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伍、巫鱙之夢(上)
「別看我現在是這種個性,好吧……就是人說蠻橫、難搞的個性,只是,大概沒有人想過我不只一次想要一了百了,在離開這座村子,母親死去之後。
不得不承認,自己身上即便有著他人普遍認為道德處世觀念應該要更高標準、正面的巫骨血統,其實這些歲月下來,我身心早朝著陰暗失序那面崩毀到連我也感到訝異的地步。」
實際作為最後一名出走鯤籠村的巫女──左涵,其話語掠過刑警徐東和腦海。儘管此刻自己正閉上雙眼,方才對方道出此言的惆悵哀傷神情,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眼下正是在進行左涵口中所謂要騙過「鯤籠神標記」,方才中斷,兩人第二次的「結合儀式」。
講老實話,在聽完對方簡單解釋完男女合氣之術,亦是不論是根據表面字義、歷史文件,乃至實際社會案例屢見不鮮藉宗教修行之名、行侵害之實,叫人感到敏感排斥的雙修儀式──房中術的內丹修行,徐東和現在仍忐忑不安。
有些事情沒有歷經過,儘管人類具備共感想像等近似仿造體驗的能力,最終還是得回歸身體經驗上,不論是主動、被動或是意外形式。
這種道理未必每個人都懂,但絕對是可以認同的吧?對於抽象未有過的經驗事物,只要能使接受者產生共鳴,基本上就能衍生出想像共感與想像體驗;可是,也很遺憾的是,人類是很容易受既定認知,不存在的猜想,跟舒適圈影響的生物。
如此看來,人像是容易受到外在左右嗎?不,精準來說,是受自己「認為的外在」左右。
人類的確可以自稱為地球的萬物之靈,以文明、知識、創造力、適應力等目前足以所見的歷史發展來看,只不過,不可否認那是「以人類的視角」綜觀。
人類不過是在自己的圈子裡面稱帝滿足,終究逃不出大千世界手掌心中的沙塵。也因此,人隨著年紀增長、見識越廣,反而越來越抗拒外來的事物或接受新的元素。
排除掉不如年輕階段的接收學習能力,或許人們依舊會不斷以自己的方式去適應世界上各式變遷,可是不可否認,在去適應的當下,由於所見所聞增廣了,很容易那些事物在進入自己的「圈子」之前,就會率先被既定認知的舒適圈屏障給阻隔在外;不然就是第一時間轉換成自己認為應該是怎樣的型態,藉此縮短適應時的陣痛期。而且深知隨著年紀越大這樣的陣痛期愈久,最終甚至可能伴隨惰性,乾脆從最初便選擇不去觸碰。
當然不是說適應轉換成自己熟悉的方式去接收外來事物是錯誤的,但也因為這樣,盲點、誤判、誤會、對立及衝突也將油然而生。
遺憾的是,這些卻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自己與他人之間、生物與環境之間,共生共存的必經過程。除非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活在這個世界上,或是已經認為自己沒有必要繼續活著。
值得一提的是,生命終究會為自己找到出路。既然適應不了、打不過,那與其他人共組成一個更大的「圈子」如何?
在最初不大不小與他人組成的圈子裡面,至少可以生存無虞,互相體諒理解協助變得更加容易,畢竟圈子內的所有成員會有也需要一個共同信仰、理念、價值觀或是目的。
聽起來很籠統,那至少,圈子的中心思想與目的只要不要危害到自己最基本的需求,基本上便足以令此團體有一定程度的忠誠度跟向心力了,也如前面所提到的「舒適度」。
那麼,接下來要是那些影響到自己的外來物,有人可以幫忙替代決議去過濾掉是否就更好了?因而,領導人跟決策階層出現了。隨後圈子與圈子間競爭、融合,持續壯大,再從成員與成員間組成同伴、同儕、同事、伴侶、家人、家庭、家族、族系、氏族、聚落、領地、村鎮、城邦、都市、市區,到最後的國家社會,然後我們會發現,前述這些演變會不斷的循環包裹,形成一層又一層的複雜關係圈。
無論如何,加入一個圈子,總比自己單打獨鬥來得輕鬆強大,其中的重中之重,當然是自己也不用成為擔負責任的決策者,或是淡化自我的責任,只要在必要時刻出來表議、發表或放棄自己意見。
如前所述,鯤籠村的「圈子」出現了,之後來到此地的巫女為了打入這裡生存,選擇與最初的鯤籠村圈子結合,然後,也因為圈子的複雜性跟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擴大,造就了更多的小圈子,不斷包裹、分裂,又結合,最終迎來再也無法挽回的失序,加速迎來黃雀在後的終局。
這也讓作為主要決策者,可以利用抽象事物、權力人脈去左右、影響、恫嚇村民的鯤籠村村子高層,以及立於村子宗教信仰頂端的清籠寺方,必須不斷變更統合村子的策略,以達到讓這個名為鯤籠村的圈子──結界,不至於徹底崩潰。
可是,隨著人性腐敗與中心思想黑暗面被揭露至陽光下後,清籠寺終於發現再也沒辦法鞏固既定的舒適圈,他們這時想到回歸最初的原始狀態,即「個體」這個單位。
「既然鯤籠村註定毀滅,那至少在迎來最終結局之前,讓一個人出來承擔所有的責任,而且還必須讓那個人認為承擔這個責任是理所當然的,並讓此人自己也認同非自己不可。
這麼一來,原本擔任決策的那些人就能夠慢慢退場,褪去承擔責任的外衣,然後……轉而投向那本就無法抗拒的『宿命』。」
左涵的話語再次掠過腦海,在隨對方唸禱與誦咒結束後,徐東和再次感覺到猶如置身母胎內的舒適與溫暖,有效掃除掉方才那包裹自己身心,排斥外來物跟未知的不安高牆。
那也是徐東和的自身的圈子,無形的結界,每個人保護自身的防衛本能。
結合咒術的力量,伴隨左涵二度啟動「結合儀式」之前的村子過往與身世闡述,對方帶來的意念結合自身共感不斷流竄身體每處經脈穴道,母胎內的溫暖逐漸化為稍感熱意的熱流。
毫無疑問,左涵所提到的「宿命」即鯤籠神,也可代表為鯤籠村;找到最終推諉保護村子責任的「決策者」即村子高層與清籠寺,而那名不幸的「個體」就是巫女團體中──左涵的母親。
這是常見為了保護團體存滅的斷尾求生,也可稱為轉移目光焦點,或是團體內部的人想要自我保護,尋找背黑鍋人選的情況。可是要做到讓該人選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
在對象知情情況下接受所謂的「安排」,無非就只有三點,讓對方感到光榮,不然就是使對方感到自責愧疚,抑或是萬念俱灰。
但這都無法跳脫其為「犧牲」的本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清籠寺那些人選上我母親作為最終的犧牲者是早就決定好的。是在我母親自殺的五年前的『流水屍事件』開始,到後來四年前的海籠國小學生的連續失蹤。
原來所謂廟方跟巫女因為責任權力劃分不全的分道揚鑣,也跟村子與廟方上層的計畫有關。
簡單來講,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就發現鯤籠神是沒辦法抵禦的,而清籠寺學童失蹤正是那鬼東西越來越近的顯著徵兆。這也讓廟方可以藉由巫女想要在學校堤防造祠堂安撫流水屍亡靈,實際目的是以供奉方式,將那些亡靈神格化作為一起鞏固結界力量的泛靈神提案,讓雙方起了爭執。
而此事也被當成清籠寺將巫女驅離村子神職權力的中心,好讓自己能就此心無旁鶩的進行迎接鯤籠神的計畫。
可是,想必每七年仍按照慣例舉辦大潮祭,為了追思與迎接逝去祖先與在地亡者回歸的村民們肯定不會接受祭祀中夾雜外來神的侵略吧?因此為了確保鯤籠神正式回歸前不受到阻礙,廟方隱瞞『迎神』計畫持續與巫女方合作,如過往一樣維持村子的結界,殊不知,這座村子所有神靈的崩潰早就已經開始。
畢竟村內的一半神職人員早已不再支持與信仰自己的『在地神』。而讓結界與神潰現象進一步加速失控的起點,即是村長兒子把為了結界穩固,主司結界巫女與廟方高層一直都有進行『雙修』儀式這件事告發出來。
但……這件事最後還是被壓了下來,直到我母親過世前兩年,某天清籠寺所供奉,用來定錨結界的『鱙人』乾屍不見,才真正的完全爆發開來。
之後隨著母親的自殺,鯤籠村的主要結界終於不付存在,只剩下巫女們離開村子前遺留下來的『遺念結界』茍延殘喘延續到現在。」
左涵的回憶言談中夾雜許多鯤籠村中特有的玄學名詞,不過大致上徐東和還是都能聽明白。
也就是說,鯤籠神的回歸,村子與廟方高層很早以前就知曉了,鯤籠村由在地神與神職人員維持的保護結界也一直都在,直到巫女進入既有的圈子。
在此之前,鯤籠村的結界主要由被選上為「鱙人」者維持,可說是結界的定錨人柱。
而根據左涵接續的說明,要滿足「鱙人」必須有幾個條件──
「鱙人」除了需要本身有在修行,會使役道術的修行者或資質者,還必須有分離肉身跟靈魂的能力特性。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此人一生都得奉獻給鯤籠村,不娶不嫁。
在巫女來到村子之前,「鱙人」都是由廟方選出,常為富有玄學資質與修道者。而每七年都會更換一次「鱙人」,在真相被揭露之前沒有人知道每屆「鱙人」後來去哪了,傳聞多以依據規定離村或隱藏於廟內作結,可是直到某一次被一名誤闖進清籠寺後方的孩童才東窗事發,發現了這些一旦被選上等同於「光榮犧牲」的祭品,原來都被送入了鯤籠神的腹中。
那也是「鯤籠神」被質疑為外來邪神的身分首次浮上檯面。自此之後,村方下達了不許任何人靠近「廟後空間」的禁令。
當時,鯤籠神的事沒有鬧得很大,而當年那名聽到鯤籠神一事的孩童,之後也利用自己作為村長兒子的身分,成了長年管理村內廣播塔的人。
令人弔詭的是,這名孩童卻在後來巫女一眾進村後,丟失了當初聽到鯤籠神事情的記憶。
另外,也隨著巫女入村,扮演村子結界中關鍵的「鱙人」,亦進行了選擇制度上的變更。
首次的「鱙人」選制改革,變成由巫女選出一人作為主司結界的代表替代,亦即,「鱙人」七年間與七年後不再會被犧牲,這也讓廟方主動把人送給鯤籠神吃掉的黑暗情事給出了解套。
此次的選制改革是清籠寺與巫女雙方共同合議的結果,村人也相信有了巫女的加入,村子能夠更加安定。諷刺的是,在此之前他們卻不知是忘了,還是害怕回憶,對一直以來廟方隱瞞犧牲「鱙人」的作為閉口不提,也完全沒有過譴責的聲音。
隨後,鯤籠村過上幾十年和平安穩的日子,直到流水屍事件的出現。
當時的時空背景,雖然鯤籠村可說是與世隔離,但還算民風純樸、村內安定,然而,實則剛歷經過戰爭時期的外頭社會常有動盪,因此,某段期間,無名屍體會隨著海流流到鯤籠村沿岸,令村民感到困擾與害怕。
村子當下已有派出所的警察駐紮,會協助處理無名屍相關安置,清籠寺與巫女們即負責喪葬法會上的協助,也在這時期,迎來了「鱙人」第二次選制改革。
關鍵在於出現海籠國小學童失蹤事件,其中還出了人命。
「實際上,流水屍、學童失蹤,跟後來出了人命是三件不同的事,只是村子高層與廟方將它們混為一談,對村民捏造出了『流水屍作祟事件』,伴隨之前雙修醜聞被告發出來,這也才讓『鱙人』制度又一次出現變革。」
左涵續道,實際學童失蹤的真相則是──這時期的鯤籠神,自從當年被後來成為廣播塔管理者的那名孩童道出後,發現了「存有鱙人特質」的孩童可以作為自己迅速突破村子結界防線入侵現世的絕佳跳板,故配合清籠寺的「內鬼」,也是最後一位差點成為「鱙人」的那個人,讓鯤籠神能夠短暫進入自己體內,暗中吃掉那些不幸的孩童,可是到最後他們發現,這樣還是不夠。
在此期間,爆出村內神職權力責任分配不均情事,因流水屍設祠堂一事讓巫女被驅離神職事務核心,而隨著之後的學童失蹤,又經過巫女私設祠堂供奉泛靈神後,雙修醜事總算被爆料出來。
重點是,內容還包含主司結界的巫女,在雙修後懷下了廟方人員的孩子。
這件事沒有大舉延燒,知情的大多數村人也選擇為了自己「圈子」的安定,選擇姑息。如前所提到,直到「鱙人」乾屍不見才真正的完全爆發。
該乾屍正是雙修後巫女產下的孩子沒多久死去的「死胎」。
當時廟方給出的說法是雙方兩情相悅,然而巫女卻指出無法接受雙修情事,加上本來的新仇舊恨,雙方就此各玩各的,正式分裂。
而「鱙人」第二次的選制改革,就是在這一連串事件醜聞出現後,以該具死胎製成的乾屍,替代為新的結界定錨。清籠寺跟巫女一眾原本以為看上鱙人特質孩童的鯤籠神,應該會滿意以兩位修行者結合產下的「孩童」這個禮物。
可是,噩夢還沒結束。
「不對,是原本以為糾纏我母親會就此結束,實際上……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會結束。
而那具『乾屍』,正是我母親與前一名『父親』產下的可憐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