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18.賣棺人軼談
位居市中心鬧區臨路店家之間，一棟外觀陳舊灰暗、佈有鏽跡藍色鐵門的兩層樓建築，晚上接近十一點半，施茗學警官率小隊一眾來到此前。
實際上該屋為平房加蓋，以唯一低矮之姿被夾在兩側樓棟內，看起來突兀也隱蔽，猶如藏木於林的遮掩，然這間店鋪白底紅字與那醒目大體字意的招牌，似昭顯不在意於這處車水馬龍中引人側目與刻意走避。
「鎰財棺木店」，就是這麼簡單明瞭的店名。
眼下時間周遭店家皆已打烊，棺木店亦不例外，只是今晚有一群事先表明來意及身分的訪客。
施警官等人因接連造訪殯葬業者與其他棺木店才拖到現在，可是這件事又是迫在眉梢必須得於今晚結束，所幸棺木店主也願意配合。
畢竟總比大白天一群人湧至店前引來街上民眾跟鄰居議論來得好些。
在接獲警方回收小隊到達訊息後，鐵門很快被拉起。
應門者是一名身材矮小、白髮蒼蒼，面容留有雜亂短鬚，外表看起來近天命之年，穿著充滿皺褶深灰襯衫搭配黑色七分束口褲的男子。
這個時間點還在店內，無疑就是施警官一方早前取得聯繫，話筒那端約定會面的店主。對方見人隨意應和而發出的聲帶磨損乾癟嗓音，亦應證來者的猜想。
「郭亦材先生嗎？抱歉因為事情耽擱來晚了，請問方便我們入內嗎？」
以上不過是先禮後兵的形式詢問，既然對方答應且開門了，警方便沒有不入其中的道理，過程中，施茗學稍微觀察店主表情與店內狀況。
棺木店內昏暗，天花板竟然不是尋常可見的日光燈，是早前的垂掛燈泡，即便是從家具商場買回來的現代省電燈泡。
這時施警官仍不解店主背後的前廳空間為何隱隱散發出一股閉塞與晦澀感。
而店主也沒有見到警察會有的拘謹反應，從見面就擺出一張撲克臉，開門口出一聲「啊……」，此刻聽聞入內請求則低喃一聲「嗯」，可謂言簡意賅又乾脆，要是只有這樣，依據年紀跟職業背景，施茗學只會覺得對方是個性孤僻、不喜與人接觸的中年人。
然而，對方卻在這樣的時間點，臉上還帶著一副圓框深色鏡片眼鏡？這就不僅無法讓人經由眼神確認真實心緒，也不禁懷疑是否有什麼特殊癖好或是眼疾而為之。
不同於警察等人，作為玄學顧問隨行的楊燕蕓目光沒有在環境上多作停留，視線直接越過身前一眾，投射到更內部的某個人身上。
是的，棺木店內不只有店主，還有一個人在，即便未上前來、身影藏於隔間牆後，特殊氣息仍先被修行者覺察到。
很快的，所有人擠入狹小的鐵門，下一秒施茗學也總算明白那閉塞與晦澀感出自為何。
如同迎接他們到來朝兩旁排開的陳列人群，正好被門口左右未開的兩道鐵門給遮擋，除了中央供來客行走的前廳走道，鐵門後方是兩排並雙層堆疊，緊貼於泛黃牆前的各式棺木，其一直延伸至通往後面廳室的凸出隔間牆前。
也由於燈泡掛掉在中央，使兩旁因光照不佳，像被蓋上一層陰暗的紗布。事實為堆疊起的棺木亦如兩堵深色牆面，直接吸收掉燈光。
棺木店自然是賣空棺材的地方，兩側棺槨內可沒有裏頭是否裝有大體的施警官個人幻想，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向楊燕蕓與林孟承交換眼神，確認安全後，才鼓起勇氣步入其中。
前來鎰財棺木店前，一眾人馬就先依手頭資料去了數間棺木店，這裡是今晚探尋的倒數第二間棺木店，之後他們還另與殯葬業者約好碰頭，意即，這般因刻板印象所帶來心理壓力的感覺還有得熬。
當然不喜歡歸不喜歡、害怕歸害怕，正事還是得繼續，再一次環視周遭說明來意後，施茗學便取出陳醫師傳至手機，疑似最初裝著三女屍體後變成小高等兩名同仁的邊坡棺木，以及在棺蓋上頭發現嵌入「林癸涀」名字的棺蓋照片，把它遞至店主面前。
「老闆，我們想確認這具棺木是否出自你們這間店。」
「對。」
幾乎是看了一眼馬上回應，如此反饋令所有人頗感訝異。畢竟那不是單純的棺槨，而是足以塞下三具成人的容器，這也讓他們有賣棺人同為「共犯」的先入為主假設。
郭亦材的爽快反而令施茗學有些不服輸般地再次確認對方的說詞。
「確定是出自你這邊的棺材嗎？你要不要再仔細看一下？確認一下？」
「就是出自我這裡。」店主總算發言超過五個字，儘管仍面無表情。隨即又補充道：「我親手做的棺材我是不會忘記的。」
「……」
施茗學原本想指出對方「年事已大」，只是話頓時說不出口。也罷，這樣也省下大家的時間。
「根據外觀跟材質判斷嗎？」
沒想到店主貌似懶得復誦自己確認過的事，直接無視這個問題。
施警官扯扯嘴角，接著又問：「那你知道這具棺材是能裝下三人的大體嗎？」
結果對方同樣扯動嘴角，只不過是嗤之以鼻。
「當然，這具棺材是特別訂做的。」
爽快歸爽快，但這話明顯只講了一半，警官不快的給出下一張照片。
「是這名女士要你訂做的嗎？訂做這種特殊尺寸的棺材。」
手機裡是周家姊妹也是周家廟壇的失蹤女主人照片，被林庚呈逼迫以術封印三女的修行者──周雪琳。
豈料，棺木店負責人竟是搖頭否定。
「不是，不過看來主要使用者是這名女士，對吧？」
此話雖然不是預料中的答案，但也意外挑起施茗學的好奇。
「怎麼說？」
「訂做這種非比尋常的棺木，絕非用於正常喪葬，況且現在也越來越少人施行土葬儀式了，那麼結果可想而知。」
「老闆，你這語氣不就說明來你這裡選訂棺木的人，幾乎都是別有用意？」
警察的敏銳神經告訴施茗學眼前此人所職掌的不光只是簡單的棺木買賣，恐怕還牽涉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而且對方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看來他們很快就能找到關鍵線索。
「我可沒這麼說，我就是一個繼承家業，有人訂就做、有人買就賣的賣棺人，你們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而已。」
「很好，那麼老闆，你是指不是這名女士來你這裡訂製那副棺材的？」
沉默以對，意即正確的意思，此時施警官閃過一個不太可能的猜想，換成以林庚呈的照片給出一樣的提問。
「那是這名男性要求訂製的嗎？」
只見這次看不透雙眼的眼鏡鏡面停留在手機上數秒才回答。
「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你說不是前面那位女士，那是不是這位男性？不是說會據實回答嗎？還是認為有必要替買主保密？你的語氣顯然就是知道什麼吧？希望你能具體回答我的問題。」
隨施警官話音剛落，店主馬上接續答道：「我沒否定，警察先生。沒錯，就是這位先生來訂製那具棺木的。」
──中獎了？可是為什麼是林庚呈親自來談的？以對方行事謹慎的性格，也是命令周雪琳前來吧？
雖然獲得意外的答案，卻也帶出另外的疑惑，這時一旁的隨行顧問林孟承看出箇中巧妙，開口詢問。
「老闆，您看出是由這位先生來跟你談訂製棺木，然後交由另外那名女士另做用途，是這樣嗎？」
這次棺木店主同樣又沉默了數秒，才給出回應：「既然是警方出示的照片，自然就是關係人。就算是一開始沒來到我這裡的陌生人，我也可以馬上猜出對方跟棺槨的關係；而又會是什麼人才跟這種東西有關，根據我的經驗去猜，其實不難想像。
只不過……能夠當面一眼更精準看出這點的就不是我這種『凡人』了。」
「我知道，是您的妻子。」
自始自終檸立來訪一眾中，目光從未離開某處，一入門就因獨特氣場引起店主注意的楊燕蕓，總算在這個時候插話，並點出令己方多數人困惑，對方臉色更加深沉的人物。
「哇啊啊啊──」
與此同時，回收小隊一人驚呼出聲，此舉引來連鎖效應，狹小空間頓時騷動，沒多久，一臉莫名的施茗學找到了那令同仁驚呼震攝的畫面，亦是楊燕蕓目光未離開過的地方──正確來說是店主的妻子。
原來店主之妻最初就靜坐於隔間牆後的椅子上。
座位位於前往後方廳室走廊旁，由於沒有點燈，經由前廳燈光只能大概瞥見有一抹與黑暗相融的影子隱藏其中，又因座位緊靠隔間牆，要是沒有刻意查看，是不會馬上發現有個「人」坐在那裡的。
除非如楊燕蕓這般有一定道行的修行者或是體質特殊、感知靈敏者，一入內便可察覺到該處存在一股特別氣息。
其實從店主之妻身上感受不到敵意或是足以帶來威脅的力量，但楊燕蕓仍因好奇故而不停端詳著。
單純出於人性的好奇與修行者的習性，想要探知那到底是什麼。
像是活人卻又近乎沒有生氣，可是又不是死屍、鬼魂，精怪等那般的事物。
可惜沒有威脅不代表不會為觀者帶來恐懼，方才小隊成員的驚呼就是最好的證明。
因為原本端坐於牆後的「老闆娘」動了，致使她的身姿被人瞧見。
只見對方探出了上半身，頭部至腰部穿過走廊竹門廉，彷彿這時候才好奇前廳狀況而查看，然而光是這樣並不會令一等公僕陷入騷動。
在於老闆娘是下半身還坐在椅子上，頭部至腰部竟有如蛇般探過隔間牆，顯現出那根本不像是人的詭異身長！
不僅如此，若要說棺木店主臉上那副眼鏡看起來格外違和，那其妻的穿著打扮就更近似不可思議了。對方身著一襲宛若參加葬禮的全黑連身紡紗衣裙，並被一塊同色布料蓋住頭部以下，縱使這樣，仍可感受到黑布下正有一雙緊盯眾人的目光，並施展出某種定身咒，使人無法動彈。
「輓娘，沒事兒。」
原本妻子還打算繼續伸展那無止盡般的身長，過程沒有一點聲息，只有藤椅因動作發出的拉伸聲響，直到丈夫道出狀似安撫又似命令的話語，前者才總算稍停。
期間楊燕蕓雙目瞇起，眼中紅暈略為顯現，同時命依附其身之貓型精怪稍安勿躁，所幸僅是多慮。
「那、那……是什麼？」
「如警官所見，敝人妻子，算是這間破店唯一的店員吧？呵呵。」
沒想到從頭到尾面色未換的老闆會在這時候幽默一陣，縱使兩位玄學顧問也有同樣的疑問，但它不是此行的重點。
「老闆，您認識剛才照片中的女士嗎？也就是周雪琳女士，她是道茅後裔分支的修行者妻子，自己也是一位修行者。」林孟承繼續提及周家廟壇一事。
「不認識。我們賣棺木會有固定配合的殯葬業者、擇日師跟風水師，如果認識我會直接講。」
「但你是知道這位林庚呈先生來找您訂製棺木的後續用途的吧？因為你剛才有說絕對不是用在喪葬儀式上。」
面對林孟承的追問，郭亦材沉吟數秒，然後走向一旁的辦公桌，期間其妻的駭人身姿已經消失。
「雖然說棺木基本上是裝死人，但實際有各種應用。有人用它來安葬、有人用它來發財、有人用它來害人、有人用它來改運，更不用說有人用它來實行術法。
在我完全接下這間破店前，好歹也在玄學圈子混過一陣子，知道一些有的沒的秘辛，但無論什麼目的，都跳脫不了棺木一出就必須有所用這件事。即便是空棺也必須讓空棺有使用目的，不可長時間擱置。」
棺木店主語落拉開抽屜，稍微翻找了一下，從中取出一只黑色皮革名冊。
「由此可見，你口中的那位林先生第二次來，就是準備幹什麼破事吧？如我前面所講的，現代人土葬需求已大幅降低，訂做特殊尺寸棺木，那就是他遇到了急需解決或無法解決的事態才得依循旁門左道，不過就算我看出了什麼也不會說，因為我就是個賣棺材的，其他的非我專精，我也不想管。」
施茗學聽聞此番話後終於回過神來，抬高音量重複引起他注意的關鍵字。
「第二次？」
「對，我對『林癸涀』這個名字可是有印象呢。」老闆斜睨了警官一眼，又道：「畢竟迷信到需要有人特地協助算上自己兒子的生辰八字並選擇土葬，還選訂棺木給亡子的母親現在也不常見了，如果他另一個兒子知道自己母親準備幹什麼，想必會想一把掐死對方吧？」
這裡老闆把名冊裡的紙本資料抽出，放到桌面供眾人檢視。
「你們帶來的棺蓋照片中嵌入寫有『林癸涀』人名的木塊，其實是出自這名林癸涀先生原本的棺蓋的，現在看來，它被挖了起來，嵌入到後來訂作的特殊尺寸棺蓋中了。
可見這名母親的另一位兒子沒有忘記當年第一次來這裡的事，甚至之後還挖開自己兄長的墳，聯合那名女道士沾染邪道，從這就說明他有多怨恨自己的母親跟兄長。」
紙本資料上有著委託棺木製訂的客戶簽名與需求內容，而老闆所指兩次下來的兩名委託人其中一人正是──林庚呈的母親。
但仍然差關鍵那人的親筆簽名，果然對方擅長藏起自己的狡獪之尾。
「老闆，為什麼兩次來都沒有這位林庚呈先生的簽名？」
「沒仔細聽我的話嗎？警官，第一次來對方只是陪同，委託人是他的母親；至於第二次，他不願意自己簽名，但如我所說，只要有生意，我其實不管由誰委託訂製的。」
「也就是說，第一次是母子前來，第二次是他跟另外一人，但不是周雪琳女士？」林孟承跟著追問。
然而店主搖搖頭，發出乾癟之聲回道：「不，第一次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人陪這對母子來，而那個人第二次又陪兒子過來，也就是陪你們給我看的林先生。」
隨後用手指挪下眼鏡，以那一白一黑的雙瞳抬望高出自己身型的施楊林三人。
「我妻子跟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也記得很清楚喔，那名『陪同者』不是尋常人，現在說不定早就拉著這位林庚呈先生的母親，成仙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