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湧如浪濤、綿延如沙河、無盡如蛆蟲。
哈德蒙一下望向窗外,一下瞄向對座。手掌一下合起,一下互相搓著,腳尖在皮靴中抽動,不知道該不該放任沉默蔓延整個車廂。
車輪轆轆滾過平整的利弗斯大道,向著大公宅邸而去。菱格紋的薄透窗外,街道已幾乎恢復到魔族來襲前的景象。
巡邏的士兵變多了,但不是在制止作亂,而是幫著居民撿拾恐慌下四散的家私或商品。有些窗戶碎了,南方的城區有一片霧霾,但顏色不是可怕的黑,而是讓人鬆口氣的灰棕。大概是哪戶人家打翻了火燭,火勢顯然已被控制。
居民臉上沒有恐懼或悲傷,取而代之的是狂熱的興奮之情。
偶然傳入耳中的交談,都在讚頌著女神的奇蹟,還有女神勇敢的騎士是如何揮舞著散發神聖光輝的劍、帶領義無反顧的戰士們擊退魔族。
阿伊瑟斯本來就是個信仰虔誠的城市,這會在居民心中深深埋下種子。
請為勞倫.莫頓祈禱!
一名穿著教士白袍的年輕男子與一群人擠在亞瑟納莉亞商會前面的小廣場,激昂的呼喊聲不知道會不會讓裡面的火神教徒覺得困擾?
離開神殿後的不安持續縈繞於心,在彷彿能洞悉一切的大公面前,哈德蒙收斂起思緒,不敢再想下去。
坐在斜對面的大公雙手抱胸,看似在閉目養神。卸下盔甲的身姿卻看不出一絲疲憊,一點都不像剛經歷過激烈的戰鬥,又一路主持會議到現在的模樣。
哈德蒙倒是累壞了。高級馬車加上平整道路,安穩的差點讓他打起了瞌睡。他不禁想著,要是他沒去市政廳,而是直接回宅邸披甲上馬衝出城,是不是就不用面對持續到晚餐時間的唇槍舌戰了?
但這是他的職責,哈德蒙痛苦地想著,嘗試忽略肚子裡的哀號。而且搞不好拖著酸痛的身軀回城後,還是得參加會議。
大人這身體力是哪來的啊?
現在支撐他的就是能與老長官見上一面的希望,無法說話也好。
他忍著睡意,嘗試轉換思路。
被熱愛魔獸之心沖淡的過往記憶,在守備隊的騎士伊圖強作鎮定的敘說裡,一幅幅從腦海深處浮現。
洶湧如浪濤、綿延如沙河、無盡如蛆蟲。恐懼、挫敗、惡臭,那時就連他都無暇多看一眼,只想著如何從哀號的手臂擠出最後一絲力量,繼續揮動戰鎚。
每當他以為「己命如斯」時,勞倫.莫頓的戰吼總能再次鼓舞他,以及身邊諸多的戰士。
騎士團團長正處於生死交關之際,他帶走的守備隊騎士除了保護神官的四人,幾乎無一倖存,就跟該死的莫哈特預言的一樣。
這是奇蹟。哈德蒙打了個冷顫。
他不認為是信仰薄弱的自己起到了作用,只能說是整個城市的居民潛心祈禱的結果吧?
讚美女神。
淚水莫名滾落,哈德蒙有些困惑,但沒打算遮掩。他默默用指尖輕觸胸口,闔上雙眼。
對座的灰髮男子睜開了眼,表情複雜地看著開始祈禱的哈德蒙。
書房前的僕役是名髮色暗褐的年輕人,他恭敬地開門迎接主人,姿態完美無瑕。明亮的暖白光芒從門後灑落在陰暗的長廊,哈德蒙才看出那是頭標準的巴拉德紅髮。
他還來不及確認對方眼睛的顏色,已在黑木桌後坐定的大公就朝他微笑,要他進房就座。
貴族侍從關門的聲音異常刺耳。沒有慣例提供的茶水,諾大的書房裡只有他與大公兩人。那雙與身後夜空同樣深邃黝暗的雙眼看得人膽顫心驚。
宅邸的守衛沒有收走他的短劍,但哈德蒙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有機會拔出來。他只能寄望大公的仁慈還跟他的活力一樣豐沛。
他戰戰兢兢地在刺繡沙發上挪動著屁股,眨著眼試圖不要迴避視線。
別退縮!你可是「勇猛的奧圖」的子孫啊!
「就讓我開門見山了吧?亞德里安大人。」他鼓起勇氣迎上那對毫無笑意的眼睛。「妮賓.菲斯托,與您是共犯嗎?」
共犯。哈德蒙低聲複述著,就好像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哈德蒙無法想像那個自尊心極高的女人,會願意屈尊聽從「後生小輩」的命令,也無法想像花費十幾年穩固統治、不惜與地方領主為敵也要建立騎士團的大公會受美色所惑。
這是他絞盡腦汁下最有可能、也最不希望成真的結論。
兩個站在對立面的權力者互相合作,把事件導向對彼此都有利的局面,唯一的犧牲品只有騎士團。
聽了他的潛越之語,大公沒有勃然大怒,只是雙目微睜,臉上浮現出無比真實的驚訝。
「你似乎誤會了,哈德蒙。」大公嘆息,屈起指節敲著厚實的桌面。「共犯?這詞用得太過份了!奧維岡.拉奇爾能成為議員是個巧合,只是剛好菲斯托伯爵推薦了我寄予厚望的人選罷了。」
他的語氣依然溫厚,絲毫沒有被誤會的憤慨。哈德蒙略為放鬆了點,克制住驚訝,謹慎地回應。
「不……我並不是在說拉奇爾大人的事。」
大公抬起眉毛,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您回來前,神殿派人到市政廳要傳話給您。」
為什麼要提起奧維岡.拉奇爾?
說實話他根本不在乎那名跋扈的少爺,他怎麼看都只是菲斯托的魁儡。但大公彷彿在迴避什麼的說法更啟人疑竇,他不可能聽不出哈德蒙此話的用意。
鎮定下來!哈德蒙,這是為了正義!。
他想用微笑表現出無畏,卻只讓鼻翼抖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潛越。當時我判斷在場無人能主事,於是擅自請使者讓我代為傳話,讓他告知了內容,還請您寬恕。」
他起身朝桌後的大公深深鞠躬。大公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他才按著長外衣兩側僵硬地坐下。
「損毀的屍體是納布爾.瓦拉赫,菲斯托伯爵在阿伊瑟斯宅邸內的護衛,也是一個月前造訪格里克家的使者。」
他抬起頭等待,但大公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哈德蒙只好繼續說下去。
「原本沒人知道屍體的身份,但有位趁休假去聽講道的士兵見過他,就在納布爾奉菲斯托命來找我的那一天。他當時正好在利弗斯大道週邊巡邏,看到過穿著菲斯托家斑鶇徽記的納布爾走入格里克宅。菲斯托家的深紫色很顯眼,他發誓沒有看錯。」
哈德蒙嚥了嚥口水,深呼吸。
「我也能發誓,除了不對拉奇爾大人就任之事表態,我哈德蒙.格里克沒有做任何直接或間接背叛您的事。以『勇猛的奧圖』之名譽起誓。」
他再度深深鞠躬。
「從格里克之名誕生的那時起,我們代代都向您宣示效忠。諸神明鑑,我的忠誠至死不渝。」
他誠心的宣告像落入泥潭裡的重石,桌後的男人只是靜靜的微笑,寬敞的書房內依然只有自己身上皮衣摩擦的聲音。哈德蒙感到口乾舌燥,語調越發顫抖。
「您、您回到議事廳時,身邊有菲斯托大人相伴,加上在場的人太多,我擔心人多嘴雜,所以沒有當下告訴您屍體的事。」
還有擔心會被反咬。這句話要是說出來又要解釋更多,他決定略過不提。
「您可能會覺得很荒唐!也可能真的是我在妄想。」
「魔獸異常的情報是在菲斯托伯爵要我不表態的那次會議上,才由莫頓大人報告的。那是將近一個月前,騎士團的緊急行動則是直到出發前三天才讓人知曉。以莫頓大人的謹慎,除非他認為有必要,否則不會親身犯險。」
「他曾跟我說過,這不是棄部下於不顧,而是事有輕重緩急。身為團長,必然有著比一介騎士更高的順位,還有責任。」
話語如懸河傾倒而出,思緒越來越清明,他終於不再害怕,抬起頭直視大公的雙眼。
「……是我的警告促使他親自隨行,而我之所以會去警告莫頓大人,是因為菲斯托大人的行動讓我懷疑她可能要對騎士團做些什麼。」
「但她是怎麼知道騎士團會行動呢?就算商會的情報網能得知魔獸異變,但騎士團的行動卻是只有您與莫頓大人知情。」
「她從異變預測到的嗎?不,根據會議上提出的情報,那僅僅是比平時活躍一點,不足為懼,否則騎士團請求補給的資金就不會被削減。莫頓大人有所隱瞞嗎?就算是為了試探,這麼做卻會危急騎士們的性命安全,他不可能冒這個風險。」
不可能嗎?喉嚨瞬間縮了一下,哈德蒙耐著頭痛思考,莫頓是否會選擇用親如孩子的騎士去換取更靠近當年真相的機會,然後駭然地發現這不是不可能。
但他不能回頭了。這些全都是臆測,只是他從各家族宴會上聽來的情報互相組合、誕生出的毫無證據的臆測。不論大公會不會相信,他都不能退縮。
「以大公府的戒備等級,間諜基本無法入侵竊取情報。騎士團隨時都做好出擊準備,不是熟悉騎士行動規律的外人根本分不出差異。」
「您若是有不得不這麼做的原因,請您告訴我!否則——」
「我不知道莫頓大人醒來後,您要怎麼面對他。」
圓滾的身軀哆嗦了一下,前一秒還義無顧返、慷慨激昂的哈德蒙,突然感到像是墜入了冬湖般,從腳底開始顫抖。惡寒沿著腳後跟一路往上,凍結住脊椎與後頸。
不知何時,書房內已瀰漫著重霧般的魔力,但過於緊張的哈德蒙把沈重的呼吸誤以為是恐懼,把身體的僵硬誤以為是緊張。加上相信大公不會危害自己,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墜入深淵。
表情淡然的阿伊瑟斯大公從桌後起身,手中把玩著什麼,緩緩走到動彈不得的哈德蒙面前,曲起單膝蹲下。
在修長手指中滾動的是一顆佈滿皺摺、映著虹彩光澤的圓球,顏色瑰麗詭譎,像是稀有的荒野玫瑰。大公深邃的藍眼映著魔導燈的暖光,像陷入狂熱的信徒一樣流轉著奇詭的光芒。
全身的血液似乎被抽乾了,連呼吸都像在水中一樣窒礙。哈德蒙想起身、想說話,但只看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往左手食指上的印戒移動。圓胖的手指掐住戒指兩側,一頓一頓,緩緩脫下戒指。
「我令人憐憫的哈德蒙。」悠長、低沉、異常溫柔,大公神情憂傷,又帶點無奈,彷彿在看著不受教的頑童。「你只要繼續當你的吉祥物就好,憑著『勇猛的奧圖』之名聲,你就算不娶妻,不與人交好,也能繼續窩在你的溫室裡,與你的幼蛛相伴。」
哈德蒙瞪大眼,鼻樑扭曲,努力想阻止身體擅自行動,但徒勞無功。刻著簡樸黑鎚的戒指滾落到絨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大公撿起戒指,摩挲著上面的家徽,像要安撫他似地柔聲說道:「你不會有事的。只是突然的勞累需要好好靜養,這段時間就由你所效忠的領主代行家主的職責。」
大公的聲音突然飄遠,好似他被推出了十幾朗格之外。
「哈德蒙,你很忠心,我知道你不會背叛我。」
……那為什麼?他的雙唇發麻,緊緊貼著彼此。
「但你也同樣不會背叛勞倫.莫頓。」
「唉,我真是老了、居然疏忽至此,這話怎麼能說出口呢?」
薄唇輕笑,面容毫無老態的男人起身,溫熱的手掌按上了哈德蒙冷汗淋漓的額頭。
「別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女神庇佑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