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最討厭女神教徒了。
鄰近返鄉日,萊拉教士依然不允許她與梅莉莎見面。她只能留下短信,讓教士代為轉交。
教士在聖袍外裹著毛毯,跟只穿著單薄襯衣和羊毛長褲的梅蕾迪斯形成強烈的對比。她趁安娜被僕役長叫走的時候偷溜過來,免於被裹得癰腫又寸步難行的下場。
窗縫吹進的冷風拂起了手背上的寒毛,帶來一陣酥麻的震顫,讓人精神振奮。初雪仍懸在天上,她日日望著城牆外乾爽的草地著急。求了好久兄長們終於同意在上路前讓她去城外騎馬散心。不過又花了點時間說服雷歐,別把一半的護衛調來保護她。
光想到那幅囂張貴族出巡的場景,她的胃部就一陣緊縮。當然,她知道那是出於善意,只是雷歐的「善意」實在太沈重了,總是讓她不自覺就想拒絕或乾脆逃離。
教士的工作室位於陰涼的半地下,有好幾個直頂天花板的書櫃,擺放了厚重、字跡斑駁的書。還有幾籃正在晾乾的藥草從梁架垂下,散發出各種模糊的味道。
工作室看來久未整理,攤開的書與紙捲散落在各處。桌腳邊的灰塵堆裡有幾束人掌草和切片的魔蔘,要是藥草商人看見肯定大驚失色。
一名灰衣僕役剛清潔完窗框,下了木梯在陽光下伸展僵硬的身體。萊拉教士將短信收進書桌抽屜,要她稍等一下,轉身取來一個有她前臂長的白色木匣。
教士生了細紋的手指依依不捨地撫光滑的盒蓋,說道:「調查花了不少時間。是真品呢!沒想到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到。」
盒蓋揭開,裡面純白的襯墊上放著她那把刻著禱詞的短劍。劍身閃亮如新,握柄上染滿血跡的皮革都被去除,露出其下華麗的藍白菱格紋。
短劍即使不再發光,依然散發著令人望而生畏的氣息,在她眼中莫名燃起了烈焰,令她不敢伸手去取。
「有查出它的來歷嗎?」
教士遺憾地搖搖頭。
「從劍柄的裝飾推測大約是這一百年內的產物,但跟護手一樣都是另外裝上去的。劍身全由艾弗利姆打造,以我們現在的技術無法對艾弗利姆進行任何加工,遑論解析。」
「連神殿都沒有紀錄?」她疑惑地瞇起眼,湊近木匣仔細端詳護手上的銘文。端正的儀式用字體在正中的方格裡,寫著最常用的那句禱詞:願榮光照耀。「師傅到底是從哪找到的……」
「五百年前那場混亂讓很多歷史文獻都散失了,這把短劍或許也是那個時候流出去的吧?那是個聖徒與英雄輩出的時代啊!」
萊拉教士看著短劍感嘆,雙目閃現憧憬與渴望。梅蕾迪斯忍住衝到喉頭的諷刺,把盒蓋輕輕掩上。
她眼前站的可是名正式的教士,而且個性大概很正經,跟莫頓大人不一樣,哪怕些微的不敬都可能惹得對方勃然大怒。
雖然念珠取下後萊拉教士的態度就溫和了許多,但那恐怕不是因為跟她產生了親近感,而是有更多時間能為梅莉莎做些什麼了吧?
她瞄了眼位於無窗陰暗處的白色石臺。煉金術師愛用的純淨玻璃容器,因殘留的藥劑暗沉污濁。
人掌草與魔篸都是效果強烈的藥材,尤其後者有令其他藥劑藥效增強的作用,是不論種植、販賣、使用、研究都受到管制的稀有材料。
萊拉教士雖然挺直著背脊,臉色卻比幾日前的安娜還要糟糕。她腦中由傑拉爾德和安娜聯合灌輸的部份突然活躍了起來,趨前用擔憂的聲音說著。
「您還好嗎?」
對方摸索椅子的手停在半空,雙唇微顫,一雙黑眼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驟起的肅殺之氣令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梅蕾迪斯立刻意識到她說錯話了,卻不知道是哪個部份觸怒了對方。彎腰的動作?說話的音色?還是她用了敬語?
她還在茫然,眼神銳利刺人的教士就從書桌後朝她走來,纖長的手臂在潔白的聖袍下猛然揮起。她一邊慶幸安娜沒跟過來,一邊咬緊牙關等待衝擊。下一秒那雙手臂卻抱住了她,嚴肅的教士開始嚎啕大哭。
「我知道不是妳的錯!但——她們都是好孩子……不該受這種痛苦、這種褻瀆——」
她任由教士就這樣摟著自己,讓淒厲的哭聲刺痛耳膜,茫然思索「她們」代表著誰。腦海中模糊地浮現出梅莉莎身旁的人群,有兩個人影最鮮明:金髮豔麗的見習教士,以及一身樸素服裝、長相平凡的侍女。
她隱約記得看見懷亞特把索菲撞開,但她的注意力都在魔族與懷亞特身上,無暇注意侍女的動向。
一旁的灰衣僕役手足無措,舉著手中的清潔用具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她尷尬地揮揮手表示她會處理,僕役感激地鞠躬,迅速溜向出口,還順手關上了門。
腳步聲飛也似地遠離,她默默希望那是去幫她搬救兵。安慰人一向不是她的專長,她倒比較常惹人生氣與難過。
留在瘴氣中的人類會變成什麼模樣,她可是親眼看到過。
她遲疑地摟住萊拉教士肌肉結實的背,在對方的啜泣中拚命思考,最後擠出了聽起來十足虛偽的客套話。
「抱歉,我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我能為您做的嗎?」
語氣平板的可以,任誰都聽得出來她在敷衍。
她不安地等待裁決,心想自己現在的心跳一定大到可以把人震聾。就在她慌亂到只能想著這些荒唐事時,萊拉教士吸了吸鼻子,從她肩上抬起頭,臉上滿是歉疚。
「抱歉。您真善良,但不必了。梅莉莎有在慢慢好轉,只是還需要些時間。我只是太累了。」
教士嘆了口氣,又抱了她一下才鬆手站起。
看起來不像在說謊,但也可能只是為了安慰萊拉教士自己。
心跳與呼吸都很急促,聲音沙啞、眼白泛黃、眼神失焦、重心偏移。她腦中閃過幾帖安眠安神的藥方,但隨即想起萊拉教士擅長藥學,不需要她這個外行人指手畫腳。
她焦躁地搓著雙手,為自己的無能手足無措。
「我現在可以幫忙治療。」
經過一番苦思,梅蕾迪斯只想得到這個方法。萊拉教士看著此時莫名畏縮的她,發出溫柔的輕笑。
「我可不能讓患者勞煩。而且雖然妳能下床了,但並不表示妳的身體完全康復。這點妳自己應該最清楚。」
她下意識把還在麻木的左手藏到身後,這麼明顯的舉動當然逃不過萊拉教士的眼睛。切換為醫生角色的女士輕輕拉過她的手,將手指一根根扳動。
「有紀錄半年後還會有異物感,現在的麻痺可能跟妳曾被瘴氣嚴重侵蝕有關。這段時間多向女神祈禱,多去神殿或聖堂造訪,讓祂的奇蹟能徹底治癒妳。」
她原想含糊混過去,萊拉教士卻嚴肅地要她保證。聽見她不情願但清晰的肯定後,才鬆手放過她。
所以她最討厭女神教徒了。她按著手背,在緊閉的嘴唇後咬了下舌頭。
教士隨手撥弄著桌上的紙筆,目光飄向窗下較矮的書牆,輕聲說道:「如果妳真的想為我做什麼,我有個提議。」
梅蕾迪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熟悉的書名,這裡似乎不只有艱澀的專業書籍。
「聽說妳擅長繪畫,能幫我畫一張風景畫嗎?索菲一直想去旅行,想親眼看看女神之湖的景緻,再描述給梅莉莎聽。」
「因為沼澤逐年擴張,實際上沒有書上說得那麼壯觀,她應該會失望。」
心裡的批判者威嚇似地提醒她,這番話隱含著不經意的惡意。不過萊拉教士看來不以為意,反而認同地嘆息。
「不過我明天就要離開了,應該只來得及畫素描、不能上色,這樣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教士笑了笑,將木匣推向她。「好好收著吧!既然命運將它帶給了妳,就表示女神有什麼使命要妳去達成,願祂的榮光照耀。」
梅蕾迪斯僵了一下,才將木匣拿過捧在胸前,傾身行禮。
「畫我會在出發前送來,您的忠告我也會銘記在心。願榮光照耀。」
說完她逃難似地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