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倉庫門被拉開的呼嘎聲倏然響起,緊接著由黑山老師帶領的幾名同事:瀨川老師、朝海老師、二見老師、白河老師、財津老師及石木老師,在尾隨黑山老師的腳步下,見得位於角落最偏僻的位置,一頭雄壯威武、八面威風、不怒而威,其體現的氣勢與視覺暴力,絲毫不輸哥吉拉與卡美拉等電影巨獸的金鱗巨龍,文風不動的穩立於原處。
「黑山學長,這是?」
「沒錯,這就是原本要用來製作第七部神特攝系列電影《王者基多拉》的拍攝用具。」
在黑山老師語氣幽淡的應答過石木老師的提問,眾教師們看著這臺金龍造型機械,可謂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不只牠那偏狹長型,而且在後腦勺及額間分別長著兩隻長角跟月牙角的顱首,在張開並露出佈滿利齒的大嘴之下,有多麼的兇猛猙獰,且看牠偏暗紅色調的眼睛部位,即使在光線數度微弱的倉庫內,依舊透出一絲光亮,更使其顯得炯炯有神,令人讚嘆之餘又不免望而生畏。
「真是何等的壯觀又逼真啊…對了,黑山老師,我看牠的肩胛骨部位好像特別來的寬大,是當初就這麼設計的嗎?還是另外改造過的?」
「要回答白河妳的問題,我只說人家他們最初對這種生物的基本設定是一隻三頭龍。」
「三頭龍啊──那另外兩個頭跑哪去了?」
「是的,為了因應四宮同學的需求,把牠改回平常的單頭龍,先將左右兩邊的頭去掉,至於脖子部位的缺口再用鱗片零件重新補上即成。而這麼做的結果也才造成牠的肩膀看起來會如此的突出,原因正是那兩顆頭被『斬首』之後所留下的痕跡。」(註1)
註1:以上情節與對話是作者刻意模仿和影射1991年《哥吉拉vs王者基多拉》的電影開頭片段。
白河老師點點頭,又忍不住莞然一笑;財津老師也不免帶有三分揶揄的語氣說道:
「光是打造這麼一條三頭龍,事後還要加上額外改造,總結起來的成本想必非常可觀;然而砸下這筆高額預算的目的,居然是要導正一個有中二病的女生,也是很不簡單呢。」
「而且還真的成功辦到了,我看這世上也就只有像黑山老師這樣的人才做得出這種事情。」
聽得二見老師隨之而來的附和,不只財津老師,朝海老師、石木老師也紛紛表以認同;而後黑山老師還若無其事的稱說這就叫所謂的『無所不用其極』,畢竟假如他沒有認識像小林文這種在影視產業打滾的同窗熟識老友,只怕光是要籌來一組金龍外型的仿真生物機械,也會有其困難度,更遑論後續的整場演出計劃,也會就此牽涉到可行性與否的問題。
其次瀨川老師還是為此而擺出一抹怪異的表情,無非是他始終對於要應付特殊狀況,唯有祭出獨樹一格的歪點子,方為不二上策的這件事難以釋懷,哪怕就結果而言,像黑山老師這種在普遍人的目光看來,本身也是極其特別的教育者,絕對比瀨川老師這個除了在本校擔任教職員,又額外兼任輕小說家的人,要更加掌握人性的弱點也是;至於白河老師則照樣為黑山老師所能想出的妙主意,以及自己在過去亦有相識的小林文於此回的從旁援助,而大為欣喜歡心。
此後為了貫徹『物盡其用』的理念和原則,白河老師主張在暑假結束後便要舉行的文化祭期間,不妨考慮把這臺金龍機械從倉庫運出,將其置放於校內當作某種代表本校吉祥物的展覽品,好用來吸引校外遊客入內參觀、拍照留念,含括享受文化祭的活動內容,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
針對這項提議,首先財津老師和二見老師均投以贊成;石木老師跟朝海老師及瀨川老師則都覺得這麼做會讓他們這些校方人士有些難為情,因此不甚同意;而黑山老師所想的是:如果不巧被四宮璃朱發現,除了解釋成是『金龍王』也特地降臨前來參加,並給文化祭充場面,殊不知還有無其他可供自圓其說的講法,來闡明這條本已不該存在的『金龍王』何以再現蹤跡的理由…
無論如何,僅消一場由黑山老師主導的超現實夢幻演出,就可管四宮璃朱這種有中二病徵的女生重新正視自己在求學階段所應盡的職責為何,到底就連瀨川老師也因而自嘆不如;況且如此一來,排除羽生早紗還在醫院接受相關療程,當初給朝海老師找來的所有交流社成員,至此便終於全員到齊。儘管就某方面來說,如果當初一律由黑山老師著手引導,也許交流社這種專門聚集問題學生的處所,打從最初也根本不會出現。
另一方面,眾教師們還未在文化祭活動展出金龍機械一事下定論,給身為社團指導顧問的朝海老師另外追加並賦予了『化解本校師生的疑難雜癥』等活動項目,宛若變成萬事屋那般的交流社,光是自身內部方面,社員彼此之間正待解決的問題,也是所在多有。
在期末考試結束後,距離休業式和暑假來臨的日子,還有一個星期。姑且不論測驗成績公佈與否,卻看今次的交流社現況,首先弓場皇香跟立花麗得和同班的新城永馬及佐倉幸良一齊擔負當天值日生的責任,因此她倆在順利完成份內的工作之前,暫時不會到社團教室露面。
其次黑山廣司與高橋久輝則恰巧受了柳瀨明日香和泉尾深碧的熱誠邀請,跟草薙千海、三矢七帆、藤原翼、竹野拓生及神澤紘,共計九人去觀賞由二年八班的『BLANKA FLUGILO』女子偶像天團在府中市一帶舉辦的現場巡迴演唱會,好將面臨期末試驗的考前準備與會考結束而來的緊繃心情作以舒緩跟調適,致使這兩人也全未出席社團活動。
比起廣司跟高橋他們,排除要做值日生工作的弓場皇香,另外飯濱真代可也沒那種閒情逸致,到了放學時刻,還跑到校外溜達閒逛。相對的,今次她在池上春月跟二年一班的木內季希的陪伴下,除了到醫院探望至今已逐漸有起色的羽生早紗,同時還要代替朝海老師傳遞消息、向羽生告知,有關她在出院後,該如何解決落後許久的課業進度與期末考的問題。
至此,當天抵達並身置於交流社教室的夥伴,分別是長谷川冬乃、石丸航、伊集院小輔、山崎紗織、四宮璃朱還有伊佐山彰雄等六人──怪事!若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在場還少了另一個平時不甚會經常無故缺席的同學,而那人正是安友真奈──若欲知這名姬髮女生之所以未到的原因,先看長谷川冬乃劈頭就向石丸航質詢道:
「石丸同學,你跟你女朋友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沒什麼。」
「你確定嗎?要知道,從本社正式開始運作以來,你們要嘛一起出席,不然就兩個全都沒來,原則上我身為社長是都已經習慣了,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那又怎麼樣?這關我什麼事?」
「還怎麼樣?我就沒看過你在的時候,安友同學反而不見人影的,這就說明情況不太正常,否則你覺得安友她會動不動就不來社團嗎?再給你一次機會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講得好像他就是引發整起事件的始作俑者一樣,在石丸航聽來,長谷川冬乃這個女的一旦說起話來,就是教人火大至極!儘管先前面臨自己班上的入野大空,還有二年五班的小町深雪及二年二班的米津佑奏所帶來的問題,著實都有些教人傷腦筋,好在那幾次必須由他出面說教時,都有長谷川冬乃好心助陣和補攻,方使整起事件得以平息。就結果而言,的確是無可挑剔也樂見其成。
然而換成他跟安友真奈之間的事情,為何她就可以這樣無所思慮和顧忌的一口咬定問題鐵定出在他身上?這都什麼跟什麼?卻聽石丸航語氣略有不佳的予以反問:
「話說回來,為什麼這種事情就偏要拿來問我?」
「還用說嗎?你身為她男朋友,如果不問你,難道問伊集院同學或伊佐山同學就會有用囉?或者就算是跟你同班的,莫非山崎同學也會曉得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嗎?還是反正都在同一個班級,你要我等立花同學和弓場同學來的時候,再找她們問個明白嗎?」
廢話!用膝蓋想也知道那全是異想天開;再來又是他媽的這種老套!每次只會用情侶這種已經快要爛到發黃的藉口,都說過他始終沒承認自己是安友真奈的男朋友。縱使這學期以來,他多少也有為安友真奈在自詡為他的女友之下,其自身的溫柔性格與對他默默的友善付出,而引起了最少三分程度的動搖;換句話說,即使他迄今還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使他遲遲不願接納這名由衷熱愛文字創作的女生,但總不至於排擠和討厭到某個極致的地步。
回歸正題,莫論他對安友真奈所採取的態度與作法或否,只要某對情侶之間有任何疑似產生糾紛的癥結與跡象,無庸置疑,一概都唯男方是問。這算什麼?是長谷川冬乃這種女生的特性與一貫的行事作風?還是如今這個社會就是這麼的歪斜扭曲?況且以上的前提,自也是要建基在他確實正與安友真奈處於穩定交往的狀態下才能成立,假如不是長谷川冬乃在懷有惡意之下,處處針對他,否則憑什麼他就要出面為安友真奈的缺席負責?
石丸航還未把他的不良情緒爆出,有因長谷川冬乃在與他對質之際,還藉而提到自己的名頭,一則伊集院小輔不禁衝著石丸航露出稍嫌尷尬的苦笑;而伊佐山彰雄照例在低聲併出「叛徒」二字時,兀自朝石丸航擺出極為厭惡的表情,哪怕石丸航終歸不怎麼放在眼裡也是。
也難怪伊佐山彰雄會有此等心情,無論他是否還妄想著要親手殺害自己的全班同學,就本質而言,他與石丸航都是不巧被朝海老師盯上、給她自行判定需要進行某種矯正動作,而強行拖入交流社,事後還分別給黑山老師勸回這裡,彷彿他們都是必須被關入隔離病房並接受治療的怪人群。縱使近來在班上,八成是因為上回和高久蕗引發的爭執事件過後,伊佐山彰雄與守屋瑛海、曾我部侑愛及日塔楽等女生們的良性互動,迄今也很難得的越趨向頻繁;但若欲與她們的當中一人談及交往戀愛,那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何況正如『乞丐不會嫉妒原本就家境富裕、家財萬貫的富翁,但肯定會對另一個擁有高收入的乞丐有所眼紅。』等原理,再看這個單以伊佐山個人的目光而論,其自身問題必定遠比他要更加麻煩和難以收拾的石丸航,誰曉得這傢伙上輩子又幹了什麼天大的好事,才剛入社沒多久,就能享有和安友真奈一起在眾社友面前『放閃光』的特權及福利,反觀自己都即將邁入暑假了,還未結束打從出生至今這無比漫長,亦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正式告別的單身歲月,敢問天理何在?
另一方面,在與他人來往這方面,也經常都是採以被動主義的山崎紗織,不曉得她又在這件事上起了什麼共鳴,且聽她這回也接著發表自己的意見:
「要知道,人生在世,那些足以讓人煩惱的根源,絕大多數都是透過交際產生的,正所謂『沒有往來就沒有糾紛』,所以我也不太愛跟外人搞那種低品質又沒營養的社交活動;而也因為這樣,不如就這麼請教一下吧!石丸,距離你最後一次跟安友交談的時候,究竟是扯到什麼樣的敏感話題,會弄得她不惜跟你鬧冷戰,也不願意來社團看你那張蠢臉?」
「山崎同學說得對,再怎麼樣也要曉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道理,也許你不經意的一番話,很可能就是得罪了安友同學的不二來源。說說看,你們當初聊了什麼?」
山崎紗織和長谷川冬乃一搭一唱,無疑又是一場令敵方措手不及的完美夾攻。儘管石丸航覺得這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也虧得山崎紗織這席話,讓他不得不仔細回溯當時和安友真奈共處的場景──這是在期末測驗結束後沒多久便發生的事情,那天的安友真奈如同以往,和石丸航結伴出校、共同踏上返家之途,並不時對他情話綿綿。假定這兩人真是一對貨真價實的情侶,普遍來說,何止是青春戀愛類的小說或漫畫作品,連在現實生活中,亦是再常見也不過的風景。
但由於石丸航實在受不了安友真奈對他的頻頻糾纏,又基於他也曉得對方向來習慣把他當成她畢生最為偏愛的小說《鹽之街》的男主角,即秋庭高範的緣故,才會一廂情願的將他視作自己這輩子唯一的感情歸宿,當面就厲聲怒罵她不該只活在對小說世界的幻想,而要多看看現實世界的風景;而順著這個話題下去,安友真奈似是為了緩解雙方之間的氣氛,轉口改提關於石丸航對她最喜愛的《鹽之街》有何看法和心得,也算是另一種話題交流。
豈料石丸航聽得安友真奈要求自己分享關於這部小說的閱讀心得,殊不知是純粹為了發洩怒氣,還是有什麼未知的原由,也不顧及對方聽過後會有何感受,當下就給該作既嚴厲又沉重的負面評價──要知道,打從他有幸閱讀這部照理是以科幻為主打範疇的作品以來,他真正想看的,是有關這場數度毀滅世界的世紀大鹽災背後,還有多少令人意想不到又極具衝擊性的超現實設定,足以替該作大大增添及豐富其本身所要帶給讀者的高深遐想。
畢竟單論作品自身的題材,就某方面來說,其實幾乎更勝目前已公開上映的各大神特攝系列電影,無論是作為巨型生物的哥吉拉、卡美拉、超人力霸王、摩斯拉,還是與普通人同等身材的假面騎士和秘密戰隊五連者,到底都不比平日生活中再常見不過的鹽巴,也能造成宛如地獄般的末日景象,要更有別於以往的不落俗套又實為震撼的新鮮感。
偏偏在這當中就是有個令石丸航難以忽視的美中不足之處:作為主角方的秋庭高範和小笠原真奈之間的那種可大可小的戀情戲碼,看它在故事中佔用的篇幅比例,卻給他一種喧賓奪主的感覺──明明是要看人家著手解開由作者為這場世紀大鹽害所精心賦予的背景和秘密,包括從何有效的阻止它擴大當前災情,免得地球在將來被徹底淪為比本作大標題所寫的『鹽之街』要更高階的『鹽之星』,為何在這段過程裡,要一而再三的用那些在平常的戀愛類型作品中,早已屢見不鮮的制式套路來迫害讀者的眼睛?以上,就夠讓石丸航給這部作品一波血淋淋且難以入耳的劣評。
雖然能聽到石丸航發自內心的真實感想,對安友真奈來說,理應是一件值得教她高興的事;無奈於石丸航給出的評語,給安友真奈造成的打擊也是不容輕忽;加上石丸航又附加表示:就算他的個性與小說中的秋庭高範再怎麼相似,先別說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秋庭本人,假設他如今的為人品格與待人處事的方式,與秋庭這種虛構角色迥然不同,諒安友真奈也絕不會有任何意欲和他交好、談戀愛的動機,因此她對他的情感,從來就不是真的,還談何男女交往和戀情進展?
針對自己喜愛的作品給予負評的這種事,以安友真奈的情況而言,還勉強能試圖平復由此而來的微妙心情;然而換成自己深刻傾心的男生,竟然大言不慚的質疑自己對他萌生的情愫是真或假,此事可就算得上是大大超出了安友真奈所能忍讓的最大限度──即或是石丸航,一旦踩到自己的底線,安友真奈也絕不手軟,只是她並不如一般女生那樣,在理智線崩潰之餘,就只會歇斯底里的跟男方引發猛烈的口角衝突、以致弄成兩敗俱傷的局面,而是神色黯淡、語氣異常平穩的併出一聲「笨蛋」二字,轉身就與石丸航分道揚鑣、揚長而去。
往事說罷,石丸航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留意之處,他充其量就是做了一件以他個人來說,實則平常的事情;可換在其他同伴聽來,撇除四宮璃朱全然無感之外,不光是長谷川冬乃和伊集院小輔,連伊佐山彰雄跟山崎紗織都一致認為,先莫談是真是假,倘若石丸航在當時沒有蓄意踐踏安友真奈對他的一番心意,估計也就不會發生後續的這場紛爭。
再說單從結果看來,其中長谷川冬乃自認為她最初所料想的果然沒錯:打自交往開始,從未鬥過一次嘴的情侶,在這世上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甚至應該說,正因為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必定早已萌芽到一定的程度,才會導向情侶吵架這種堪稱家常便飯的事情,了不起只是石丸航這傢伙的確是少根筋又不肯在這件事上放心力,方未察覺自己有必須負起的責任而已…
「看吧,這不是很好嗎?不枉費我曾不只一次和朝海老師建議,你跟安友同學其實不應該把你們的寶貴時間和這輩子僅有一次的青春,全部浪費在這個社團裡,只要有空就多去戶外走走、培養你們的感情,那才是最要緊的;至於你們吵架的那檔事,先說好,我絕不是、也不可能會故意針對你,但你還是找個機會,去跟她道聲歉會比較好。」
有虧長谷川冬乃併出此言,這下石丸航在無比惱怒之間,還不知該作何回應──這又算什麼?在把他跟安友真奈全誤判為情侶的前提下,向朝海老師提出申訴,讓他和安友真奈可從此不必再參加這種意義不明,或者更確切來說,是對於如何改善他們這群問題學生的不良現況,其方針與用意,至今始終處於曖昧模糊等狀態的怪社團?
就算不是後來看在黑山老師的份上也罷,以石丸航來說,他確實仍有幾分期許,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出獄』、『脫離牢籠』,重享以往那種自由自在的獨處時光;否則單論普通的學生,包含班上那群以鷹村海斗為首的現充們,其存在就已足夠讓他看不順眼,在這為時兩個鐘頭的社團時間裡,要和一群比他更有問題的無聊傢伙們共處一室,又會有何感受,自是不難想像。哪怕時屆第一學期即將趨近尾聲的現在,有伊集院小輔和羽生早紗還有弓場皇香這群非正式社員在的話,氣氛也不至於那麼糟糕又教人備受煎熬也是。
可無論如何,石丸航最終還是難以忍受在總有一些智障要把他看成安友真奈的男友,甚至以此為不二把柄,繼而冒出一堆狗屁不通、亂七八糟、毫無邏輯的白癡言行,即便以實際層面而論,朝海老師也不大可能會同意長谷川冬乃的請求,只因為石丸航和安友真奈,兩邊能如願成為彼此在感情與心靈上的依靠,就這麼放他們離開社團、天南地北隨他倆自由來去也一樣。要他跟人家道歉?他不過是實話實說,也沒做虧心事,憑什麼就要他先低頭認錯?
於此,石丸航還未揚聲回嘴,卻看教室門無所預兆的被門外者隨手拉開,眾人一齊望向門口,方見來者正是本社的創立者兼指導顧問:朝海老師。
「啊啦?難得四宮同學在這種時候都回來了,怎麼安友同學就偏偏不在呢?」
眼看朝海老師說著就把視線轉向自己這邊,此舉更是教石丸航大大不爽。若非自己的班導師並無特意將質詢對象限定在他一人身上,僅看在場有誰能答覆即可。否則他也不管什麼三七二十一,直接當場破口大喊一聲「關我屁事」,方最省事,諒她也莫可奈何;可就差在那個口無遮攔且信口雌黃的長谷川冬乃,到了這種時候,還自顧自的率先答道:
「還不是因為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弄得不開心才沒來的…」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假如她像羽生同學那樣出了什麼重大意外,那可不好呢──」
原來您個大頭!這什麼鬼?難道只因為長谷川是社長,她說什麼您就全信?改天若換我當社長,看您會否擅自質疑任何出於我的言詞?真他媽有夠胡鬧又不像話──且在石丸航因以上思緒而挑起數分怒意,朝海老師也若無其事的轉而坐於靠向石丸航的左側後方,也就是安友真奈經常使用的座位,把左腕擱在桌上、用右掌托腮、沉沉的嘆了口氣…
「老師,您就挑在這種時候來這裡幹嘛?該不是要談安友的事情吧?」
「是又怎麼樣呢?首先作為你們的社團顧問,就算不問你們的運作進度如何,關心社員的現況,本來就是老師我的工作;再來石丸,老師也不問你跟安友同學進展到哪種程度了,當初不是也吩咐過你,要好好顧著她的嗎?現在呢?顧到人家都乾脆翹社,也不想看到你、跟你講話,你認為老師該怎麼說你才好?」
「在那之前,讓我把話說清楚──我根本沒答應您要幫忙看著她,現在事情變成這樣,也是無可厚非的不是嗎?倒是您為了這種事,還想冠給我什麼蠢罪名?」
老天!就算不提交流社與其他常規社團如同,皆不會因進入暑假而受限其基本的社內活動;可石丸這孩子真是全無長進又毫不受教,彷彿一件都扔進洗衣機了,還無法徹底清除所有髒污的怪衣服般,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此後朝海老師自是無可避免的唸了石丸航一番,終歸石丸航憑此給出的回應,其原意也是『他的處事原則就是莫忘初衷。』,意即縱然在升上三年級與畢業以前,都要把他的私人時間全耗費在交流社,也絕不輕易改變他向來的為人方式和準則。
石丸航說罷,首先伊集院小輔跟伊佐山彰雄都把臉轉過去並嗤然竊笑。兩者心想,虧這傢伙也說得出這種話,拿來當成逗大家歡愉開心的笑料也未嘗不錯;其次長谷川冬乃和山崎紗織則都不曉得該作何應對才好,紛紛嘆了口氣;四宮璃朱倒是默默的向石丸航以眼神表以認同之意,哪怕石丸航也全未留意;至於朝海老師則在試圖壓下她的不滿情緒後,改以平緩且鄭重的語氣道:
「莫忘初衷是吧?容老師請問你:之前作職場見習調查那次,先不說什麼家庭主夫那種可恥又下賤的小白臉,連你在志願表填上將來要成為教師的事,也是寫著玩玩的而已囉?」
「什麼意思?這跟職場見習有什麼鳥關係?」
看來這招果然有效。朝海老師於內心暗喜,對她來說,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若要引起石丸航這種麻煩又頑固的叛逆者的注意,唯有請黑山老師出馬方為上策,否則憑她身為對方的班導師也沒用,那又是何等的莫大屈辱──既然開場白成功了,自然就要設法延續下去,且聽朝海老師續道:
「在老師回答你之前,老師先確認一下,你對安友同學到底瞭解了多少?」
「還不簡單嗎?不就是個連小說和現實都分不清楚的怪女生?」
「除此以外,還有呢?」
「還有嗎…等一下!老師,為什麼您這回講話就跟黑山老師一樣?別學他行不行?」
「都表明自己是因為崇敬人家才想當教師的人又在說什麼胡話呢?嘛!也無妨,老師這就告訴你,安友那孩子就像你,都喜歡遠離人群、不愛與人交際。也許你們都有各自的原因,但要曉得:在加入交流社前,老師看她在放學後,經常單獨往圖書室跑,甚至在圖書室裡也總是一個人,也不跟其他使用圖書室的同學好好相處。雖然老師曾不只一次建議她可以試著參加文藝社、多找幾個志同道合的書友來交流;然而她卻怎樣都不肯跨出那一步──你別看她那個樣子,她那個人乍看之下,還過著挺正常且和樂的日子,連在校內互動的對象也想必都不在少數,對吧?但正如你剛才說的,其實她完全是個只活在小說裡的世界,又不願意正視現實生活,就某種層面來說,也是相當可憐的迷途者,只因為她不擅於融入群體。」
朝海老師說完一大串,排除別的夥伴都不免心有戚戚焉,長谷川冬乃也自不例外;石丸航倒是不以為然的撇一下頭,沒好氣道:
「我的確不曉得她是否因為已經看透了人性的醜惡才變成那樣的,但那又如何?遠離自己討厭的,或是足以讓自己受到大量傷害的事情,又有什麼不對?」
「所以老師才說啊,你想跟黑山老師看齊、成為像他那樣的教育者,確定是認真的嗎?老師暫且不問你對黑山老師的印象如何,在老師看來,他的做事風格就是從來不偏袒、也不輕言放棄任何學生,即使這套說法有語病在是否包含別校的學生在內。不如就假設這個前提也成立好了,既然連校外的學生都有權利獲得黑山老師施予的恩惠,何況安友同學又是本校的一份子,你覺得黑山老師作為本校的教職員,當他意識到人家有問題必須解決的時候,會就這麼坐視不管、任由自己的學生更加沉淪墮落,以致從此輸在人生的起跑點嗎?」
這是什麼感覺?打從與這名負責教現代國語,又擔任自己的班導師的女教師相識以來,儘管在這一學期間,總是免不了與她引起各種無謂的爭執;然而嚴格來說,扣除富具智慧的黑山老師,這種無力再予以反駁的詞窮理屈感,至今還是首次從朝海老師那邊感受到。一時之間,充斥於石丸航內心的,無非是錯愕與猶疑之間所生成的力不從心感。
假如像石丸航這種特會和師長頂嘴的叛逆者,也會因自己的立場站不住腳而變得無言語塞,其他交流社的夥伴則就更不在話下。事實上對於朝海老師於此刻所形容的黑山老師,他們也沒什麼足以投下反對票的穩當理由可言,最多例如伊佐山彰雄和伊集院小輔,站在均有共目睹或親身經歷的立場下,兩人對黑山老師如何因應和處置犯錯者的貫用手法,可說是又敬又畏。
良久,朝海老師眼見石丸航仍無打算應答或駁斥的跡象與動機,不由分說,趁勢直追道:
「沒錯吧?相信這件事,石丸你也會認同。那麼接著就請你思考一下:以你對黑山老師的認知,假如是他,會如何協助安友同學脫離小說的虛擬世界、回歸現實社會呢?」
「這──」
「老師這麼說吧,此時的人家就好比被關在城堡裡的公主,看上去似乎過得挺幸福的,實際上她一直在等她傾心嚮往的白馬王子來帶她出城。記得,這種事情,也許憑黑山老師就做得出來,可虧你還想效法黑山老師的精神,並以此為人師表,為何就不試著想想看:換成是你又會怎麼幫助一個正面臨困難的人?或者你能否做得比黑山老師更好?無論你的回答是什麼,老師只說,只要你有任何需求,隨時可以請長谷川他們這些社員幫你;但你要是在放暑假以前,還沒法試著跟安友同學和好,並帶她回來這裡,你這輩子就永遠都別想當什麼老師!」
出現了,即使朝海老師的語句用詞再怎麼尖銳刺耳,這回卻不偏不倚、份量甚足的深深扎進石丸航的心坎,教他數度難以調適和回應。而後就在弓場皇香和立花麗都在值日生工作完遂之餘,匆匆趕來社團教室露個臉,朝海老師也不管石丸航答應或否,當即將挽回安友真奈的任務交給他全權處理,又叮嚀眾人留意時間,到了該照表離校的時候,記得把教室門鎖上並歸還鑰匙,方轉身行離社團教室,颯然返回職員室。
「吶!石丸,事情都變成這樣了,你想怎麼辦?」
石丸航不理會伊集院小輔的詢問,僅待在座位上做出沉思狀,彷若在思索什麼一般;晚來的弓場皇香則在經由長谷川冬乃的親口釋疑,方知曉關於石丸航跟安友真奈之間的糾紛,還打趣著表示石丸航也挺幸運的,哪像自己也都還找不到什麼可時常陪她打情罵俏的男友,更別說有一回去醫院探望臥床的羽生早紗時,因為剛好木內季希也在,加上他和羽生之間於近期也似有若無的開始萌生些許情感,弄得弓場和飯濱還得在適度觀察場合之下,從而退離病房,只留木內和羽生兩人共處一室,以免自己跟著變成某種『電燈泡』般的存在,又是多麼教人尷尬…
言歸正傳,恰如上天無絕人之路一說,石丸航最終決定去職員室找黑山老師一趟,像上回討論該何幫助羽生早紗那樣,只是今次的主題對象換成以安友真奈為主,以此而逕自擅離交流社教室──聽完石丸航的傾訴,黑山老師則提供了幾個值得留意的重點,事後建議他隔天試著把安友單獨約出,藉此把話說明白;或是中午時刻,兩人相約在學校食堂邊用餐邊談,都不乏是個良善管道。
翌日正午時分,對石丸航來說,可稱得上是既有些尷尬,卻也不排除是奇妙的一次經歷。除了每天放學後的那最後兩個鐘頭的社團時間,或是下午五點半後,所有人無一例外,都得依規離校的時刻,他還是首次和安友真奈在其他場合,例如食堂這種地方碰面與共處;再來估計是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今次的石丸航還特別按照自己的本意,因而呼喚了對方的名字,而不是和往常那般,僅以姓氏作稱呼──他這動作果然有效,即使和心儀者發生不可忽視的衝突,然而自己始終最為在乎者,竟會親口直呼自己的本名,讓安友真奈大為震驚,亦是在所難免。
「小航…你怎麼…」
「有事情等會兒再一次說完,妳想吃什麼?」
「我…咖哩飯定食吧,小航呢?」
「和妳一樣。」
單憑安友真奈的感覺而論,光是石丸航會直稱她的本名就夠教她驚訝了,如今連欲選購的餐點品項也與她相同,這又意味著什麼?不消數分鐘,兩人各端著一盤咖哩套餐離開點餐櫃檯區,任由其他同學排隊等候。
午餐到手,接著就得為找尋座位而煩惱。其中石丸航本想選一個最靠近角落的偏僻桌位,偏偏又給同班兼兒時青梅竹馬的小曾根由依發現,並邀來和鷹村海斗的現充集團同桌進餐──倘若是別人,例如鷹村海斗和他向來頗親近的朋友們,石丸航根本理都懶得理,無奈在他這個青梅竹馬就是跟他們那群人十足要好,也經常一起行動,終歸也很難直截了當的拒絕人家的要求,方與安友真奈各別選在小曾根由依的右手邊,以及坂本功一的左手旁的位子,以面對面的方式入座。
在眾人看來,平常在校內總是偏好獨來獨往,也看似嚴重缺乏異性緣的石丸航,竟然會帶著一個他們都素不相識的別班女生一起找用食座位,也是挺稀奇罕見的,殊不知他倆之間有何關係;可眾人還來不及向石丸航開口,位於小曾根由依身旁的安友真奈卻率先打破在場的氣氛,好奇道:
「所以?小航特地來找我一起吃飯,有什麼事?」
「妳昨天不是沒來社團嗎?長谷川那傢伙和朝海老師都很擔心,還是妳該不在生我的氣?」
「小航這什麼話?我沒事又生什麼氣?」
面臨石丸航的疑問,安友真奈語氣有些嫌重的回敬一聲,之後才動作挺大的舀起咖哩飯,豪邁的大口吃下。看她那有顯不悅的神情,別說石丸航,只要是具備一定程度觀察力的人,勢必都看得出她為了某件不可輕易與外人告知的心事而導致心情不佳,因此石丸航可也沒打算罷休,更莫管小曾根由依是何等的在意,這名她於今日首見的姬髮女生,如何會當著她的面,直喊她的兒時玩伴為小航,包含鷹村跟坂本等人投放於他倆身上的目光何如,拾起湯匙便把盤裡的米飯,連同攙和咖哩醬的胡蘿蔔跟馬鈴薯塊及燉牛肉塞入嘴中大嚼一番,旋即又道:
「這可是妳說的,既然沒生氣,那是不是也該解釋一下妳為何沒去社團?」
「這種宛如芝麻綠豆的小事,有什麼好跟小航解釋的嗎?」
「當然有,省得長谷川和朝海老師她們一直拿妳缺席的事煩我。」
「這還不簡單?黑山老師不是說每星期最少要出席一次?那我偶爾一兩天不去,又怎麼了?」
「除了因為不想看到我,還有別的理由嗎?」
見這兩人對話到此,不只鷹村海斗、小曾根由依、吉川霞野子及江里口萌,連坂本功一、鈴木瞬、廣口勝吾這些平常都較偏遲鈍,也不甚敏銳的男生群,均明顯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正開始在石丸航跟安友真奈之間蔓延擴散,進而引起濃厚興趣,欲看雙方的對談結果究竟會走向何種局面;而給石丸航這麼一問,安友真奈又吃下一大口咖哩後,便放下湯匙,有些沒好氣的說:
「假如我真的不想看見小航,至少現在絕不會陪小航同桌吃飯。」
「然而妳還是這麼做了,我就不懂妳這是為什麼?不然這麼問妳吧:如果不是因為妳還在乎我這種從頭到腳都配不上妳的男生,又是什麼讓妳甘願做到這樣?」
石丸航說著就把盤裡的咖哩和配套的小菜一併入口嚥下──虧得他併出此話,也莫論小曾根和鷹村等人有何反應,安友真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目光銳利的直視石丸航,略有傷感道:
「算我服了小航了,是的,就因為我始終放不下你,況且當我第一次聽到你喊我的名字,你又曉得我是多麼的開心?可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怕別人如何看待我們倆的關係,無論他們愛怎麼說,誰管那麼多?但我就最不希望連你都在懷疑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還假的,更別說為了你,我也一直努力的想要做到我本來不會做的事情,然而你卻──」
安友真奈說到此,似是因按捺不住內心的情感奔洩,使她不得不先暫時停下並微微頷首;石丸航則心想果然要逼人家說出真心話,也唯有激將法一途;再說黑山老師所教給他的更遠不止於如此,為了延續人家的信念,石丸航有些不屑的撇一下頭,連在旁觀的鷹村、坂本、小曾根還有吉川等人也都不看一眼,當即說:
「事到如今,妳還想做什麼本來妳做不到的事情?難道妳還因為我像妳喜歡的小說裡的男主角,所以才勉強自己要跟女主角一樣,不管對方的脾氣再差、再兇,一律逆來順受,只因為她的人設就是那種既善良又天真的小女生?要我就說,妳根本是白費功夫也在浪費時間!」
「為什麼?我如果不這麼做,你就會留在我身邊嗎?」
「看吧!虧妳好意思問,也難怪朝海老師都會說,妳只會逃避現實、把自己關在小說的虛擬世界。不如我就這麼問妳:要是我不如小說的男主角那樣,我還會有什麼值得妳看上的優點?以我目前的感覺來說,正如妳覺得我會離開妳一樣,以常理而言,妳根本也完全不會接近我,不是嗎?如此又教我怎麼相信妳對我的心意是真的?我就聽聽看,妳有什麼藉口可以當作解釋──」
說罷,不等安友真奈答覆,在鷹村海斗等人而言,就姑且假設這位姬髮女生確實是石丸航的女友,透過兩人之間的對話,也大略聽得出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情侶吵架。
以此,坂本功一和小曾根由依跟廣口勝吾,三人還由此萌生了從旁插口的念頭,無非是想試圖緩解在場的緊張氣氛,卻被鷹村海斗揚手制止──他們到底都只是局外者,除非這兩人在談判之間,還影響到周遭人士,以致於得出面勸導,否則一切由他倆自己說清,而他們只要靜觀其變就可。此後鷹村海斗便若無其事的吃起他今次點購的漢堡排定食。
對於鷹村海斗的意見,向來把他當成類似首領等存在的這支現充集團,基本上都照例依從也不反駁;再者若光只留意石丸航跟安友真奈的談話內容和細節,弄得飯菜一涼了又不好下口也是事實──且當小曾根由依和吉川霞野子各別回頭吃著鹽烤鯖魚;江里口萌及鈴木瞬逕自享用炸豬排定食與炒牛肉丼飯;坂本功一與廣口勝吾把他們的豆皮烏龍麵都吸過一大口,石丸航也正要再吃一口咖哩,卻聽安友真奈柔聲道:
「小航也許說的沒錯,如果沒有什麼契機,恐怕我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自己為何會喜歡小航;但感情這種事,哪一個不是先從毫不起眼的機遇開始,再隨著時間慢慢累積、堆疊而成的呢?就算是在小說裡的世界,暫且不說遼一先生和海月小姐,或是野坂先生跟由美小姐的例子,真奈小姐也不是打從她住進秋庭先生的家裡就已經愛上人家的,而是隨著劇情的進展與秋庭先生的往來互動,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不能沒有對方。我可以不在意你對這本小說的評價是好是壞,但願你明白,每一段成熟跟牢靠的感情,它們的起始既能合理也能荒謬,最終都是經過反覆的試煉跟磨合而來的,人家作者就是再怎麼不懂得在科幻這方面放入什麼精巧且細膩的構思,也是在遵從這個基礎前提下,來描繪她心目中的戀愛觀的。」
基於安友真奈擲地有聲的併出此言,即便不說石丸航和落坐於他右手邊的四個同班男生,單是小曾根由依、吉川霞野子及江里口萌,三個女生也不由自主的心生感觸,紛紛朝安友真奈投以三分讚嘆的目光;可縱然如此,要石丸航就此釋懷,也沒那麼容易。何況對方這番話無論有多麼含有幾分哲理,在他個人聽來,無異於雞同鴨講;至於為了使自己的論調更具說服力,安友真奈把擱在旁邊的白開水杯拿起並小飲一口,放下杯子便接續說:
「再來,不管朝海老師曾跟你說過什麼關於我的事,但我相信她肯定沒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其實很討厭那種個性輕浮又聒噪多話,平常腦子裡只裝得下各種骯髒齷齪又難以見人的非分之想,還不惜踐踏身為人的自尊,光會用一副看了就噁心的嘴臉來設法討好人家,彷彿自己的生活一旦沒有女性,日子就肯定過不下去的小男生,更別說我也不能允許那種人把我當成什麼個性邋遢又輕佻隨便的女人,還藉此對我油嘴滑舌的,我就問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
毋須等石丸航做出答覆,首先小曾根由依、江里口萌跟吉川霞野子三人聽著就愣在原地,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其次鷹村海斗及鈴木瞬皆無動於衷,靜靜的把對方所言聽在耳裡並大嚼食物;廣口勝吾跟坂本功一則宛如背部挨了好幾支冷箭似的垂然低首、神色顯得陰沉憂鬱。且看這兩人的舉動,八成也間接表明他倆本身有很大的一部份,就是安友真奈所謂的那些令她反感不已的小男生,無論有無指名道姓,凡是被人一語點中自己的短處,其反應自是備受打擊又無言以對。
「而小航你呢?以我看來,雖然你很有和朝海老師頂嘴的膽識,連擔當社長的長谷川同學也不放在眼裡,只要意見不合,或是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受到他人的惡意質疑或挑戰,照樣和人家吵到底。你這麼做,或許帶給別人的觀感就是不好;可反過來也證明你是個性情正直、堅守尊嚴和個人原則,寧可被大家疏遠,也絕不只為了迎合大眾,反而污染品行、敗壞道德的男子漢。而且不說你不曉得,我也曾跟長谷川社長說過,那些嘴巴很壞又不留情面的,通常才是真正值得付出信賴的,哪怕聽人家說些悅耳動人且體面的漂亮話,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也是。如此先不管長谷川她會怎麼看待,又叫我怎麼不欣賞或喜歡這樣的你呢?」
怎麼搞的?昨天接不上朝海老師的話就罷了,以往若跟這個女的引發爭執,無論大或小,不消說,自己必定都是佔上風的那一方,怎麼今次卻這般反常?原先相信自己的立場絕不那麼簡單就大受動搖的石丸航,僅在這一時半刻,也不曉得該拿何來辯論。
姑且不說要是連安友真奈這種女生都爭不贏,以後又將情何以堪,對石丸航而言,迄今為止,撇除黑山老師,安友真奈恐怕是第二個不但表示自己不同於多數常給石丸航看不起的普通人,更會看中與稱讚他的優點的特例,否則也不至於會令他打自心底感到另一股無形的壓力──接下來有一段長時間,鷹村、小曾根、吉川、江里口等人皆已把各自的漢堡排、烤鯖魚跟炸豬排吃掉一半,也未見石丸航有所出聲,把豆皮和烏龍麵條全嚥下的廣口勝吾這時說話了:
「吶,那個…石…石…不好意思,他叫什麼?我都還沒記起來呢!」
「石頭同學?是石頭同學對吧?」
回應廣口勝吾的是坂本功一。此時吉川霞野子倒很不高興的向這兩人唸道:
「欸!人家不只是我們班的同學,職場見習活動的時候,還跟我們一起行動的,為什麼就你們都不知道他姓什麼?那個…石松?石森?或是石見來著?是吧?真是給你見笑了呢…」
虧這個平常一副高貴女王樣、不但是網球社社長,又擔任六班保健委員的金髮女生還有臉說別人,結果自己其實也都沒記清楚?這下換小曾根由依擺出一張微妙的表情,就在江里口萌還滿面笑靨的聲稱不如就取用『石虎哥』這種綽號,平常喜歡喊人家為小石的她,方主動糾正應為石丸──看在她從小學就和對方認識,會比其他人更知悉人家的正確姓氏唸法,在眾人看來,自也不足為奇,也從而接受了她的好心指正。
「我說,石虎哥…不是!石丸,雖然很不甘心,但我覺得她講的也不算錯,不管有無才華,能獲得女孩子的賞識可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有話不妨好說,別吵架了好唄?」
廣口勝吾說完,離他最近的坂本功一儘管並無言語,卻也以點頭附和;石丸航輕描淡寫的瞄了他倆一眼,也沒說什麼話,更直接無視剛才這支現充集團還兀自叫錯他的姓氏又擅取綽號一事,一旦與安友真奈的眼神對上,便說:
「看妳這什麼樣子,都講得出這種大道理,我就看妳怎麼反駁我說妳在浪費功夫──我確實不知道妳愛好的或討厭的是什麼,可難道妳就會清楚我的嗎?沒說妳也不曉得,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因為個性善良敦厚而彰顯、曝露自己的天真和無知,還處處給人造成困擾跟麻煩的蠢蛋。妳若是為了迎合或成全自己對那本小說的幻想與憧憬,而在我面前扮演這種廢到不行的垃圾,我這輩子會永遠看不起妳;相反的,要是不想變成那樣,我只說:做妳自己就好,別成日妄想妳跟人家可以實現只存在於小說裡的虛構情節。」
在石丸航住了口的那一剎那,不只安友真奈,鷹村七人全都看呆了──這個堪稱吵架天才又老愛獨來獨往、說話又總是不怎麼友善,表情兇惡冷酷的傢伙,縱然面臨安友真奈一番頗富理性的勸說,豈止依舊不失與人家對質的籌碼,又殊不知是本來就不大會看場合與對方臉色來行事,或是為了貫徹原則而不拘小節,還能如此大張其詞且出言不遜,實則不多見。尤其在這之後的安友真奈更是沉默了一分鐘以上,方小心翼翼的給予回應:
「我若是這麼做,小航就能保證不會離我而去。是這個意思囉?」
「妳這是哪來的爛問題?戀愛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也不該仿傚小說和漫畫的設定跟情節。這麼一來,妳的對象是不是我,很重要嗎?」
「我想我剛才已經講得夠清楚的了,儘管我的確能從小航的身上看到秋庭先生的影子,但我又不是看不出小航優秀的地方,否則這下叫我去哪找個像你,或是更理想的呢?」
「不管怎麼說,妳都非我不可是吧?可別以為我會這麼簡單就答應。這麼說好了,我自己這邊還有一些對我而言,遠比戀愛還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而在我完成之前,我一概不回應,也不接受任何女孩子的感情。怎麼樣?妳還要為了我而浪費時間嗎?」
怪人,真是怪人。在普遍的學生來說,能在校內如願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並上演一齣又一齣彷若在漫畫或輕小說裡均可常見的制式化青春戀愛喜劇,正是都有共奢望或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換在石丸航這邊,竟有比經由男女熱戀來豐富此生僅此一回的青春歲月,要更為吃重的個人私事,還管他徹底無視來自任何異性所不吝奉獻的心意,在鷹村等人來看,又是一件頗讓人深感意外又不乏新鮮的事情;而更教他們好奇的,則是安友真奈又將作何回覆──
「這樣啊!那我等你──就算不問你想做什麼、何時做好,我都尊重你的決定。在你準備好後,我們再好好開始;或者你有任何需求,隨時跟我說,我一定幫你,所以你別再說什麼我是在浪費時間,還有我對你的感情都是虛假不實的這種不好的話了,好嗎?」
高竿!這是何等溫柔又堅強的女生!看著安友真奈說完就把手穩放於石丸航的右掌背,顯得一副信誓旦旦、對他不離不棄的模樣,起碼對坂本功一、廣口勝吾,連同鈴木瞬來說,若能結交到這種難得一見的良善女性當伴侶,若非有出於自己前世想必積了什麼莫大功德,不然要到哪輩子才有這種可遇不可求的福份可享?而這種事情,偏偏就管石丸航這種著實特殊的傢伙撞個正著,又如何不因此而羨煞他們?而事實上就這點來說,鷹村海斗也無可避免的起了幾分傾慕之意。
「我話講在前面,只要別扯我後腿,愛怎麼做都隨妳高興。」
石丸航照例不甚客氣的應道,把手挪離安友真奈的掌心,低頭繼續吃著咖哩;安友真奈的表情也不再沉重嚴肅,莞然一笑之間,順手把舀起咖哩的湯匙也送至嘴邊──眼見兩位相安無事的各自用餐,也沒有繼續對談,即便雙方尚無達成共識,也總算以和解收場。作為本就無所關聯的旁觀者,鷹村等人到此也是鬆了一口氣。
隨著安友真奈早一步先用完她的午餐,端起餐盤就語調輕快的和石丸航道了一聲「下午社團教室見」後便轉身退離,接著石丸航要面臨的,則是小曾根由依的頻繁追詢,說是他跟安友真奈究竟是什麼關係、何以對方會毫不避諱的喊他小航、若他倆是情侶,又為何不早把這則『好消息』報給她這個青梅竹馬知情之類,弄得石丸航甚是不堪其擾。
再者因於石丸航這樣的人都有走桃花運的一天,加上吉川霞野子也頗不經意的附稱「再苦的菜也會被蟲蛀」,意即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的常見概念,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知音知己,乃至有情人終成眷屬,終歸也不是什麼值得稀罕的事,其中鈴木瞬和廣口勝吾更是藉此向她與鷹村海斗戲言,揚稱他倆要是再不加把勁,難保以後不會先被石丸航和安友真奈給趕過前頭;至於鷹村與吉川針對兩人此舉,則皆一笑置之,也並無完全當真的意思。
與此同時,與他們隔著一張餐桌距離的朝海老師,以及難得來食堂一次,並跟朝海老師同桌吃飯的長谷川冬乃,亦靜靜的凝視前方不遠處的眾人,不時聆聽食堂內正在播放的吉卜力動畫電影《風之谷》的鋼琴版片尾曲,佐以眼下所見的現狀進展,一股當前事件得以順利落幕的如釋重負感,悠然於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