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躊躇許久,終於決定來到女眷居住的南邊塔樓,在艾瑪.莫頓和一眾侍女的竊笑中,笨拙地邀請卡琳跟他一起前去庭院觀賞剛盛開的青璃草。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青璃草的花語,也才終於領悟到為什麼那些女人笑得那麼開心。
這名戰鬥時勇猛無比的騎士霎時面紅耳赤,就差沒找個沒人的房間躲起來。他透過指縫偷瞧是不是卡琳在偷笑,卻發現卡琳唯一露出的耳朵比夕陽還紅。
「勞倫大人談戀愛了呀!」
侍童滿臉的雀斑跟發霉的麵團一樣討人厭。這小鬼是貝納德家的艾勒,生得張王國東部人標準的稚嫩圓臉,和脖子以下彷彿是不同人的健壯體格。
勞倫瞪了侍童一眼,膽大的男孩只是笑嘻嘻地朝長廊出口倒退走,一邊搖著滿籃待洗的衣物,一邊拉開了嗓子唱起壓低音調、卻莫名傳得很遠的怪歌。
「騎士勞倫揮舞長槍,
以一檔百,
戰場上無人能敵。
但他未曾嚐過美人暖香,
噢,他未曾嚐過美人暖香!」
「閉嘴!」
勞倫驚慌失措,伸手就要摀住侍童的嘴。乍看笨拙的男孩卻靈活異常,一個轉身就躲過了勞倫揮舞的手臂,堆得像山的衣服一件也沒落。他一蹦一蹦上了臺階,口裡繼續高聲歌唱。
「某日他遇見了妖精般的少女,
但他不知應當行三訪之禮。
噢!因他未曾嚐過美人暖香!」
侍童上了二樓,但他歌聲不停。堡壘內的人都被吸引過來,勞倫眼看好奇的觀眾越來越多,一時竟不知該衝上樓懲治這名大逆不道的侍童,還是拉著卡琳趕緊逃去庭院。
侍童把頭探出迴廊,張開雙臂,像是劇場裡的歌者一樣,對著樓下鼓譟的群眾誇張地行禮。
「但是,別擔心!」
他突然切換成口白,尚未變聲的清亮嗓音像晨鐘沁人心脾。
「慈愛的女神會應允,祂永遠看顧所有的戀情,因為這些都是神聖無比的靈魂樂章,你傾訴的愛意將成為讚頌祂的最完美的祈禱!」
人群歡呼,朝侍童揮舞著各種顏色的手巾或吃到一半的水果。侍童向著四面各鞠了次躬,轉向手足無措的勞倫,微微一笑。
「騎士勞倫愛上了妖精般的少女。」
這次不是節奏古怪的飲酒調,而是柔軟輕盈的終調,用來為各種歌謠作結。
「這次他決定不要猶疑,
他要讓少女知道他的心意。
噢,雖然他未曾嚐過美人暖香!
他未曾嚐過美人暖香!」
「艾勒.貝納德!你再唱一句我就親手把你的舌頭拔下來!」
勞倫怒吼,騎士雄渾的嗓音傳遍堡壘。這是足以截停千軍萬馬的戰吼,最後一個字卻破音了。侍童嘴角顫抖,用衣物遮住下半臉。
「勞倫大人肯定迫不及待,小的我就不打擾了!各位解散啦!再看下去勞倫大人要大開殺戒啦!」
他發出驚天慘嚎,順著迴廊異常迅捷地消失在盡頭。再也忍不住的人群迸出震天爆笑,幾位年紀跟勞倫差不多的侍從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勞倫只覺得全身無力,突然有隻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你不是要帶我去庭院?快走吧!」
卡琳的聲音若無其事,只不過依然只用一隻耳朵對著他。
紅得像剛煮好的河蝦一樣。
他也不敢讓卡琳看到他的臉,兩人就這樣用極其彆扭的姿態在眾人關愛的眼神裡離開建築,踏入庭院。
青璃草湛藍透亮,像是傑出工匠用玻璃精心打造的藝術品。天色還早,所以閃蝶沒出現。卡琳鬆開他的手,在青璃草前蹲下。
「……你是知道青璃草的花語……才邀請我的嗎?」
勞倫剛感到熱燙的臉溫度下降,卡琳這一問他又覺得自己的手冷得可以。就算現在是初春也不該這麼冷。他嘗試說服自己這都是錯覺,侍童放肆的歌聲就在腦海裡賞了他一巴掌。
——這次他決定不要猶疑,他要讓少女知道他的心意。——
貴族間的婚姻是很難兩情相悅的。
婚禮前能見上一面都是非常罕見的事。從小就認識的男女有時反而不會互相婚配,因為這表示兩家已足夠和睦,不需要再親上加親。拿去拓展其他人脈才是更好的選擇。
與謝爾聯姻對莫頓領並沒有多少好處,縱使兩家都只是騎士階級,直屬大公的莫頓家還是擁有更高的地位。如果卡琳真要嫁入莫頓家,勢必得準備超過標準的嫁妝,這對尚未恢復的謝爾領來說是非常沈重的負擔。
但拋開這些算計,你的靈魂是怎麼說得呢?
白橡細枝在繡有莫頓家徽的外衣下輕彈,這次勞倫馬上就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他往前一步,站在仍蹲著的卡琳身旁。
「我知道,青璃草的花語。」
噢!他的聲音怎麼抖得跟第一次上戰場一樣?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
他想告訴卡琳,在雨中的她有多麼閃耀,讓泥濘的林間小徑成了有平整石磚、微風徐徐的庭園廊道。
他想告訴卡琳,在火堆前翻轉魚串的她有多麼溫柔,臉頰上的汗珠就像一串串晶瑩的珠寶。
他想告訴卡琳,在樹叢下強作鎮定的她有多麼令人揪心,讓他只想將她擁抱入懷,為她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想告訴卡琳,在月光下的她是遠勝於自己的勇敢戰士,無助到只剩祈禱的流浪騎士,因此找回了信念。
這半個月,漫長的像一整年,也短暫的像一聲鐘鳴。
勞倫苦思許久,最後將千言萬語都濃縮成一個伴隨悠長嘆息與顫抖的擁抱。
「『奇蹟』。青璃草的花語。」
他鬆開雙臂,從兩側捧住少女長了雀斑的雙頰。一絲落寞閃過卡琳淺褐色的雙眼,勞倫不等她回應,輕輕把自己的鼻子靠上少女栗子般圓潤的鼻尖。
「遇到妳,是我這一生最棒的奇蹟。」
婚禮訂在半年後,卡琳滿十五歲的隔周。
兩家族的聯姻典禮原本都是必須準備至少兩三年的龐大儀式,既繁瑣又費時。幸好這次兩邊的家主都是理智、謙遜、質樸之人,迅速決定一切從簡。跟特普調來宴會用的食材,又從厄斯敦借來了整套婚儀用品,在短短的時間裡作好了簡單但隆重的準備。
有不願具名的貴人幫謝爾補足了嫁妝缺額,庫特.謝爾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動搖,只有眼角的淚光與極其莊重的語氣透漏了他無以言表的感激。
觀禮的人只有至親,領民則在聖堂外興奮地等待瞻仰新人幸福的身姿。
水之女神的教士已經在聖壇前候著了。勞倫總覺得那挺拔的身姿很眼熟,等那人轉過身,他驚訝地發現那是特雷恩斯的達理安大人。
「我的確是合格的女神教士,要看我的護符嗎?」
達理安大人俏皮地點了點脖子上的銀鍊。莫頓家主不知為何滿臉震驚,他扭動著雙膝,做出好像要原地起跳的動作。達理安大人用那對夜空般的眼睛朝他一看,瑞恩爵士吸了口氣,看似鎮定了下來。
他許久後才知道達理安大人的真實身份。舉止平易近人的年輕男子其實比厄斯敦大公地位更高,勞倫既驚訝又敬佩。
但此時的勞倫完全不在意讓兄長舉止失措的達理安大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聽來比平時更悅耳的三聲鐘鳴,帶來了挽著養兄手臂的卡琳。
謝爾家的橘色跟緗花很配,只在入秋之際開放短短三天的名貴花卉,有著與捧著它的少女同樣明艷的亮橘黃色。
她原來有這麼嬌小嗎?
他一定是看呆了,卡琳舉起捧花遮住半張臉,像是在觀察花瓣形狀般緊緊盯著花瞧。
許多情詩或傳奇都會用「像女神一樣」來形容無與倫比的美,勞倫卻覺得這種說法根本無法完美傳達他所看到的一切。
比女神更溫暖、比女神更活潑、比女神更嬌柔、比女神更羞怯。
這些都沒辦法代表卡琳的一切,任何讚賞都只會顯得庸俗。
他想到了一個詞彙,卡琳會很開心,但在這場合說出來可能會讓那些引頸期盼的至親們大失所望。艾瑪大概還會衝去借廚娘的湯杓來打他,而瑞恩大概會吃驚於他駭人的改變,然後想起小時候的回憶,在這神聖的場合縱聲大笑。
於是他只是繼續用熾熱的目光看著再多粉黛都無法掩蓋的紅潤,從庫特.謝爾堅毅的大手裡接過那隻柔軟帶繭的小手。
「慈愛的人類之母,您的光芒照耀萬物。」
達理安大人還穿著那套巡修士的樸素長袍,與莫頓家高聳質樸的石造聖堂十分契合。他執起兩人緊握的手,將一橘一黑的飾帶輕輕纏上。
——是純粹、單一、至死不渝的強烈情感。——
「願您的榮光引領吾等,願吾等的愛亙久永存,如同您自千年前所賜予之眷顧。」
勞倫和卡琳一同隨著那充滿磁性的嗓音複誦,卡琳小小的拳頭在他掌中顫抖。
在她的故鄉,勞倫找到了歸屬。他暗暗向老伊卡起誓,在他活著的這短暫渺小的一生裡,他都不會放開這隻手。
「出生、衰老、疾病、死亡,及至深淵深處,都無法使兩位分離。」
達理安大人深邃的眼眶裡,隱隱閃現某種只在虔誠信徒身上會有的狂熱,快到勞倫幾乎認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兩位請對彼此獻上祝福之吻。」
有蜂蜜餡餅的香氣。
「在諸神與諸位的見證下,兩位現在是一家人了。」
達理安大人退回聖壇前,笑盈盈地看著兩位年輕人,滿臉羞澀地轉身面對穹頂下的至親好友。
勞倫好像看到艾勒圓胖的腦袋從樓上的迴廊裡探出來。
「……蜂蜜餡餅。」
卡琳聽見了他的喃喃自語,有些疑惑地歪著頭。
「妳會做蜂蜜餡餅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