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針對長野香奈持有的困惑予以開導之間,黑山老師亦於冥冥之中向她傳達了一條信念──無論現下的時局對她有多麼不友善,甚至她妹妹們都不覺得她是什麼可靠的大姊,她始終可以決定要用什麼樣的姿態去活過未來的每一天。
而能做到這一步,除了黑山老師作為師長所具備的豐富歷練與人生經驗,另也出於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任何課堂上,用自己曾在大學時代細細品讀,迄今依舊對不少國內人有著莫大影響的青年勵志小說中得到的諸多啟發,來當作教育學生的材料。而這本小說,正是已有將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由吉野源三郎先生所著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且當那天香奈在返回自習室,似是在妃奈和琉奈的輪番勸說下,竜崎成樹也察覺到自己不對的地方,因此率先和香奈道歉;至於香奈除了也委婉的和對方賠不是,始終沒有把她從黑山老師那邊得知的震撼消息當面透露予眾人知情,一來她不得不答應幫忙保密,其次是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要是就這麼開誠佈公,後續將會有何結果,更是她所難以想像和預料。
另一方面,同樣在上課中途,黑山老師也在二年六班發現了另一位因為不知該從何解決手邊煩惱而導致心不在焉的同學,方於下課時予以關注──該名當事者並不是自己的弟弟黑山廣司跟石丸航或其他人,而是田島哲章,那個常與入野大空、玉谷興郎混在一處,為人態度時而正經又時而頑皮,但也不會太過難以相處的傢伙。
這位留著棕髮、戴著方框眼鏡的男生,會遇到什麼樣的大事,別說石丸航和黑山廣司這些隸屬交流社的夥伴,連入野跟玉谷他們這些死黨摯友都未曾告知,只管自己於私底下頻頻糾結,直至黑山老師察覺?根據田島的說詞,他最近開始常自己搭公車上學,幾乎每次都會和一位看起來應該是就讀角川高校的女生搭上同班車,而她平時都會比他早一站下車。
若論這名女生的特徵,除了她髮色呈海藍、常綁著單馬尾、不高不矮的中等身材,基本上沒有什麼特別引人吸睛之處;但田島哲章之所以在乎的原因,是他有一次因為車內座位不足,只好站著搭車時,正好和那名少女站在一塊,由於雙方的距離非常近,他僅消一眼就瞧見對方耳垂下方不遠處有一塊黑痣,痣上還長了一根相當明顯的長毛──估計要不是只有他看見,否則這還真是讓人有點尷尬,而他的煩惱正是出自於此。
從那次開始,田島哲章總是在思考,要不要親口把這件事告訴她,讓她去把這根有夠難看又大煞風景的痣毛處理掉?可是他倆向來又素不相識,像他這種陌生人,要是就這麼隨便對陌生女性的身體細節指指點點,搞不好還會惹得她不高興、又罵自己是個噁心的變態──明明本著善意想做好事,到頭來卻弄得自己一身腥,還有何意義可言?但如果就這樣一直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到底也實在教人於心不忍。以此,田島由而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至今日。
聽完田島的敘述,黑山老師僅在心底覺得有些好笑,才這點小事就能讓這傢伙苦惱多時,倒還挺不簡單;但他也沒有就此表現出來,或是當面嘲笑人家,畢竟對方也還是個缺乏人生經驗的孩子,若只知道恥笑他的行為,卻連個起碼的因應之道都沒有,就是自己這個長輩的不是。因此黑山老師亦顯得一副認真投入思考的模樣,最後才給出一個頗具參考跟可行性的方法:
第一,假定那根痣毛明顯到任何人都能看出,也許不用等田島出面,更不只她的好朋友和同班同學,光是她家人就必定會注意到,並且幫她剪除。反之亦然,要是已經都過了一段頗長的時間,痣毛都還未除去,屆時不妨就可主動提醒;第二,如果不想被她懷疑自己是個沒事就喜歡盯著女生瞧上半天的噁男,不如就在對方問起自己是怎麼看到的時候,試著辯稱是為了下車而經過她身旁,無意間碰巧發現的,而非長期留意所致,如此相信不至於會遭到什麼嚴重的誤解…
田島哲章覺得黑山老師的主意很妙,再者經由黑山老師的解說,他也回想起一件連他都無可否認的事實:從首次注意到那女孩的痣毛,至今已超過一個星期,照理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應該不可能完全沒發現並著手處理,否則這又意味著什麼?到此,田島謝過黑山老師,並決定明天出門上學時,若有機會再遇到那個女生,會嘗試和她開口,方於黑山老師的目送下,行離課後輔導室。
關於田島哲章的事情一完,在黑山老師這邊,好戲才正要即將上場──隔天下午最後一堂在自己負責帶領的二年五班的課,黑山老師揚稱他今次想利用這堂課,和同學們討論關於《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第七章〈石階的回憶〉的內容,藉此導出並和眾人分享他於近期所遇到的關於田島遲遲無法放下的煩惱,其背後含意與哲理。
首先要知道,本篇故事是延續上一章的重點,即綽號小哥白尼的本田潤一同學和他的同班好友面臨高年級生的欺凌威脅而來,講述本田同學因為不與好友共同患難、挺身反抗兇惡且孔武有力的高年級學長,明明他也對那些趾高氣昂、盛氣凌人的壞學長感到憤怒又不服氣,卻在事發之時,眼睜睜的看著好友挨人家的打,自己卻什麼都沒做,致使他內心十分愧疚,擔心往後要被冠上『懦弱差勁』、『膽小怕事』、『背叛朋友』、『見死不救』、『敗事有餘』等負面標籤,又要從此面臨與好友徹底絕交的悲慘下場,更甚還生了一場大病。
後來在本田同學的母親一邊織毛線的同時,親口透露有關她在學生時期,曾於老家附近的神社階梯遇見一位年過七十的老婆婆在爬石階,也是因於看中對方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亦自主判定對方必定需要某些額外的輔助,不然天曉得下一秒又會發生什麼?以此,便想盡其所能的去幫助人家,卻始終沒有付諸實際行動的往事。
依照本田太太的說法,儘管那位老婆婆在爬階梯的過程,可謂辛苦異常,然而她除了一邊停下休息,僅是遵從她的步調慢慢來,也毫無怨言,最終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安然跨過階梯最後一層;只是在本田太太來說,她很清楚當時自己本著善意、想提供對方協助的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然而這份善心沒能適時適當的表達出來,正是令她之後感到後悔莫及的原因。
但那又怎麼樣?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無論再怎麼想,一來無法扭轉改變,二來也不可能重覆第二次;再者本田太太仍然藉由自己這段經歷來予以開導,這下她兒子,即本田同學才終於不再為了早已定局的事實而害怕和內疚,選擇勇於面對將來,並順利解決了和好友們之間的問題。
大體故事說到這邊,黑山老師停頓片刻,稍後才雙目有神的望著眾人說:
「各位同學,你們已經先知道了關於本田同學和他母親的故事。接下來,老師希望大家從這則故事去思考兩樣問題──原本就想做好事的本田太太,都爬完了整條石階梯,即使還沒到拜殿,也好該已經走在參道的路上了,為什麼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去幫助那位老婆婆?如果把本田太太的立場換成你們,情況又將如何?你們是會好心去幫人家一把,並且換來一聲謝謝?還是重蹈本田太太的覆轍,然後再來後悔自己當初怎麼沒做到這件事?」
對許多人而言,正如聽人家講故事,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情;換成要聽故事的人供出感想或意見,那可就堪比登天般的困難。即使只是思考對方丟出的疑問,要給出什麼理想又不算太差的回答,自然又是另一回事。良久,卻見相模健率先舉手答道:
「那個…老師,是因為她的個性容易害羞、不敢主動和陌生人開口的關係嗎?」
此話一出,縱然引起班上不少人嗤然竊笑,但正如前陣子在職員室的那次,黑山老師面對於此,向來所會作出的回應,永遠都是──『還有沒有別的答案?』,而這個問題,還不光是在詢問相模健一人而已,而是班上所有同學。
「老師,她是不是怕被老婆婆拒絕自己的好意,所以才沒出手幫人家?」
給出這個參考選項的,是坐在牧野海莉後方,亦是小町深雪右手邊的屋田友良;如同前次,黑山老師既不認可,也不否定,僅是把視線撇向其他同學,要他們試著提出自己的看法──繼相模健和屋田友良後,第三個開口的是坐於前者右手旁、留著海藍及肩捲髮、本名熊谷奈葉的女生──
「老師,她是因為那位老婆婆的臉看起來很兇,因此不知道怎麼和人家確認需不需要協助?」
「熊谷同學的看法很有意思,問題在小說裡並沒有詳述那位老婆婆在臉部方面有什麼特徵,包括她看起來到底是和藹可親還是猙獰恐怖;何況要知道,本田太太是在爬完石階、抵達參道後,才看見她的面容的,就常理來說,不會牽涉到她是否畏懼人家的問題?!?/font>
眼看黑山老師說著就露出含有別意的淡笑,縱使他沒有當面否決熊谷奈葉的觀點,但在熊谷來說,憑她自己所能給出的答覆,到頭來也算不上是唯一最正確的,怎麼說就是足以管她有些微妙的心理不平衡,因此相當不是滋味的嘟著嘴;其後沒過多久,坐在第三排第一位,即土岐茉子的座位右側的本多伊佐生也跟著發聲了──
「老師,我覺得她不過就是找不到比較好的時機下手,才沒能發揮她的善心,不是嗎?」
虧得此條論點,在座不少同學幾乎都因於同意本多的觀點,進而投下大量同意票,更甚也懶得繼續動腦思考其背後原因;然而黑山老師會這麼輕易就放過大家?僅消一抹訕笑,也看沒有別的同學願意接續發表意見,便說:
「本多同學的答案,原則上也正是小說裡有所提及的,沒錯:本田太太就是有礙於出手的時機點都不對。具體來說,她本想趁老婆婆在中途休息的時候,才去開口確認對方是否需要她的幫忙;但事與願違,老婆婆每次都只休息幾分鐘之後就又開始往上爬,就這樣拖到兩人都抵達了參道,本田太太的好意也從此失去了發揮的餘地。雖然故事裡是這麼敘述的,但老師還是希望你們都能去思考有關這個細節所衍生的問題──本田太太這麼做真的對嗎?既然都由衷覺得這位老人家需要幫助,為何還要看什麼時機對還不對,反而眼睜睜的看著唯一的機會從眼前流失?」
不愧是他們的班導師,這下全班又在無言以對之際,就此陷入了困惑的深淵,久久不得應答。好一會兒後,卻見坐於屋田友良和竜崎成樹兩人的中間位置,也就是第三排第四位,本名豊美柚香的短髮女生,於此刻率先舉手反問:
「老師,藉由觀察時機適不適當來決定怎麼做,有什麼問題嗎?」
此話一出,多數同學也以眼神表示他們都持有相同疑問;對此,黑山老師只是動作輕微的向豊美撇一下頭,也沒有打算直接給予回應的意思,因為他在這之後所要搬出的答覆,不只豊美一人,而是全班所有人都要共同接收並面對的。接著便把視線擺於眾人,當面宣道:
「孩子們,老師接下來要說的,你們可以選擇認同,也可以選擇反對;但以老師的話來講,假如連順手幫助有困難的弱勢族群,這種小事也要看時機恰當與否,如此別說任何事情都別想做,這種人在未來是很難成就大事,或對社會做出什麼卓越貢獻的;再來,倘若你們之中有人不同意老師的觀念,無妨歸無妨,只是以下就又有個問題需要你們去思考了──對你們而言,所謂的幫助別人,究竟是為了他人?還是為了你們自己?」
「老師,我不懂,這麼說又是什麼意思?」
此時舉手提問的,是坐在竜崎成樹後方,平時與豊美柚香還有熊谷奈葉都很要好,又同樣是參加游泳社的社友,留著亞麻黃短髮的綾奈亜梨加;其後位在第七排第一位,常和本多伊佐生混在一塊的瀧井謙亦相繼發聲:
「老師,幫助他人這種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怎麼會是只為當事人自己,而不是受益的那一方?」
此時全班所共有的疑惑,就這麼由綾奈和瀧井兩人代表發出;黑山老師照樣神色自若的笑了笑,也沒忘記他接下來的工作,收起微笑,轉而鄭重其事的答道:
「你們要曉得,人類本身是一種凡事都專門以自我中心為起點去展開所有行動的生物。按照這條說法而言,老師才要你們去思索,為何出手相助這種區區一件小事,還要看什麼時機?在這裡,老師順便延伸剛才屋田同學說過的,本田太太擔心自己的善意可能會被老婆婆拒絕,因此不敢貿然行動。事實上沒錯,畢竟無論對方在謝絕她時所拿出的態度,是委婉柔和還是故作兇惡,對她來說,都將會是一種極具威力又令她防不勝防的打擊?!?/font>
打擊?何謂打擊?且看黑山老師停頓片刻,也不等有無同學要發表意見,逕自又說:
「各位不妨想想看:假設自己欲向他人付出的好意不巧遭到回絕,那些表面上笑著說沒關係的人,私底下是否既失落又尷尬?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有人在得到自己的不吝相助後,能從此變得更美好,正是一種代表當事者不僅握有能力,而且資質優越的明證;否則無論人家用什麼態度來推辭,輕則使人失望,重則還會被曲解成一場嚴重的羞辱。怎麼樣?這世上沒有人會專門去做只對他人有益、對自己卻得不補失的事情的。在受盡資本主義的影響跟渲染的人類,關乎利害得失的衡量與計較,永遠是他們無可避免的家常便飯??偨Y來說,那些認為還要看時機來決定出手或否的同學,你們難道不認為自己之所以願意向別人奉獻好意,不是真的為對方著想,而是為了那個要命的面子、驕傲還有虛榮心,或是任何只對自己絕對有利的益處嗎?」
黑山老師說罷,綾奈也好,瀧井也罷,豊美亦同,全班都沉默了──針對最後一句反問,即使沒有指名道姓,單是竜崎成樹也不得否認自己確實是為了優等生薦舉保送資格,才出面擔任長野五姊妹的課後指導員,哪怕他有幸見得這五人的成績均有起色,也是一件令他有感欣慰的事情,但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比確定能獲取那份保送大學認證,要來得教他振奮激昂;其次連牧野海莉也無時不得捫心自問一番:自己當初不等有人提名就表明自願扛起委員長的責任,又是為了什麼?是真心想服務班上的同學?還是為了能當上班級委員而感到短暫一時的光采與自滿?
「當然,老師並不是要特意和各位檢討本田太太的作為,況且當她偶遇這位老婆婆的時候,可能還和你們一樣,甚至比現在的你們還要年輕,同時必定更加缺乏一定程度的經驗;然而凡是人,有些本質與特性都是互通的,更別說人家的缺點在絕大多數人身上也絕非罕見,因此老師才要你們細想:換成你們又會怎麼做?而你們可以先不用急著回答,一來每個人的答案肯定會不同,再者要知道,光榮且華麗的一次失敗,絕對勝過無謂的遲疑和徘徊,有位美國職業籃球選手曾經說過:『我能接受失敗,因為人不可能在每個領域都擁有出色的表現;但我絕不能接受因為害怕失敗而不去嘗試。』,如此一來,你們覺得故事中的本田太太,只為了幫助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家,而冒出那些有關出手時機是否妥當等思慮,若非有出於她的善意之舉,要是反遭對方的漠視跟踐踏,必將引起她的灰心與難堪,不然還有何意義可言?」
針對此論,首先梶谷侑和、大迫光陽、古川竜太郎跟屋田友良,還有坐在第二排第六位的前戶進等人立即引起了相當程度的共鳴,畢竟要是一個人有因過於畏懼失敗而選擇放棄,從那刻起,毋須等比賽正式開始就已成定局,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此後沒過多久,位於第五排第四位,本名影山瑠楓的紅髮女生卻在此揚聲而道:
「可是老師,不管到哪裡,總會有一群喜歡在趁你失敗的時候,故意嘲笑你、幸災樂禍的賤人,而這就真的很教人討厭啊──雖然不曉得那位老婆婆會怎麼看待本田同學他媽媽的好意,可要是人家都會這樣,我們其他人的心情不也是一樣的嗎?」
「影山同學說得沒錯,但妳可曾想過,無論妳信仰的是上帝還是佛祖,或是哪位宗教的神祇都好,就是神明,也總要面臨一群不敬仰祂們、對祂們懷恨宿怨的無明人士,何況是我們這些普通人;然而以老師的話來講,是神是人都好,真正富含底蘊與修為的強者,並非從來不作任何解釋,而是他們絕不奢求所有人都要明瞭自己的理念;再說那些經常把別人的醜態當成笑柄的小人,就某方面而言,其實也把他們的為人格局,要比你我更加顯得低落和卑微的事實給表露無遺。這該怎麼說?因為他們唯有藉由貶低、藐視那些正處在人生低谷、尚還不得翻身的弱勢族群,才能突顯自己還有幾分可見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試想,假如諸位皆貴為力求上進的高人,為什麼要煞費心力去跟這種只知道比下不比上,堪稱弱者中的弱者、蠢蛋中的蠢蛋斤斤計較?」
影山瑠楓不說話了,到此她全無立場反駁黑山老師的論調;其次坐在她右手旁,目前還正與她處於交往狀態中的安武丈嗣,此時也把手搭在她肩上並一語不發、靜觀其變。
言歸正傳,黑山老師除了強調為人毋須過於在意旁人的批評是好是壞,他在此也搬出了他以前還在唸大學時,曾在學校附近發生過的一則事件:那是他剛踏出校門並準備返家時,於半途碰上的事情。當日,放學離校、行於人行道的他,恰巧在前方約幾公尺遠的地方看見一位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從身上遺落了某樣東西;但老人卻毫無覺察,兀自騎著他的車,刻不停緩的向前直行。
在當時還是大學生的黑山老師看來,儘管他如同小說中的本田太太,起初並不認識那位爬石階梯的老婆婆,他與那位騎自行車的老伯伯亦素不相識,更不知道對方掉在地上的是什麼;可萬一那是人家的貴重物品,又剛好被自己看到,怎麼說也得去提醒一回,否則就顯得是自己的不是。於是黑山老師急起直追,心想哪怕老伯伯騎得再快,也要把落於眼前的遺物親手歸還原主…
然而正如『遠觀時煞有介事、近看時大失所望。』的道理,等黑山老師終於抵達物品遺落處,一經細看,老伯伯所遺下的,哪裡是什麼可能諸如身份證或駕照之類的私人要件,根本只是一張再常見也不過,而且在掉到地上後,除了只能丟到附近的公共垃圾桶,也別無用處的衛生紙!
對當時的黑山老師來說,眼下實情與自己最初料想的要差上了這十萬八千里,至此又情何以堪?若說他沒有為此而生悶氣,那肯定是騙人的,更遑論看著老伯把他的衛生紙遺留在原地後,彷彿什麼事也都沒發生,包括留意到黑山老師的存在、徐然遠去的背影,亦不時訴說黑山老師這場僅為行善而採取的行動,俱是不折不扣的白費心力。
按照小說原有的敘述,即使情況不如預期進展,本田太太最少還有和那位老婆婆在神社內對望一眼;而黑山老師在當年則不但沒能和那位老伯伯打聲招呼,甚至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就只看過老伯伯騎車的背影,若論對方的面容到底長什麼樣子,理所當然,早已永無見證的機會;更別說這幾年過去,他老人家平時居於何處、至今是否依然安好健在,亦是不得而知。
講完這段大學時期的往事,由於嚴格說來,也算得上是曾發生在黑山老師身上的糗事一則,自然是引起了諸多同學的歡笑,尤其有幾個男生還笑得特別大聲;另一方面,坐於前戶進跟相模健中間的西池丸菜則毫不客氣的把她的情緒當場爆出:
「喂!你們都覺得這種事很好笑嗎?這要是我也會生氣的──」
有虧西池這麼一吼,再加上坐在第七排第六位的東雲友未,以及位於竜崎成樹前方、本名小川草子的黑直髮女生的助陣,霎時眾人方因現場風向不甚對勁,而紛紛止住笑意;而有因西池突然表現而出的不滿與怒意使然,離她座位頗近的清塚花津実和小町深雪,基於好友的立場,兩人還分別柔聲勸慰,才管她有所收斂跟平息。
「關於老師跟那位騎自行車的老伯之間所發生的事情,你們想笑就儘管笑無妨;但老師還是得說,雖然只是烏龍一場,起碼老師在那之後,如果沒有做完以下這件事,別說到今天,恐怕真的會後悔一輩子:幫忙把衛生紙丟到附近的公共垃圾桶。是的,提醒人家忘了重要物件,或順手替人家收拾垃圾,就本質上來說,行善就是行善,即使人家始終不曉得背後有人打算要幫他也一樣。若照這樣去想,你們覺得老師當年算不算白費功夫呢?否則的話,就得回歸原先的問題:當你好心出手相助時,有必要讓對方曉得你的存在,只為了換來那份任誰都能表示的謝意嗎?你是真心替他人著想,還是僅為了那種廉價又可有可無的虛榮心?」
全班再度陷入一片寂然,光是西池、東雲、小川等三個女生不同於眾人的表態就已讓大家笑不出聲;再佐以黑山老師擺出的儀態,這下班上全然無人敢隨意吭一聲,其安靜的程度,宛若連隔壁座位的同學所發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但很快就又給黑山老師打破當前的沉靜──
「再說,如果按照本田太太在當時的行事作風來談,她要是也正巧遇上老師曾經碰過的類似事件,以各位如今的認知,她的下一步會怎麼走?是像老師在當年那樣追上去?還是駐留在原地、浪費時間去考慮說,假如她跑不過人家騎車的速度,就算撿到人家的遺物又能如何…諸如此類的小事。結果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對方把東西忘在她眼前,還什麼都做不成?另外一點,她若像老師這麼好運,區區一張衛生紙而已,大不了行行好、隨手解決手邊的垃圾就好;相對的,萬一她真的拾獲什麼價值昂貴且無可替代的貴重物品,屆時她又該如何是好?照例丟到公共垃圾桶裡?」
舉凡認識黑山老師的,無論學生還教師,皆有共知在於每次當他針對某件事而丟出的議題,通常就是思索了大半天,都沒法當下就給出什麼令人滿意的答案。更遑論本田同學的母親終究只是存在於小說世界裡的虛構角色,一來同學們很難,更甚不可能站在她的立場去回答黑山老師的問題;而若要她本人走出書本,親自在眾人面前現身說法,那無疑又是一件天馬行空又不切實際的事情。
所幸在這方面,黑山老師從來就不強迫接到這些疑問的人,一定要馬上就給出什麼適切的回覆,能針對這些疑點並反覆去進行思慮和質疑,方為他的用意與重點。而後為時不過一分鐘便道:
「怎麼樣?先記得,老師不是要你們去評斷本田太太的為人品格如何。事實上,她在最後能用自己的這段經歷來開導她陷入困境的兒子,說明她這個已為人母的人,也還是有一定的水準的。但老師還是要你們留意:為什麼一定要等老婆婆在半途休息的時候才去和她搭話、問她是否需要協助?當你無意間發現,卻不曉得老伯伯究竟掉了什麼東西時,為什麼還要考慮自己的腳步能否快過老伯伯騎自行車的速度?如此以老師來下的結論是:順手扶助有困難的人這種小事,還要看時機跟場合恰不恰當,來決定出手與否,除非你很在意自己的舉動和對方的反應,會否讓你感到丟臉或受到打擊,否則根本就毫無必要,也進而說明你做事的出發點,從來就不是為別人,而是你自己,哪怕你的潛意識自認為你的確想做好事,但前提也要在顧及你個人的面子,又要給對方留下某種良好的印象為主,不然這份善心也將徹底失去實質的意義,難道不是這麼說的嗎?」
針對黑山老師的結論,班上有幾乎過半的男生以此而屈服,不得不投下同意票;反之,女生們則多半還存有少量微詞,卻也不知該從何反駁;黑山老師懷有別意的沉吟片響,方又道:
「說到這裡,老師想再讓你們知道:很多事情會走向何種結局,本來就是難以斷言的。有一部科幻小說裡曾提到這麼一句話:『任何變化都猶如死亡,只有等你到了另外那一頭,你才會曉得改變的結果是什麼模樣。』(註1),就是在傳遞這條信念。以故事裡的老婆婆為例,對於你不吝奉獻的好心,也許她會很感激你,或者她也可能毫不留情的拒絕你;但無論實際情況會怎麼發展,你都不應該只顧著找開口的時機,或去想結果會如何,想幫就順其自然的去幫。同時也要瞭解:不是所有人都非得為了顧慮你的面子而接受你的好意,包括老婆婆在內,他們隨時都有婉拒的權利,而我們也不必為這種事情而感到沮喪或悲傷,首先沒有人能保證對方的人生會否一切諸事平安;再者就算他們真的不需要你傾心關注,那也無妨,這世上本就還有更多面臨困境的人們,正等著我們給予應當的援助,如此又為什麼要這麼在意一個不肯接納你的善意的人,只因為人家管你有失顏面嗎?」
註1:意指科幻小說《侏羅紀公園》中的黑衣數學家伊恩·馬康姆的另一句經典臺詞,其知名度僅略輸當今大眾耳熟能詳的『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老師,照您這麼說來,我們終究只能放著他們不管,除此之外,什麼也都沒得做囉?」
此時發話的是本班的男性委員長寺沢周;而接下這個問題的黑山老師則露出淡笑,不慌不忙的給這堪稱一碟小菜的疑問供出以下回覆──
「你要這麼理解老師的意思,老師也不反對;只是你若不能接受這種說法,那老師就這麼告訴你:假設你也在那間神社的石階上遇到那位行動不便的老婆婆,還給你私自判定她需要協助,最理想的狀況就是她如願接納你的好意,安然抵達神社;但如果你不巧被她拒絕了,也不用氣餒,你只要在旁邊悉心觀望,並一邊陪她爬石階即可。假如她真的在半途出事,那你就有絕對有利和最佳的機會出手;相反的,要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你還是可以慶幸她老人家平安無事、沒有受傷,或出了什麼一發不可收拾的重大意外,然後把你的善心拿去花在其他有問題必須解決的人身上,不就行了嗎?」
寺沢周恍然大悟的點點頭,不再以此而感到迷惘跟困惑;不分男女,其他同學也陸續為黑山老師提出的良性建議而有著幾分讚嘆;之後黑山老師把視線轉回眾人的方向並繼續講述:
「如此一來,儘管在小說裡,本田太太是為了讓她兒子得以走出當前使他苦惱不已的根源和陰霾,才把她這段往事拿出來分享的;但站在老師的觀念來說,她其實沒有必要在意自己當年沒有順利幫到老婆婆的這件事情,換在你們也是──正如本田同學他舅舅告訴過他的,既然他做了一件著實對不起他的同班好友的事情,為了彌補過錯,他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本著誠心誠意去道歉;至於對方是否會接受這份歉意,還是遲遲不肯原諒他,又要與他斷絕友誼,那都不是他當下所要關心的問題,即使情況往最糟糕的方向去發展,也不應該有所怨言。因為縱使結局並不完美,但我很清楚自己已經盡力的時候,就該在問心無愧之下,虛心去承擔自己在經由努力而來的任何後果。」
於此,黑山老師所要和同學們灌輸的觀念,整體已趨近大功告成;但他仍接著作以補述:
「你們這時或許會有疑問,老師為什麼要犧牲這堂英文課的進度,來跟你們談這部差不多已經有百年歷史的古早青年小說。首先,教師的工作不是只需指導學生的功課就可,更重要的是教導你們做人的道理;接著當你們在聽老師分享有關小說中的本田太太和老婆婆一起爬石階梯的故事時,起碼在隔壁六班,有一位同學就正在為了同樣的類似事件而感到痛苦和不安。而他在之前也已經和老師匯報和諮詢過;雖然在這之後就是他要自己去面對的事情,老師也不強求他要回來報告後續結果是好是壞;但身為你們的班導師,不外乎也希望你們在未來的某一天,要是也正巧遇到諸如此類的情形,藉由老師分享的故事和感想,能讓你們明白自己之所以為人的本份是什麼,包含有關如何解決手邊的問題,提供更多可供參考的思路和管道──」
剛說到此,似乎因於黑山老師提到了六班等關鍵詞,卻見戎井昴進倏然舉手打斷黑山老師並問道:
「老師,您說那個六班的人是誰?是廣司嗎?」
有鑑於對方和自己的弟弟是從一年級就相識至今的摯友,因此會有此種反應,自然是見怪不怪;但黑山老師可不會就此無視的同時還老實回答。且聽他反問:
「如果是的話,相信你應該會想方設法的去幫廣司排憂解惑;但假如不是呢?你這份出於好友的立場而來的善心和義氣,你認為是否還有那個意義跟價值?」
戎井昴進的問題,黑山老師要回答起來,自然是輕鬆不費力;可一旦反過來,情況就顯得天差地別。姑且不看戎井昴進只能選擇默不作聲,就是黑山老師把目光轉往稻毛悠希、土岐茉子、須佐美戀穗還有牧野海莉等人,縱然身為黑山廣司之友,他們始終也沒人敢率先作答。
「聽著,你們不應該只關心那位六班的同學是誰,老師就這麼說:在你們畢業以前,你們隨時有可能會在這所學校的任何一個角落碰面,更可能在校內及校外碰上某件必須由你們一起去共同面對和解決的難題,而該對象是絕對不分同班或年級高低,乃至認識的朋友與否的;何況就算就讀不同學校,未來的你們也有可能踏入同一家企業職場。不論如何,你們都要瞭解,未來肯定還有不少複雜多樣的人事物,會在你們全無防備的時候,就這麼涉入你們的生命,更甚教你們猝不及防、措手不及;然而從那刻起,無論是與對方的共處之道,還是雙方彼此都必將面臨的人生課題該從何化解,全都才是你們必須細心留意跟尋找的。照此而談,那個人是不是廣司,或是你已熟識許久的人,很重要嗎?甚至依照這個前提和標準,來決定這個人是否需要你的好心相助,這樣對嗎?」
黑山老師一再著於重點所提出的反問,縱使毋須親口答出,在歷經此番說教過後,多數同學在心中也都已有定數,只差在牧野海莉還悄悄對戎井昴進使了一個不太好看的眼色,很明顯就是在暗示他的言行有所偏差,方使他愧然低頭、緘口不言。
「那麼,今天的課程就到此為止。老師不求你們要為了今天所講的內容,而寫出什麼心得報告,那種充其量不過又是一種回家作業的東西,遠不如你們把老師傳授的原理拿去應用在日常生活中,還要來得重要,只願你們能把老師曾教給你們的都謹記在心,以備將來的不時之需──」
如同之前在二年一班,黑山老師不等下課鐘響就打算直接宣佈下課。但他還未正式揚聲放大家離開教室,坐在第七排第四位、有著銀白過肩長髮並綁著紫色蝴蝶結、眼色亦為深紫,名叫瑞泉凜咲的女生這時則舉手並道:
「老師,請教一下,這本書名叫《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小說,現在還買得到嗎?」
「如果不介意的話,老師之後來作個問卷調查,看其他同學有無購買意願,然後瑞泉同學目前在擔任班上的生活委員,對吧?到時由妳負責和有意買書的同學收取相關費用,老師再幫各位採用團體訂購的方式,請人家把各位買入的實體書送來這裡,怎麼樣?」
對此提議,不光是瑞泉凜咲,絕大部份的同學均認為有可行的價值,尤其西池丸菜、小町深雪、小川草子、稻毛悠希、梶谷侑和、寺沢周,還有坐於第六排第六位,即熊谷奈葉的右手邊和古森杏莉乃的後方位置,體格粗勇、戴著黑框眼鏡、一頭銀灰髮的和田垣保明等人,更是頻頻以舉手表示自己是自願購書者。
「包括瑞泉同學在內,只有八個同學嗎?」
黑山老師說著就先請西池和寺沢等人把手放下;還未再作進一步確認,第三排第五位,髮絲和眼色均為橙、名喚加部樹司的男生卻問:
「老師,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幫我們支付買書的錢呢?」
要班導師幫忙出資?這種無理的要求,虧這個平常膽敢在校內腳踏多條船,也絲毫不怎麼羞恥的臭男生也提得出來,還要不要臉?包含瑞泉凜咲在內,大半女生都為之側目;而贊同這個主意的同學,自也是不在少數,黑山老師又會如何破解當前現狀?且聽他這麼回應:
「你們想要老師出錢是吧?當然沒問題,只是你們今年的暑假作業,就是必須要用英文寫一篇有關這本小說的課後閱讀心得,放完暑假後,在文化祭即將舉辦以前交給老師,怎麼樣?記得,老師沒有強制你們一定要買這本書;而若是有任何經濟上的困難,老師也會盡量協助你們,但在那之前,總也不能光想著逃避那個遲早得親自付出的代價吧?」
好個握有十米之拳這種大招的班導師!果然事情哪可能會這麼簡單?至此,加部樹司自是忍不住哀嚎了一聲;而後黑山老師把統計購書者的人數和收費相關事宜,一律交給瑞泉凜咲全權處理,這堂課就在眾同學的歡笑聲中於焉完結。
當晚,一位就讀角川高校、綁著海藍高馬尾的一年級女生,特到她那位當今亦為東寶高校學生的堂姊家中作客──且看前來應門者,正是東寶高校二年六班的飯濱真代,堂姊妹倆之間除了髮型有雙馬尾與單馬尾的顯著差別,基本上可謂大同小異。
「喲!綾里堂妹,妳可來了?!?/font>
「一段時間未見了,真代堂姊近來還好?」
「無論如何,先進來坐坐吧!我去拿些甜點過來怎麼樣?」
「有馬卡龍的話,人家會很喜歡的。」
飯濱堂姊妹倆歡欣和氣的穿過玄關、來到客廳。待綾里把書包暫時卸下並置於沙發,飯濱真代也端來一盒精巧可口的七彩馬卡龍,頓時綾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當面即問:
「對了,真代堂姊,妳能否幫我看一下,我的右耳下面是不是有長了什麼痣毛?」
飯濱真代懷著古怪的表情,剛把盛裝馬卡龍的盒子擱在桌上,來不及朝沙發坐下便轉而湊向綾里,順手撥開她的右側垂髮,細細端詳,果然發現有一根難看的痣毛,這才到房間取來一把剪刀,幫她把痣毛除去。
「呼!這根毛也未免太長了…」
「謝了,堂姊,要不是有人告訴我,我都還不曉得呢!」
「有人告訴妳?誰?」
「堂姊有所不知,今天搭公車去上學,才剛下車沒多久,就見到一個應該是跟妳同校的男生,是他跑來跟我說的。說實在話,第一次有人主動找我搭話,我也滿高興的呢!」
「是喔,那個男的是哪位?長得怎麼樣?」
「咦?我以為堂姊妳跟他同校的話,照理應該會認識,所以才順便問這件事的?!?/font>
飯濱真代搖搖頭,別說是同校生,就算在同一班級,也不見得就肯定會通曉所有就讀該校的同學,哪怕綾里還把對方的大概特徵敘述一遍,飯濱真代始終全無明確印象。
「不過也沒關係啦,聽說今年妳跟我的學校要一起合作舉辦文化祭,而地點就在我的學校;要是順路的話,不妨來我們這裡邊逛邊看,說不定可以再遇到他喔?!?/font>
「但願如此?!?/font>
綾里說著就拿起一份紅色馬卡龍往嘴裡塞,內心卻也懷著幾分希望,期盼在暑假過後的文化祭,能如願和那名好心提點她的男生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