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念想空處
歷經了上午女魔與修行者的內外攻防,儘管最終決定空置原本張晨高所在的病房,然而它依舊仍在一人要求下得到繼續使用許可,不顧是否現場仍一片狼藉。
這個人正是玄虛法師。
玄虛法師並沒有離開醫院,卻也令院方人員納悶為何想待在這間血痕與汙穢未淨的病房。
當然,即便院方知道玄虛的身分,這裡又發生了什麼,徵用一間病房實非易事,除非在警方的公權力介入之下。換言之,目前人在林庚呈那裡的張晨高是知情的。
不只是他,張天師自然也獲知玄虛是為了恢復氣神與拼湊內觀林庚呈後的結果,才選擇繼續待在那裡;並在考慮期間對方須心無旁鶩,因而另外派遣兩名修行者與他跟回到周家廟壇的尹靜蕙交換。
他們在這次的突襲攻防中都見到了玄虛力量用盡的狀態,雖然仍與其他人對其單獨待在該病房的要求同樣感到疑惑,但也只能尊重對方的決定。
不,其實張天師已多少於戰鬥結束後,與玄虛的互動氛圍中嗅出一絲端倪。即便那不太會影響到最後保全女魔的結果。
張天師與玄虛法師面對女魔最終的處置始終抱持不消滅的態度,無論是基於個人目的或教義,與早前單獨行動的黃師傅截然不同。
但是結果相同,不代表作法上會彼此認同。
事實上,不只是張天師,玄虛於入房前加上張晨高的三人會議中,亦隱約感覺到張天師已看出其準備對付女魔的「奇策」被自己推知一二,這場會議就在各自思忖的微妙氛圍下結束。
至於被夾在兩人中間的張晨高其實也沒有那麼遲鈍,只是考慮到現在可不是鬧不合的時候,終將疑慮放回心中。
要是因此團隊再次分裂而使女魔有機可趁,那真的就是人類的愚蠢了。
而張警官這樣的決定也正好讓他在之後與林庚呈的交鋒上,除去其他的雜念。
沒錯,雜念,原本科學與玄學雙方人馬正是為了借用彼此的擅長領域,組成一起對付敵人的暫時合作團體,雖然強大卻也脆弱。
因為作為個體的人們本就各具雜念,往往涉及七情六慾、貪瞋癡,稍不留意就會分崩離析。
人與人之間由於不可能真正的完全感同身受與互相理解,才因此得以共同目標、利益或是血緣作為緊繫彼此的媒介。人們也知道所謂達到各自互惠,不過是曉以大義下的各自讓步,是必須忍耐可變、不公與痛苦的過程。
大家終會回歸一人,因此不得不在這層群體關係中埋入私自考量,這並非什麼善惡面的解讀,單單只是為了生存下去。
而為了生存下去,有時候勢必也便伴隨犧牲。
玄虛透過何潔沁的死看出張天師用來治理女魔的奇策是一張「鬼牌」,是趨近邪道的作為。
因為那之中包含得犧牲與自己不同理念的部分群體。
而張天師目前可是掌控修行者團隊的舵手,這也造就了她更容易操控眾人想法以達到掀開那張鬼牌的情況。可怕的是,這之中還未知對方是否還有其他目的。
沒錯,那張鬼牌可不是底牌,是無論如何都會掀開的張良計,假如成功,恐怕屆時反而根本不必動用最終底牌。
再說回來,對付女魔的底牌眼下雙方也還未達到共識,戰後的三人會議不過也是對於接下來各自行動的反饋。
不過,對於「底牌」老實說玄虛並非完全沒有頭緒,以目前我方已取得另一本《屍魂替解》開始進行解讀的態勢,以及張天師回報給那些官員的說法,不難看出終究無法脫離周家祕法。
正是女魔的底牌亦是利用該法,所以張天師才想出「鬼牌」奇策嗎?
這樣不也可能說明,面對周家祕法,團隊無法在這短短兩天內找出應對方法,或者對它根本是無解的呢?
或許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即使透過反制周家祕法,也沒把握能封印或保下女魔。可是若真是這樣,張天師是不可能避之不談的。
──果然最多只能推知出針對女魔的奇策,卻無法參透女魔的最終結局嗎?
正是因思及此,玄虛才決意進入還殘留血戰痕跡的「戰慄空間」,除了如自己所言需要恢復力量、整理內觀資訊,同時他也必須聚精會神找出屬於自己一套對付女魔的「奇策」,相信那也將是避免犧牲更多人對付張天師的「過牆梯」。
況且,一副撲克牌中可不只有一張鬼牌。
但屆時,佛道之間的矛盾恐怕會再浮上檯面吧?
結果反而是欲達到同樣目的的他和張天師出現分歧嗎?但這些似乎都不是此刻須處理的即時問題。
在思考出對策前,還是先配合張晨高這邊的行動。
一邊念誦經文恢復氣神同時,玄虛法師的思緒亦進入念想的狀態,猶如沉入冥思之中,他一一拾取那些抽象碎片。
這過程不光要進行碎片的拼接,他還得探究其中的意涵並與現實情況連結。此處如同警方分析線索進行推理,拼湊行兇動機一樣。
而之所以會選擇此間病房則在於玄虛亦可撿拾現實殘留下來的精神餘絲,讓他間接從腦中還原病房情境,儘管張晨高與周孟欣已轉知當下情況。他用來讀取他人的心念多少也利用到這種能力
畢竟若不是親自觀閱,還是會出現一些誤差的。
玄虛閉眼首先見到的是何潔沁的靈魂足跡。
重現有些迷濛的道魔對戰殘跡之餘,他看到林庚呈的女兒林函薰跳脫女魔形象與周孟欣、詹亭瀅兩人人格重疊的手接觸後,後者流下眼淚的一幕;旋即,一連串畫面一一掠過眼前──
王美鈴與死去的林函薰兩人的手觸碰的那一幕;
女魔向眾人道出:「你們……還想奪走……我的……東西嗎?」那一幕;
恰似何潔沁親族的少年靈魂,阻止周孟欣趨近再度變回女魔的林函薰的那一幕;
何潔沁含笑而終,靈魂與少年走入彌留空間的那一幕。
然後是林庚呈看著棺木內的某人,向王美鈴道出不要讓「大哥」見到其悲容的內觀片段;
林庚呈粗魯拉扯正與身處刺骨寒冷空間中的女兒對視的妻子頭髮,並稱自己不是將妻子偷來的內觀片段;
一隻女性的雪白手臂探出床沿,只能聽出「……心吧,我和……不一……」、「閉嘴!就說……給我……看……你和你……瞧……」、「我就是討厭……孩……」等斷斷續續隻字片語的內觀片段;
姦殺詹亭瀅一行人與林庚呈的埋棺現場,指出是遵循祕法所為,過程中林庚呈又與一名被稱為「法師」的女性激烈對話的內觀片段;
同上,對方提及「把人還來」,之後林庚呈答應提出卻反提出要對方前往某處,話中出現「箱子」字眼的內觀片段;
玄虛自己被一隻粗曠的手掌覆蓋在面容上,內心產生恐懼與絕望的內觀片段;
以及玄虛以第一人稱視角被關入不見五指的陰暗狹小空間中,耳邊傳來哭叫並呼喊兄長,最終見到對方從縫隙訕笑自己的內觀片段。
而接續在前述片段的是那自縫隙中探出的少年臉龐先是變成林庚呈,接著是玄虛的父親,「他們」皆用冰冷眼神看著無助絕望,被關在住家倉庫的年幼自己的回憶;
隨即是他同樣以淡然情緒,看著自己的家與家人被大火吞噬的回憶;
而後又是一場大火正燃燒玄虛離開俗塵後進入的一座寺廟的回憶。
接著,耳邊亦重現內觀中,那聲帶著憤怒夾雜痛苦的厲聲質問──
「被囚禁在別人設下的牢籠中是什麼滋味呢?陳玄造。」
那是背負罪孽與悔恨,最後在玄虛眼前被大火吞噬掉的住持與女魔重疊的嗓音,然而這聲質問後是出自同者,直擊他的語句。
「陳玄造……你……又有什麼資格……來……付諸自己的公平……無私呢?」
──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
此刻獨自一人反芻這些破碎訊息的玄虛再度陷入壓抑與痛苦的心理狀態,不過相比女魔的干預那時,彼時置身「念想空處」下反讓他更能情感與思路清晰地將其一一梳理。
不同於當下對象為林庚呈,玄虛這次的內觀對象儼然成了自己。
也必須如此,因為他知道自己與林庚呈的「過去」似乎出現共鳴,更被女魔拿來化為干擾他內觀的手段,所以相信這絕非單純。
若要說他與林庚呈的今日交集是命運安排也不為過。綜觀下來,共鳴的背後成因勢必與「兩人的相似遭遇」有著莫大關係。
因此,玄虛需要在這樣的狀態下同時應用上情感與思路,其中情感面更是佔據此次作業的大部分面向。
因為就算他只是名修行者也知道,所謂的殺人行為幾乎來自一時衝動,造就衝動則與當下的氛圍有關,而衝動背後的故事正是警方所要的「動機」。
人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光是有故事是不夠的,驅動故事跟人們行為仍以情理為宗。
不論是教義還是內觀一個人的魄魂碎片,基本上都是在對人的七情六慾進行檢視,然後釋義,眼下玄虛正是進入釋義的階段,因而再入苦痛回憶的幽冥。
既然他與林庚呈有著相似遭遇,那麼藉由情理面連結或許就能對林庚呈的思考作為做出釋義。
實際上,至此,玄虛已多少從通盤檢視中拼湊出部份故事脈絡,即是──
林庚呈與現任妻子王美鈴為再婚關係,後者極有可能是林庚呈死去兄長的元配。
促使兩人結合的背後應有不為人知的理由,所以林庚呈才稱王美鈴不是自己偷來的。
林庚呈的現存人格恐與「童年遭遇」有關,而且有兩個人在之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也就是林庚呈的父親還有兄長。要說林庚呈對他們有著莫大的怨懟其實也不難想像。
這便是玄虛將內觀片段連結自己的記憶後,初步得出的推想。
不諱言,玄虛,不,陳玄造的童年同樣也是在「父權」陰影下度過的,所以最終換來了兩場出自同一人的肅清焚火。
所以玄虛非常清楚女魔質問他的那幾句話的背後意涵,而這樣的手段確實也足以將一個人的世界完全擊潰。儘管這其中也夾雜了對方與自己產生共鳴的同樣情感。
沒錯,這裡就是關鍵所在
──為什麼沒有相同遭遇的王美鈴,會將林庚呈的童年陰影緊抓在手中,變相傾注在自己身上,有如一名「母親」在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呢?
王美鈴的孩子不應是她和林耕成的女兒林函薰嗎?
在此之前,玄虛已在內觀中知道王美鈴對林庚呈有著極度依賴,可謂把自己的丈夫視為最重要的認知取向。
這在有著傳統的男方做主、父權威權主義,女方無法具備同等力量制衡跟生存能力的家庭中經常見到,但或許「林家」並沒有這麼簡單。
假如現實情況是反過來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能他們所認定的林家情節,興許就要翻轉了。可是……那也意味著其中存在一個對林函薰而言殘酷至極的真相。
此時,玄虛回想起女魔未來可能「成人」,事發至今其想要顛覆現實法則與不惜隱瞞事件內幕,還有機場屠殺中,林庚呈於幻境內意外擁抱女魔的畫面。
少頃,法師緩緩睜開雙眼,只是他的意識尚未離開「念想空處」。
而他之所以這時候開眼的原因,在於受他邀請而來已現身於同個空間,某人殘餘的靈體。
「既然禰都願意脫離女魔被我封印入羯摩杵中,那是否代表已經卸下心防,願意告訴我林家背後的故事了呢?王美鈴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