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貳、死吏靈鯓
牆上的老式掛鐘滴答作響,其所在是萬籟俱寂之境,同屬俗世凡人之居。
此屋門窗緊閉,是再正常不過的居家防盜手段,但內部房門卻也上了鎖,不僅如此更貼上硃砂所繪的黃色符文紙,室內瀰漫一絲不可言說的詭譎。
終於,掛鐘迎來歷經許久的階域更迭時刻,突兀的鐘響炸破寧靜,子時之前率先到來的揭幕儀式就此開啟。
晚上十點。
即便鐘響依舊遵循秒速走動,但對房內的人就像是「神」正刻意調慢速度的惡作劇。
未進入夢鄉的夫妻倆在此之前閉起雙眼渴求睡意能夠早至,這下可說是睡意全消了。可是他們依然沒改變主意,就算是在這種連呼吸也變為急促的情況下。
房內只有一人於這不合時宜的關鍵時刻悠悠轉醒,意識矇矓的他揉著惺忪眼睛,起身準備去上廁所。
顯然這對夫妻的小孩被掛鐘給吵醒了,那也是兩人神經上緊發條的其一原因,暗罵為何沒有做足準備。因此發現孩子動靜當下,母親立刻翻身跳起拉住那隻細小的手,質問所為何事。
男孩只覺得莫名其妙,就連父親也問同樣的問題,見兩人相當緊張的樣子,他不禁疑惑半夜如廁這不是一直以來都有的習慣嗎?怎麼今天好像觸犯什麼禁忌一樣。
實際上尿意當頭的男孩根本不想理會夫妻倆的質問,當下只能以快忍不住替自己救場。
面對這般尷尬情況,兩人不禁糾結相覷,這時鐘響已經停歇,想說走出房間應該沒有問題,因此決定由母親伴隨。
雖然男孩還是覺得沒有必要,但眼前的母親絲毫不給任何妥協,最終他也只能悶悶不樂的打開房門。
隨即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宛如擁有生命的深沉黑暗。
男孩只對眼前一幕起了些許疑心,只是生理大事當前他也只當不過是客廳未點夜燈此刻接近三更半夜所致,倒是其身後的人母就沒有那麼冷靜了。
因為她一眼就看出門前的黑不自然。
眾所皆知,自然界中的「黑」是未有任何可見光進入可視範圍或是物體不反射任何顏色的表現。
說到底,其實對於「黑」的定義與感覺都是來自人類的認知,專屬人類創造出的表現詞彙。假如今天一個高過抑或是與人類文明知識截然不同的生物指出目不可視現象為白,我們似乎也不能給予否定。
總之,在一般環境下的黑暗,基本仍保有人類眼球可適應的反射率,所以如果不是極端或者其他超出理解範圍等先決條件,人是不會在黑暗中完全喪失視覺功能的。
也就是說,此刻門前正檸立著某種東西。
不對,它是生物、它是活的,只是女主人不確定它是否能用生死來定義。反正有東西……不速之客闖入家中了,然而她並非完全沒有頭緒。
根據從丈夫與公公那裡聽來,於腦中浮現的模糊記憶,與其說她感到訝異,不如說驚駭之餘,更多是終究還是遇上了的虛脫感。
「『死吏』,久而久之村裡那些被祂找上的家族遺族,就給祂起了這個名字。祂是『鯤澤神』的化物、陰影、觸手、下屬。
祂善於偽裝成人類,帶走死者的靈魂,追擊跟死者有關的族人。
祂受命帶回離開『鯤澤神』眷顧的幼苗,或是長大茁壯的成熟體,其中不乏以折磨獵物為樂。
最後那些被追擊之人會重回『籠』中,成為神的代理人,也有人認為是成為『靈鯓』,引領紅潮清洗大地,讓神重新掌權祂本來就該擁有的土地。」
隨同虛脫感而來詛咒般的嗡鳴刺入女主人的耳膜,在記憶又浮現一張前代家主從清籠寺老住持那裡臨摹而來,狀似只用筆墨胡亂揮撒上去的詭異生物圖像,而闖入屋內的不速之客彷彿同時嗅聞出她的恐懼,「這片黑暗」開始有了動靜。
下一秒,一股死屍上才會有的腐臭充斥鼻腔,溫熱粘稠的液體從下半身沾淋上她的腹部、胸口、頸脖、下巴、嘴唇、鼻子、眼睛,頭髮,過程中還能明確感覺到劃過肌膚的粗糙觸感。
至此,女主人再也無力支撐身體,任由恐懼蠶食鯨吞她身上每一條神經,跪倒在不速之客張大口吐出巨舌,舔拭她肉身後流了滿地的口水上。
只是不待她反應過來,她又聞到一陣刺鼻尿騷味,並耳聞那來不及發出的童稚悶哼。
她抬頭一看才發現,原本應該在自己身前的兒子轉眼只剩兩隻腳懸在半空,大腿以上的部位已經消失,而正在吞嚥幼小肉體的正是眼前這個長著公公臉龐,伸出細長如枯枝又有蛛腳目數的手的「黑暗」。
「那些受到神眷顧被帶回來的『靈鯓』會被送入籠中,而『死吏』同時會在紅潮到來之前遊走『藩』內找尋漏網之魚。除了抓捕那些無法作為肉雞之外的不良小雞用於其他用途,祂們同時也會不受控制的進行覓食,也就是吃人。」
以上這些話已經不是再現於女主人記憶中了,此時此刻是從剛吞掉自己小孩正緩緩伸長那由人類脊髓骨一塊塊連結成的脖子逼近眼前的「公公」嘴裡吐出。
女主人也跟著失禁,然該說可惜又或者該稱作幸運,最後她逃過成為飯後甜點的命運。
因為眼前這名不速之客逼近後隨即表現出厭惡,就像聞到什麼髒東西般皺了皺鼻子擺過頭,在留下「不是這個」莫名其妙的話後便離開客廳。
其離開屋子貌似以穿牆方式,當然,女主人以及最後才敢冒出頭來的男主人早被嚇破膽,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方面的細節。
就此這個家少了一名童稚身影,貼上符文紙的虛掩門扉無疑是最大的諷刺。
方過晚上十點的與此同時,曹明淵與尹詩雯正站在廣播塔前靜待變化。
他們沒有選擇潛伏或是任何預期措施,很大成分在於前者認為沒有必要,一副從容凜然。
然而,哪來什麼奇怪廣播,根本是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僅有遠處作為鯤籠村背景音的海潮始終沒有停歇。
海風陣陣,可說是身體感到陰冷同時,內心亦是同感。屏息以待十點廣播出現的尹詩雯期間視線不斷遊走在確認時間與醫師的側臉,想要再三確定此時置身於現實而非幻境。當然,其實她也不太確定眼下所謂的現實跟幻境是如何界定。
假如十點過後鯤籠村會進入「下個階段」,那身在村境的她應該會被帶入具現化為現實的幻境中吧?
聽起來很拗口她知道,反正就是一般鄉鎮村落根本不會有什麼進入某時段後出現奇幻、玄幻等作品那樣,頓時面貌蛻變成與之前全然不同的現象,所以她才稱之為幻境的具現。
不過,如果要說他們入夜後就被帶入幻境……或者稱之為「神域」裡,似乎也不能說錯,畢竟不久前他們確實注意到那名警察很神奇地消失行蹤一事,才有了後來醫師認為有人刻意排除人選的假設。
──難道說,正是因為那個掌握村子的神的干預,他們才沒聽到廣播?事實上,詭異廣播是有出現的?
又冒出突發發現的尹詩雯,像是準備領賞的小孩般轉過身對向曹明淵,這時對方正緊盯著不知何時握在手中的物品。
看得出來曹明淵對此結果難免失望,深怕觸碰到其內心的軟助,尹詩雯連忙收起領賞態度,也跟著端詳那個物品。
「醫生,那是什麼?」
「算是一種音頻偵測器,通俗點的叫法就是靈聲錄音機。」
這個回答令尹詩雯不禁倒抽一口氣,因為經常接觸光怪陸離事物的她,並非第一次聽到。
「鬼怪或靈體的探測器?醫生,你竟然會帶這個東西來!」
「顯然沒什麼效果,看來廣播沒有出現。」
「不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見對方晃了晃手中好像壞掉的機器同時表示出無用武之地,尹詩雯馬上出言吐槽。
其實她是認為這個東西跟眼前這位初期還在和自己爭論怪異與科學的男人擺在一起有著強烈違和。既然對方現在把它拿出來,不就說明從一開始入村就帶在身上了?
只不過,尹詩雯大概也想像得到對方會以什麼理由來反駁自己,例如什麼「我認為用來捕捉怪異的科學同樣屬於科學範疇的手段,如同探取未知的預期心理,以實際手段把它具體實現」等等。
「老師好像對我會把這東西帶進來村子有些無法接受?」
真是可怕的男人,到底是精神科醫師、心理學家還是讀心師?尹詩雯總覺得曹明淵近乎等同會行走的《搔耳》,都能夠使人不自覺地坦然。
「算了,那不重要。」她絕對要阻斷可能讓對方長篇大論的機會,接著回到重點。「醫生,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不只邪紅沒有出現,我沒想到竟然連廣播都沒有,剛才是不是就該留下那個值勤人員啊?」
「不,就像我前面提過的,那個會選擇接收對象的奇怪廣播,並非出自設備本身,而是比較像廣播塔接收到的音頻共鳴。經過我們剛才跟林先生的對談,同時觀察他臨走前關閉所有設備的舉動,基本上就能排除他跟奇怪廣播的關聯了。如今我們用沒有聽到,結合針對意圖這點去推理的話,大致能得出我們不是廣播聲傳遞的主要對象,至少今天晚上不是。
當然,這也跟我們已經不是孩童有關,畢竟以往對象多為孩童,可是它不能解釋我們被帶來村子以及那名警察被排除的事上;顯然背後有人正緊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那就只有可能是我們耳朵接收不到,實際上廣播聲是有出現了。另外也有可能是對方認為我們沒有必要聽到廣播,因為我們早就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了。」
此番見解其實與尹詩雯準備領賞的突發其想有某種程度上的重疊,因此她也在這裡將其道出。
「老師妳想得沒錯,那自然也是一種可能,就是我們被帶入這裡到這個時候已經確定逃不掉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再施展那蠱惑人心、干擾心神的音頻。
不然就是我們隨著進入下個階段置身在更深入核心的『結界』中,才會聽不到施展於外界的廣播。」
尹詩雯跟著思考並點頭附和:「換個角度想,假如十點是進入下個階段的開場,那麼什麼都沒有出現反而不自然,對吧?」
「老師是想說進入到下個階段會有吃人或帶走人靈魂的怪物出現的那種情況嗎?也就是妳紀錄故事中的『神秘客』。的確,那倒也是有可能,想想那時候麵攤上村民像是見到什麼的反應,另外我也見到應該不是人的紅衣女子,所以還是不能排除會出現什麼在我們面前。」
真搞不懂現在曹明淵的笑到底是挖苦還是帶有自信的闡述,弄得尹詩雯也生不起氣來,豈料對方這時候又給了一記精神重擊。
「是不是被帶入下一個階段的結界中,我看應該還是能用行動實際驗證,不如我們先測試能不能走出村子或者到我的那棟老家吧!」
「欸?我們沒辦法去那裡慢慢研究工作日誌了嗎?」
「這還不知道,怎麼感覺老師比較在意這件事。」
而就在曹明淵對尹詩雯的吃驚面露苦笑同時,突然前者態度轉為嚴肅,並將對方拉到自己身後。
「怎麼……」
但曹明淵卻把手指抵在嘴唇上,明顯是噤聲示意。
尹詩雯一時間還搞不清楚狀況,直到她從醫生背後探出臉來,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畫面,並再次屏住呼吸。
只見該處有一道即使受路燈光源照耀,也化不開的漆黑身姿正匍匐在地。
毫無疑問,這道暗影是針對兩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