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沒有回答,朝空無一人的小徑兩旁望了望,伸手扯著韁繩,示意勞倫跟她一起躲到樹叢後。
「……那裡的情況比我想的還糟。」
周圍沒有人接近的動靜,但卡拉還是壓低了聲音。
「跟勞倫斯先生分開後,半天之內(nèi)我就到了目的地的村子,但是——」
卡拉深呼吸,按著自己的胸口。勞倫靜靜地聽著。
「那裡已經(jīng)完全被燒毀了。如果是強盜,應(yīng)該會有血跡、或是屍體。但我搜遍了村子都沒有痕跡,恐怕是整村人都被帶走,再把房子燒了吧?」
「我試著前往更北邊的村子,那裡的村長我認識,就是他教了我抓魚的技術(shù)。」
她之前好像說是特普的老獵人教的?勞倫皺起眉頭,但沒有說出口。
「那裡也被燒了。」
卡拉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聲音突然鎮(zhèn)定下來,看似恢復(fù)了冷靜。但勞倫知道這跟剛被砍斷手的士兵一樣,卡拉心裡的防衛(wèi)機制正在運作,避免自己瞬間崩潰。
「火還沒完全熄滅,於是我順著村口的足跡追了上去。」
「太危險了。」
勞倫下意識說道,卡拉回以一個慘澹的笑容。
「我太慌了吧?我也知道一個人追上去沒有用。但——總之我平安逃出來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勞倫知道當時的狀況絕對不像她說得那麼平淡。
「抱歉騙了你,我並不是接了委託,而是在逃跑。勞倫斯先生要是被看到跟我在一起,也會被捲進去的。感謝您之前的幫助,那是一段愉快的時光。」
卡拉正要起身,就被勞倫抓著手臂按到樹叢下。
「什麼人?從那裡出來!」
還在山麓陰影中的橡樹林裡猛然冒出一隊騎兵。勞倫正暗罵自己太不小心、居然這麼近才聽見蹄聲,就看見每匹馬的腳上都在散發(fā)微光。騎士身上的盔甲也是,帶頭的人舉起長槍指向他們時,連點摩擦聲都沒有。
渡口的通行費這麼好賺的嗎?
勞倫瞪著對方深綠罩袍上、由兩片狹長三角組成的帆型徽記。東葛伯爵掌握著王立大道跨越巡林河的渡口,要從富庶的勒舒爾茲載運物資前往博德山脈以南,必定會經(jīng)過。
真好啊!勞倫咬牙切齒。雖然身為厄斯敦大公的直屬家臣,但整個莫頓領(lǐng)也不過就只有兩套附魔盔甲。而且因為太珍貴了,只會在出席重要場合的時候穿。
眼前的人看起來只是小兵。勞倫把卡拉摟得更近,另一手拉下少女的兜帽,把她完全藏在自己和馬匹的影子裡。
少女的臉龐陷入黑暗前,正抿著嘴拚命用最沒有動靜的方式朝他搖頭。
我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妳趁機騎上蓬蓬逃走。
勞倫不為所動,露出了他此生最無畏的笑容。
「等一下等一下!別這麼可怕嘛!」
他起身前順勢一推,把卡拉往馬後送,臉上保持著微笑。
「你是什麼人?」
領(lǐng)頭的騎士滿臉狐疑與警戒,尖銳的槍尖閃爍著逐漸熾亮的陽光,
「我是流浪騎士勞倫斯。」
「你是騎士?那你的馬呢?」
一名頭盔歪斜的騎士發(fā)出訕笑,引得同伴也對勞倫投來輕蔑的視線。
「說來慚愧,我從特雷恩斯來,那裡的食物實在太美味了,尤其是燉豬肉,明明裡面的油多到可以用湯匙挖起來,卻一點都不膩,配上亞莫和角麥做的麵包,那味道可真是——」
「說重點。」騎士低喝,聲音非常不耐。
勞倫聳聳肩,抬高了下巴。
「我不小心把旅費都花光了,所以沒辦法住在城裡,只能露宿。沒想到一覺醒來我的馬就不見了。我還想問問諸位,你們有看到我的馬嗎?是一匹很壯的馬,乍看之下會以為是頭牛——」
他看似輕鬆,實則心臟跳得快從喉嚨裡蹦出來。
後方的樹叢沒有一點聲息。卡拉找到空檔逃走了嗎?
「……你有看到一名褐色頭髮的少女嗎?她穿得像冒險者、帶著一把細劍。」
騎士的戒心似乎因為他的演技鬆懈下來,槍尖下垂,其餘人也對他失去了興趣,把目光移向小徑的另一頭。
「冒險者打扮的少女嗎?我想想——」
勞倫舉手扶著下巴,狀似思考,若無其事地往前踏了一步。領(lǐng)頭的騎士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猛然抽走的長槍一起拉下了馬。他的脖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
勞倫踹了他的肩膀一腳,把昏死的騎士踢到旁邊,槍身一旋瞄準頭盔戴歪的騎士。這柄槍的刃部有點長,重心很奇怪,但他還是挑起了面甲,刺穿了騎士的眼睛。
「啊啊——」
騎士抓住槍桿慘叫,重心不穩(wěn)從馬鞍上滑落。
總共六個人,都是騎馬、全副武裝的騎士。雖然不是全套鈑甲,但跟五個飢腸轆轆的山賊相比,絕對不是多一個人的差距那麼簡單。
他的偷襲能瞬間解決兩個人根本是奇蹟。勞倫拔起長槍,抽出短劍斬斷另一名騎士的韁繩。直到這時這些追擊者才終於理解遭到了攻擊,他們紛紛將長槍瞄向大膽的流浪騎士,卻因為彼此的距離太近不敢出全力,而被勞倫輕鬆躲過。
勞倫將沈重的長槍往離他最近的騎士用力扔過去,也不看是否有命中,立刻活用自己穿著輕甲的優(yōu)勢,從高大戰(zhàn)馬的腹下鑽過,一個翻身便逃出了騎士的包圍圈。
「他只有一個人!殺了他!」
一名騎士迅速接管了指揮權(quán),不過只剩下四人的隊伍也不太需要什麼號令。他們稍微拉開彼此的距離,踢著馬腹,迅速朝勞倫衝了過來。
跟這些四足的高壯怪物比速度是絕對的愚蠢行徑,因此勞倫沒有如騎士預(yù)想地拔腿就跑,而是像剛才一樣毫無畏懼迎向衝鋒的騎兵,在槍尖碰到他額頭的那一刻,勞倫用盡雙腿的力量猛然上躍。
銳利的槍尖劃破長外衣前襟,被鎖子甲擋下。他飛起的腳掌按下了韁繩,直接滑進馬鞍前擋。勞倫一確定站穩(wěn),左腳迴旋繞過馬頭,膝蓋重擊騎士帶著頭盔的腦袋。
另外三人驚駭莫名地望著宛如神靈降世的流浪騎士,如雷霆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就解決了這支隊伍的一半。
一人彷彿大夢初醒,在勞倫隔著搖搖欲墜的騎士操縱馬匹後退時,舉起號角用力吹響。
一陣轟鳴突至,震撼至勞倫的腦袋深處。說是轟鳴不太對,因為雙耳依然能聽清餘下敵人的呼吸聲,然而這股「巨響」卻令他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逐漸白茫的視線中,槍桿的木紋迎面而至。
刺鼻的尿騷味喚醒了頭痛欲裂的勞倫。
他被脫去所有衣物,只留下長褲。粗大的鐵鍊牢牢捆住了雙手與雙腳,顯然是對勞倫戰(zhàn)鬥時的兇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心臟殘留的劇痛讓他想起某次訓練的記憶,這是血液流速突然升高的後遺癥,而魔力迴路的運作正與血流息息相關(guān)。
那是能釋放大量魔力的魔導具。勞倫痛苦地深呼吸,為自己又一次的疏忽羞愧不已。都已經(jīng)知道他們有附魔盔甲了,有其他種類的魔導具也不奇怪。
他現(xiàn)在的癥狀就是迴路被嚴重干擾的結(jié)果,連挪動手指都彷彿有千根針在刺。東葛伯爵的部下看來還保有一點對同為騎士之人的尊重,沒有拿走老伊卡的護符。一端分岔的細枝此時如同冬夜裡的鐵劍一樣冰冷,像是神靈無言的責備。
的確,如果他把誓言徹底遵守、不理會卡拉的請求,就不會身陷囹圄,而是早以通過東葛領(lǐng)地,正準備渡過棕河了吧!
騎士守則:自律、守信、勇氣、誠實、慷慨、正義、謙卑、寬恕。
他沒有做錯,他依照典律與本心行動。卡拉的真實身份是誰不重要,那張泫然欲泣、但仍堅強忍住悲痛的臉龐,讓他想起了溪畔的榆樹。茂盛寬廣的樹頂縱使在強風下彎折,也不會輕易倒下。
牢門突然打開了,率先走進的騎士目光兇惡,動作卻帶著畏懼。他上下打量半裸上身的勞倫,朝身後揮揮手,走到囚犯的正前方、至少有他兩個手臂遠的位置。
門外傳來拖動什麼的聲音,一把巨大的梯子被士兵模樣的人抬進了牢房,倚著牆上的突起斜斜豎立,梯子頂端正對著兩副從牆壁垂下的鎖鏈。
騎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手無寸鐵、無法動彈的流浪騎士,突然露出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