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誓言不只控制了他的意志,也蒙蔽了他的雙眼。
雖然在派恩的三年沒少看過女神之湖,但如果能有個參照當然更好。她思考了一下就決定放棄去圖書館找圖鑑,而是向教士們打聽到城外西北處有一小片湖泊。
那裡是安全地帶,魔獸幾乎從未出現過,剛巧就在原先計畫要去的草原附近。
出發前雷歐目光兇惡地要懷亞特以性命擔保她的安危,並不斷諄諄叮嚀她別偏離路線、別被奇怪的生物吸引、注意時間。她忍著不耐,一邊偷偷張望兄長背後正在準備馬具的懷亞特。
這傢伙這幾天不知為何一直躲著她,問了安娜卻只說懷亞特很忙。看那張幾乎像死屍般呆滯的臉孔,舉止行為卻依然俐落。她猜想大概不是生病,而是因為沒照顧好她被雷歐責罵了。
懷亞特一直很敬愛自己的主人,從成年後、宣示效忠那天直到現在,梅蕾迪斯沒聽過懷亞特抱怨過雷歐一句。或許這次的失敗真的讓他倍受打擊。
他剪短了頭髮,看起來好像沒睡好。不過一看見拿著斗篷出現的安娜,立刻一掃憂鬱開心地打招呼。
兩人不顧旁人目光彼此擁抱。就算將近兩個月沒見,這股親暱還是讓梅蕾迪斯寒毛直豎。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她與莫頓大人之間,她在心裡默默慶幸。
「這就是戀愛嗎?」
她坐在馬廄前的橫版上讓懷亞特幫她弄乾頭髮,似曾相似的情景讓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揚,稍微驅散了他臉上可疑的陰鬱。
「您在胡說什麼?」
懷亞特嗆到似地輕咳,隨手撥掉剛才沒沖掉的銀白馬毛。罪魁禍首睜著寶石般閃亮的琥珀色大眼站在兩人身旁,馬鞍已經裝上,一副「她什麼都沒幹」、人畜無害的無辜表情。
三名滿身沙塵、模樣狼狽的馬夫默默退到馬廄另一頭。其中一位還疑惑地單手拎起半捆乾草,像是在懷疑倒底是自己宿醉未醒,還是這嬌小的馬兒太過異常,否則怎麼會三個大男人都拉不住。
懷亞特的棗紅馬還給了騎士團,他這次是跟自家的護衛隊商借。馬兒深棕色的毛皮跟崔斯有點像,但沒那麼高、也沒那麼穩重,是匹精力旺盛的年輕小夥子。
城外枯草最後的微黃已褪去,湛藍的天空漾起了灰白,暗藍色的博德山脈也開始被白雪覆蓋。遠處的森林傳來細弱的鳥鳴,一對灰鼠鼓著雙頰從小徑一側竄出,衝向另一頭枯葉掩起的洞口。
看那肥潤的體型今年或許會是個寒冬,小動物們的直覺有時比高塔上的學者還要敏銳。
梅蕾迪斯覺得今天的氣溫還算可以接受,輕便的旅行裝束加上斗篷剛剛好。不過懷亞特早早就戴上了兜帽,牙關打顫的聲音在她敏銳的耳朵裡,聽來像急促的雨點。
她回過頭,剛想嘲諷幾句,就看見懷亞特鬆開了眉頭、表情舒緩,顯見是耐不住寒冷,偷偷運起魔力取暖了。
「有這麼冷嗎?」
她竊笑著,讓米思慢下步伐騎到懷亞特身邊。栗子色頭髮的男人看了她一眼,迅速把視線拉走:「正常人都是這樣,請您別說笑。」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幹嘛用敬語?好噁心。」她縮起肩膀面露嫌惡。「我又不會去告狀。」
「以我們的身分這樣才合理,梅蕾迪斯大人。之前那樣並不合禮數,只是為免被認出才如此踰矩,請您恕罪。」
懷亞特說完便低下頭,盯著飄揚的馬鬃。
太奇怪了。她皺眉,看著懷亞特逐漸超前,結實的背影有種莫名的寂寥。米思嘶了一聲,甩動長尾。她順著目光看進草叢,心生一計。
「懷亞特!」
聽見她刻意驚慌的叫喊,已騎去四、五個馬身遠的男人如夢初醒,大驚失色地調轉馬身,一手握緊韁繩,一手迅速抽出長劍奔來。
「看!是囓顎蝸的幼體!沒想到居然能在平地看到!」
懷亞特在撞到那隻怪蟲前即時煞住,被拉痛的年輕公馬不滿地嘶叫,昂起前蹄憤怒地踱步。
「牠通常只會生在高山上、水源豐沛的地方。大概是阿伊瑟斯比較冷,附近又有灰鼠的聚集地,才會在這邊產卵。」
興奮異常的年輕人舉著醜陋、無以名狀的生物滔滔不絕,褐色的黏液順著手套滴到懷亞特的馬鞍上,揚起一股近似馬匹排泄物的味道。
密密麻麻的肢節以一種異常滑順的動作在光滑的腹部兩側晃盪,蛞蝓般黏滑的身軀激烈地掙扎,但被牢牢握住,只能到處噴灑發臭的液體。
「這還算小隻呢!我在派恩遇到的那一窩大概有這隻的兩倍大,是正處於交配期的成蟲。據說母的囓顎蝸會將公的整隻吞進去,融化一半後就這樣進行體內受精。如果遇到體型相似的就會花很多時間。看來這附近有窩呢!我們去找吧!」
怪蟲像要當場應證梅蕾迪斯的說詞般唰地一聲開了嘴——其實該說張開腹部。令人頭皮發麻的無數倒勾與尖刺隨著湧出的觸手和惡臭,欺上了懷亞特的鼻尖。
他哐啷一聲任長劍落下,抽出短刀戳進應該是頭部的地方,把整隻怪蟲從梅蕾迪斯的手裡扯起,用力甩到地上。
抽搐的蟲體下一刻就被馬蹄踏成泥。懷亞特看著雙手,又看了看上半身跟馬鞍,抬起頭與一臉失望的罪魁禍首雙目對視。
「梅、蕾、迪、斯、大、人!」
他的怒吼在草原上揚起一陣風,從被吹開的枯黃長草中露出一對對呆愣的圓滾小眼。灰鼠群驚叫著四處竄逃,米思厭惡地連連後退,受驚的棕毛馬駝著他在原地半跑半跳。
懷亞特嘗試穩住坐騎,馬兒卻踢到了他剛丟下的長劍往右絆了一下,把只敢虛握韁繩的騎士甩離了馬鞍。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抱住了馬脖子,只剩一隻腳巍巍顛顛地卡在馬蹬裡。臭氣突然撲鼻,他抬頭,才看到一塊黏稠的物體正從鬃毛裡滑出,飛向他的鼻樑。
「雷歐大人出發前講的話您都沒在聽嗎?別偏離路線、別被奇怪的生物吸引!而且魔獸很危險!任何蟲都很危險!不要這樣毫無防備地拿在手上!您還沒學夠教訓嗎?」
他的咆哮像是陣耳邊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莽撞的同行者甩著濕答答的手套毫無愧意,口裡振振有詞。
「囓顎蝸不是魔獸喔!只是長得奇怪了點。沒有瘴氣,也沒有核心。嚴格來說也不是蟲,而是蜒蚰的一種。」
懷亞特忍不住翻了白眼,用剛清洗乾淨的雙手重重按住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請您有點自覺。您是貴族,您是女孩子,而且就要為人妻了。」
「莫頓大人又不介意。」她歪著頭。「我們還約好了,下次要去蟲祟淵附近看看。蜚蠊的核心可是魔導具產業的基礎,如果能規劃好安全的路線,以後騎士團的資金就不會那麼吃緊了。」
記憶瞬間就回來了。懷亞特打了個冷顫,扶著梅蕾迪斯的肩膀,仰頭讓一地髒水離開視線。
天空真藍……不過雲層變厚了,說不定要下雪了呢!初雪一定可以把這一切都清洗乾淨吧?他茫然地任思緒飄遠,直到掌下的人發出膽怯的聲音。
「對不起。我想說這樣可以讓你打起精神。」
這次她很快就道歉了,聽起來的確深有悔意。懷亞特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才把頭低下。
「用蟲內臟嗎?」懷亞特苦笑。
她囁嚅著:「這不是很有效嗎?」
灰鼠們都躲回了地道,只留下驚恐的騷味。被踏碎的草枝有著與碎木相似的芬芳,殘留的蟲酸味與梅蕾迪斯髮間熟悉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喚起懷亞特更多更久遠的記憶。
沒了魔導具遮掩,那張臉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他認識的格雷是名其貌不揚、熱愛魔獸的冒險者。梅蕾迪斯則是他主人的親手足、他奉命要保護的對象。
因為身份之差,以及擔心冒犯對方,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著這張一半都被暗紅疤痕佔據的臉。斗室中的猩紅幾乎都被他刻意淡忘,那隻幼小手掌掙扎的模樣他卻一直忘不了。
一直以來拚命求生的不是只有他們。他看到了綠眼中的慌張,還有一閃即逝的恐懼。
或許誓言不只控制了他的意志,也蒙蔽了他的雙眼。畢竟雷歐希望他做一個完美無缺但冰冷的護衛,而不是一個可能脫離控制的親密友人。
想到當年那個人,在事後沒有半點悔意、果決到令人膽寒的舉動,懷亞特突然醒悟了什麼。
在金羊旅館的那個早上,他察覺到誓言出現了變化。只是那變化非常微小,就好像他決定今天從左邊下床一樣,看似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有影響。
雷歐大人在讀取他的記憶後的確提到了誓言,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反而很開心。
「懷亞特?你沒事吧?囓顎蝸應該沒有毒的。」
梅蕾迪斯一臉擔憂,兩手捧著他的臉,撥開他的眼瞼跟嘴唇檢查。懷亞特伸手把那雙纖細的手掌拉下,感覺到疤痕粗糙的表面從掌心刮過。那股香味是安娜身上常有的花香,只在溫暖的北地生長的銀蓮花。
他曾問過安娜為什麼總是用同一款香水,他堅強聰慧的青梅只回答道:為了保護梅蕾迪斯大人。
雷歐大概不認為這些情感能威脅到他的權威,不認為兩人能夠戰勝自己給予的恐懼。所有的正面情感都只是恐懼的食糧,是讓雷歐手中的武器更加強悍的道具。
他知道梅蕾迪斯要的不是憐憫。
所以雷歐永遠無法得逞。那些強悍到毫無弱點的人們,永遠無法體會聽見恩賜時,他們這些弱者心中湧起的苦澀有多難以下嚥。
這是他唯一的可趁之機嗎?
「您真的很不長記性。」懷亞特一邊嘆氣,一邊從對方手臂下抽走手套,喚來風將水珠吹走,再拋回去,俐落翻身上馬。「我們已經耽擱太多時間了,快走吧!太晚回去您的兄長們又要生氣了。」
「所以我說你為什麼要用敬語啦!」
梅蕾迪斯怒氣沖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蹄聲後,灰斑馬再度與他並駕齊驅。
「您是我值得敬愛的主人,用敬語有什麼問題嗎?高貴、美麗、無私的梅蕾迪斯大人,連這點自由都不肯賜予您卑微的奴僕懷亞特嗎?」
年輕的臉滿是錯愕,直到看見他得逞似的竊笑,才恍然大悟。她咒罵一聲,揮舞著韁繩衝到遠遠的前方,回頭昂起下巴,臉上有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冷泛起的紅暈。
「你被德雷克還是巴拉德污染了嗎?這話不適合你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