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名身材嬌小的女學生,乾淨的制服紮得整整齊齊,厚重的妹妹頭瀏海與黑框眼鏡遮住了表情,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她低垂的頭部。她的腳步很小,像是害怕的小動物那樣,緩緩地靠向許筑媛,半躲在她身後。
「……我,想和他談談看。」
可愛的嗓音幾乎埋沒在風聲之中,一個不注意會以為是我自己的幻聽。她的視線飄來飄去,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一次。
這個人,肯定就是林芷瑩了吧——不是啊,這跟她的怪物型態(tài)也未免差太多了吧!許筑媛妳最好是第一次見到那個怪物就可以跟眼前這個文靜內(nèi)向害羞少女連結(jié)在一起啦!
「這個人只會胡說八道而已,和他談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許筑媛嚴厲地說,抓住林芷瑩的手臂,像是想把她拖回去。但是林芷瑩輕輕地撥開她。
「……沒關係,我……試試看。」
林芷瑩離開許筑媛,向前走出一步、兩步,黏在地面上的視線猶豫地向上抬起幾吋,但還是沒能望進我的眼裡。
於是我主動向前大踏三步。現(xiàn)在我們之間只剩下三公尺左右的距離。
「嗨,林芷瑩,初次見面——或者該說是第三次見面了吧?我叫做劉彥辰,在某個一點都不邪惡的超級英雄組織裡面擔任導遊,請多指教囉。」
許筑媛說得對,我也只會耍耍嘴上功夫而已了。不過,所謂真心就是要透過話語交換才能顯示出來的吧?
對於我的招呼,林芷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最後微微彎下腰,輕聲回了一句:「……請多指教。」
這人意外地有點呆吧。要不是看見許筑媛在一旁對我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可能會不小心笑出來。
「我們剛才說的話,妳全都聽見了吧?」我問。
我猜,林芷瑩不敢和我單獨見面,又或者是許筑媛強烈建議她不要這麼做,後者的可能性好像比較大。所以由許筑媛來頂樓見我,林芷瑩則躲在樓梯間觀察情況。
她微微動了一下頭部,我不太確定那是不是個點頭,但是既然沒有反駁應該就是默認了。
「妳也知道,我是我們小隊裡面最弱的一個,半點戰(zhàn)鬥能力都沒有。我今天來見妳,不是為了把妳當成怪物抓起來,而只是想問問妳,妳對自己的超能力是怎麼想的?妳對妳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造成的影響,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
雖然許筑媛剛才都說過了,但是我必須聽她本人親口說出答案。許筑媛微微張嘴,一副想插話的模樣,但她看了林芷瑩一眼之後又撤回了這個決定,表情凝重地立在原地。
「……我,不是怪物。」
林芷瑩輕輕地說,小小的音量裡面蘊含著堅定敘述的力道。
「那個怪物……不算是我。我無法控制變身的時機,有時候牠就會自己……自己動起來。我努力想阻止牠,不想傷害別人。但是,但是……大家都說我是怪物……我好怕,好怕哪一天變身的時候,被人看見那是我……但是,我明明沒有傷害過人,我明明不想傷害人……但是我對大家來說,是不該存在的吧?」
「絕對沒有這回事。」
我不自覺地向前踏了一步,語氣中的熱烈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妳並不想要變成那個樣子吧?妳努力扮演一個『平凡人』,也交到了不少朋友,乖乖當個普通的高中生。我認可妳的努力。妳沒有放任自己濫用能力,沒有自視甚高,覺得有了力量就能為所欲為。既然如此,妳就和我們一樣,是個被上天開了大大的玩笑的可憐人,是個被奪走該有的『平凡』的可憐人罷了——」
「少假裝同情人了。」許筑媛冷冷地打斷我。林芷瑩則是仍然低垂著視線。「和你們一樣?太可笑了。你們的能力會讓你們無法做自己嗎?會讓你們被人光憑外貌就認定是個怪物嗎?會讓你們必須東躲西藏,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嗎?」
現(xiàn)在要比慘是不是?確實,我目前還沒遇過比林芷瑩更慘的傢伙。但是難道不了解她的痛苦,我就沒有資格對她伸出援助的手嗎?
我決定不理許筑媛,就只對著林芷瑩說:「只要妳內(nèi)心的想法是善良的,我就不會把妳當成怪物,不管妳的超能力是什麼都一樣。」
反過來說,只是內(nèi)心的想法是邪惡的,不管擁有什麼超能力,甚至是沒有超能力的人,都能成為真正的怪物啊。
我相信,我堅信著這和超能力的種類無關,這和外貌、外型、能力與強弱都無關。判斷一個人是好是壞的方式,就只是他內(nèi)心看待世界的方法罷了。
如果林芷瑩所努力的方向是想當個好人,那麼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來幫助她。
「……你真的,相信我嗎?」
林芷瑩微弱的話聲飄進我耳裡,那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不安與惶恐,與她素不相識的我說不上來。我只能展現(xiàn)我所有的真誠,直視著她,對她點頭表示肯定。
「我相信妳。」
——接著,空氣爆裂開來。
強烈的風壓襲捲,令人睜不開眼睛。如果不手腳並用地趴跪在地上,就會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吹飛到雲(yún)端之上了。刺耳的聲響像是颱風或暴風雪,訴說某種強大力量正在作用著。
當我再次睜開眼,其實也不過是一、兩秒後的事情,但我的眼前已經(jīng)不在存在那名總是低著頭、看不見表情的嬌小女學生,而是體型龐大的白色獅子,脖頸周圍布滿尖刺,前掌的利爪可以直接貫穿我的胸背。
獅子張開大嘴,滿嘴的尖牙距離我不到五十公分,喉嚨深處像是漆黑的深淵般凝視著我。
我相信我的反應肯定是全身顫抖,沒用的瘦弱雙腿只想立刻向後逃跑,雙眼眼皮也想替我阻擋眼前這副非現(xiàn)實的恐怖景象。
但,或許因為已經(jīng)是第三次見到,或許因為深知事關重大,我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做出任何避開的身體動作。我壓下顫抖,推開恐懼的情緒,一心只專注在我該做的事情上。
這一定是測試。林芷瑩在測試我,測試我所說的一切是真是假,測試我是不是真心這麼想。
我是真的相信她。所以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讓她也打從心底相信我。讓她相信,這裡有一群會願意理解她的人,她不必獨自煩惱,獨自承受,我們一定會找到一個讓她能平凡地生活下去的方法。
所以我睜大了眼,即使獅子的大嘴漸漸朝我靠近我也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來數(shù)數(shù)她有多少顆牙齒好了……噁,這與其說是牙齒還不如說是那種用來處刑犯人的尖木樁……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覺得她噁心。沒錯,一點都不噁心。沒錯……
我將力氣灌向雙手手臂,強迫自己站起身,與白色獅子面對面。她的眼睛是紅色的,其中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只能從眼周的皺褶判斷,這隻大傢伙憤怒又飢渴,心裡在想的八成是接下來要從我的左手還右手開始吃起。
對不起了,林芷瑩,我沒有辦法看見這副模樣還不把妳當成怪物。但是至少,我認同妳想要努力的心意,所以我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我?guī)е撤N自暴自棄的情緒舉起右手,向她打招呼,視線則固定在她黑色的鼻子上,並且試圖在張著眼睛的情況下幻想美食或美女,好蓋過眼前的畫面。
「……嗨,林芷瑩。」
獅子閉起嘴巴,紅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很快地瞥了一下許筑媛,她的雙手仍背在背後,位置沒有移動分毫,真的就像她所說的完全不受林芷瑩的怪物外型影響。她對我的氣憤還在,眼神狠狠地瞪著我,但接著又以有些哀傷的眼神望向林芷瑩。
「我很好奇耶。」我繼續(xù)動著嘴巴,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說得出話來算是我的優(yōu)點還缺點。「妳變成這樣子之後衣服到哪裡去了?變回人類之後會再出現(xiàn)嗎?還是說會變成裸體?我沒有想看的意思啦,我喜歡的是豐滿型的——咳、咳,總之,妳直接在這裡變身會不會不太方便啊?需要幫妳嗎?」
獅子的頭部突然朝我靠近,雖然沒有張著血盆大口,但還是令我的身體本能地縮緊。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後退,看著她將鼻子靠上我的臉頰慢慢嗅聞,然後是脖子、胸部、肚子和手臂。
如果是被狗靠近嗅聞,會覺得癢癢的,而且狗很可愛。但是被這隻大獅子靠近嗅聞,只覺得怕怕的,而且獅子超恐怖。
我努力不閉上眼睛,但視線越來越朝著天空的方向游移。以本能上來說很想向上翻個白眼然後倒下裝死,但我不能那麼做。
「……好、好了啦,妳這樣也不能講話,我們不如——」
「你認為你能接受這樣的她嗎?」許筑媛冷不防地發(fā)話。「這個真實的她。」
「蛤?」由於獅子還在我身上到處蹭啊蹭,我的思考速度受到影響而停滯下來。「……什麼意思?我知道她現(xiàn)在沒有失控,她只是想測試我,所以——」
「所以我問你能不能接受她現(xiàn)在的樣子。」
「呃……你不是說她也不想變成怪物嗎?她也說自己不是怪物。」
「她不是怪物,現(xiàn)在在你眼前的就是芷瑩,是她的真實面貌之一。」
我的腦筋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剛才與許筑媛以及林芷瑩說過的話在腦海中迅速飛越,彼此交織,試圖釐清一些剛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問題點。
為什麼許筑媛這麼在乎我有沒有以外貌來評斷林芷瑩?因為這個型態(tài)也是林芷瑩的真實面貌之一。
林芷瑩說,「怪物」有時候會自己行動。但換句話說,有時候她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有時候,她能主動地變身,有時候,她能主動地以這樣的外貌來行動。
所以這個外貌也是她的一部份。她不是怪物,她只是擁有這種會被人稱作是怪物的外貌。
原來如此。
「……難道妳想要繼續(xù)維持這樣的外型下去嗎?」
「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吧。」許筑媛代替無法說話的林芷瑩回答。「芷瑩從出生以來就受到這種詛咒,她注定與其他人都不同。但是,除去只要太久沒有變身就會發(fā)狂的這一點,她和一般人也沒什麼不同啊。每個人本來就都有各自的外貌,展現(xiàn)自己真實的面貌應該是一件自由的事情才對,為什麼卻必須遭受所有人異樣的眼光看待呢?」
等等,原來她們連這種事都弄清楚了嗎。發(fā)狂的條件是太久沒有變身?所以意思是只要定期變身的話,就能解決問題……
但是聽她這麼說,我當然明白了為什麼林芷瑩不願意定期變身的原因。
「……妳也說了,她天生就注定和其他人都不同。」我吞下苦澀的唾液。白色獅子後退一步,和許筑媛一起直直地盯著我。「既然天生就不凡,妳怎麼能期待被平凡地看待?」
「這就是這個世界噁心的地方,大家嘴上說著人人平等,但實際上有誰真正平等地看待所有人嗎?只要定期變身,芷瑩的身體狀況就不會出問題,變成這個樣子全速奔馳的時候也很舒適開心,但是只因為其他人的異樣眼光,她沒辦法這麼做,只能不停地壓抑自己,壓抑真實的自己,只為了變得和大家都一樣——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多累嗎?」
許筑媛的話中第一次出現(xiàn)的不是憤怒,而是幾乎要傾洩而出的悲痛。而白色獅子外型的林芷瑩仍舊看不出情緒,血紅色的雙眼反射著微弱的不祥光芒。
我想起我問許筑媛她的夢想時的回答。
『我希望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互相理解彼此的痛苦,不再存在排擠、歧視與貼標籤這種事情,希望能變成一個溫柔的世界。』
這怎麼可能嘛。
雖然是如果能實現(xiàn)就太好了的願景。但這就是根本不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
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的物種。無法互相理解,大家都是不同的,卻又喜歡說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樣的。排斥所謂的異類,為了自己有能力選擇朋友與敵人而沾沾自喜。好惡不講邏輯,感情決定一切。暴力、嗜血、好鬥,自私、貪婪、盲目。
如果不是這樣,那人類就不再是人類了。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是如此,如此令人無力,連自己的真實也無法輕易展現(xiàn),或者根本找不到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但是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掙扎著活下去了。這就是我們?nèi)祟悾@就是我們所生活著的世界。
所以林芷瑩,妳就高聲怒吼吧,妳就盡情咆哮吧——
作者的話:
本節(jié)是此故事最大高潮。
確實不是戀愛故事也不是戰(zhàn)鬥故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