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心魔活蠱
人物的意外離場是悲狂曲目的暫歇,作為劇場空間的天師房依舊透入太陽雨下晦澀不明的陽光,反映房間主人作為人母及道學真人心境哲理上的拉扯。
雨點打在落地窗玻璃上,然始終不敵人為工藝的突破,即便現場兩人未發一語,卻始終沒有半點聲響作為陪襯。
張天師與尹靜蕙於混亂過場後目光皆未離開對方身上,有默契的等待如同潛伏者般,方才出聲頌禱,從頭到尾旁聽對談,實則未在現場的「第三者」。
「張天師應該對我在這裡不感到意外吧?」
一道熟悉男聲自尹靜蕙身上傳出,更確切來說是從拿出的手機話筒裡出現。
「早安,玄虛法師,體況是否安好?」
張天師注意力轉到話筒上,再次整理了一下方才混亂中被拉皺的衣服,彷彿對方真的就在現場一樣。
後道:「托您的福,當然也沒有那麼快就恢復,但我想耍耍嘴皮子,唸唸經安撫大家的情緒還是做得到的。可惜,剛才顯然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聽著兩人又是這種老派側擊的對話,尹靜蕙自然是無法再忍受下去,直接切回重點。
「好啦!現在是問安聊天氣的時候嗎?張天師,試問妳現在準備怎麼收拾殘局?妳剛才不是自己說小楊來到這裡,也是黃師傅想透過妳的手阻止他嗎?但是──」
「但是怎樣?我剛才都說了,這一切都是天命的安排,當然也包含你們這些人的自主意識。妳以為所謂人的自主意識就真的可以全盤由自己掌控嗎?不對,是連自己掌控的自主意識也都被天命所預判,所以它才叫做天命。
想想如果我剛才阻止小楊會怎樣?違背天道?還是要說這是干涉命運?我想都是錯的吧?就是天命不告訴我們凡人對錯,無所適從下才只能量力而為、順勢而為、不求而為!
不只我父親,我想恐怕包括黃師傅在內也不希望我強求小楊留下吧?我講的難道會沒有道理?」
張天師的這番話令尹靜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然其實語中不乏破綻,只因兩者此刻皆被情緒所蒙蔽才未點出。
作為「旁觀者」的玄虛倒是看出了這點。
「張天師,若按照妳的說法,是不是我們應就此結束本次的驅邪法會,還有與警方那邊的合作,各自歸田?又或是……由於一切都是天註定,既然最終一切都沒有意義,基於我們即便干預也在上天的計算之中,以及人終究難逃一死,那我們所有人是否最好都不要出生,所有生命都不該存在會比較好呢?」
話筒那端的聲音平靜,並沒有強行爭論的情緒存在,不過就如其所說,即便是耍耍嘴皮子,文字、語言、聲音皆蘊含著觸動靈魂的咒法,所以才能牽動這個塵世各界萬物的滋長,心靈及知覺的提升。就算是牲畜跟植物,亦有自成的法則,人類所無法體會到的學問。
「喂!法師,現在不是討論道學跟森羅萬象的時候了,是你剛好在那時候打電話來說要旁聽我才讓你聽的喔!而且你也是從一開始就看出這妖……張天師有另外想透過自己的方式達成的目的,現在她總算都抖出來了,只差還沒講到核心;雖然小楊現在跑了,但我的問題可是還沒解完啊!」
「尹大師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正是我剛才所提的《屍替魂解》無法可解這件事嗎?這無非是剩下不到兩天時間,對付女魔的當務之急。」
「當然不止這個啊!妳倒是挺清楚的嘛!張.天.師,妳這個為了私怨不惜把全世界都拖進來一起陪妳承擔責任的瘋子!不,妳更像是個殺人兇手!」
「那請問我又該被定何種罪呢?」
「什麼罪?我現在就能為道學圈除掉害蟲!」
眼看同道中人的兩人對話火花迸發,尹靜蕙更是架好對陣姿態,同時命「妖狐」現形,玄虛依舊用著同一招作為安撫手段。
「玄虛,你唸什麼心咒都沒用啦!」
「但尹大師妳現在不就另外花費力氣回應我了嗎?」
聞這還真是耍嘴皮子的反駁,尹靜蕙決定強行拉回對話:「嘖!反正這個人已經不適任這個團隊的指揮官,更不配被稱為『天師』了,既然我們圈內幾乎沒有人動得了她,那就由我以逸待勞吧!反正這也是天道決定出來的結果,對吧?姓張的!」
尹靜蕙講得義憤填膺,可是這都不及下一秒使她轉為驚詫的景象。
或許該說,她對這一幕尚可理解,只是它不應該透過眼前之人上演,因為那根本是全盤否定自己此前所提出,悲狂下闡述的「領悟」。
「張天師,妳是打算抵抗嗎?」
沒錯,面對尹靜蕙的肅清宣言,張天師不是如她自己所言,選擇作為己身天道宿命承受,而是沉下臉來、神情肅殺,仔細看會發現對方手中不知何時已握有一把狀似暗器的銅製短法刀,無疑進入戒備狀態。
推測該法器應是一開始就藏於袖中,可是若是這樣,不免還是讓尹靜蕙略感寒顫。
──如果不是打算用在小楊身上,難道會是我?又或者臨陣改變了想法了?不……她似乎一直戒備著白己,那應該是用來防範術法跟化物上的。
「妳這……妳就這麼怕我跟雷師傅,或是其他來這裡的人壞了妳的好事?」
尹靜蕙幾乎是氣到五臟六腑都在蒸騰,但還是勉強壓抑下造口業的衝動。
也因為內心想法傳遞至依附其身的妖狐白己,其完全回歸成雪白獸姿,惡狠狠瞪視對峙之人。
「尹師傅,我剛才也說了,我不願再跟天命妥協,但我也決定遵循天命,同時不斷測試天道的底線。你們覺得我滿口謊言,違背自己悟出的道也無所謂;覺得我是為了活下來才做抵抗也沒關係;認為我是為了達到最終目的在這裡跟你們兵刃相向更是隨你們去解讀。不過,假如我在接下來中沒死的話,就說明我命不該絕,天命允準了我的抵抗,而剛才小楊沒有殺死我也正是如此!」
至此,尹靜蕙終於無法再忍,激動怒喊:「果然這女人徹底瘋了!」隨即便箭步向前。
豈料,張天師竟是反轉短刀將刀尖瞄準自己的咽喉刺去!
這轉折完全出乎尹的預料,只得靠本能反應迅速打出金龍鞭;眨眼間,短刀應聲打落,反而是救人的尹靜蕙被對方給拐倒,丟至一旁床上。
「妳……到底想幹嘛?難道妳不想看到莊名實重新活過來,用那具新的軀殼嗎?」
僅僅這短暫過場,原本看起來已脫離崩潰人母身分,回到身分地位尊爵,全身散發不容侵犯氣場的修行者,可此刻張天師的背影卻宛如卸下一切身外之物般,佝僂且嬌小。
玄虛也總算在這時候開口了,自掉落地上的手機話筒中。
「張天師,雖然我非道學修行者,但從不久前的對話,我不敢說百分之百,至少也能大概推敲出妳這齣順應天道的戲碼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應該說,是因應外界跟那些官員之餘,妳想達到的私人目的。
那同時也是女魔利用《屍替魂解》的目的。」
張天師未發一語,尹靜蕙於後緊盯,外頭原本的晦澀不明天色越趨陰暗,風似乎也開始增強了起來。
「妳想取得或是藉由封印女魔,將這個由三女魂魄殘留在現世的思念、怨念、渴望、掙扎等情感雜質,連同被捲入其中的死者雜質所孳生化人的『造物』,取代妳徒弟重傷的軀體,對吧?」
房間恰巧於此時黯淡無光,玄虛的聲音就像自漆黑虛空中發出,隨著話音漸落,一股如窗外山雨欲來的氛圍,正在展開。
即便玄虛之語也是尹靜蕙所看出的答案,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令她感到詭譎壓抑,宛若那是不允許脫口而出的禁忌詞語。
雖然以天地萬物生命法則來看,那確實是常世無法理解跟接受的異端。
「那的確是我所看到的機會,從這次事件中意外發現的意外,要說祂是脫離天道的『特例』一點也不為過。而且也是測試天道的絕佳材料。」張天師手掌摀住嘴巴,聲音微弱的說:「也是名實唯一的機會。不過,我還是得說老實說,女魔的本質背後的價值是我在名實出事之前未曾想過的,我想,就連幡天道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吧?」
「妳是指人的靈魂雜質竟然無中生有出現『具體生命』這種事?」尹靜蕙趕緊從床上躍下,來到張天師面前瞪大雙目。
「是啊……尹師傅,妳想有可能出現這種事嗎?至少在我們所學所認知的道學知識,乃至於佛學中都未曾有過這種案例吧?那不正說明……就是《屍替魂解》才造成這樣的結果。」
張天師的聲音顫抖,再次扭曲的表情無法看出其情緒是興奮還是害怕,但對方是真的想兌現此荒唐奇想到此刻仍在垂死狀態的徒弟身上。
不過這個目的其實背後還有更使人難以想像後果,而且張天師自己也知道。
「可是啊……假如真的獲得女魔化人後的軀殼,那名實可能往後就不會再經歷生老病死了吧?這是我現在的疑慮。但那又如何?如果天命要他違反生命法則永遠的活下去,也不過是補償我們為道犧牲的寬容。」
「這、這有可能嗎?妳真的確定要將活人的靈魂轉移到由死人而生的軀殼上?這實在太荒謬了!而且那東西還可能會長生不老?怎麼現在連妳都在做這麼鬼夢?妳不是修行者嗎?這就是妳想超脫凡人的方式?在我看來,女魔化人,根本就跟煉蠱出來的產物沒有兩樣!」
「所以它必須具備我們人類獨有的『神性』!」張天師聽到這裡突然激動的抓住尹靜蕙雙肩:「只要有了『神性』,就算轉移的是名實死後殘留下來的破碎魂魄,甚至是雜質,也可能找回──」
「這就是黃師傅必須犧牲的理由嗎?可是張天師,我也說過了,女魔並非自願變成人,以這點來看祂取得修行者靈魂,又想使役《屍替魂解》,不就是想創造出跟祂一樣的『化人』嗎?」
這即是除了雜質衍生出的軀殼外,現階段所推測出的女魔終極目的,尹靜蕙則續道出其之所以這麼做的背後緣由。。
「假如祂真的拿祕法造出『活人』,那到時候將會是連我們跟警方都難以出手的局面。」
「是的,尹師傅,這就是我跟妳說過的那最為極端、無法定奪且不可逆的瘋狂結局。」玄虛重提自己於何潔沁死後,告訴尹靜蕙的推論引言。
「難怪妳會說《屍替魂解》無法可解!」
尹靜蕙這下領會前不久張天師所帶出的絕望宣告,擺脫對方抓住自己肩膀的手。
「就像已經出生的嬰孩,即使無法扶養長大,也不可能重新塞回母親的肚裡!那我們整晚的解讀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面對尹靜蕙的恍然大悟,張天師發出輕笑,不過玄虛已看出「無法可解」的盲點。
「不會沒有意義的。當然,以天命論的話,假如最後真的對女魔無法可解,使祂變成『活人』留在這個世界,基於我們不可傷人的準則下,結果便成命中注定的了。但是,張天師剛才就已經透露縱使無法可解,卻尚有另外的『解法』,不然她也不會讓你們白白浪費時間。
我說得沒錯吧?張天師,不能讓犧牲白費,不也是妳所謂遵從跟測試天道的主因嗎?其實妳的心中尚且有所猶豫,其實妳也不認為自己做的全然是對的,也害怕自己顛覆天道法則,變成幡天道之流,對吧?」
玄虛的聲音僅從話筒傳來,然張天師卻見到對方現身房中。
那道穿著袈裟的身影,彷彿正站在面前,窺看著自己最深處,那如外頭晦澀不明天候的內心區塊。
「沒錯。」張天師席地而坐,神態恢復成道學真人的從容,緩緩抬起臉來。「無以回報的犧牲是我最痛恨的事,是我的切身之痛;幡天道以抽取活人的命換取活人的軀體也是如此;甚至是你剛才所提出人不如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某些時候我更是深感認同。那就像人無論怎麼努力,最終仍遵循天道決定的命運而犧牲,顯得生命本身毫無意義。」
「你們兩位現在是又打算老生常談嗎?」
尹靜蕙見兩人再度開始一來一往午後老人話當年的對話,沒耐性的翻了白眼。
只是玄虛卻笑道:「尹大師,我想現在不解開張天師的心魔的話,就真的可以解散這支對抗女魔的團隊了。人總是在內鬥跟互不信任的時候,才會出現被趁虛而入的破綻;不得不承認,我們現在還需要她的領導。」
池上仙道觀的繼承人對此還真無言以對,不過眼見暫時也改變不了什麼,加上小楊那邊有雷師傅看著應該沒什麼大礙,於是便也拉來椅子,加入這莫名其妙的「道佛會談」。只是在此之前,她還是安撫方才進入戒備狀態的妖狐,並命其前往江宅現場關切。
當然,她最想要知道的還是《屍替魂解》的解法就是了。
玄虛絕不可能單純只想和張天師推心置腹,女魔的攻略法勢必會是對談需要回歸的關鍵。
「張天師,我想妳可能搞錯犧牲跟意義這雙方面的真意了。其實我想說的,即是犧牲本身就不具備任何意義,而是我們得學會從意義中找尋犧牲與否的選擇。這在於大家都知道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更不用談論什麼幸福美滿,意義價值之類的事物。」
張天師眼中隱約重燃微小火光,而玄虛那若隱若現的抽象幻影,始終立於她的面前。
「確實,作為群體社會、團體,家庭一份子的人們,常常必須顧及全局,又或者為確保自己的身分地位做出犧牲,但請千萬記住,這個世界並不是要我們只能不為、無為,強行的去順應天命。
雖然我是個佛家人,但其實眾多宗教的教義在生命觀、道德觀、善惡觀、自然觀上是相差無幾的。它們都不乏提及犧牲奉獻、方成大義,遂成得道、免除苦難跟擺脫輪迴的道理。
就我個人看來,人的犧牲奉獻跟追求的人生意義,實際上都須以一個核心做為主要前提,那就是──」
不該跟自己對抗,順應自我內心,發揮良善與敬意,相信各種可能,坦然面對一切,這也是天道自然的真意。
與此同時,玄虛所在的前一天發生道魔對抗的病房,門扉外正有個人附耳傾聽。
其實不僅此人,就連共存於對方體內的另一個靈魂,以及此刻法師身邊羯摩杵中的「祂」,亦正聆聽這場充滿語言咒法的講談。
他們的執著、不甘以及悔恨,也將就此獲得撥雲見日的解答。
而晦澀不明的天空另一頭,某位已重拾自我,此刻為了貫徹己道的修行者正於至陰之家中,準備開啟驅邪法會前的前哨戰。
那也是化人後的祂,首次展現「活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