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在滾滾濃煙之中
「大公可以見你們了。」
說這句話的僕人身上的緞面外套,比起訪客不知華貴幾倍,就連他的口音聽起來都有一股貴族氣,嬌滴滴細軟得讓人害怕。蕾米達和紀雪從金黃色的扶手椅上起身,總算可以告別第三間候客室和牆上的狗頭大公們,跟著帶路的僕人前往羅門羅諾大公的花園廳。蕾米達有足夠的證據,能判定那些金色的椅子是為了震懾客人,而非讓人感覺舒適。和歷代的大公畫像一樣,不論過去還是未來,羅門羅諾都能找到方法展現與眾不同的面向。
只是不同凡響遠遠不足以形容高城莊園的規模,大家說邁格林沒有皇宮,那是因為他們沒親眼見識過高城莊園。建在半山腰,高得彷彿要步入天頂的大理石階梯,重重庭園和牆垣交疊,比上法院訴訟的關口還多。不論何方宵小膽大包天入侵此地,在找到正確的路經之前,只怕已經迷失在花園廳堂之間,餓死在半路上了。或許孟羅逃出這裡,不僅是青少年叛逆這麼簡單。是他不知怎麼感應到危機,知道不能繼續生活在這裡,否則將會徹底迷失,和那可悲的安德羅門羅諾一樣。
沙墘里事件結束後,他對蕾米達和紀雪坦承出身。
「你們去見他一定要小心,大公和舅舅不一樣。」他說:「如果犧牲可以墊高莊園的臺階,他把你的骨頭塞進地基時不會有任何猶豫。」
他沒有稱呼大公爺爺。如果蕾米達沒猜錯的話,私生女生的小孩沒資格稱呼大公爺爺。紀雪的腳步稍稍比蕾米達快了一些,從她冰霜一般冷漠的表情看得出來,走過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對她的思緒毫無影響。可可和布莉姬犧牲,海荒療養院面臨重大打擊,這才是她心中第一要務。這些犧牲毫無必要,在邁格林眾人承受代價痛苦掙扎時,真的幕後黑手隱居在祖傳的莊園中,遠離一切紛爭。思及此處,蕾米達原先目睹奇景而激動的心情,也漸漸冷卻了。
得有人負起責任。
蕾米達深吸一口氣,身上的狼頭披肩好像變重了一點。她趕上紀雪的腳步,兩人一同抬頭挺胸向前邁進。因為沙墘里的突發事故,蕾米達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三天緩衝,讓大公召見兩人的時間稍稍延後。即使如六大公侯一般權傾一時,遇上死亡也只能拱手退讓,這世間不變的鐵則。負責和她聯繫的密探和秘書就算有千百個不願意,也必須低頭答應蕾米達的要求,透過電話傳達給羅門羅諾大公。如今三天過去,兩人來到高城莊園的花園中,事情又不一樣了。
花園廳裡也有兩個人等著他們。
或者說看得見的有兩個人,恰佩拉和往常一樣不請自來,拍著小翅膀快速溜過茂密的庭園造景,在那些綠蔭濃密的樹後藏著人影。薄明輕哼了一聲,拋下好兄弟回到靈薄之中。今天暫時沒有它們的事,蕾米達要自己完成自己的戰役。
「啟稟大公,資深檢察官蕾米達李陶芬小姐,與海荒療養院看護員紀雪小姐晉見。」
羅門羅諾一揮手,帶路的僕從鞠躬退下,讓對話雙方好好看清彼此。羅門羅諾大公出乎意料之外的老,瑪儂大公出乎意料之外的胖。蕾米達幾年前曾在晉任典禮上遠距離看過他們,如今重逢心中有說不出的古怪。
「據說兩位手上,有這次洗衣碼頭暴動的內幕。」羅門羅諾大公穿著深金色的袍服坐在作工精細的輪椅上,好像一本內頁快掉光的精裝字典,瘦得不可思議。他說話時花白的鬍鬚隨之顫動,沉重的音調還是有幾分當年的狠勁。要是看他年老就瞧不起這位前任檢警總長,恐怕吃虧的只會是自己。
「我們沒有任何內幕。」紀雪在蕾米達之前先開口。「我們知道的事情,大公早就知道了。」
「是這樣嗎?沒關係,我喜歡聽人說故事,這也是我為什麼成為邁格林檢警總長的原因之一。除了家族傳承之外,我更喜歡面對面了解我的子民們,在人生路上遇見了什麼。」羅門羅諾大公說:「所以紀雪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話,就當可憐我這遲暮的老人也好。說說你為什麼來到這裡,說說你遇上了什麼事,知道了什麼。」
蕾米達認為這遲暮的老人會在故事說完的那一剎那,將他們將他們一口吞掉。
「我和我的同伴是外地應聘而來的女工,做的是正當的看護工作。」紀雪說:「我們沒想到原來在邁格林裡,那些應該被徹底禁絕的藥物,居然比乾淨的清水還容易取得。有個女人,她是羅門羅諾大公的忠實擁護者,她原先對這一切也毫無疑問,直到由她照顧的孩子出現古怪的行為,出現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狀況。她向我們求助,然後在我眼皮下遭人殺害。」
「真是令人遺憾。」
「確實。在這過程中,跟著她陪葬的人一個又一個,甚至連你眼前的這位李陶芬小姐,也險些遭人暗算。」
羅門羅諾雙眼盯著紀雪,他不可能沒聽出紀雪的指控,清清楚楚知道一切的根源來自什麼地方。
「你們還知道什麼?」
「我們和大公一樣喜歡故事。只是我們不像大公身分尊貴,有人會到府上來說故事給大公聆聽。我只是個口袋空空的看護,想聽故事只能利用閒暇之餘,到處向街訪鄰居探聽有什麼橋段,發揮想像力編織情節。大公想聽聽看嗎?」
紀雪的口氣顯然由不得人拒絕,就算眼前坐著兩位大公也不行。
「請說。」
「有個富有的商人,在神祕的外海小島上,找到一種美麗的紅色花朵。他發現吃了這種花朵之後可以忘掉所有的煩惱,工作時筋骨也不再痛苦拖磨。他想到家鄉因為工作辛苦而怨聲載道的鄉親們,所以他帶著花朵回去,用非常好的價錢賣了。
「紅色的花朵果真神奇,一個傳一個,好商品有口皆碑。商人發達了,用更多的船運了更多的紅色花朵回鄉,賺到愈來愈多的錢,住進愈來愈大的房子,愈來愈高的山坡上。可是他沒發現自己離他的鄉親愈來愈遠,不知道他只吃過一次的紅色花朵吃多了會變成毒藥,將人變成可怕的怪物。畢竟他何必擔心呢?他有大房子,家裡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盡的金銀珠寶,他不再需要鄉親了,就算他們通通變成怪物又有什麼關係呢?」
「真是發人深省的故事。」
出乎意料之外,說完故事首先發表評論的是瑪儂大公。他的粗鑼嗓讓蕾米達嚇了一跳,胖呼呼的他氣鼓鼓像頭牛,全身膨脹對出言不遜的女人反擊。
「你想暗示什麼?我們收受賄賂,還是對民眾的苦難視而不見?」他說:「聽聽你形容這個商人的口氣有多差勁。我敢說你期待他料事如神,不但會免去民眾的苦難還能解除眾人的債,動動手指就能使所有人過上好日子。」
「賴亟司,我年輕的朋友,紀雪小姐沒有針對任何人的意思。」羅門羅諾出聲安撫。
「你對他們太和善了。」瑪儂大公的肚子和胸再膨脹一點,那身酒紅色的套裝說不定會像氣球一樣爆炸。蕾米達不懂他為什麼生氣,受苦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他的朋友遭受池魚之殃送命。
「我想紀雪小姐只是在說一個故事。沒有影射,沒有實證,只是簡單的談天說地,分享經驗。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誣告罪很可能會找上她。」
蕾米達注意到她和紀雪都還站著。她的預感沒錯,她們不是客人,是來給人訊問的嫌犯。如果運氣好,走出高城莊園後還能和朋友形容裡頭有多驚人;如果運氣差得像葛洛苔德一般,高城莊園的美景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享受了。
「只是故事而已。」紀雪的口氣僵硬。「只可惜沒有好結局。」
「小姐還有什麼能與我們分享嗎?」
「有。」紀雪說:「關於你的孫子。」
在蕾米達眼中,恐怕紀雪說的是關於你的馬車,得到的反應都比這句話多。
「小子不才,他生前有什麼地方冒犯小姐嗎?」
「我聽說他是因為使用藥紅花,才會發生意外死亡。我正好對這種藥物有點認識,想奉勸大公一些事。」
「請說。」
「藥紅花會產生嚴重的副作用,讓瘋狂瀰漫在空氣中影響所有人。根據我這幾年行醫的經歷,我敢說邁格林裡有許多類似瘋霾的癥狀,成因都和藥紅花有關。」紀雪說:「如果大公想要遏止瘋霾蔓延,藥紅花會是很好的切入點。」
「很棒的建議,我記住了。」羅門羅諾大公說:「我也有一個問題請教,不曉得紀雪小姐能不能給我滿意的回答。」
「你請說。」
「我聽過傳言,只要服用藥紅花,就能看見另一個世界,窺得現實中人不該得知的知識。據說李陶芬檢察官就是利用這個方法,幫助市場區和橋頭區的消防隊遏止瘟疫和暴動蔓延,還在陷入混亂的洗衣碼頭中幫助警察找到你的行蹤。」
「我和蕾米達有固定的聯絡地點,她會這樣說只是不希望我們暗中聯絡的方法曝光。至於遏止瘟疫和暴動,那應該是全靠她的判斷力才對。」
「我母親的死,是因為洗衣碼頭暴動的暴民流竄。」蕾米達接上紀雪說的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詞。「她身故的地點讓我猜出暴民很可能會從哪個方向進入市場區。要說貢獻,我的母親李陶芬女士才是真正的英雄。」
蕾米達的母親是為了擋住從靈薄中逃出來的怪物而死。意志力堅強的她,甚至在倒下之後還能留下幻影,警告返家的女兒躲避怪物,快快前往安全的地方逃生。
「所以有個發狂的警員,靠著一張毒嘴就能操控人心,讓人自取滅亡也是謠言囉?」
羅門羅諾大公並不是詢問他們意見。不管紀雪和蕾米達事先套好的說詞有多嚴密,付出多少努力想要掩蓋事實,關於靈薄的秘密還是洩漏了。羅門羅諾大公銳利的雙眼緊盯著他們,只要稍有鬆懈,他會立刻用上所有的手段榨出他們藏在心裡的祕密。瑪儂大公在一旁虎視眈眈,兩人真正的意圖昭然若揭。
「我聽說了不少事,特別是古河船運還有杜松裘鐵爵,勾結會堂堂牧以及當地的警察,進行人口和走私貿易。這些事情如果要細細追索,甚至可以追到若泰良家族的相關企業身上。如果兩位小姐願意配合,我們可以將兇手繩之以法,找到該為死者負責的幕後黑手。」
紀雪的拳頭握得老緊。經歷了這麼多事,不管是查出依薇美心居然讓孩子們服用藥紅花好專心工作,或是警察居然勾結要投讓違禁藥物在洗衣碼頭傳播,或是堂牧在背後為一切惡是推波助瀾,紀雪都不曾表現過憤怒的情緒。可是紀雪現在生氣了,面對明明得知真相卻選擇將之用來當作工具的兩位大公,憤怒沖昏了紀雪的腦袋,讓一向冷靜的她說不出話。
「啟稟大公,我想比起毒舌,這個警察用的恐怕是毒藥才對。」蕾米達說:「近來流言太多,千萬別讓妖鳥的鬼話影響了判斷。你仔細想想,這個警察和販售毒藥的犯罪份子頗有淵源,要找到法醫驗不出來的毒藥應該非常容易才對。」
「這種毒藥存在嗎?」羅門羅諾皺起眉頭。「況且,有毒藥能讓整個洗衣碼頭陷入暴動嗎?」
「那兒的居民長期中毒,普萊堂牧和潔梅茨警官只消找到正確的藥引,往井水裡一丟,就可以在會堂和警局中悠哉等著風暴醞釀完成,直到破土而出的那日來臨再加把勁煽風點火。」蕾米達說:「巫術和迷信向來是操控人心的好手段,我認為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拿手好戲。否則只要說說話就可以操控人心,整個邁格林怎麼到現在還沒有落入他們掌握?」
羅門羅諾和瑪儂眼中的光芒黯淡不少,恰佩拉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老大公的肩膀上,膽大包天用小嘴巴去啄大公的鬍子。
呿,不會戳他眼睛,我很懷疑他還有沒有知覺。
是呀,薄明,我也很好奇。
蕾米達沒洩漏她的心思,重新變回灰色的大鳥歪頭羽毛。它和恰佩拉失去顏色應該是好事,表示靈薄和現實的距離又拉開了,有心人沒那麼容易利用看不見的力量。
「我只是煩惱如果有人能使用妖術影響人心,或許我們應該及早防範。」羅門羅諾說:「特別是你,李陶芬資深檢察官,未來你要負擔更多捍衛法治的責任,任何可能出錯的細節都不該放過。」
紀雪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中的思緒有些複雜。
「我會恪盡職守,不讓大公失望。」蕾米達說:「事實上,我心裡已經有一套法規的雛型,針對離離河沿岸的不當聘雇條件做全面性的改善。這次深入民間考察讓我獲益良多,如果兩位大公願意支持我進行改革,讓民眾看見我們的決心,我相信即使有人鼓吹民選議員這種荒謬的風言風語,也會迅速消散才對。」
瑪儂大公胸膛又鼓了起來,不過沒有維持太久,羅門羅諾沉穩的聲音擋下他亟欲發作的脾氣。
「你打算從哪裡開始?」
「誠如方才大公提及,若泰良家族和古河船運牽扯太深。政府相關單位如果能先行與若泰良家族釐清這一層關係,後續做事會比較容易放開手腳。」
比起鞏固利益,傷害敵人更是誘人。蕾米達知道自己的暗示等於是向對方輸誠,用打擊若泰良家族換紀雪順利離開。怪她太過天真,為了對付潔梅茨在這對老狐貍伸出援手時二話不說就搭上了,忽視了未來要付的代價。
「態度積極,看來重新任用你的決定是對的。未來到了中央檢察法庭,希望你能繼續保持下去。」
「我會盡我所能。」
「很好。」羅門羅諾大公的聲音變了,只是非常微妙的變化,讓人查覺到他對眼前的女人已經膩了,用盡了該用的價值,再不走就要惹人嫌了。或許他根本不需要紀雪透漏關於靈薄的秘密,憑他的權勢和財富,邁格林老早就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和羅門羅諾大公還有事情要談,兩位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話,今天到此為止。這次事件能圓滿落幕,兩位居功不小,我謹代表邁格林邦聯致上謝意。」瑪儂的破鑼嗓代替主人趕客,顯然接收到暗示的不只是蕾米達和紀雪。話不投機,蕾米達和紀雪自然也沒有必要繼續賴著不走,不管他們對這次會面曾經有過什麼期待,早已通通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盯著你看,好像你是一塊肉一樣。
最後離開的薄明踩著趴搭趴搭響的腳步跟上,悄悄對蕾米達說。
「事情還沒有結束。」
一直等到走出高城莊園,乘上門房安排的馬車回到廣場區大街,腳步踏在堅實的路面上,紀雪才敢開口和蕾米達說話。
「我知道。」蕾米達說話時恰佩拉和薄明在天上盤旋,注意有沒有人躲在附近的巷弄偷聽。「我在勤事堂一有動作,他們就立刻和我接洽,毫無懷疑便要我和他們合作。做決定的羅門羅諾不是瘋了,就是早知道事情和靈薄有關。」
「你繼續留在邁格林會非常危險。」
「我知道,可是我有該做的事還沒完成。瘟疫已經蔓延出去,總得有人收拾善後。」
「那不是你的責任!」
「幫忙美心之家的孩子也不是你們的責任。」蕾米達握住紀雪的手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這些混帳還欠我父母和艾莉絲一條帳,我得留在邁格林慢慢收回來才行。」
「你這傻女孩。」
「沒比你更傻。別忘了海荒莊園這個名字洩漏出去之後,你們的麻煩也不會少。」
「海米爾爵爺不會背叛我們。」
「可是羅門羅諾一定會找上他。到時候會有一場非常艱苦的戰爭,你和你的朋友們都逃不掉。」
「我們會做好準備。」紀雪說:「你也得時時提高警戒,他們要下手時可不會預先通知。」
天上的恰佩拉急速落下,落在蕾米達肩上用翅膀末端指著左近的小巷。蕾米達側耳細聽,有個比一般人還要平穩太多的怪異心跳慢慢接近。如果她沒猜錯,是羅門羅諾手下的祕密警察來了。紀雪一定也發現了,迅速披上披肩和頭巾,腳步卻捨不得邁出去。
「我就不送你去車站了。」蕾米達說:「有需要的話你知道怎麼和我聯繫。」
紀雪最後又握了她的手一下,才轉身離開。邁格林大街上人潮洶湧,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蕾米達站在原地,身邊只有薄明和恰佩拉陪伴。突然間,她好想念艾莉絲,想念飛燕草茶館難吃的橘子蛋糕。
「該走囉,我們還有件事情要做。」
我很懷疑——真的只有一件?
當然不只,而是許許多多,接踵而來處理不完的事。這些事最後會全部匯集在一起,如果蕾米達運氣好,說不定未來能看見這些瑣事堆成一座堡壘,寫成一部新的法典保護人民。天上飛來一張舊報紙,在風中翻滾招搖,蕾米達想也不想便抓在手上,邊走邊讀了起來。薄明和恰佩拉陪在她身邊,兩對看不見的眼睛陪著一對試圖看清的眼珠往四面八方眺望。
※
紀雪圍上頭巾穿過人潮,往西河車站的方向走。因為有預感今天會匆匆離去,她提早一天把事情全都安排好,如今證實即使沒了邪眼,預感同樣可靠。
邁格林已經留不住她了。
見面不如聞名,今天她倒是徹底見識了。邁格林太大了,大到即使有個角落腐爛生瘡,陣陣腥臭嗆得你呼吸困難,高高在上的其他人依然可以若無其事過日子。西河車站恢復通車,河水退到可以安全航行的高度,驛馬道也搶通了,突然間洗衣碼頭的混亂變得不值一提。畢竟,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生活供應無虞,船工、苦力都回到崗位上,一個教區傳出暴力騷動需要特別關注嗎?
紀雪加快腳步,她沒錢,也不想招輛馬車代步。她得走路,感受雙腳用力踩踏這座殘忍的城市,才能抒發心中的怨氣於萬一。高掛天上的太陽將潮濕的路面曬得熱氣蒸騰,整座城市都在冒煙,行人車馬穿行在其中彷彿騰雲駕霧。雲霧裡滿是馬糞和煤氣的味道,雖然不夠濃烈引不起路人側目,也不夠美麗讓人誤會身在樂園。黑色的鴉群在著名的青頂白牆之間穿梭飛舞,黑壓壓的影子掠過眼前,引人頻頻眨眼回頭。只有紀雪,她腳步飛快,彷彿身後有人追趕。
你要去哪裡?
長腳的牧人佇杖的腳步雖慢,卻不曾落後讓她拉開距離。又瘦又高的他駝著背走路,像座長了腳的帳棚籠罩在每個不意間路過的行人頭上。
那裡有人等你嗎?
誰?
有誰在等她?
紀雪和蕾米達告別了,孟羅、溫琳、魏爾森也先後打過招呼。邁格林不再有她熟識的人,一切都結束了。
回到綠蒔路十七號,溫琳最高興的事應該是能重拾她的圖版遊戲,拉著魏爾森玩上一盤又一盤。紀雪抵達的時候,她正開心地跪在地上膝行追著逃跑的骰子,笑得好像這是全世界最棒的遊戲。
心頭插上一刀就是這種感受吧!事實上紀雪和她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難分難捨,在娜娜桑達依出事的當下,一直到抵達安全的避難所,紀雪才猛然想起溫琳。只是那時除了哭得更加傷心之外她毫無作為,雪崩掩埋了小鎮,冀東託她照顧的女孩和他們曾經共享的一切都沒了。如今紀雪必須承認讓溫琳留在魏爾森身邊是更好的選擇,有時候你就是不得不放手,過去的人帶走了過去。
「抱歉這兒有點亂。」紀雪從溫琳身邊走過,端坐在角落的魏爾森向她道歉。「那個混帳把我這地方弄得烏煙瘴氣,我們好不容易找到捕鼠人願意明天過來,還請海涵。」
家具上罩著布套紀雪倒也不在意,她坐過比布套還差勁的東西。魏爾森坐在輪椅上,雙眼的精光不像過去那麼懾人,這次歷經劫難多少還是磨掉一些他的硬骨頭。稱職的米希太太現身,把茶杯茶壺放在桌上,帶走溫琳和她的遊戲讓魏爾森獨自與紀雪談話。
「你願意照顧溫琳,我已經非常感激了。」紀雪看著溫琳離去的天真模樣,由衷說道。
「我打算這些雜事室結束之後找個律師,把我的遺囑先寫好。」魏爾森說:「或許哪一天,會有人帶著她到海荒莊園去找你。而且我能預言,那一天並不會太遙遠。」
他說出這些話,紀雪原先準備好要說的言詞全都派不上用場了。在她眼前的老人飽受折磨,好不容易從另一個世界爬回現實之中,她沒辦法遺忘娜娜桑達依發生過的慘案,但也沒辦法繼續憎恨魏爾森。他用他的方式試圖贖罪,根據可可和孟羅所述,在洗衣碼頭的騷動開始冒出端芽時,是魏爾森最早開始採取行動,試圖聯合夥伴預作準備。
「我還欠你一句道歉。」魏爾森說:「當年我確實是用盡手段,要打垮你和泰哲冀東的工會組織。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時我聽了你的警告,或許就能更早開始防堵靈薄入侵現實了。」
「教我進出靈薄的人說過一句話,萬有的鎖鏈是我們窮極一生也沒辦法看透的壯麗風景。你只是其中一環,看不清另一環的世界不是你的錯。我放不下娜娜桑達依,但是我希望未來有天再見到你,你只是一個幫忙照顧溫琳的老醫生而已。可可說過我該多想想人們的好處,這次我會聽她的話,試著相信你做的一切是出於好意。」
有那一瞬間,魏爾森看起來快哭了。可是等窗外天上的雲朵飄過,陽光照亮他的臉龐時,魏爾森又變回那個老謀深算的老軍醫。
「看來我們是達成共識了。」他說:「我聽蕾米達說羅門羅諾大公安排你們晉見。」
「沒錯。」
「不要以為和他見面會是溫馨的早餐會談,當成當天早上第一場詰問,準備好抗辯內容才不會吃虧。蕾米達沒和他交過手,你們兩個要互相幫忙才能度過難關。調動警力鎮壓洗衣碼頭,他絕不會無償提供服務。」
「我們手上有他的罪證。」
「那又如何?他手上有你們的身家性命。」魏爾森說:「我只憑幾個密探就能毀掉毛蟲高原的工會。波森斯羅門羅諾八世有全邁格林的警力當後盾,你覺得他需要多久才能拆毀海荒莊園,拔去海米爾正爵的頭銜?」
「你認識他?」
「我曾經是他的麾下。」魏爾森別開視線。「我在戰場上救了他一命。那一仗非常慘烈,為了讓士兵能夠毫無畏懼趕赴戰場,我們找到藥紅花這個關鍵。」
原來如此。
「這是你不計任何代價,非要將藥紅花徹底禁絕的理由嗎?」
「我只是試著做對的事。」
「我猜我們都一樣。」紀雪起身,這才想起原來她連頭巾都沒卸下。說不定在她沒意料到的意識深處,早就知道今天的會面不可能太久。魏爾森也沒留她,拉鈴招喚米希太太幫忙送客。
紀雪踏出玄關,正好和孟羅撞個正著。
「紀雪小姐。」孟羅拿下帽子,向她拍胸行禮。如果紀雪沒看錯的話,孟羅變瘦了,圓臉不再像他們初識時那般紅潤有光。沒穿黃綬背心的他好像少了點能替他增色的配飾,整個人變得黯淡無光失去了神采,藍色的便帽和淺褐色的衣褲都不適合他。
「孟羅警官。」紀雪說:「你來探望醫生嗎?」
「是的。局裡的事告一個段落,我想……」
孟羅停了話頭,局裡是什麼事紀雪大概猜得到七八分。潔梅茨一死,他做過的醜事突然間全被翻了出來,西南二分局這時想必一片混亂。
「我可能會有一段時間沒辦法過來,所以想趁空檔探望醫生,確定他一切都好。」孟羅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把話說出口。「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潔梅茨的惡行,也許可可小姐,還有許多人都不必死了。」
「可可不會希望你這麼想。我認識的可可,絕對不會把悲劇怪罪在無辜的人身上,把他們當作發洩怨氣的靶子。」
「可是——」
「你該記得可可的好,而不是可可會怎麼責怪你,她不是這種人。」紀雪說:「容我告辭了,孟羅警官。」
他還能成為警官嗎?老實說紀雪也不確定,只是在那當下,這樣的祝福似乎很適合他。孟羅站在綠蒔路十七號門前目送紀雪離開,昨天她的腳步速度比今天慢上不少。那時候她還懷有希望,想著至少明天,或許會有個眼睛雪亮的局外人,看出邁格林正漸漸變成一條將自己吞沒的巨蛇。她見了羅門羅諾大公,還有陪在一旁的瑪儂,證實人一生中失望是常態。紀雪快步往前走,要是再慢,很可能就趕不上前往荒澤嶺的火車了。
荒澤嶺,海荒莊園,療養院,說不定那將是下一個戰場。
蕾米達,李陶芬家的女兒往後要孤軍奮戰了。
不,孟羅和魏爾森都在,紀雪要學習可可,對人懷有信心。
對誰?她信任的人害死了她,依薇美心信任他們也沒辦法保住小命。
紀雪走上賦離橋,寬闊的橋面一邊是行人旅客,一邊是絡繹不絕的載貨車馬,載著城外的東西不停輸入邁格林,種種莫名其妙灌注其中,讓城市像灌了水的豬膀胱一樣愈漲愈大。那層薄膜愈來愈薄,直到蝕出各種孔洞,短暫發洩壓力又引入更多異端。紀雪要離開了,長腳的牧人跟著她。
為什麼?可可死了,她還有什麼好害怕,還有什麼好失去?可惡的邪靈為什麼糾纏不清,難道牠以為裝出無辜的臉孔,就能掩飾恐懼之王的身分,肆無忌憚凌遲受害者嗎?孤零零的紀雪沒有選擇,只能拖著沉默的影子和邪靈,用盡力氣邁步跨過好像長得沒有終點的大橋。殘酷的太陽直曬她的後頸,逼她揹著夏日的焦熱強行通過漫漫人潮。路人的面貌在強光中變得模糊,五官只剩難以辨識的黑色孔竅,彷彿融化的蠟像獲得了生命,拖著腳步張大嘴巴疑問地看著快步疾行的紀雪。
你要知道你想去哪裡,看清你的道路。
我知道,知羞,我當然知道,只是當我們眼中有兩個世界,我們怎麼知道哪一條路才是對的?
你有雙眼睛能看,這已經比大多數的人都要強了。
紀雪一雙邪眼除了用來看見至親好友的死訊之外毫無用處,殘酷的神祉賜與她能力詛咒她的生命。西河車站灰色的牆面滿是雨漬,老舊厚重的風格置身其中彷彿一個巨大的石窟,群眾吆喝道別的聲音充斥,金屬機械碰傳運轉磨人心神。長腳的牧人撐起身體,恐懼之王準備大展手腳,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掃平入土。紀雪停下腳步,困在人滿為患的車站大廳中央。她沒辦法再往前了,再往前還會看見什麼?又一幕讓人心碎難堪嗎?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出現了。」
睜開眼睛,紀雪眼前是穿戴整齊,臉色蒼白的蜜蜜普芮。她好像才剛走下火車,頭上戴著外出用的寬邊帽腳邊擱著行李。
「蜜蜜?我以為——」
蜜蜜張開雙臂衝向前抱住她。「別以為什麼,我都知道了。葛西娜和艾琳發電報把事情都告訴我了,可憐的小東西,你們一定受了不少苦。」
紀雪打了個嗝,然後兩行淚水湧出眼眶,抱著許久未見的朋友嚎啕大哭。在淚光中,葛西娜和艾琳領著美心之家的孩子們慢慢靠近,每個人臉上都是擔憂不捨的表情,確確實實為她傷心難過。
「沒事了,你再哭一下沒關係,沒事了……」蜜蜜輕輕拍著她的背說:「我們趕來了,雖然晚了一點,但我們都在這裡了……沒關係,我們把孩子們帶回去,不過就是多了幾張嘴巴,我和爵爺會想辦法弄到錢,反正我老早就說過應該想辦法弄間學校……沒事了,沒事了……」
柵欄另一邊的月臺上,火車頭吐出滾滾濃煙,瀰漫西河車站。紀雪有預感自己還會哭一陣子,不過蜜蜜會抱著她,直到她情緒平復為止。所有人都圍著她,在穹頂高懸的西河車站下。周圍轟隆隆的噪音像來自天上的雷霆風暴震耳欲聾,不過車掌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催促旅客上車,尖銳的鳴笛聲還沒響起。在啟程之前還能駐足一下,再忍耐一下車站大廳令人煩悶的空氣,高懸的鐘面還有一些餘裕。時間請變慢,請恐懼之王混亂瘋狂的踏步聲也變得遙遠,在臨行前讓人哭個痛快,那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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