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快跑!
「靜賢?」
是誰把她叫醒?
「靜賢起床,我們要出發了。」
靜賢睜開眼睛,面目模糊的大阿姨穿著黑衣褲蹲在她床前。
「你醒了嗎?乖,阿姨去叫你媽,你去叫美賢和嘉賢。整理好之後快點到門口,不要賴床,今天不一樣。」
只有特別的日子才會特別早起,在連晨曦都還沒露臉的時候刷牙洗臉,和平時甚少往來的親戚們擠在同一個房間。沒有人抱怨空間太小或食物不好,所有人保持靜默只求事情順利平安結束。
「毛巾給你。」
每次見面說不到三句話的表妹今天特別有禮貌,走出浴室的時候還先幫靜賢拿了一條新毛巾。
「謝謝。」
靜賢接過毛巾,有時候該說的也就只有兩個字。攝氏十三度東北季風南下,今天好早人好多,靜賢換好衣服走進客廳,有人遞給她一杯熱豆漿叫她坐在門邊先喝。廚房、餐廳、客廳裡全都是人,空間開闊的老房子居然能變得這麼擠實在是令人吃驚。豆漿好甜,裡頭恐怕有一半是糖水,和媽媽平時堅持自己磨的無糖飲料滋味完全不同。她低頭快速喝完,就算年紀還不夠大,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還是隱約感覺得到氣氛漸漸緊繃。該出發了,沒有人喜歡這件事,可是他們得一起完成。
「你等一下看好弟弟妹妹,不要讓他們亂跑。」又是大阿姨。「你是姊姊,應該沒問題吧?」
靜賢點點頭。
「你好乖,都沒有哭。」大阿姨摸摸靜賢的頭,繼續她無止盡的忙碌。誰要載阿田叔叔和阿田嬸?家豪、家盛可以先把人叫一叫,不要該上車的時候還手忙腳亂。小孩子都有人看著嗎?貴重的東西都帶著,欣瑜和家芬那輛車最後走記得要鎖門,等一下儀式結束要先回來,幫辦桌的火雞師開門。對,今天吃素,師父有特別交代,寶珠姑婆生病不要勉強,會幫她準備另外一套。
大阿姨也好厲害,都沒有哭。他們都不該哭,他們哭了誰要照顧弟弟妹妹?
可是媽媽哭了,和爸爸離開的時候一樣哭得肝腸寸斷,驚天動地。或許宿命如此,每個人都會離開,特別是那些你想依賴的人。靜賢抱著自己的雙臂,感覺凍人的風穿透單薄的制服,慢慢將她的血液冰封。她是不是該好好大哭一場,孤身一人困在這個陌生的恐怖世界,所有能夠依賴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哭幾聲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也許哭得夠大聲,玳瑁貓咪咪會可憐她,回過頭來成為她的同伴,幫忙她離開這個恐怖的世界。
恐怖世界,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兒應該是這個名字?
不過確實這兒有點恐怖,靜賢暫時把心中的疑惑放到一邊,用恐怖世界當代稱總比一直這裡那裡還強。模糊的哭聲從操場邊的榕樹林中傳出來,靜賢集中精神擺脫回憶糾纏,這才發現游大舜離開之後自己居然發呆發到愣在原地,像個傻瓜一樣站在跑道上吹風。她咬緊牙關把僵硬的腿抬起來踩在沙土上,忍痛用力撐起身體往前走。趙暖暖的恐怖世界擊敗不了她,就算痛到好像有人要用刀挖出她的膝關節,她也不應該掉任何一滴眼淚。如果靜賢哭了,誰來收剩下的爛攤子?
不知道是不是恐怖世界聽到她的心聲了,視野漸漸恢復清晰的靜賢,聽力也慢慢跟著回到現實,兩年前外公過世的夢魘漸漸退去。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有人在不遠處嚎啕大哭,說不定需要幫忙。靜賢也需要人幫忙,說不定他們可以互助合作。她走得很慢,緊繃的關節隨著步伐慢慢鬆開,再痛走著走著慢慢也變得可以忍受。天空中落下細小的粉屑,靜賢捏了一塊在手上細看,發現是燒過的紙片。學校裡有人燒東西嗎?周圍的空氣相當乾燥,有東西被燒過絕對不是好事。她試著把哭聲和紙灰這兩樣東西連在一起,難道會是紙錢?
不對,再撿起一張大一點的紙片,看得出焦黑的邊緣圍繞著潔白的紙面,但不是紙錢那種粗糙的黃色質地。甚至第三張還能看得出上面有塗鴉的痕跡,照那頭大身體小的詭異比例判斷,很有可能是小孩子的美勞作業。為什麼有人要燒小孩子的作業?
靜賢繼續往前走,迎面飛來的紙片變得愈來愈大張,好像那些火遇上了什麼難題,沒辦法順利吞滅易燃的紙張。紙面中頭大身體小的比例沒有改變,可是歪歪扭扭的線條逐漸拉直,原先只有兩個黑點的雙眼變得愈來愈大,線條愈來愈複雜。那些大眼睛的小矮人蹲著趴著,四肢像動物一樣蜷縮成一團,憧憬的眼睛看著頁面外某個嚮往的目標。和那些小矮人對上眼的剎那,靜賢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窺探了別人的私密。
當然也有些害怕,那些小矮人渾身是傷。這些東西是趙暖暖畫的嗎?和這個恐怖世界同樣?
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前方的榕樹下,圍牆的缺口前。淚流滿面的游大舜手上拿著打火機一次又一次,趴擦趴擦用力猛按,擠出小小的火苗去燒手上的紙。風愈來愈大,火花總是冒出頭來不及吞沒紙張,又熄滅躲回噴嘴裡。要說傷害,比起那些圖畫,游大舜的手可能傷得更重。可是他不放棄,一張失敗又拿下一張,手指都燒紅了也不怕,鐵了心要把所有的東西燒掉。靜賢撥開垂掛的氣根,慢慢靠近游大舜,小心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不要這樣。」
游大舜把她的手揮掉,堅定地繼續自殘。
「不要燒了,你都受傷了。」靜賢不放棄,雖然她並不喜歡游大舜,可是看他這種慘兮兮的樣子不會帶給她快感。「這些畫也是別人的心血,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弄壞不可?」
「我燒我的東西干你屁事呀!」破口大罵的游大舜連回頭也沒有。「我燒死你、燒死你……」
「你不要——」
「你不要管我!」游大舜吼道:「你懂屁呀?這些東西不能被他看到,要是被看到了,我、我、他、他……」
他嗆到了,說不出話,因為太過激動連連咳嗽。往好處想他終於把手上的打火機收進口袋,壞處是他又開始哭了。他的布丁頭上全是灰燼,焦黑的紙灰、草灰沾滿全身上下,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有什麼怪事發生嗎?」靜賢鼓起勇氣問:「我剛剛遇到了奇怪的事情,你有嗎?」
「滾啦。」
虛弱的口氣和直接承認是一樣的意思,如果沒有發生事情,剛剛叫囂著要離開的人不會跪在圍牆邊燒紙,浪費寶貴的時間。
「你剛剛不是說要走嗎?」靜賢問道。
「要走你自己走。」
他真的是一個前後矛盾,非常彆扭的怪人。靜賢移動腳步走到圍牆缺口前,探頭看出去。她原本以為會看見毗鄰學校操場的民宅,不料眼前是一片虛無,一堵深色的牆像她身後的直誠高中校舍一樣,沾滿了濃稠的顏料。巷弄不見了,或者說原本就不在那裡,不存在於這個恐怖世界。任何有點理智和警覺的人,都不會冒險把腳跨出缺口,踏進顯而易見的災難當中。
恐怖世界的範圍就只有這個學校,學校之外什麼都沒有。
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靜賢往後退回到樹下,筋疲力盡的游大舜還頹坐在沙地上。地上有套男生的制服,制服裡塞滿游大舜剛剛嘗試燒毀的塗鴉。靜賢試著理出一條思路,好理解剛剛發現的事情。游大舜以前畫的東西被塞在制服裡,出現在恐怖世界之中。而除了紙灰之外,仔細看游大舜滿手滿臉都是瘀青燒傷,活像剛被人痛扁一頓。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雙眼視線掃過周遭,攤平飛散的紙張中有一團紙球特別顯眼,顏色也有些泛黃。靜賢走上前撿起紙球,小心攤開閱讀上頭的文字。
你的痛苦來自你的過去。
她倒抽一口氣。這句話提供了解釋,她看見外公的葬禮,游大舜想必也看見什麼讓他崩潰的回憶,才會突然發瘋困在這裡。
「這張是你的嗎?」靜賢問游大舜說:「上面有寫東西,你有看過嗎?」
「不知道,那個跟我沒有關係。」
「可是這張紙出現在這裡,東西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上面寫的東西,說不定就是我們離開這裡的關鍵。如果你可以幫忙想——」
「想個屁,你那麼聰明,怎麼不會自己去想。我跟你說,做人不要這樣隨便炫耀自己多厲害。我是不會讀書,但是人情義理我還是知道。你和趙暖暖都一樣,女生就是喜歡不懂裝懂。」
她喜歡不懂裝懂?靜賢覺得自己火氣慢慢升高。她自認不是脾氣太差的人,平時也不喜歡生氣弄得自己情緒激動,可是和游大舜對話前後加總不超過五分鐘,一把無名火已經燒得她頭痛胃痛。不行,不能和他吵架,一旦吵起來絕對沒有幫助,情況已經夠糟了。下午還要考試,晚上有期末考前的總複習,天知道他們還得困在恐怖世界多久。
「如果你認識趙暖暖,請你告訴我有關她的事。」靜賢按捺著脾氣說道:「關於恐怖世界我已經大概有個想法,只要你能幫我釐清幾件事,說不定——」
「噓!」
「什麼?」
「我說噓!」游大舜壓低聲音低吼道:「你這個沒神經的,看!」
有一瞬間靜賢以為游大舜又口出惡言,遲了一秒才聽懂對方真的是叫她快看。比起語言,驚惶失措的語調說不定才是國際共通,連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都能用來溝通。樹上不斷落下碎裂的枯葉,彷彿也和他們同樣被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嚇壞了,跳下樹梢急著躲藏。
「躲起來。」
要躲去哪裡才好?靜賢連該躲誰都不知道。游大舜抓著她手往下壓,逼她放低姿態。雖然說身在恐怖世界,但有些地方直誠高中還是沒有改變,比方說圍繞著操場的榕樹遠看和其他地方在同樣的地平線上。可是實際走到樹下,你會看見經年累月沙土流失的結果,是榕樹群早就無聲無息向下沉降形成一道弧形的緩坡,隱藏在疏密不一的氣根簾幕後。他們兩個趴在緩坡上,下巴抵著沙土視線越過樹根小心觀察。
有不少人,整齊一致的步伐砰砰響,細小的金屬配件互相敲擊發出刺耳的伴奏聲。靜賢看見他們慢慢走近,墨綠色的衣服帽子靴子,連手上捧的槍都是綠色的。他們面無表情,走到定點後肩槍立正,僵硬的姿態木頭刻的假人說不定都要活潑幾分。他們死死盯著某一個點,不知道在等什麼。
「快走。」游大舜推了靜賢一下。「趴著爬過去。」
「他們說不定知道什麼。」
「幹,你想死嗎?」游大舜說:「你沒聽過學校操場的故事嗎?」
學校操場的故事?
靜賢思考的時候,又有另外一群人出現,和兩人一樣穿著學生制服。只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平時看同學改裝制服習慣了,少了鞋帶和鬆緊帶的襯衫、百褶裙看起來完全兩樣,連男生土氣的卡其褲看起來都硬挺不少。隊伍裡頭大多數都是男生,踩著滿是塵土的鞋子,或者乾脆就不穿了坦露傷痕累累的雙腳。僅有的兩位女孩站在隊伍最後,抿著下唇隱隱約約發抖。靜賢想起流傳在同學口中的鬼故事,參加學校晚自習的同學總是繪聲繪影說他們聽到什麼聲音,看到什麼景象。
那些人的腳步聲聚集到某處,接著是一方大聲呼喊,努力想傳達些什麼聲音。可是他們聲音模糊,舉起手大聲疾呼也傳不出去,傳不到對方耳裡。沒有耳朵的軍人自顧自行軍踏步,列隊架槍,將槍口對準吶喊的學生。所有轉述故事的人都沒說過他們看見兩個女學生抱著書站在隊伍最後,全身發抖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為什麼他們不跑呢?靜賢發現自己動不了,和隊伍最後的兩個女孩子一樣,明明知道故事會怎麼發展還是留在原地。他們期待什麼?奇蹟嗎?
「你在發什麼呆?快跑……」游大舜低聲催促道:「他們會把你們殺掉……趴下來就好,拜託你們趴下來……」
為什麼他這麼怕?不就是個鬼故事而已嗎?
風停了,霎時間所有的聲音消失,只剩下三方無聲對峙。
錯了,靜賢看錯了,才沒有什麼無聲對峙,是事情發生在她聽不見也看不到的地方。在她屏氣凝神縮著頭躲在緩坡下時事情已經發生了,當她疑問抬頭想看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火藥的氣味掃平一切,暴虐的風吹倒所有的學生。靜賢摀住嘴巴不敢發出聲音,和游大舜兩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要撐過去就會沒事了吧?它們要殺的人都死了,接下來呢?靜賢努力回想校園鬼故事的後續,驚覺沒有人提過槍響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事。不管是道聽塗說的人還是親耳聽見的學生,大家都是躲在教室裡聽完事發經過,沒有人走出戶外一探究竟。就和游大舜說的一樣,趴下來躲好,當作什麼都沒聽到。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最後一個學生也倒下了,不斷囈語的游大舜看來隨時都會崩潰發狂。如果不是因為情況太過緊張,靜賢會想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布丁頭游大舜居然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這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些軍人殺完學生的幽靈之後立正列隊,隨著一聲俐落的散開口令,各自持槍蹲低身體,槍口對準幽暗的樹林慢慢跨步進逼。游大舜的肩膀猛然一縮,恐懼霎時衝入兩人心中。軍人們沒有散去,它們最後一項任務是進入樹林,將潛藏的頑劣份子全都揪出來。所以故事還沒有結束,只是平時大家躲得太好所以沒有後續,今天有兩個誤闖恐怖世界的呆瓜,要用命去體驗接下來的故事情節如何發展。
「你們真的很沒用耶。」玳瑁貓咪咪的聲音能叫人心臟麻痺。「怎麼笨到這種程度,連一個元素都沒有復原就要死了。」
「告訴我們該怎麼做!」靜賢眼睛緊盯著槍口,就算這輩子從來沒看過真正的槍,但是看到危險物品時的警覺心還沒忘記如何運作。她不敢轉頭去看趴在游大舜背上的咪咪,只敢用眼角餘光判定對方的位置。游大舜好像被嚇昏了,低沉的囈語停了下來。
咪咪伸了一個懶腰,指尖刺進游大舜的背。「如果我說了,你們會好好用心去執行嗎?」
「會!」
「做完你該做的事,然後離開?」
沒有面目的軍人正在逼近,滿頭大汗的靜賢知道自己只要意志力一個動搖,黑色的槍口就會立刻放出毒蟲猛獸要了她的命。
「好。」
「很好。」咪咪的聲音很輕,卻清楚得像在靜賢耳邊說話。「你們面對的是來自過往的幽靈,唯一能帶走他們的只有時間。」
「時間?」
「在恐怖世界裡,象徵非常重要。流動的水,流動的時間,把停下來的東西重新啟動,恢復水元素,讓時間的河帶走它們。記住,不能是毫無意義的支流,只能是一切的源頭,唯有如此才能驅散來自過去的幽靈。」
比起恢復水元素的任務,更讓靜賢吃驚的是恐怖世界四個字。為什麼咪咪會知道?
「去打開推動水流的機器,去扭動那些開關,讓上下和下上都顛倒,恢復時間流動。想過這一關,這個方法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咪咪消失了,好像不曾出現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牠說去扭動開關,讓上下和下上顛倒,靜賢和游大舜必須離開去執行這項任務。靜賢在腦中快速分析現在他們面臨的困境,解答似乎沒有想像中難找,只是不曉得她揣測的答案能有幾分正確。
「游大舜。」靜賢低聲喚道:「游大舜你聽我說。我等一下會跑回學校開抽水馬達,等我引開它們,你趕快逃跑。」
如果靜賢失敗了,至少游大舜可以逃跑。她不知道如果失敗會有什麼後果,至少他們其中一個能夠逃命。
「不要、不要去……」游大舜轉頭看著她,太好了,人沒昏過去。「媽媽、媽媽……」
太糟了。
「沒關係,不會有事的。記得快跑。」
沒時間猶豫了,靜賢慢慢抬起身體彎曲膝蓋深呼吸。槍口已經撥開氣根構成的簾幕,要跑得趁現在。
她開始跑!
發現她的軍人大聲吼叫召集同伴追擊而來,一聲接著一聲火藥爆炸的尖銳聲響差點將靜賢的耳膜震破。它們的臉破了,像腐爛的木頭因震動而碎裂,土黃色的碎塊、粉末大把落下,露出底下碗狀的臉孔。碗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根鐘乳石般的詭異木料,構成詭異噁心的結構勉強撐著它們的頭顱。靜賢只回頭看了一眼,便嚇得拔腿狂奔,用最快的速度直衝校舍。
它們不像小說漫畫裡的鬼怪一樣滿口尖牙,老天爺呀,她還寧可它們長得像漫畫裡的怪物一樣。它們要的不是血肉,是其他靜賢更珍惜的東西,深入骨髓要靜賢受盡折磨的東西。她不確定是什麼,但是跑就不會有錯了,本能叫她快跑。
要跑快點,跑回校舍衝上樓梯。把上下顛倒,啟動推動水流的機器。如果靜賢料得不差,咪咪說的是學校頂樓的抽水馬達,從大禮堂樓上摔下操場時曾瞥見,就在學校水塔旁。以前人們得到河邊打水,現代人則是靠機器和水路管線互相連結。因此咪咪說的源頭應該和靜賢猜的相去不遠,只要啟動馬達就能推動水流,至於推動之後水流要怎麼拯救她和游大舜性命,靜賢只能賭咪咪說話百分之百誠實,是真心要幫助他們脫困。她在紅土跑道上滑了一跤,趕緊雙手撐地才沒跌個狗吃屎,無臉的軍人追上來,靜賢抓了一把沙子往最靠近的兩個臉上丟。沙子打穿它們的臉,破損的臉面中傳出尖叫聲。
那是誰的聲音?是剛剛死掉的女孩子嗎?不管是誰,唯一能確定的是它們不會因此就被擊倒。砂土只讓它們暫停了一下,等待藏在腐木中的蟲重新將碎裂的結構補上,它們又能行動自如。靜賢要把握時間快跑,停下來和它們互相傷害不是解答。生路在上方,她只能順手撿起一把砂石,在對手靠得太近的時候回頭反擊爭取時間。
終於踏上校舍的水泥階梯,她三步併作兩步跳上頂端,回頭將手上的沙土全都撒出去,打爛兩個追上來的兩個軍人。它們顫動的身軀往後退,背景音效是陣陣破空槍響,碎裂的臉部和砂石一同滾下階梯。靜賢看不見子彈,只聞得到那刺鼻的火藥味從背後逼來,光是這一味就夠她再次振奮精神繼續逃亡。她往後瞥了一眼,只是想確認敵人追擊的速度,卻在回頭的瞬間後悔到無以復加。士兵破爛的臉碎裂又重新長回來了,細小的黑蟲在木材的縫隙間來回鑽動,構築一根又一根細小的木質鐘乳石洞。她好想吐,感覺恐怖世界充滿惡意,暗中逼迫她的感官接受她不想接收的訊息。無臉軍人會追到她,用她沒辦法想像的方式奪去靜賢的眼耳口鼻。那些死去的學生反倒幸運,哀號一聲一了百了,活下來的人才要受盡凌辱折磨……
「走開!」
靜賢對自己大吼,驅趕抓住她思路的恐懼。她不斷看見操場上死去學生的臉孔,看見幸運留住一口氣的人被撕下臉皮,遭人徒手挖空五官只留下黑蟲能進駐的空間。她沒看見,那些全是想像!她根本聽不懂耳邊不斷叨叨絮絮的聲音在說什麼,她拒絕去聽。只要快點趕到樓梯口,安全門門鎖是壞的,樓梯直通頂樓衝出去找到抽水馬達通過咪咪說的——
樓梯口的網格鐵捲門關著。
靜賢的腦子頓時空白。
她沒預料到會有這麼一道阻礙,無臉軍人從後頭追上來,舉槍蓄勢待發。靜賢只能放棄這個入口,拔腿往下一個樓梯口奔跑。她慌亂的腳有了自我意識,主導自己的方向奮力奔跑。沒有辦法,她的腦子已經接受窮途末路的事實,可是雙手雙腳還不肯放棄。走廊光滑的路面不斷讓她腳步打滑,靜賢幾乎是四肢並用才能順利逃跑。無臉的軍人追在後頭,透過教室的窗戶看得見天上的黃眼睛正慢慢睜開,噁心的幽影彷彿腫瘤從裂縫裡垂掛下來,照得直誠高中的校舍一片深淺不一的黃紫墨綠。一定還有方法可以上去,有什麼方法靜賢可以停下在校園中團團轉逃跑,找到空隙上樓打開抽水馬達的開關。這是她獲救的唯一機會。
鐵捲門。
開關。
打開。
解答出現的瞬間靜賢差點笑出來。就這麼簡單,控制鐵捲門的方法是遙控器,靜賢不知道遙控器在哪裡,不過她知道如果遙控器失靈的話還有備用的手動開關藏在鐵捲門旁。三班的許程翔曾經因為好奇啟動開關拉下鐵捲門,被教官撞見狠狠記了兩支警告,得在放學後掃了一個禮拜的廁所銷過。
靜賢沒有猶豫,看準目標跳上鐵捲門攀住網格,努力將手腕擠過空隙,盡全力伸長手指去碰控制面板的開關。只要她的手再長一點就好了,只要再長一點就可以用指甲撬開控制面板的蓋子。許程翔表演過給他們看,只要在正確的地方施力,設計不良的蓋子不需要鑰匙就可以輕易開啟。撬開蓋子的瞬間,散亂的腳步聲逼近後方,手腳全是汗水的靜賢抓不住滑溜的不鏽鋼網格。
「啊!」
她的手脫力滑開,從鐵捲門上摔落地面。不曉得是不是奇蹟,在鬆手滑弱的靜賢以為沒有希望了,一隻黑色的小手穿過網格,迅速按下啟動鈕。鐵捲門匡噹一聲開始運作,顧不得渾身疼痛,靜賢趴在地上往前爬,擠過狹窄的縫隙爬上樓梯。
無臉軍人來了,靜賢跳起來按住向下的按鈕。
一隻枯爪穿過網格掐住她脖子!
定格後轉而向下的鐵捲門像處刑一樣斬斷那隻枯爪。靜賢向後摔倒在樓梯上,驚魂未定不斷用手摩擦頸部被枯爪碰過的地方。那隻爪子的主人手臂有大半的皮肉全都被金屬網格刮下來,只有骨頭穿過網格碰到靜賢。難得好運也有一次站在她這邊,無臉軍人們在鐵捲門前撞成一團,後方有人舉槍射擊子彈也只打在自己人身上。
沒時間了。靜賢手腳並用往上爬,終於她快完成任務了,不可以在這時候鬆懈下來。她有該做的事,走上頂樓打開抽水馬達讓水流動。她沒有問題,難關突破了,一定可以順利完成任務。
怎麼可能?
你完成任務又怎樣?
你的事情做得完嗎?
你應該要……
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是怎麼一回事?靜賢發現自己得死撐著不要昏過去,突然間失去壓力讓她整個人覺得天旋地轉,四肢無力。好像她的手腳發現脫離險境交回控制權之後突然擺爛,讓大腦裡唯一還清醒的一小塊地方獨自撐持大局。不可以倒在這裡,要啟動抽水馬達,游大舜還在樓下,還沒脫離險境。靜賢身體好重,每次抬起大腿好像都要死了一樣呼吸困難,強烈的痠痛狠狠刺進她的肌肉。
放棄吧……
有什麼用……
游大舜會感謝你嗎……
回去做什麼……
「下午要考英文,晚上要去補習班……」靜賢對自己喃喃唸道:「我禮拜三就開始複習,今天有模擬試題……」
不能放棄,剛剛有人出手幫她,不管是誰要是放棄靜賢就白費人家好意了。不過是幾段樓梯而已,殺不死她。
她真的是用爬的才爬上頂樓,爬出安全門。
抽水馬達就在前面了,靜賢拖著腳往前,努力撐起身體。還沒有到可以說是安全的地步,她感覺得到有東西跟在身旁,鐵捲門沒有把所有的東西都擋在後頭。有隻黑色的手臂,不管是誰的,靜賢要快點去啟動抽水馬達。她跪在地上打開抽水馬達上的金屬蓋,摸索找到一個紅色開關。
試看看吧。
靜賢其實不確定。
她切下開關,淺藍色的機器一陣抖動之後開始運轉。靜賢抬頭看,卻沒有出現任何變化。銀色的水塔上滿是黝黑的油漬,周圍破敗的地板和壁面散出惡臭,天上邪惡的大眼睛瞳孔慢慢移動,顏色妖異的光芒像盞探照燈逼近靜賢。她動不了,全身無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弄錯咪咪的意思嗎?快點思考,她應該要思考,應該要做點什麼。鐵捲門整片被扯下,大到嚇人的匡噹聲從樓梯井中傳來,雜沓的腳步正由下而上快速逼近。靜賢好累,好想睡,有個聲音不斷催眠她……
清醒!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安全門被撞開,它們來了。靜賢閉上眼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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