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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將至》第三天(10)

芝心披薩 | 2022-07-10 21:10:02 | 巴幣 2 | 人氣 132


  柯登將軍站在他書房的窗邊,欣賞著數里外正在發生的鬧劇。這裡的高處有著全堡壘最優美的景色,最開闊的視野。就連王城的宮殿都沒有這高聳入雲的獨特景致。
  
  過去的他總對「看風景」這樂趣感到不以為然,但拉克赦斯山脈做到了,無論何處都美得像幅畫,教人心情不好也難。特別是在他最親愛的藝術家教他該如何賞景之後。
  
  火龍已將這片上天的贈禮燒成了黑炭和灰煙,這意外地沒有影響到柯登的愉悅,甚至有股新奇感與破壞事物的滿足感油然而生。他聞著遍佈山頭的焦味,細細品嚐這荒謬感。
  
  此時一個細小的聲音打斷了他。
  
  「柯登將軍。士兵們看到森林大火,已經陷入混亂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在沉思。思考著事態如何發展至此的。還有讚嘆公主他們把龍擊退了,可惜妳沒看到沙塔斯跳到龍身上用劍插穿龍眼睛的畫面,那是人做得到的事嗎。」
  
  「我沒有閒情逸致,沒辦法陪將軍。但還請你繼續站在那裡,不要動。」黛爾菲雙手握著一根小小的L形鐵管,長端指著柯登。如果不說的話,旁人可能會以為這學者在尋寶。「這可以要了你的命。」
  
  「而妳明白我不怕。」柯登轉頭過去看著黛爾菲,本該威嚇人的她卻縮著身子和耳朵,一副耽驚受怕的模樣,柯登知道她下不了手,八成連袍子底下的尾巴都是夾在兩腳之間。「妳會來親自找我還真稀奇,黛爾菲學士,有時就連我傳喚妳,妳都不會到場。」
  
  「公主交待我千萬不能獨自跟你對質,但我實在忍不住。」
  
  「對質?聽起來就很無聊啊,妳也不喜歡吧。要不要跟我喝杯酒,欣賞世界末日的景象?」
  
  「別開玩笑了,將軍拜託你快認罪吧,我們都找到證據了。」
  
  相較於黛爾菲的倉皇無助,將軍無所畏懼,深沉眼神沒有一點迷茫,像是已等著這刻許久。
  
  「唉,你們學者總在這時才開始關心政治,以為問題出現時才需要政治做解決,卻不理解生活就是政治。你們能把頭埋在書裡逃避現實,正是檯面上的交涉帶來的成果,卻還要自命清高,排斥唾棄為你們謀福利的人,在我看來是可恥的。」柯登這時轉過身,靠在窗臺上面對黛爾菲,體型的龐大差距壓迫著她。「好,妳要談,我們就來談吧。」
  
  黛爾菲想著破局時該怎麼自保,但就情理和心理上都不願見到這事發生。
  
  她手中的方晶短杖並沒有長杖來得穩定又有破壞力,但仍能以集中的能量放射在人體開出一個硬幣大小的洞,擊中要害的話足以殺人,柯登這等壯漢也挨不住。打中大腿等大動脈區也會癱瘓人並流血致死。若擊中非致命部位,或是打偏的話,那陷入危險的就是黛爾菲了。
  
  她參與製作出這致命武器,卻不曾想過如何善用。
  
  「你把本該報廢的軍備品都賣給了底里斯,是真的嗎?」
  
  「我發現文件都被偷走,還以為你們已經查清楚了。」
  
  「這都是為了什麼?金錢?權力?」
  
  「這就不對了,我們的小學者。錢與權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一點屁用都沒有。我寧可拿這些來換杯冰啤酒。何必執著在我身上?妳該關注的不是我。」
  
  黛爾菲感到非常詭異,不理解柯登為何要引導她尋找答案。她並不擅長猜測人心,試著別讓本來就混亂的思緒更加複雜。
  
  轉換了思考方向後,她反而更加疑惑了。與休戰中的國家交易軍用品這件事,只會帶來一種結果。
  
  「這怎麼……不,不可能,你一定還隱瞞了什麼。這對你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交易就是滿足雙方的需求,怎麼我會得不到好處?」
  
  「難道你就不怕引發戰爭嗎?」
  
  「妳還是沒有抓到重點啊,學士,不過就差一步了。」
  
  答案就呼之欲出,但黛爾菲不願這麼想。柯登表情愈加凝重,身後窗外的濃煙密佈,飄上天際。
  
  「這就是你想要的……?但將軍你即使在正統派中,都是最反對戰爭的才對!」
  
  「人是會變的。我以前認為是反過來,但時間和世界都證明我錯了。不用那麼緊張,我不是變成主戰派,事實上,我也被我弄糊塗了。」
  
  黛爾菲起初以為是自己不理解柯登的想法,現在她懷疑將軍是不是發瘋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將軍?是不是龍對你做了什麼──」
  
  「想不到妳還為我著想,但妳多慮了。這都是我的獨斷,凱茵也是聽令行事。」
  
  「為別人脫罪?」
  
  「想找個人坦白罷了,信不信由你,做虧心事意外的難過,我根本無法習慣。」
  
  「副官人呢?」
  
  「她走了,是我要她離開的,去哪裡都好,總之不用待在這裡了。有可能去了礦村撤離民眾吧。」
  
  「你想要自己承擔這個罪。如果你慈悲為懷,那又何必當初?」
  
  「唉,再兜圈子下去,我都要老了。妳想了解這一切的理由,是吧?」柯登殷切期盼地說,立場彷彿反了過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所體會的感受平凡無比,任何人都有經驗。那是無力感,對人生感到失望,看著整個世界與自己作對,夜裡被惡夢糾纏受盡折磨,每早醒來就開始詛咒自己,聽見她的聲音,每天每天不斷重複。有一天我發覺,我不用再受這種委屈了,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我當上將軍應有的權利。」
  
  「是為了梅芙拉夫人……但有什麼仇要為夫人報?無意冒犯,但夫人是病死的。」
  
  「對外是這樣宣稱,但全堡壘大概只剩妳還是如此天真。」
  
  「我怎樣也不認為夫人會選擇自殺。」
  
  「我也不想。」柯登往前一踏,語氣加重,黛爾菲驚得退了半步,手中握著的短杖握得更緊了。「我也不認為她會自殺,但事實就是如此。毒藥瓶、寫好的遺書,一樣不缺。我當時可就在這裡,天殺的對面房間。」
  
  「我所認識的梅芙拉夫人,是不會用卑鄙的方式逃避現實的。這一定有哪裡──」
  
  「妳還不懂嗎,妳這滿腦袋開花的書呆子!」柯登忍不住吼了出來,瞪大了雙眼。「梅芙拉是被逼死的!她本可以待在王城中,接受更好的治療照顧,卻不幸愛上了我,陪著被流放的我來到這地獄。她自從來到這堡壘之後,就再也沒有真心笑出來過!那些強顏歡笑都是為了迎合我們,讓大家也能笑著度日子。我們卻違背了她的期望,渾然不自覺,直到她的身心崩潰。是我害死了她。我們害死了她。這殺千刀的國家害死了她。」
  
  「夫人她……夫人她不會這樣想的!」黛爾菲不甘示弱地回擊。「我受了夫人太多照顧,也很感謝她。夫人常常為我和公主送餐,找我們休息聊天,明明身體虛弱,還會在半夜前來關心我們。對我這彆扭的人,夫人給我的關心也從沒少過。她的善良和快樂從不是假的!即使你是她最親近的人,也不要錯看她!夫人從來沒有被誰逼迫過,也不是施恩圖報!」
  
  「她留下了遺書,妳竟還能說出這種話,自作多情要有限度!梅芙拉只是個凡人,更何況是體弱多病的人。她一直為了身體殘缺而自卑,要靠著昂貴藥物才能勉強活著,總是覺得自己虧欠別人,才想犧牲奉獻,不要求回報。我們卻聽信了她善意的謊言。就算她說不想要,也不代表不需要。我卻遲了一步才了解,看著她寫出對這世界的失望,再也沒有機會安慰她。」
  
  「我沒有看過遺書,但我不相信。她深愛著你啊。」
  
  「我當然知道她愛我!她還願意冒生命危險懷上孩子!我也不想要相信!但這就是發生了,發生了!我還能怎麼辦!」柯登激動喊著,露出了軍人不該有的懦弱表情,雙耳垂得不能再低。「我要贖罪。我要讓所有對不起梅芙拉的人付出代價。」
  
  「天上的夫人正看著啊,她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那也不代表我不需要這麼做。」
  
  將軍又一步逼近了黛爾菲,已讓她慌張得隨時會扣下扳機。
  
  「離菲遠一點。」特拉瑪在門口現身,與在場的兩人同樣怒氣沖沖。
  
  「公主殿下!請原諒我的自作主張……」黛爾菲被嚇得短杖差點落地,又連忙道歉。
  
  「交給我處理。」特拉瑪進房讓黛爾菲退到一旁。她感受那跳得奇快的心臟,不清楚自己哪來的勇氣闖進書房。
  
  「歡迎,公主,您在旁邊偷聽很久了嗎?不用拖到這時才進來,我不會咬妳的。」柯登嘲諷說。
  
  「還以為你會趁亂逃跑,沒想到是在這把罪行全供出來。你也清楚這鬧劇該收場了。」
  
  「討伐火龍之後,要來審判我嗎?若妳平時處理公文有這一半的積極就好了。」
  
  「審判你不會是我的責任,我是來告訴將軍,你的復仇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
  
  「如果妳也跟妳的小學者一樣天真,就別浪費時間,快把我抓去大牢吧,趁還來得及的時候。」
  
  「犯下滔天大罪卻能大方坦承,心安理得。就像所有罪犯,有個理由支持著你。你在乎的是能讓你的作為得到充分理由,一個能說服自己犯罪的事實。我們為此做了整晚的推理。」
  
  「畢竟你們學者最愛的就是追根究底,是吧?」
  
  「是啊,追根究底正是我唯一會做,唯一能做的事了。沒想到得在這裡發揮所長。」
  
  「而我以為妳是要來推理的,不是把我們早就講過的事情再說一遍。還是妳不相信我?喔,當然,我做了這些絕不是因為我妻子冤死,也絕對不是為了報仇。」柯登的刻薄語氣讓特拉瑪面有慍色。
  
  「我們本以為你是背後的主謀,沒想到太高估你了,你其實也被蒙在鼓裡。你犯罪的目的和正當性通通會被推翻。等看到證據後,連你都會可憐自己。」
  
  「哦?就連公主妳都學會杜撰捏造了嗎。我是低估妳了。就大方點說出來,讓我聽聽妳是不是在嚇唬人。」
  
  「但願如此。」擺著鐵青面孔的特拉瑪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像宣言般秀給將軍看。
  
  昨晚沒有參與討論的黛爾菲以為那會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但那張紙不論前看後看,都是一張完全空白的羊皮紙,沒有任何圖畫或字跡,但邊緣有些陳舊,似乎常被觸碰過。
  
  「你認識這張紙嗎,將軍?」特拉瑪刻意放慢語速,一字一字清楚到有些過頭。
  
  「我不可能不認得的。」柯登臉色一變,不耐回應。
  
  「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妳還在玩把戲?這就是我妻子的遺書!」
  
  「咦?」黛爾菲驚呼。
  
  「真的嗎?真的就是你的夫人梅芙拉的遺書?」特拉瑪再問。
  
  「妳是在找碴嗎?上面的遺言寫得清清楚楚──」突然間,柯登的怒氣化為困惑,盯著特拉瑪手中的紙不放,似乎從中看到了什麼。「什……什麼……這是……」
  
  持續看著白紙的將軍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欲言又止,驚慌得連呼吸都忘了。黛爾菲一連轉頭看了那張紙好幾次,但上面仍然什麼都沒有。
  
  「不……不可能……」柯登佇立片刻後才能擠出這幾個字。「不可能!妳一定是用了龍的魔法,想欺騙我的眼睛!這分明就不是遺書!」
  
  黛爾菲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真如她所想,將軍的腦袋出問題了。
  
  特拉瑪不意外的繼續說:「遺書根本不存在。夫人也從沒寫過遺書。這也不是幻術,是你自己產生的幻覺。」
  
  「幻覺?妳當我真傻了,會信妳這胡言亂語?」
  
  「你能看到我們都見不到的東西。而這就是幻覺會生效的原因。」
  
  「少胡說!這張白紙沒有意義。如果公主妳想玩偵探遊戲,至少拿出個可信的根據,別挑戰我的耐心。」
  
  「將軍應該聽說過『骨蛆』吧?從去年來,這個走私毒品開始在國內流行。一開始是為占卜師或醫師所用,後來卻作為迷幻藥在各階層間私通,連星峰堡也無法倖免。這菇類萃取物無色無味,但藥效十分強烈,只需要幾滴就能讓人陷入恍惚,高劑量下則會產生譫妄與幻覺。」
  
  「如果妳想說我用了這毒品,省點力氣。我再怎樣糟蹋自己也不會用這最爛的方式。妳看看我,難道我像是成癮毒蟲嗎?」
  
  「有心人正是想讓你成為一個毒蟲。我就直說了,將軍,你被下藥了,時間很可能長達半年之久。」
  
  「但我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可能嗑藥嗑了這麼久,都沒有發覺過?就我所知,毒品是要讓人開心的,我只感到痛苦。」
  
  「你混淆了吸毒的恍惚感。我們姑且把陷害你的人稱為犯人吧。犯人出於某種目的,要讓你喝下迷幻藥而不自知,在你的愛酒裡持續加入骨蛆,讓你在特定的時間見到幻覺,以致操控你所看到的幻覺,而你更無法自覺已服下大量的毒品。毒品成癮被你誤認為是對酒精的依賴。」
  
  「公主公主,妳不會是想說我連喝醉和吸毒的差別都分不出來吧?」
  
  「我不會說『你得吸過毒才能理解那感覺』之類的蠢話,但你喝酒不是為了買醉,你是最清楚的。你無法原諒自己,就藉此受苦,藉此記得這仇恨。」
  
  「妳不用假裝很理解我。這不會讓妳的想像聽起來更有理。」
  
  「你也不見得就很了解你自己。如果那份隨著酒醉而來的頭痛、心碎、苦悶、罪惡與背德感全部混在一起了呢?你還能保證這些『你想得到的痛苦』不是毒品的幻覺帶來的嗎?你就跟為了逃避而酗酒的酒鬼一樣,目的是相反的,但效用一致。」
  
  「這一點道理都沒有。會有人大費周章,就為了讓我吸毒?」柯登動搖起來,而這正是特拉瑪想要──或不想要──看到的。「還有最重要的,證據呢?妳所說的都是猜測罷了。」
  
  「只要檢驗酒瓶就能得出結果,但我目前手上的證據就足夠說服你了。將軍你願意容忍我讓我待在這堡壘,我不希望撕破臉,但正因此,我非得讓你看個清楚。」
  
  特拉瑪不善交際,更厭惡談判場面。她很想立刻逃離這裡,躲回她習慣的書房和實驗室裡。
  
  但為了她所尊敬的梅芙拉夫人,以及國家和自己的未來,她不能逃跑。只要繼續專心做出早已有所結論的論證,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長期服用骨蛆會導致代謝紊亂、併發多種癥狀,讓身體陷入嚴重的營養不良狀態。這通常會使吸食者體重驟減,但體重驟增也是營養不良的結果之一。我本以為這是憂鬱造成的,可能你也這麼認為。」
  
  「想糗我就免了吧,沙塔斯已經做完了。」柯登故做輕鬆,但特拉瑪能看出他在掩飾緊張。
  
  「你成癮許久,吸食量越來越大,大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昨晚沙塔斯只喝了兩杯紅酒就醉得一塌糊塗,他並不是醉了,而是一次服下過量的毒品而中毒,使他幾乎昏厥。而喝了同一瓶酒的你卻毫無知覺。你是他的酒友,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酒量。」
  
  「唔……也有可能是他生病了。」在柯登開始強詞奪理時,特拉瑪就確定這快結束了。就差最後一擊。
  
  「最後,也是整起事件最詭譎的地方。你天天酗酒,而且總是在喝了酒之後才會拿出夫人的『遺書』。你無意識地把這些連結在一起。毒品、幻覺、不存在的遺書……有想到什麼了嗎?」
  
  柯登按住了頭,眉頭緊皺,瞪大了雙眼。特拉瑪能想像出他腦海中的翻騰。
  
  「那些內容、筆跡、墨水的氣味……不可能都是假的。我無法憑空想像出這些。」
  
  「這就是骨蛆最可怕的地方。骨蛆還有一種別名叫做『惡魔的彩筆』,它不但能實現夢想,還能把幻想帶到無遠弗屆的境界。吸食這類毒品而起幻覺的人,好一點的是與動物談話、自以為當上國王,糟糕點的是以為自己變成鳥族往懸崖跳、把旁人當成怪物瘋狂攻擊,或是在一個大家都騎著鐵片飛行的世界神遊。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享受著這般幻象,誘使人不斷吸食,長期下來藥效遞減,用量越大,陷入無底的循環。活在另一個世界的成癮者樂此不疲,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你活在梅芙拉夫人留下遺書後自殺的世界。你和我們都徹底被騙了。」
  
  「夠了,這是浪費時間。我們在一起好幾年了,說好會白頭偕老,妳有體會過找到了另一半,那種『非她莫屬』的感覺嗎?我有,我敢說梅芙拉也是,深切地體會我們不能沒有彼此。妳竟然說我會想要梅芙拉死?依我看,公主妳才是起了幻覺的人。」
  
  「你在目睹了夫人的死亡之後,急切地需要一個她會自殺的理由。你覺得梅芙拉是被盧布夏菲爾害死的,認為她應該要同樣痛恨這個國家,所以幻覺迎合了你的期望。遺書和『對這世界的失望』通通不存在。那都是想像,是你希望夫人會對你這麼說的。」
  
  「我恨這個國家,憎恨至極,但這是我的選擇,不準把梅芙拉牽扯進來。」
  
  「貴族、議會和軍方對你的不公是不爭的事實,但你也是為了夫人才會如此憤恨。這時又說不關她的事,不矛盾嗎?既想要關心她,又不想要她參與其中。你清楚夫人真正的願望嗎?」
  
  「妳竟然質疑我對她的關懷?我想要她忘記病痛和自卑感,開心地活著,她不需要憎恨。」
  
  「但你卻失敗了,不,是自以為失敗了。你以為她對這殘酷的世界屈服,才走上這條路,但這是你的脆弱映出的倒影。你說在夫人死前你喝醉了,悲劇就是在這時開始的。你剛才把我手上這張白紙看成了遺書,因為你早就認定這上頭寫有夫人的遺言,體內殘留的藥效強到沒有毒品都會出現幻覺。但就像你體驗到的,這都不是真的。你做的惡夢、聽見夫人的低語……你是不是曾經想過,要是她真想不開的話……」
  
  「住口!妳有資格說我脆弱?妳這個懼怕政治逃避現實,只顧著玩玩具的嬌貴公主又懂了什麼?妳還能選擇躲到這裡,我和梅芙拉有得選嗎!」
  
  「我是錯了。本以為來到星峰堡可以改變自己,結果證明這一年來我毫無長進,怠忽職守,陷入這空前的危機。在這之後,我會自請處分,接受我應得的懲罰。但我仍得阻止你,柯登將軍。這是我還能為這堡壘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特拉瑪想起一年前初來此地時,見到柯登將軍時連正眼都不敢瞧著。現在至少膽子有所進步。她同時也發覺,能為這點而暗自竊喜的自己很幼稚。
  
  「你說過『就算梅芙拉不想要,也不代表不需要』,但你連夫人需要什麼都不理解。你瞧,將軍,你提到夫人時,都在表達著『她病了』、『她很可憐』、『我對不起她』,你在她去世後不願提到她,就是因為你對她抱持悲觀和憐憫的態度。這無可厚非,但夫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無謂的同情。」
  
  「無謂的?妳可以為了別的事質疑我,但這個我絕不允許!我是袒護了她,但夫妻間照顧彼此又有哪裡不對?這可都是為了我的妻子!」
  
  「沒人管得著別人的家務事,但這攸關夫人的性命。夫人從來就不想要你偏袒她。如果夫人想要被呵護寵愛,大可以學她沒有病痛的姐妹們,在王城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公子;但她選擇一個被流放的沒落軍人,來到這窮鄉僻壤,正是因為她不想被當成可憐的病人。她想像個普通人一樣,找到她愛的人,然後讓他也愛上自己。」
  
  「我這樣做是錯的?在離開王城之前,她飽受歧視,是何等孤獨,成天只能與畫布作伴。我想把她帶離那個囚禁她的家庭,最後也意外成功了,而我可是拼了命想彌補她人生的缺憾。」
  
  「你對她的好意帶來了折磨。夫人她……曾經找過我傾訴。像她如此精明的人,竟然會找我這最不懂感情的人談心事,即使是她,也需要發洩。」
  
  「她說了什麼?」
  
  「我答應過她,絕不能說出去,也不能告訴你。但就算是我與她私下交談,夫人還是有苦難言。」
  
  「如果我問她的話,她絕對會告訴我的。快說,一句話也好。」
  
  「……夫人看到了你的改變,但她想念過去的你。」
  
  「但……我是……為了她改變啊……?」將軍的頭更低了,他雙手抱頭,緊抓著毛髮。
  
  「很頑固呢。這就是夫人,永遠都是最為倔強的那個人。我問她為什麼不直接跟將軍說,但她想讓你自己領會。夫人明白你是為她好,所以願意等你,畢竟夫人自知這是她的任性。」
  
  「我不懂,一個不折不扣的混帳有比較好嗎?我很想回到那時,一拳揍在那個王八蛋的臉上。我想讓自己配得上她,讓她不用再委屈。」
  
  「她從不委屈,是她自己選擇了你,是她情願與你結婚生子,來到這裡長相廝守的,而你卻不覺得她幸福?你才是一味把自身想法強加在她身上的人。若真要說她有哪裡失望,就是她的付出換來的只有對不起,而不是你的一句感謝。」特拉瑪自己說到「對不起」時,內心一震。這就是自己最愛說的話。她不禁慚愧。「你如果愛她,就該接受她的愛意,而不是自顧自地認為她不想要。」
  
  「妳說得夠多了……我承認我還不夠理解梅芙拉,妳羞辱我就開心了嗎?這可不是我想跟妳們認罪的原因。」看到柯登失去了起初的銳氣,特拉瑪卻沒有勝利的喜悅。
  
  「不,一點都不,你看不出這之中代表的含意。就像我一開始講的,只要你看見真相,你至今所堅持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現在告訴我,梅芙拉夫人會選擇自殺嗎?」
  
  柯登在開始思考時,一股惡寒升起。
  
  拼死思索其他的可能性,但沒有選擇的他逐漸被絕望籠罩。
  
  柯登雙手緊抓著低到不能再低的頭,像是恨不得把腦袋擠扁。特拉瑪和黛爾菲也不忍看見將軍的這副悲慘模樣。
  
  特拉瑪本以為柯登會在這時崩潰,但他反倒陷入了沉默,房內一片令人難以忍受的死寂,只有樓下士兵的慌亂腳步聲隱約傳來。
  
  「是誰……到底是誰?」面如死灰的柯登用僅存的怒氣問。
  
  「我們沒有釐清動機。但有個人應該非常清楚,你或許也有點頭緒了。」
  
  這時一名斥候隊員和她抓住的一個人現身在門口,她無情地把那人踹進房,雙手被反綁在背的人失衡跌跤,痛叫一聲。臉上帶著被痛毆的傷痕,平時優雅凜冽的姿態已不復見。
  
  「凱茵?妳這……」柯登訝異地問。
  
  「理所當然。」眼見凱茵沒有接話的意思,特拉瑪替她回應。「你們的共犯關係讓你能信任她,但她也藉此利用了你。能在酒中加進毒品的,除了幫你保管酒的凱茵之外,不會有其他人了。」
  
  「妳從一開始就在欺騙我?」柯登箭步上前,直接抓住凱茵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拎起對她大吼。這再次提醒特拉瑪和黛爾菲不該單獨前來與將軍對質的理由。
  
  「我沒有要殺她的意思!」凱茵聲嘶力竭地喊。
  
  「給我一個不該把妳撕爛的理由!我可以讓妳過得比死還慘!」
  
  「我只是想嘗試骨蛆對她的效果,沒想到她一喝下摻了點骨蛆的藥水──」
  
  「梅芙拉身體不好,妳竟然還對她下手!?」
  
  「如果骨蛆對她沒用的話,我就不會繼續了,我發誓!」
  
  「妳的發誓沒有意義!」暴怒的柯登掐得更用力了,凱茵本能地張大了嘴,卻無法呼吸。「很痛嗎?我的痛苦可遠不只如此!」
  
  特拉瑪回想起來,夫人服下的毒確實被驗出有毒藥的反應,但那時沒有往毒品的方面查驗。她懷疑是毒品加上了梅芙拉的藥,成了致命的毒藥。
  
  但特拉瑪沒有說出來,她得馬上釐清更重要的事。
  
  「快停下來!」黛爾菲尖叫著。
  
  「先放開她,雖然很不情願,但犯人是唯一一個知道內幕的人。為了夫人,將軍。」
  
  特拉瑪很怕盛怒中的柯登會把凱茵活活掐死。他出氣將凱茵用力往地上摔,差點就把她的脖子折斷。凱茵縮成一團,乾咳好幾聲。
  
  「這是浪費時間。」柯登甩過頭去,找不到地方發洩緊握拳頭。
  
  特拉瑪特意多等了一會兒才開口:「妳應該不介意說出實話了吧。為什麼要對他們下藥?」
  
  「順勢而為罷了。」凱茵用低沉的啞音回應。她被扯亂的毛髮不再秀麗,平時冷冽的態度轉為徹底的憎惡。「我只想把骨蛆當成吐真劑用,讓我能拿到實驗室的鑰匙,但當他發現了死去的夫人,對著白紙大吼大叫時,我也不理解發生了什麼,沒人能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吧。但知道將軍跟我是同一邊的,事情也就好辦了。」
  
  「那灰狼會變成妳的模樣看來不是巧合。底里斯給了妳多少好處?」
  
  「好處一定是有的,但是對現狀的不滿也可以是助力。」凱茵訕笑著說。
  
  「因為妳也被迫來到這裡?」
  
  「是因為我沒有繼續待在這國家的必要。嘴上說著榮譽和平等,私底下卻幹盡勾當,階級鬥爭比戰爭還慘烈,內憂外患都解決不了的國家,最會解決的是提出質疑的人,成天歌舞昇平。在這裡當官簡直是恥辱,我只錯在太晚發現這點。」
  
  「所以為了報復,連人格都可以捨棄。」
  
  「妳永遠都長不大,公主。我捨棄的是這個沒有希望的國家。守著金山的叫做貪婪,守著垃圾的只能叫做瘋子。」
  
  特拉瑪聽到凱茵的自白,和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想脫口而出的話,就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惡意。這是她從未對凱茵表現過的悲憤。
  
  「夫妻從來沒有虧待妳,竟然恩將仇報。妳真可悲。」
  
  「妳才是可悲,快樂活在眾人編織的謊言中。他們全瞞著妳,單是妳拿在手中把玩的方晶,就沾了多少人的血。」
  
  「妳想表達什麼?」
  
  「妳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想聽懂。在妳來到這裡之後,國內最優秀的斥候小隊正好被調派到這裡,你的父親正好成為礦工來到拉克赦斯山採礦,正好親手挖到方晶送給妳,正好通過了送進議會的提案在星峰堡成立實驗室。多美好的故事啊。妳配合著大家,活在自己的和平想像裡,在這裡繼續大放厥詞。分明是禁不起推敲的拙劣戲碼,妳卻能全盤接受,我不相信妳沒有懷疑過這之中的蹊蹺。」
  
  「妳可以繼續像欺騙將軍那樣挑撥離間,但妳再也騙不了人了。」
  
  「我的話要不要聽是妳的自由。就在妳來到星峰堡時,一群底里斯人礦工未經許可闖入了國界的廢棄礦場,他們就全被斥候小隊殺了,還帶走了他們採到的方晶,這就是『妳父親送給妳的』,妳最愛的二號。底里斯私自派人潛入礦場被清理是他們活該,但他們理虧不吭聲,也不會忘記這仇恨的。」
  
  「在妳把我的家人扯進來時,這對話就淪為謾罵了。我理解我的家人,他們永遠不會有理由欺騙我的。」
  
  「他們有,妳是天真的小孩,懦弱得只會逃避,需要別人保護妳。妳是不眠姬,神奇能力讓妳擁有更多時間學習,但妳不比別人成熟,我想不出有什麼比這還更浪費天分。卑鄙,太卑鄙了,仗著妳的身分為所欲為。如果不是神人公主,妳什麼也不是。」
  
  特拉瑪不敢想像,親人對她的好意會是從他人的痛苦建立而起嗎?她回想著父親和莉絲在跟她解釋理由時說了的話,還有凱茵對她的態度。
  
  她與凱茵交情不深,平時只是君臣間的表面來往。她覺得不該自作多情,把凱茵的惡行當成是背叛,她們本就沒有情感上的寄託。
  
  但特拉瑪想起凱茵對她的幫助,讓她難以想像這些都是掩飾,無法控制情緒。這仇恨到底持續了多久?來到星峰堡後整整一年?為何要等待這麼久才盜走方晶?
  
  她不想要知道了,她還是沒辦法撐到最後。如果不在這裡結束的話,可能會開始痛哭失聲。
  
  「這對話到此為止。柯登將軍、凱茵副官,你們犯下了叛國罪,罪證確鑿。為了你們好,請你們自首吧,考量你們的遭遇和曾對國家做出的貢獻,國王會網開一面,免你們死刑的。」
  
  「沒有必要了,公主。我想要在這裡待到最後。」將軍平靜地說。
  
  「難道你想死嗎?」
  
  「是的。妳想嗎?」
  
  特拉瑪從柯登那空洞的眼神中讀出了些訊息。
  
  
  
  
  
  村子離星峰堡僅有短短的數百公尺,平時就能相互遙望,兩邊的村民和士兵還能揮手打招呼。
  
  目的地肉眼可見,路途卻意外遙遠,堡壘被刻意建在山頂上,高聳得像能摘到天上的群星,故得其名。不過駐軍都清楚這裡能摘到的不是星星,而是在雨天時會淹過整座堡壘,讓室內濕得像游泳的雨雲。
  
  在面向森林和村子的一面,通往堡壘的路途蜿蜒險峻,本就狹窄的道路上還設置了無數路障掩體,供堡壘的守城弓兵使用,星峰堡也因其得到難攻不落的名聲。在防守上無懈可擊,也對平日的補給和聯絡帶來不小的困難。這就是正在撤回堡壘的眾人遇到的考驗。
  
  即使有熟知路線的莉絲帶路,經過激烈戰鬥的體力損耗、被風吹來的濃煙導致視線不佳和呼吸困難、加上得背負多名傷兵,法拉一行人的行進速度依舊被拖延不少。每個人都氣喘吁吁,在煙霧中咳嗽,雙眼乾燥紅腫,疲累的筋骨喀咖作響。
  
  這並不是在場經歷過戰爭的軍人們遇過最為惡劣的狀況,但無疑是一項折磨。而讓他們訝異的是帶著青云的法拉一直都以一定速度走在隊伍中,僅次於做為嚮導的莉絲和一同開路的沙塔斯。身為公主的她沒有喊苦,還一路上都鼓舞著眾人精神,堅持背著青云,不讓莉絲和斥候隊員們幫忙。
  
  「我也希望她們能過的像個普通女孩,但沒有人允許她們這麼做,包括她們自己。」認識三位公主的特拉瑪生母如此評價。這等毅力和表現超越了受過訓練的士兵,這或許再次證明了,她的體內流著先王的血。
  
  他們以所有人都能跟上的速度保持隊形,試著不停下腳步,跑不動就用快走,走不動就互相扶持,不論如何都要一步步往星峰堡前進。
  
  莉絲先一步趕往山頂,朝向星峰堡揮手,不久後前方就傳來了鐵鍊被拉動的清脆聲響,持續一小段時間後隨著一個巨大的碰撞聲停止。
  
  「那是吊橋放下的聲音。」沙塔斯對後方的法拉說,他們終於看到彼此在今天第一次露出的安心笑容。
  
  「等等……我有看錯嗎?」就在他們終於攀到與城門同高的地方時,莉絲偶然回頭,見到了不尋常的景象。
  
  「什麼?」沙塔斯慢了一拍才反問。
  
  「里克堡上的黑布……」
  
  「怎麼回事?為什麼停下來了?」後來居上的法拉問。
  
  「對,不見了!那個掛在里克堡上的布幕被拿掉了!」莉絲驚訝喊著,拿起晶杖用瞄準鏡望向山谷的另一頭遠處,她無法揭開的秘密竟然露出了真面目。
  
  在森林大火的煙霧間,她勉強能看到對面遠處的堡壘,上頭很礙眼的黑布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朝外指著的巨大圓柱物體,圓柱外圍固定著許多更大的環和交織成網的許多柱子,構造相當複雜,她認不出那是什麼。
  
  巨大管子正在轉動角度,緩慢指向眾人的所在地,法拉能看到管口中的黑點。
  
  莉絲想起來,先前特拉瑪請她試用晶杖時,她直接對著杖口往鐵管裡面看,把特拉瑪嚇得臉色發白,連忙阻止了她。特拉瑪叮嚀,除了敵人之外,千萬不可以把杖口對著任何人,包括自己。她理解當時做的事有多蠢。
  
  那圓柱看起來就像往杖口裡看的模樣。
  
  圓柱體中冒出星點般的細小光芒,外圍的數個環發出震動,分叉雷電在柱體和環之間瘋狂躍動,變得越來越密集,同時柱體中冒出的光已將圓柱內照得亮白,亮光還在持續增強。柱體被光掩蓋過去,肉眼清晰可見。
  
  這時沙塔斯的耳邊聽見某個細語,他對那聲音有莫名熟悉的不悅感,所以他認了出來。
  
  「你醒了?」沙塔斯往他背著的洛轉頭問。洛的聲音小得聽不到。「什麼?拜託說大聲點。」
  
  「趴下。」
  
  「啥──」
  
  亮光在一瞬間如爆炸般膨脹,強光照瞎所有往那裡看去的人,逼得眾人得用手臂掩住眼睛,但難以遮掩過於刺眼的光。
  
  在光的可及之處,所有事物都成為獵物,光貪婪地吞噬周遭,神秘的圓柱體、堡壘、山谷、森林、火焰、煙霧、身邊的同伴、視線、自身,全部都被奪走,世界化為一片沒有雜質,無瑕的純白。
  
  沒人來得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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