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飄起綿綿細雨,昏黃的燈火映照在杳無人煙的街道格外淒涼,路燈下佇立著一名穿著黑色風衣的高大男子,手臂垂放腿側,兜帽遮住了半臉,唯有淡色的紅唇與高挺的鼻頭隱隱約約道出他相貌不凡。
男子沒有撐傘,任憑雨水在他身上胡亂地拍打著,不過他的衣服與頭髮仍然是乾燥的,一點沾濕的痕跡也沒有。
聽著不遠處的教堂傳來的整點鐘聲,現在正好是半夜十二點。
他在等人,等一個他已經二十多年沒見的人。
這個人對他來說,可以是最親密、也可以是最陌生的一個人。
「叛徒,還有膽穿著恆夜集團的幹部服。」
女子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暗影之中傳來,高挑且充滿敵意。男子聞聲轉頭,朝著聲音的方向以毫無感情的聲音回應道:
「刻意為了顯得和妳更般配吧?這麼多年了,妳對我的態度依舊沒變呢……。」
男子看著遠方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路燈照耀出對方的臉孔:一頭俐落的灰白短髮、既像是綠寶石又像翡翠般的晶瑩眼珠,穿著一身中規中矩的男版西裝,撐著一把黑色雨傘,若忽略她胸前的豐滿,是個英姿瀟灑的少年。
「夏樹,他們是這麼叫妳的,對吧?」男子掀開兜帽,露出與女子的年齡差不多的臉龐,深藍色眼珠正無情地上下打量夏樹一番。「那妳知道,我現在叫什麼嗎?」
「裕彩。」夏樹敷衍地回答男子的反問,眼光飄向四周如同水泥叢林般的高樓大廈,又補充道。「很爛的名字,你還以為你真的是英雄?」(註:裕彩的日語讀音是Hiro,和英語的英雄”Hero”同音。)
「呵。」七海裕彩冷笑一聲,無意識地用手指撥動自己的夜藍色髮絲,藉此壓抑自己想對夏樹冷嘲熱諷的衝動,原本想說「也比妳這個出生沒名字的傢伙好」,但夏樹就算看著討人厭,也是先王許配給自己的妻子,對於先王的忠誠,為了維持這個名存實亡的婚姻,他把很多想講的話硬吞入腹。
即便彼此都是同族,以這個純血者的貴重身分為榮,但兩人勢如水火。
在人類社會長大、以醫師身分融入這個世界的裕彩;從未接觸過人類文化、在王城擔任管家長達百年的夏樹,撇開純血者可被忽略的年齡差距,御醫與侍女這個組合看似合襯,但夏樹與裕彩的價值觀完全是天差地別。
夏樹服從於命令、忠誠且墨守成規、厭惡人類。
裕彩愛好自由、身為醫者心繫於眾生、親近人群。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與笑話。
所以從剛才的等待到現在夏樹出現,裕彩的神情始終與面對醫院患者的柔和態度大不相同。但裕彩並不明白,夏樹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與人類世界完全隔絕,就算待在王城足不出戶,也是能透過一些手段來了解外界的情況。
凡是對人類有任何貢獻、親近者,謂之叛族。
聽聞前幾天,主子派人來追殺他,遭到二少爺的阻止而未果,夏樹想看藉此來看昔日的夫君今日究竟落得多麼狼狽的下場。
她透過登太牙設下的傳送陣來到楓都這個車水馬龍的大城市,但她並沒有迷路,透過追蹤裕彩身上散發出來的魔族波動,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夏樹無疑是抱持著看笑話的心情來尋找他,明明知道夏樹是國王陛下的貼身人兒,裕彩依舊如實赴約,似乎不在意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不是個死局。
會合完畢,兩人不約而同地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夏樹看著不曾於王城見過的粉紅花瓣綻開於道路兩側細瘦的枝枒上,花瓣隨著雨滴拍打不斷從枝頭上墜落,像極了人類一生短暫又脆弱的生命。
夏樹將手指輕輕一捻,用魔力改變風的流向,花瓣聚集於指上舞動,再用力將其揉碎,回歸塵土。
「那是櫻花。」
「我聽過櫻花,可我卻從沒見過。」
「妳多來人類世界的話,不就能常常看見了?」
裕彩在夏樹的面前停下腳步,撿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夜櫻輕輕一吹,花瓣瞬間變得蓬潤光澤,他將櫻花順手插在夏樹的耳側頭髮上,增添她頭髮上的色彩,但夏樹的目光只有放在裕彩的左手上,其餘什麼都不管。
「二十多年,你居然連沒升變成Checkmate Four的跡象都沒有……難怪會被陛下唾棄。」夏樹的眼神顯得厭惡,直接把頭髮上的櫻花撥掉,對於裕彩的善意完全不領情,一味只想讓他難堪。
被拒絕的情感讓裕彩感到不是滋味,耳邊響起刮搔玻璃表面的聲音,裕彩的臉頰上久違地浮現出深藍色的斑痕,他用充滿敵意的語氣告誡夏樹:
「出了王城,說話也變得肆無忌憚了吧?我的確不是Checkmate Four,但我在過去可是銳牙大人的御前太醫,地位比身為管家的妳還高,妳這樣對我說話就是以下犯上……但我不會跟你計較,不僅因為妳是我的妻子,而是因為妳擁有言語自由,這是只有人類社會才能夠享受到的福利。」
「……什……?」面對裕彩的言語回擊,夏樹的臉沒有浮現出斑痕,而是變得通紅,只要遇到講道理的部分,她總是輸給裕彩。「你想說我因為在人類社會才這樣肆無忌憚的嗎……?少…少在那邊自以為是了…!」
夏樹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駁,想強調自己才不是因為身在人類的世界才變得如此放縱,卻反而被裕彩看破手腳,但是裕彩暫時先放過她,夫妻難得重聚,一開始就把氣氛弄到冰點的話,那就乾脆不要見面了。
他收回臉頰上的斑痕,讓情緒平靜。
這次裕彩想帶夏樹回自己在有明的老家跟家人見個面,從35歲結婚到現在也過了24年,自己的家人卻始終沒見過這位媳婦,裕彩是再也阻止不了家人的好奇心了。
如果現在不帶她回去,那想必以後更沒有機會了吧……若自己繼續選擇走在這條醫者之道上,那麼恆夜集團的前幹部們鐵定會再找上門,到時候自己也許就沒那麼幸運能夠獲得二少爺的搭救,就這麼死在同族的手上也說不定……。
到了停車場,裕彩找到自己的車後叫夏樹也跟著上車,一坐進車內,裕彩第一件事就是先幫夏樹繫上安全帶,看著身旁的鐵娘子一臉狐疑,便開始懷疑她沒坐過汽車。
明明王城裡面也有不少同族有駕照……連那年輕的王也不例外,雖說要夏樹搭乘王的座車簡直是要了她的命,但也有真澄這個異類啊。
「哇!」裕彩一邊思考,一邊發動車子,引擎發出的聲響與震動讓夏樹嚇了一跳。裕彩下意識的拍肩安撫她,又不小心笑了出來。「看妳嚇成這樣……妳沒坐過車?」
「我還想說這些奇形怪狀、長著輪子的鐵籠是什麼……原來,這就是車子啊……?」
夏樹好奇地看著四周回應道,處在這狹小的環境,夏樹的態度明顯變得比剛才溫和,但警覺心依舊沒有放下,也許是把它當成刑具了。
「是啊,這是人類用來代步的手段,很厲害吧。」
「……。」夏樹無言以對,她聽說太牙也經常開著車子去兜風,所以沒辦法做出任何批評的話語,年輕的王總是會讓她不禁替他的未來擔心……。
……光是太牙堅決要在整座王城裡頭埋設電線、架設網路與基地臺的決策就讓夏樹與一眾侍女傷透腦筋,無奈之下只好把在人類社會擔任工程師的純血者給召回來,替王城實施「改造工事」。
「如果銳牙大人還在……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夏樹看著大樓玻璃上的廣告看板與大投影幕,上面放映著時下最新的戲劇預告,以及一些保健食品的廣告時,不禁感到悲從中來。
純血者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無法陪同銳牙完成他一統天下的霸業,夏樹把它怪罪給自己的失職。都怪自己當初被紅音也的話術給耍得團團轉,把年幼的太牙交給人類,結果只不過是一場騙局罷了……。
如今那年輕的王想要再起,在和平條約的制衡之下,恐怕是難如上青天。
「老婆,不要再干擾我開車了,妳那些內心話能不能先收起來,不要一直像過氣的爛劇一樣倒帶重播?」
裕彩嘟噥道。
夏樹從剛剛上車就不斷放出這些干擾他的腦波,即便深夜開車對裕彩來說是非常輕鬆的事,就怕遇到那些人類的醉客與疲勞駕駛不長眼睛直直撞過來……。
「我這是對銳牙大人、還有當今陛下的忠誠,不是你一介叛徒能懂的……。」夏樹別過頭來,既然裕彩都叫自己老婆了,那她也不想認輸,用支支吾吾的聲音說:「老……老公。」
說完,夏樹感覺自己心裡一跳一跳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質地如糖漿的濃縮純血飲用下肚才稍微緩解她胸中的不適感。
「我心裡也有銳牙大人,我也發誓對他一輩子忠誠,若不是他,七海家也許早就被人類當成深潛者趕盡殺絕……。」
裕彩說著說著,便不忍再繼續說下去,渾然不知讓深潛者滅絕的幕後主使另有其人。他打開車內音響,點播平時愛聽的流行歌曲,夏樹一聽到這些歌曲的歌詞,既毫無修飾又沒文化素養,不禁皺起眉頭。
「你平常都聽這種沒有素養的歌嗎……?」
夏樹抗議道,裕彩只好識相地轉到另一首歌,在激昂的電吉他前奏過後,一個渾厚的男聲唱出這一句話:
「Human is the stupid creature, I replace it with the Royal Blood~~~!(人類是愚蠢的生物,我將用王族之血將其改變!)」
夏樹聽得眼睛都為之一亮,這句話的立場非常正確,將他們保守派純血者的心聲描述得淋漓盡致,但是夏樹聽到中間時就發現這首歌根本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因為這首歌大致上說的是一位純血者的王族愛上了人類女子並將她轉化成純血者,與之共度一生的故事。
這種換湯不換藥的叛族行為,令夏樹的白眼都翻到後腦勺,聽了就倒胃口,她已經沒有開口說話的心情,只是用自己的腦波傳達訊息給身旁的夫君:
「七海祐誠!這什麼鬼音樂!?快點轉下一首,不然就給我把這破爛東西給關掉!」
夏樹的眼睛落在那片觸控螢幕上,上面好多的圖示她都有看沒有懂,有三角形、三角形再加一根豎直線、正方形,根本就不知道該按哪顆正確的。裕彩刻意不教夏樹怎麼換曲,是因為他知道夏樹一定會每首歌都跳來跳去,要選出一首她滿意的人族歌曲,恐怕人都已經先到家了,都還選不出一首她喜歡的。
「破爛東西?這可是非常貴的名牌音響!妳真不識貨。」裕彩繼續注意前方的路況,突然覺得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陣劇痛傳來,痛得他驚呼一聲。「哇~!妳怎麼敢捏我!我在開車欸!小心我告妳家暴喔!」
「什麼家暴,別把人類的法律加諸在我的身上,我連個身分證與戶籍都沒有,你想告也告不成。」
「原來這才是原因嗎……?那我們去市役所補登戶口兼登記怎麼樣。」裕彩語氣輕浮,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夏樹唬得一楞一楞。「反正我也欠妳一個求婚,結婚戒指我也準備好了喔。」
「什……!你別開玩笑了!我才不要去那種鬼地方。」夏樹抬頭看見頭頂的路牌指示,他們正往市役所的方向開去,嚇得她縮了一下身子。
「呵呵……會怕就好。」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二十年沒見,這男人在人類社會變得是愈發油條了,簡直和真澄大人一個樣,但好歹真澄大人在她面前也會表現出純血者的威嚴,收斂那些輕浮的用詞,相對這男人從剛剛就一直在故意惹自己生氣,彷彿看自己出洋相的模樣就是他的畢生樂趣。
顯然夏樹不知道市役所的營業時間只有早上到下午,這種大半夜的時間人家早就關門了。
裕彩在市區內轉個彎,開上高架道路11號的匝道,一路往有明的方向行駛。
(今天……我一定要設法突破妳的心防。)
裕彩看著打在車前玻璃上的細雨,在心中研擬讓夏樹能夠接納人類社會的「對策」。
-The Secret Relationship-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