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會起身行動,用那副看似冷血無情的態度為他舖平墓土。
百合的花香還是令人鬱悶。
刺激、清新、濃郁、甜美,聞起來矛盾不堪,像是人在為自己過錯辯解時、倉皇狼狽的醜態。
眼前朦朧灰白,彷彿身處發光的雲霧裡。腦袋一片混沌,剛浮現出的思緒總立刻被洪流捲過,消逝在深不見底的漩渦裡。
我?醒?死?
細碎的話語聽起來像含糊的異國語言,他索性放棄去理解,任其穿耳而過。白、黑、藍、綠,各種顏色的影子在濃重山嵐般的背景前踟躕。山嵐有時會變成橘紅的夕陽,有時又是燦白的星光。纖瘦的藍總繞著他旋轉,不曾離開。
他感覺得到振動、感覺得到甜美的花香。或許他已不再是他,所以才覺得欣喜。
有次看到一抹豔紅,但那形似鬼魅的火焰只在眾幻影後悄然矗立,沒有延燒過來。他安下了心,再度沉入意識深處。
有時彷彿在巨龍的羽翼下,只有從半透明皮膜下透進的光。這種黑暗是世上最美的事物,他感到身軀融進了周圍的黝暗,像是被厚實的絨毛毯包裹,既安穩又暖和。
有時他會回憶起那條大河。雄偉太過剛硬,輝煌太過刺眼。靈魂……上千道流星般的光輝盤轉流繞,起先還覺得柔婉的河流卻使燦爛光輝相形失色,猶如能納百川的大海,將靈魂吸納入腹。
他為從道路盡頭投來的龐大意識感到懼怕。
大海、河川、溪流、湖泊,它們的共通之處即是那能適應任何形狀的內容物。靈魂,驅動肉體的關鍵、使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本源。或許這麼多的生命,都只是神靈指尖掐起的一縷灰燼?
他拚命游離漩渦,在萬千魂魄中硬扯出一道虛無的血路。觸到「門」前的那一刻,好奇心卻轉過了他的頭,害怕又期待地問道:在盡頭能得到答案嗎?
刺鼻的辛香猛然撕開了幻象,他眨了眨眼,困惑了。
他聞得到了?
「妳終於醒了?」
冷淡的嗓音像鞭擊令他的腦袋陣陣抽痛。視線還是一片模糊,但輪廓清晰許多。他轉動眼球,在聲音來源看見了傑拉爾德尖削的臉孔。
躡影刺葵不只能消除抽筋,還有優良的防蟲效果,缺點就是那種會刺激鼻腔的辛辣,會讓人彷彿去到了北方。
他反射性背誦起來,但舌頭像被凍住一般只能打顫。不只是舌頭,全身上下除了眼睛都動彈不得。
「……」
見他沒有回應,兄長瞇起眼,上身後傾。這是準備責備他的前兆。他想逃跑,嘗試驅動魔力強行喚醒神經,但連結總在好像要抓到什麼的那一刻被「切斷」,彷彿有股力量奪走了控制權。
「對了,妳還不能說話。」
傑拉爾德兀自點點頭,將手中的書「啪」一聲放下。悶悶的迴響聽起來像是沒放多少東西的小木桌,從這個角度除了天花板和床舖周遭什麼都看不到。
他把視線往下移,確認身體狀況。胸部以下都被包在毛毯裡,還有串刻著禱詞的巨大念珠從外側一圈圈纏繞,禱詞刻痕像燭火一樣忽明忽滅。他繼續往下看,但毛毯塞得很紮實,一根手指或腳趾都沒露出來。
「手長回來了。」
傑拉爾德注意到他的視線,像是在說著「下雨了」似的,語調毫無起伏。
不管什麼事都沒辦法讓兄長驚慌嗎?他在心裡苦笑。
「妳要感謝費德麗卡殿下。」傑拉爾德把早已十分端正的身姿調整得更挺直,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不是殿下,就算把邁爾斯特全部家產捐獻給神殿,等序次輪到妳時也來不及了。我早就說過——」
臉色漠然的男人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厲:「——我反對這次旅行。還在仰賴抑制具進行魔力操作,就跑到瘴氣這麼濃的地方。殿下和雷歐納德都太寵妳了,艾柏托家的懷亞特也同樣窩囊。」
他停頓了一下,罕見地皺起眉頭:「說妳死期將至,所以要盡可能滿足妳的願望。但就沒想過妳可能先死在旅途中嗎?」
格雷突然理解了為什麼跟傑拉爾德相處比較自在。兄長一向直來直往,從不拐彎抹角。對傑拉爾德來說,手足的死亡恐怕跟茶葉的霜害一樣,無法避免,但也無須為此憂傷。
兄長會起身行動,用那副看似冷血無情的態度為他舖平墓土。
鼻腔一陣酸澀,眼前又模糊了起來。
一定是防蟲的香料用太多了。傑拉爾德就是這點不好,頂著這個味道去參加宴會,會被人誤會邁爾斯特家要插手北方香料的進口吧?
諸神在上,就不能來點奇蹟,讓他能把頭轉過去嗎?
「哐啷!」
錫製水罐砸在雲紋石上的巨響抓走了傑拉爾德的視線。他趕緊努力眨眼,想把快滑出眼眶的液體打散。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順著兄長望去的方向,停在漆黑拱門下的藍影上。
那是一個蜜色頭髮的模糊身影,穿著長及腳踝的深藍色裙裝,腰間繫著亞麻圍裙,垂袖捲起露出纖細的手臂。手中的白布如流水從飛揚的裙擺旁飄落。那一舉一動她都再熟悉不過的人影,跌跌撞撞地繞過打轉的水罐,撲到了床邊。
銀蓮花的甜香撲鼻,深深竄進腦髓,喚起了記憶。
安娜伸出手,卻在碰到床沿前瑟縮。她跪爬著湊近,直到能清晰看見垂下的睫毛。
「我以為您不會醒過來了,梅蕾迪斯大人。」
侍女啜泣著,雙手緊抓圍裙,表情似笑非笑。
如果身體能動,她會拍拍安娜的肩膀,說聲「抱歉讓妳擔心了」。不過妄想終歸是妄想,她還是只能眨眨眼,期望自幼就在身邊的侍女能比兄長更敏銳一點。
安娜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嘆了口氣,挪動膝蓋更靠近了些,近到銀蓮花的香味像層薄紗披蓋在彼此身上。
謝謝您還活著。
她還來不及捕捉低喃中一閃即逝的酸楚,安娜就迅速起身,行了遲來的問候禮。
「失禮了,梅蕾迪斯大人。見您恢復意識,我感到很欣慰。」
傑拉爾德的眉間皺得更深了,他緊盯著安娜的背,好像上面長了什麼稀奇的植物。安娜用衣袖拭去淚水,憂傷的微笑中帶著一絲淘氣。
房間外傳來一串巨響,房內能轉頭的人都瞬間看向拱門。她猜得沒錯,眼下有著濃重黑影的懷亞特衝進了房內。頭髮整齊後梳,臉色卻糟糕至極。他啞著嗓子喊道:「安娜!發生什麼事了——」
嘶吼嘎然而止。傑拉爾德搖搖頭,責難地瞪著來人。
栗色頭髮的男子倒向門框,雙唇顫抖,看似就要昏厥。他遲疑著,但最後還是拖著步子顢跚靠近。一路避開了水罐和灑出的水,卻踩到了安娜掉落的白布,鼻樑狠狠撞向打磨光亮的石板地。
「啊!」
安娜趕緊過去攙扶。懷亞特呻吟著抓住安娜纖細的手,滿懷歉意地道謝。然而一與床上的她對上視線,就迅速低下頭,把臉埋進曲起的雙臂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斷低喃,任由安娜怎麼推拉都不願意起身。安娜向肅立的傑拉爾德投去哀求的視線,冷漠的男人抱起雙臂,緩步走進。
「你得為你的失職付出代價。懷亞特.艾柏托。你是否曾在聖堂立誓、要以性命守護梅蕾迪斯.邁爾斯特?」
他伸出一手放在懷亞特頭部上方。傑拉爾德的嗓音低如深谷回音,懷亞特顫抖著將雙手在胸前交握,大大吸了口氣。
「是的。我曾發過誓。」他的聲音悲痛,卻又彷彿如釋重負。
「很好。」傑拉爾德沉穩地點頭。「你也效忠邁爾斯特家,因此我以邁爾斯特家代理家主,及梅蕾迪斯.邁爾斯特監護人的名義,剝奪你的騎士頭銜。從今往後你將不再被允許以騎士自稱,也不許擁有家名。」
「起身之後,你就是平民懷亞特。以傑拉爾德.邁爾斯特之名為鑑,以女神之名為證。現在,站起來吧!」
她想衝下床,想擋在兄長前面為友人辯護,但這該死的身體還是無動於衷。安娜咬著嘴唇,沉默地往窗邊退去。懷亞特抬起一邊的膝蓋,仰起頭,晶瑩淚水滑落。
「我願——」
「您是否太過急躁了呢?敬愛的兄長大人?」
另一道穩重的腳步聲響起,輕巧的喀地聲是鐵靴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閃亮鎖甲外,套著雕花皮衣與鑲銀邊綠色羊毛外衣的金髮男子,從長廊的影子裡不疾不徐地邁進。
看見梅蕾迪斯睜著眼睛,他揉和了婉約與剛毅的俊秀臉孔瞬間卸下標準的社交式淺笑,從黝綠的眼中流下淚水。
「感謝諸神!我就知道!」
他沒有看跪地的懷亞特一眼,也沒有快跑,彷彿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激動,極力保持住自己的優雅。漫步走到床邊,毫不猶豫地抱住了她。
保養油混合金屬的氣味很新奇,她貪婪地嗅聞著。就連淡淡的百合香也變得更吸引人,她怎麼從來沒注意到裡面有類似老樹根的泥土氣息?
「雷歐大人,萊拉教士說過盡量不要直接接觸梅蕾迪斯大人,會影響新手與身體的連結。」
安娜悄聲提醒。雷歐慌張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枕頭上。
「噢!我真是抱歉!」寶石般的眼眸直直看向她,臉上掛著她十分熟悉的、小心翼翼的微笑。「我太開心了,原諒我吧?」
她只能眨眨眼。雷歐了然地點頭,用指尖把被他弄亂的頭髮整理好,依依不捨地起身轉向另外三人。
「懷亞特的確失職,但他立誓的對象是我,不是邁爾斯特家,也不是你。」堅毅背影傳來的聲音微帶怒意,蜷縮在地的懷亞特抖了一下,傑拉爾德則毫無動搖。「他會繼續擔任我的侍從騎士。當然,懲罰還是會有。」
雷歐越過兄長,蹲在懷亞特身邊,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雖然以結果來說遠遠不夠,但至少梅蕾迪斯活了下來,你不算違背誓言。」
懷亞特一臉恍惚,嘴唇無聲地開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還能保住一切。他沉默著、沉默著,雙目圓睜、手足無措。安娜見狀靠了過來,輕撫他的背脊。
懷亞特回神,慌張地望向安娜、望向傑拉爾德,最後深深低下頭:「……感謝大人的寬容。」
他還是不敢看她。
「你可是我最忠心的侍從,這是理所當然的。」雷歐也彷彿鬆了口氣似地笑了,又拍了拍懷亞特的肩膀。「懲罰的內容過幾天再說吧!你們兩個都需要好好休息。尤其是妳,安娜。這幾天妳都沒睡吧?」
「這是我的職責,雷歐大人。」安娜堅定說道。「而且我剛才休息過了,感謝傑拉爾德大人。」
雷歐意外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兄長。
「這我還真沒想到。原來你也有這一面啊?」他壞笑著,「啪」一聲攬起傑拉爾德的肩膀。「我以為你只會在乎鞠躬的角度和進入餐廳的順序呢!」
「敬語。雷歐納德。」傑拉爾德冷漠瞪視,但沒有揮開雷歐的手。「照顧不夠成熟的手足是代理家主的責任,我——」
視野又模糊了起來,親友的談笑消融於竄起的高頻音裡。隱約看到深藍色的影子推開其他人來到身前,低沉柔軟的嗓音令人安心。
那抹豔紅又來到了門前,這次它沿著雪白的地面輕盈跳躍,徐徐接近,安靜無聲。
她卻不害怕。黑色、綠色、灰色、藍色,他們都在。
還有紅色。她明白那不是久遠前燒遍諸身的火焰,而是溫暖如旭日,連黑暗一起擁入懷中的慈愛。
諸神在上,她似乎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