚而自慚。
但,他才不在乎。山林間不需要擔心別人的目光。
他只管一頭栽入未知的探索,並樂在其中。
就這麼過了一段日子。原本只擔心成績的隊友,不再總是把分數(shù)掛在嘴邊,而是會著迷地盯著他的雙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究竟是因為他太過投入、還是因為他過於不受控制,一踏進森林裡,隊伍裡所有人變得以他為首。
原先小嶽不太和隊友說話,不單是性格關係,令一個原因是大家來自不同地區(qū),通用語的腔調(diào)大大不同。隊友說的話他時常聽不懂。
有了共同的任務目標,他們不必說話,只要做事。大家在配合中默契漸漸升溫。訓練有提早完成的時候,他會用泥巴和找得到的東西,混合成自己喜歡的顏料,塗抹在身上製作精靈繪。這時的隊友們會蹲在他的身旁,看得目不轉睛,比以前他在小岳村時,追在他身後的迷弟迷妹還要專心。
──爸爸說過,精靈繪是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是戰(zhàn)士跨越言語的交流。
和同學互動不再是痛苦的事,他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