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頓領在厄斯敦市西南方,作為密使勞倫不能驚動任何人,於是只能遠離王立大道,走入林間,踏入謝爾領地杳無人煙的深山裡。
臨行前在書庫的灰塵中差點沒被嗆死,才找到份年代久遠的地圖。圖紙背面寫著斑駁的「771」三個字,少說也有近三十年的歷史。
「不讓帶侍從,當然也不能找嚮導吧!」勞倫難掩無奈,抽出亞麻布,將脆弱的地圖輕輕捲在其中。「就不怕我迷路嗎?」
狹窄的書庫中,只有蠟燭的火焰噗哧回應。魔力驅動的提燈雖然已經改良到可以單手拿取,但還是奢侈品。莫頓家縱使歷史悠久,也沒有餘錢可以讓他浪費。
王國東部一帶魔獸稀少,反而是來自人類的威脅比較大。
莫頓領的治安還算不錯,但他要經過的謝爾等地,這一兩年因為幾起不大不小的戰爭,農地被焚毀,領民也為了躲避戰火四處逃竄。無人照顧的耕地日漸荒蕪,無地可耕的農民只好落草為寇,以劫掠旅人維生。
謝爾的新領主半個月前才剛上任,聽說他徵集士兵要驅趕這些「害蟲」。就不知怨聲載道的領民,願不願意為這沒在領上住過一天的年輕人,舉起武器對付曾經的鄰居了。
「肚子餓了啊!」
少許的硬麵包和隔夜的冷湯,當然滿足不了二十幾歲的年輕騎士。前一年秋季的存糧在這初春時節早就消耗的差不多了。莫頓領不算太冷都這樣了,不知更南方的領地要怎麼度過寒冬?
所以當他看見在河邊野炊的旅人時,差點克制不住,想跳下去用金幣換取對方手上香氣四溢的烤肉串。
肉串還奢侈地加了香料,清香辛辣的氣息讓他產生了來到鎮裡酒館的錯覺。角麥酒強烈的勁頭跟重口味的肉料理,一定是會讓人忍不住高舉雙手歡呼的絕配。
但他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勞倫低下頭,看著深褐色、沒有任何徽記花紋的樸素長外衣,再看看一旁四肢粗壯、體格結實的馬。馬具是跟堡壘旁的村民借的,尺寸有點不合。他在腹部的綁帶下墊了幾塊布,希望能讓馬匹舒服點。
自己看起來應該有像流浪騎士吧?長外衣下只穿了鎖子甲,而非昂貴訂製的板甲,外頭還披著老舊的斗篷。負重大幅減輕讓他一開始不太習慣,現在卻開始懷疑穿回平常裝備時能不能適應了。
要不是有密信在身,這趟沒有時間壓力的旅途十足愜意。他原本是這麼想,直到聞到了肉香。
「勞倫.莫頓!你可是充滿榮譽的騎士,不能被這等欲望誘惑了!」
他往口中塞了乾糧和幾粒果乾,舉起水袋大灌一口,轉頭遠離崖下誘人的畫面。
「可惡!」
他全身泥濘不堪,連頭髮都沾滿泥水,哀怨地看著胸部以下都浸在泥潭裡的坐騎。
春雨陰冷溼黏,雨勢不大卻很煩人。勞倫想趕快找到避雨處,心情煩躁之下,沒注意到小徑旁混濁的水窪,其實是深不見底的爛泥坑。馬兒努力幾次都掙脫不了,彷彿有股力量將馬腿牢牢吸住。
勞倫試過拉韁繩、抓著馬具綁帶,但都因為地面太溼軟無法站穩而挫敗。
如果附近有棵夠大的樹能借力,他的力氣絕對足夠把馬拉上來。
老伊卡的護符在襯衣下微微發熱,被泥水帶走的精力似乎回到了身上,勞倫抹了抹臉,咬牙站起。
「你看起好狼狽啊!」
他第一個反應是伸手去拔劍,但來人無視他充滿攻擊性的姿態,自顧自在馬匹旁蹲下:「可憐的孩子,這是被纏住了吧!」
「這一帶的土壤貧瘠,土蛭蔓的地下根系為了得到足夠的養分,會在水池邊挖洞,等待獵物掉下去。」
「土蛭蔓?是魔獸嗎?」
勞倫警戒了起來,就要把劍抽出,來人見狀趕忙起身,按住了他的手。
「噓!要是感覺有危險,牠會更兇喔!」
隱在斗篷下的身影像是個少年,聲音有些尖細,但對方是誰不是勞倫關心的重點。
「那該怎麼做?」
他從來沒聽過這種……植物?既然眼前的人知道名字,那大概也知道處理方式。果不其然,對方點了點頭。
「你幫我按住馬的頭,不要讓牠亂動。」
旅人將腰上細劍連著劍鞘整把解下,伸手進斗篷內撈出一隻兔子。
兔子?
正在安撫馬匹的勞倫不由得愣住。兔子的四肢用繩索纏在一起,眼睛緊閉,似乎已經死了。但下一刻就見牠的鼻子抖了抖,全身鼓動了起來。
這人居然把活著的兔子藏在斗篷下?
「對不起喔!」旅人將兔子放在水潭邊,脫下手套按在開始起伏的腹部上。似乎將要甦醒的兔子又變回一具屍體,不再動彈。「願母神接納你的靈魂,回歸大地。」
他一邊念著禱詞,一邊把繩子的另一端綁在劍鞘上,讓兔子緩緩垂入水潭裡。
「看起來很殘忍嗎?但土蛭蔓只會被活物吸引,如果找不到本體的話,就只有這樣才能脫困了。」
他的聲音滿懷歉意,偷偷從帽簷下瞥了默不作聲的勞倫一眼。
這的確是挺令人震驚的畫面,但還嚇不倒他。騎士在戰場上為了獎賞和榮耀做的事要殘忍多了。那是個神明與救贖都不存在的地方。
「這原本是要給我自己用的,活捉可不容易呢!你要給我多少?」
旅人的嗓音一掃沈重,嘿嘿笑道。
「……繩子在動了喔。」
「哇!」
旅人扠開雙腿,用力握住劍柄與護手。但水坑邊比小徑更難站穩,他就跟不久前的勞倫一樣,腳底打滑往前撲倒。
勞倫突然有股衝動想看對方也沾了全身爛泥,不過還是在旅人栽進水坑前抓住了他的兜帽。
塗了防水凝膠而變得暗沉的兜帽往後滑落,露出一頭泛著金光的蜜色秀髮。
「啊!」旅人尷尬一笑。「謝謝你,要是掉下去可能就換我被吃了呢!我就是這樣冒冒失失的。對了!快點把繩子切斷!」
勞倫繼續抓著兜帽避免對方再次跌倒,默默拔出短劍。斷繩像匆忙的灰鼠尾巴,消失於泥濘之中。馬匹在一人拉韁繩、一人拉住馬具的幫助下順利脫困,後腿腳踝上還留著彷彿被繩索勒過的痕跡。
「雨還沒停啊!」少女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污水和雨水,露出一張長了雀斑的圓臉。「我叫卡拉,是個冒險者。您看起來是位騎士,要怎麼稱呼您呢?」
「勞倫斯。」
他下意識選了個跟本名很像的假名。
雨點打在葉片和地上的嘈雜突然不再那麼煩人,枯燥旅途的陰霾似乎被什麼帶走,陰暗的小徑彷彿變成通往庭院的廊道。陽光溫暖怡人,微風徐徐吹拂。
「羅倫斯?聽起來像女孩子的名字。」
卡拉舉起手放在耳後,俏皮地眨了眨眼。雙眸看起來像隻活潑可愛的松鼠,在眼角下垂的眼眶中滴溜溜打轉。
「開玩笑的,勞倫斯先生!很高興認識您!」
「我也很高興。」
勞倫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