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偶發空間
我下了計程車,扛著梨籬爬上四樓。
在樓梯間,我隱約聽見渦播放的音樂,今天似乎是巴西爵士樂,無法從中測知她的心情,可能是開心吧?
但願她的好心情可以持續整個晚上。
那名考生沒有再出現貼上字條警告,兩人似乎已達成共識,考生決定忍氣吞聲,也許我該找時間讓渦去跟他道謝。
開門前,按照慣例敲了敲,讓屋內的人有時間收拾準備。
樂音被轉小,直到消失不可聞,但對方不可能幫我開門,我只有彎下早被壓彎的腰,在口袋中摸索出鑰匙。
門開了,我期待一個來自朋友的歡呼聲,至少也是友善的點頭,但卻等來冷峻目光,不只針對我,還有我背上的身體。
「她就是那個褐膚苗條,身高一米七,漆黑長短髮柔順可親,打呼聲像肉品切割機的女人嗎?」
「沒錯。等等,她有在打呼嗎?」
「因為外頭太冷了,你自己又沒錢開暖氣,只好把賣火柴的少女偷回來暖床嗎?」
「唉呀!」
一時語塞。
我搖搖頭,逕自往臥室走去,直到臥室內還感覺得到渦穿透牆壁的強烈目光。
把梨籬平放上床鋪,扯下她磨痕明顯的靴子到床下排好,安置枕頭。看著她燈光下的睡顏,臉龐有剛癒合的割傷,我想起很多問題,包含在扔滿紙屑房間裡名叫幽可的魔女,她所說自己和渦的關係,還有梨籬打算處置渦,但我卻把她帶到渦身旁這件事情。
問渦的話,大概能得到一些解答吧?
我為她蓋上被子後關燈,將門帶上,似乎聽到梨籬不安的呻吟。
屬於渦臥室的門關上了。
試著轉動門把卻發現上鎖後,我就認命回到客廳收拾各種零食垃圾,明明她足不出戶,這一包包薯片是怎麼出現的?也許答案就在她網路商店的購物紀錄。
想想最初遇上渦時,她就像提著長輩公事包的中學生,我以為是房東的姪女前來與我套交情,於是切了一盤蘋果和一杯紅茶,但她卻絞著衣角端坐,目光投向亮綠色的薯片包裝。
所以我打開薯片,從冰箱抱出剩下一半的家庭號可樂,黑棕色的氣泡糖漿滾入玻璃杯,她咬著脆片,瞪大的清澄眼睛在杯子後漸漸被淹過,而後二氧化碳與她同時發出雀躍的嘶嘶聲。
將家庭垃圾打包,放到了陽臺等待隔天晚上清理,回沙發坐下,在這張寶座上握著遙控器,突然有了國王的感覺,電視裡嘈雜的聲音才讓我有了返回現在的實感。
新聞播放的是關於餐廳的故事,講到一半時老闆突然拿起一瓶嬰兒油詳細說起成分,訪問的記者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她跟老闆走到餐廳外,途中拍攝到的客人紛紛回過頭目送兩人出去,都戴著最新的實境眼鏡。自稱是老闆兒子的少年步下雪佛蘭,西裝筆挺,手捧一個小盒,單膝下跪對著攝影師打開,裡面是一顆紅色種子,如心臟跳動的種子在視野中逐漸失焦。我才發現這不是新聞而是廣告,或者我的愛。
我閉起眼,倚靠軟墊,隨著海浪般的白噪音均勻吐息,聽到蚊子振翅聲,貝殼如八音匣轉開,足跡淌過淺灘,來到身旁。
「我是不會跟她當朋友的。」
收下一份禮物後遲來的推辭。
「妳討厭她哪部分?」
我闔著眼提問。
「你明明知道她想要我的命。」
「我也是剛剛才想到這件事情,別太怪罪我,今天經歷的事情讓我有點暈眩,不過我也沒想讓她和妳當朋友的。」
「那……你為甚麼把她扛回來?難道你是真的灌醉她,想要讓她暖床的?」
「這個猜想很有原創性,但妳有繼續推想,第二天當她醒來後,將發生在我身上的暴行嗎?」
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用誠摯的聲音致歉。
「對不起,我想錯了,那好可怕,一想到你被剁碎塞進真空罐頭裡分送給樓下那個考生加熱拌飯的畫面我就──。」
「妳比她可怕多了!還有這是妳所能想到提供給考生的最佳補品嗎?」
她嘆了口氣,她的模樣就是適合哀嘆的類型,不如說嘆息就是專為解釋她而設計出的動作。
「可能是因為我總習慣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就比如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經被他解除了我助手的職位,並且擅自與別人簽下了另一張契約。」
我睜開眼,直視螢幕,有點心虛,沒有流汗。
「不用擔心,我依然是名助手。」
「可不再是我的助手了,植先生,你不再屬於我了,對嗎?」
「我不過是做事餬口罷了。」
我捏了捏手心,有點濕滑。
「植先生,現在的你站在哪邊呢?」
「我現在坐著,在我租屋附贈的沙發上面。還是我應該站著說話比較有禮貌?」
「不,在這家裡,你說了算……即使你成了那個魔女的助手,我也不會對你不好的,畢竟我還是很感謝你的。」
她提到了另一名魔女。
「今天我好好想了,雖說理解的有些遲鈍,但幾天前的血印不可能是梨籬小姐製造的,那是只有初來乍到,身負使命的魔女才可能展示的通行證。」
我想到華特與我初次見面時,坦承在門上潑血是他的傑作,而到目前看來,那確實就是惡作劇一樣,對現實沒有起半點作用的空洞恐嚇。
「通行證?那種行為藝術叫做通行證?」
她點著頭,接下來的聲音像是被按下降低音量按鈕,越來越渺遠。
「很重要、很重要。是利用法術的權限,向此處的相關者們展示自己擁有何等資格程度的通行證明……要說是無害的雜耍也行……嗯嗯,是來到別人領土上的外地人,為了宣傳自己出現而誇耀的演出。換句話說,是海狗用長長鼻頭頂著彩球跳舞,這對別的海狗來說很難,不過假如是人披著海狗皮演出,那知情的人也會朝她扔出鞋子……要說為甚麼呢?因為世人都厭倦──她叫甚麼名字來著?」
「那個魔女叫幽可,梨籬說的。」
我打斷她的夢囈,她驚惶輕呼,重複魔女的名諱。
「幽可……幽可……」
「你認得她嗎?」
「好像有的,不,我聽過她,似乎跟廁所清潔婦放在一起提到的名字。幽可、幽可……」
雖然我不認為幽可的模樣跟廁所有任何關聯,但她努力思考的模樣,讓我還是拋出下個線索。
「她是個紙紮的女人,至少就我遇見她時是這樣子。」
「紙?白紙嗎?那麼……似乎是有那麼點印象,但不完整,幽可的感覺和日常用具很親近。」
「她告訴我,用紅黑色的墨水寫出訊息,說她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
「對,不過後來她又對我使用復古的紙刑,看來這些年妳們的交情出了大問題。」
「好可怕……那你為甚麼還活著呢?」
如果不是她面帶憂容,我大概會以為她對我沒斃命當場感到心灰意冷。
「我該死,可大概不是時候,她被一把炸膛的左輪給炸的灰飛煙滅,之後我就揹著手槍原主人回到家裡,放著熱情如火音樂的家。」
「左輪是她的配槍吧?聽起來似乎是被別的魔女強行抑制裡面的能量,卻被拉動撞針激發能量的方式毀壞槍體……為甚麼非得是你,不是,你為甚麼非得這麼做不可呢?明明知道自己也會跟著被炸成碎片還這麼做。難道是那個睡覺的女人給了你庇護?」
「誰知道呢?我當時被幽可的紙片包的像根聖誕樹主幹,根本注意不到梨籬在我背後的小動作,而且撞針也是她抓著我的手擊發的。」
「她是在你被紙片包覆前就要你開槍的?」
我同意。
「可惜當時我以為卡彈了,怎麼壓扳機都沒法發射。」
「那麼,你活著就是純屬巧合了……看來梨籬她,也是個不把你性命放在眼裡,相當壞心眼的魔女。」
我轉頭看渦,看到我的視線,她立刻低下頭雙眼不跟我相交。
「妳是說她要我開槍時,就是預想我跟幽可同歸於盡嗎?」
「但你已經被解除了和我的工作契約,以她現有的魔力,是不可能再與你簽訂完美重製身體的契約,另個魔女就更沒有理由那麼做,難道她是……要以你永久殘缺為代價,也不惜獲得暫時擊退幽可的機會?」
對於這疑問,她沒有接著自問自答,我則是無從回答。
她看著地面,我瞧著新聞,背脊滲出冷汗,談話節目的來賓拿出資料,照稿念出外來者過多,既無法安置崗位以提供經濟,更讓居民因隨時可能被削價取代而心生仇恨。我猜接下來 主持人會拿出一支進口香菸,笑咪咪遞給憤慨的來賓,並親手點上,在來賓愁眉梢展時,一旁的學者就會大談進口菸草在文化上的妙處。
看著電視上意料中的劇情發展,我緊繃的神經也就一分一秒的鬆懈下來。
哎,沒有電視的低語,我們生活會生出多少紛爭?
她問了我,究竟我是站在哪一邊?
首先想到的是睡在我房間的傢伙,就算黎籬真有傷害我的打算,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吧?畢竟不這麼做她就要落入另一個魔女手中。她倒數開槍時還躺在我的懷中,要是她早預料到槍械爆炸,那也必然知道會波及到自身,甚至要承受比我更嚴重的傷害。
另一個魔女抓她的動機呢?幽可說是渦的老朋友,因此決定擒住對渦有威脅的梨籬。至於渦會踏入幽可構造的陷阱裡,是出於幽可的助手華特的誘導。而華特從梨籬手中接過我作為夥伴,也就是出於幽可和梨籬敵對關係下的布局。
華特和梨籬早就已經進入過房間一次了,如果要設法抓住梨籬,第二次絕不會比第一次還要容易。
還是說,之所以要我在屋內時動手,是因為華特如果溜出門外反鎖的行動被我看見,必然會使我起疑而由外打開大門,梨籬反倒能趁此機會逃脫。
1. 無論如何,梨籬與幽可是對立面,這個前提必須要成立。
2. 華特一定程度上依舊服從於幽可。
高飛與華特決裂前,還借過我的懷表把玩一陣子。而從幽可的言語間,似乎她遲遲無法將紙片變成人形,就是出於懷錶的機關壓制,他是寄望梨籬能在對方還未成形前消滅她吧?
3. 順便把高飛放到了幽可對立面。
梨籬說打算要回收渦,然而她在過去也有監管照顧渦日常生活的責任,我的工作便是由此衍生。過去梨籬和渦是在同一陣線,如今則因責任產生了新的對立。
所以幽可對梨籬下手,是為了保護渦,保護渦是因為她是渦的舊識。
4. 幽可單方面提及與渦是盟友關係。
可是,梨籬在那密閉房間中曾經提到,她應該把回收渦的任務全權交付給幽可。仔細想想,渦在過去曾提及的「總有人會來找她」這事情,還有華特他們那天所做出要引渦出面的表演,不就說明了出現在此處的幽可,任務是來找尋渦,將她帶離此處,甚至可能要將她回收嗎?
更何況渦對幽可的名字沒什麼深刻印象,所以對於幽可與渦的關係,我只能打上了問號。
5. 梨籬與幽可,兩人共同任務是回收渦。
好的,倘若這個判斷成立,兩人必須對立第一前提不就瓦解了嗎?
夾在梨籬與渦之間的自己,也是如此模糊灰色的存在。
渦從我面前走過,來到我右邊的沙發上盤腿而坐,左手拿著一包撕開的薯片,朝我輕輕晃動,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渦從沒跟我分享過她的零食,這舉動令我暗暗吃驚。但無知與我形影不離,在以前就曾學到過一個原則,當自己沒有能力能繼續往真相邁進時,就是將理性獻給信仰的時刻。
所謂信仰,也就是發生在自己無法企及的對象身上,這麼說來,眼前的魔女是有幾分可信仰的成分。可是當我半跪著端上胸內蠕動的胎生希望時,所接收到的訊息,是一包炸得金黃的脆薯片。
我伸手拈起一片放入口中,鼻腔一陣辛辣,是奶油芥末口味。
窗臺突然有了動靜,窗戶發出被碰撞的聲音,我吞下薯片,和差點嗆出的唾液一起嚥下。
翠綠窗簾之後的落地窗不斷發出聲響,就像是有人誤把陽臺當作玄關而執意要敲穿大門。
「熟人嗎?」
她手按上沙發,上半身向房間的方向探去,打算根據我的回答判斷該不該躲回房間。
「我不認識會從四樓窗外造訪的朋友。」
「你不開窗看看嗎?說不定人家是騎著桶子來跟你要燃料過冬的可憐人。」
面對眼前的異常情況,渦還保有閒談的餘裕,這就讓我不好意思示弱了。
「我擔心是徹夜未眠的飛賊。」
「要稍微拜託我過去看看嗎?」
「那我就拜託妳別輕舉妄動了。」
敲門聲執拗地持續,對渦比了個手勢要她別動,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灰貓用後腳站立,前腳趴在玻璃上,每隔幾秒就拍打幾下窗子。
最開始,我見到的是一雙金色眼眸,暴露在室內光的一瞬間,原本放大的瞳孔在室內光照下縮成一線,即便如此,牠既不眨眼也不轉移視線,仰望我時有種貓科動物特有的倨傲。
蹲下觀察對方的外貌,是一隻灰底白斑的貓,兩側鬍鬚既硬且長,嘴角有些白毛,似乎上了年紀。
在牠看到我後減低敲窗頻率,牠知道我遲早會開窗,所以選擇耐心等待,只偶爾象徵性地提醒。
見到灰貓反應如此過於人性,我一時不敢打開玻璃窗。
「怎麼了?」
渦在沙發上提問。
「還不確定,但妳喜歡貓嗎?」
「奇怪的問題……世上會有討厭貓咪的魔女嗎?」
「那魔女能變成貓嗎?」
「是有聽說過,一些特別瘋狂的會這麼做,但她們最後都不會變回來。原因很有趣,竟然是比起人類,當貓咪實在是太過幸福,習慣之後就根本不想變回人……在那之後,大家便警惕彼此不能再變成貓咪。」
「這種警告不會讓人更想變成貓了嗎?」
「也許會的,不過反正都不會變回來,那就當作沒人這麼做就好,眼不見為淨囉。」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這隻怪貓進來吧。」
「怪貓?」
拉開落地窗,灰貓直到玻璃被完全拉到底才從容走來,對於四周應該陌生的地方,牠絲毫沒有表現出本能警戒,只撇過頭稍微瞄了渦一眼,雙方視線相交時,就如同兩頭野獸互相確認彼此意圖,藉由細微的表情與肢體動作,便能判對方的性別、過去、種族、家族病史、特殊性癖和敵友派系。
我往後退了一步。
渦煞白了臉,當然,她那張久未見光的臉龐本來就缺乏血色,因此我說的白,更多是為了點綴她微張著嘴,一動也不動的瓷偶模樣。
貓也不動,但並非僵直,粗硬灰毛下的肌肉仍在緩慢舒展,像是要準備全身投入去追逐獵物而提前暖身。
渦喉頭微微一動,似乎準備說出甚麼話,但首先她伸出手掌將前額瀏海向上撥開,露出一片白皙。
「我正見證您。」
對著這隻四肢著地的神奇生物,渦的聲音既小心又莊重說了我料想不到的話語,好像這古舊的公寓,真迎來位不同凡響的偉物。
灰貓的尾巴隨著陽臺微風微微揚起,擺動幾下,又看到了我。真是一隻好貓,尤其是那對眼眸,不知道是因為疾病或是光線的關係,眼珠中不時閃動金光,像是銀河裡無數生滅的恆星盡收其眼底。
沒等我也露出我的額頭,灰貓就已經移開視線,渦則放下瀏海 。
牠朝我的房間走去。
到了門前,牠熟練踮起後腳,前肢轉動門把,開門入內。
「呃,我該通知梨籬嗎?」
「不,那是梨籬的書封……被她弄丟之後,書封就自己回來找她……請你關上窗好不好?我討厭外面的……溫度。」
渦縮著脖子,雙臂環抱胸口,她剛剛通過了一場試煉全身盜汗,我還不識大體將冷凍庫艙門繼續開著。
「甚麼樣的書會用溫體貓包著防塵?」
在我關上窗戶時,她還抱著自己發抖。
「是她的日記本。可是魔女的屬性,就是傾向隱匿而非留存紀錄的,只有很少數的魔女會使用日記本,因此我也只是聽說……貓?你說貓咪?」
「一隻灰底白條的貓咪,或者像你說的貓咪造型的書套。」
「你有好好看牠的臉嗎?仔細想想看。」
「不就是貓的模樣嗎?臉是一隻貓咪會有的小臉,圓潤黃澄的眼眸裡有些白細絲線,鼻心有些濕潤,鼻樑以一隻貓來說倒是很挺。牠和你對視時,兩隻耳朵也沒有豎起來,多乖的一隻貓。」
「人類的耳朵都會長在甚麼地方呢?」
「當然是長在臉的兩側。」
「那麼牠的耳朵呢?」
她撥開鬢髮,露出半邊耳朵。
「不就是貓的耳朵嗎?那是長在臉的……整個頭部的……兩側?」
「回憶一下,一般貓咪的耳朵是長這樣的嗎?」
渦把雙手放到頭頂,朝著我的方向,手掌一開一合。
看著她的模樣,我回憶所見與語言所織,本該密合的黏接口出現了再明顯不過的錯位。
我可沒看到耳朵長在頭頂的生物走進房間,但卻為何在剛剛的一瞬間,毫不懷疑地相信那就是常識中的貓?
「那我剛剛看到的是甚麼東西?」
「我怎麼會知道你看到甚喵喵?」
「沒有必要學到這種地步。」
「咿?抱歉……」
她紅著臉將手放回膝蓋。
我把一隻會讓人誤以為是貓的東西放進屋裡,而那神奇生物就待在我的房間裡,這多少讓我感到不安。
不過再想想,同樣誤以為是普通賣火柴的少女,被我扛進屋後我也沒覺得有問題。就姑且相信渦說的,這東西是梨籬的書封,那也不過是長了四隻腳兩隻眼一對耳的書封,還能搞出甚麼壞事不成?
「植先生的運氣還挺好的,被那樣型態的他盯上,卻沒有被因此被他作成日記本的一頁。因為日記本的主人被你所救,他才對你另眼相待也說不定……」
「我就不問把人做成日記本的工藝程序了。」
「一般來說,日記本如果遺失太久,或者被外力銷毀的話,書封就會脫離日記本,找個方式被送回使用者身邊。一般來說,會是由郵差之類的人把書封寄過來,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書封會依靠自己歸返。我在想,到底外面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比如郵差周末不上班?」
「不是的,寄送的人不是郵差,是很像郵差,但穿著土色大衣,戴著電影裡出現帽子的人。我想想……特殊情況、特殊情況……那個幽可的魔女既然已經交上了通行證,這裡應該要是穩固的才對,所謂的通行證,就是在維持現狀下默認她任何行為的證明,可為甚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日記本這樣重要的東西居然會遺失,究竟遇上了甚麼事情?」
「等當事人醒來問問她如何?」
「不──要。」
堅定拒絕了。
但在電視節目第二度進入廣告後,渦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想像有其極限,還是開口詢問。
「植先生你剛剛說到,今天下午,那名魔女被你的自爆手槍炸碎了形體是吧?可以和我說說,在你進入她地盤的那段期間,有看見甚麼特別的東西嗎?」
「當然有,特別的很,在那座荒涼的宅邸,四處都灑滿了碎紙片,還一路延伸到建築外的巷子。」
「嗯,是她的媒介物,會把宅邸用自己的媒介物包圍,那就是像燕子築巢一樣,鐵了心打算將那裏打造成長久居住的陣地。這樣說來,你所說的幽可,應該是和我相似的類型……還有呢?」
「她的助手,酷愛爵士帽和枯葉風衣的奇怪男人,在我們到場前就一個人癱坐在庭院裡。」
「是來盯梢的?還是說平常這個時間他總會在這?無論如何,她的助手出現在她的地盤,應該不算是稀奇的事情吧?」
「稀奇的事情也有,這名助手身上有梨籬弄丟的配槍,並且交還給了梨籬。」
「咦?怎麼會?除了日記本,連賴以為生的配槍都弄丟了……但是,是新魔女幽可的助手撿到,難道說,她們兩人發生過爭執,才導致梨籬小姐的東西被奪去嗎?可是她們的目標,應該要是一樣的呀……」
「這點我不知道,然而幽可的另一個助手貌似不滿她沒把其中一名助手復活的舉動,決定不再聽從她的指令。」
「雖然不知道其中原因,可是我能理解,畢竟,重組一個人甚麼的,是很麻煩的事情。而且聽你說,她配置了不只一名助手,這也許是另一個她不願意重組對方的理由。」
「喔?我還以為那就跟叫醒睡著的人一樣。」
「嗯嗯,不過也用不著擔心,我幫植先生預留的魔力,再死個十次還不成問題。」
「感激不盡,但妳貌似知道我不再是妳的助手了?」
「啊……所以你真的是成為梨籬的助手了嗎?」
她恍然大悟。
「原來妳也不確定嘛!」
「我只是隱約感覺到,你和我之間,透過契約產生的聯繫突然薄弱了些。」
「光是梨籬口頭毀約妳就能感覺到嗎?還真是奇妙。不,不如說,到底那種契約是什麼樣的東西?」
「因為,我每天都會看一下電視,今天下午,播放電影的節目突然跑出一條跑馬燈,她告訴我說,你的契約即將到期……」
「妳平常會看電視?」
「啊……不是的,我說錯了,我收回……不是,我是說……我剛剛說甚麼了?」
「我也不記得。不過妳弄錯了一點,我是成為了幽可助手的助手,而不是當梨籬的狗。」
「我想當梨籬小姐的小狗,可能會比當新魔女的外包助手還好一些喔。可是既然你接受了,我也不會說甚麼的,你說了就算。」
「就個人來說,當那傢伙的狗我是最不願意的。最後一個奇怪的部分就是,我在一旁房間等待時,有一個身分不明,全身裹在織物中的奇怪東西。不過這東西連她的助手都沒認出來,多半不是很重要。」
「嗯……當我的助手,也很不情願嗎?」
「這份工作沒有我選擇的餘地。」
「如果你知道,你總是可以選擇,只是選擇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話,你會選擇當乖乖的小狗,還是做個破誓的賊呢?」
我默然以對。
她不再問話,貌似在排列整理線索。
然後毫無預兆的說了句話。
「我看見你了。」
渦面朝門口。
我立刻轉身,但除了一扇門甚麼也沒看到。
「你還打算在那待多久?」
渦繼續朝著甚麼也沒有的門說話。
回應這句話,門鎖發出喀拉喀拉幾聲,自動向旁退開。
門以被踹上一腳的氣勢轟然打開。
「我可還沒說可以下班,老兄你怎麼就不辭而別了?才問我甚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我還以為你幹勁滿滿,想不到竟也是為了面試而說的場面話呀!叨擾了,羌女士。」
披掛著招牌褐色風衣,闖入者脫下帽子,在手上拍了幾下,掛到門口的衣帽架上,反手將門關閉,上鎖。
我立刻注意到,華特的臉頰多了兩道交錯的傷疤,雖已開始結痂,但仍看得出外翻的血肉。
渦驚呼一聲。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她跳下沙發,奔向房間,開門、關門、鎖門一氣呵成。
「我是要你走開,才沒說要讓你進來!」
把這句話留給我和一點也不尷尬的華特。
「我是不是該等你開門再進來?」
華特想表現出歉意,以他來說確實是盡力了。
「禮儀不是一天造就的,下次記得就好。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華特對周遭環境打量一番,鼻翼掀動幾下。
「不錯不錯,真是溫馨的小地方,找到這間屋子花費你不少功夫吧?尤其是這超寬電視螢幕。」
「我當時挑選標準是至少要有面40吋螢幕,其他的倒沒怎麼注意。」
「電視螢幕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聞到的危險味道就是從那來的,用這招來保護你倒也不壞。」
華特駝著背,慢悠悠走到電視螢幕前,美人主播持續播報著新聞,可是眼神卻有些猶疑,似乎攝影棚內發生了甚麼突發情況。
「你要做甚麼?」
華特將拇指放到嘴邊,尖銳如野獸的犬齒將指腹劃開一道口子,流出的血液滴灑到螢幕上,在矩形方塊中的主播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試圖逃離現場,但攝影鏡頭構成了密室讓她無處可逃,深棕色的黏液從女人的套裝和肌膚滲出,發出如唱片被磨損的粗礪電子音效。不只是女人受不了,華特傷口湧出的血量像是牙齒劃破的是一根水管,嘩啦啦地流淌在電視上,華特臉上布滿汗珠,結痂的傷口也開始破裂,滲出組織液與粉紅血水。女人的影像化為濃淡不一的棕櫚樹幹,在華特血液的澆灌下,不斷向外掙扎著生長出嫩芽。
──住手──叫他──住手──親愛的──助手──先生──叫他──住手──求求你──
由機械模擬的女性聲音以割裂的語句求饒。
我走上前,抓住華特手臂,華特巋然不動,卻把手掌擋在我眼前。
「停手吧。」
我對他喊,他濕濡的臉卻滿是不在意。
「為甚麼?你同情裝在盒子裡的東西?」
「不,是我的電視,你會弄壞我的電視。」
「別眨眼,再看一次。」
華特緩緩收回手掌,電視裡的主播回到華特割開手指前鎮定自若的模樣播報新聞,螢幕上連一點血跡也沒殘留,女主播一如往常插播一則在遙遠的小國,發生一起天降紅雨的新聞。
華特的手指傷口還是像下雨一樣沒完沒了的滴血,但血滴到地上的瞬間,便迅速蒸發成氣。
「這是甚麼意思?」
我一屁股坐回沙發,有些委頓,經過剛才的意外,華特表現得比我這租客還要理解屋子的秘密。
「是羌的一種戲法,我就是擔心沒給老兄上職前訓練才過來的,以後你得在它們顯現真面目之前,辨別它,以免惹禍上身。」
他從風衣下的襯衫胸前口袋抽出一張手帕,包住血流不止的手指後,像變魔術一般快速掀起,手指的傷口瞬間癒合了。又拿出打火機和一根菸,手帕在手中被點燃,他叼起菸蒂,湊近逐漸旺盛的火光邊,升起了菸草燃燒的香氣。面部的傷痕在火的照耀下,閃著艷紅色彩。
「不要擔心,這個戲法不是用來對付你,相反的,是保護你不受到像我這樣的外人傷害。」
「怎麼個保護法?朝你播報假消息,對你的世界觀產生永久性傷害嗎?」
還沒有回答我,華特揮手阻止,有一剎那,我看到他痛苦的神情,還有因忍耐而顫抖的雙手。
「你晚餐吃了嗎?」
我拿起沙發上的薯片包朝他搖了搖,一聽就知道內容物所剩不多。
「那就走吧。這次讓我來請老兄一頓,就當作是老兄你入夥的歡迎會。」
「這個嘛,實際上我剛剛還跟那位躲起來的女士相談甚歡,如果我就這麼離開,她會傷心欲絕的。」
「會嗎?羌女士會介意嗎?」
他朝著渦的房間詢問。
「……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植先生已經不歸我管了。」
隔了幾秒,渦回答。
「請吧,我會在外頭等老兄,這次不會反鎖。」
他捏起燒成焦炭的手帕,扔進爵士帽裡,轉身出門,是打算給我時間準備吧?但我會需要準備甚麼東西?如果他要對我做甚麼,我準備甚麼都是枉然的。
或許我該準備的是一套推託藉口,可是我有種直覺,他並沒有要加害我的意思,即便在不久前他才毫無預警讓我直面那名紙紮的魔女。難道是因為他一口老兄一口老兄的,我才不知不覺對他降低了防備?又或者他剛剛表演的修理電視魔術,讓我開始對渦的信任有了動搖轉而有點傾向於他?
避免進房間打擾到梨籬的睡眠,我披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臨走前把洋芋片包裝倒過來,全部倒進掌中打算一口氣吞下。
一張折成小方塊的紙片跟著薯片碎屑掉入掌中。
「他不會傷害你的,助手先生。總而言之,這個沒禮貌的傢伙就是簽你做助手的人吧?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存在,現在你只要好好當他的助手,注意別死太多次就好。然後,羌女士晚餐想吃熱熱的東西。」
電視機裡的主播在我出門前叮囑我。
在一樓樓梯盡處,華特雙腳斜放在樓梯上趴臥著,滿臉血汙。
5.5 偶發空間
屏住氣息,華特貼著牆走出廳堂,關上大門時,他放下一袋包裹,從中掏出一把鐵釘,用地上的紙屑包裹住,分別插入門的中心與四個角。
再拿出包裹中拿出一顆看似洋蔥的植物的球莖,以及一張陳舊寫滿墨跡並蓋有印章的羊皮紙。當球莖與羊皮紙接觸時,便附著上去,並且快速腐化枯萎,與羊皮紙越黏越緊。
華特開始快速念誦。
倒轉青空
輕揚孤帆
石頭深處
狂妄香料
超載閉環
經久不息
倒轉夜空
妳的眼睛
球莖完全融在紙張,羊皮紙變成一張黏性十足的膠帶,華特便將其貼到門上,而後紙與門貼合處的黏液也開始擴散。
驟雨
為我落下
深愛她的孩子
深愛她的孩子
驟雨
為我落下
不久,門全然失去木材該有的質感,成為一面被塗滿厚厚灰黑膠狀物,毫無縫隙的牆,原本還能從門縫聽見廳堂內一男一女的聲音,現在全都噤聲。
做完這件事情,他便獨自離開宅邸。
華特騎上紅色速克達穿過城市,行經交通號誌時,他一向選擇加速,其轉彎超車的技術更是出神入化,彷彿在馴服一頭紅色烈馬的牛仔。迂迴繞過車陣,斜行進小巷,室內燈光透過鐵皮屋頂外斑駁柵欄,稀疏映射到柏油路面,毛色油亮的黑狗趴在鐵欄桿上注視他,從各個屋內傳來依稀人聲。兩名穿學生制服的少年拉扯著書包從暗處竄出,華特沒有煞車,加速從兩人面前疾行而過,學生跌坐在地,面色慘白。
騎上商店街,天色漸暗,麵包店外女員工將切分好的羅宋麵包扔到開孔的透明盒子裡,路過的人伸手抓一片再扔進嘴裡嚼。穿西裝的男人們蹲在騎樓下一塊抽菸交談。華特放慢速度,經過了和助手先生見過面的速食店,二樓窗邊坐滿了客人。繼續騎過公園廣場,沿著表演凹地建立的臺階上聚集著帶寵物的女人。經過一棟小屋,兩邊屋簷掛著大小幾乎能把人放入的鳥籠,其中一只空著,另一邊關著一隻半脫毛雉雞,啄食飼料時搧動翅膀。
速克達停在巷子內,華特進入巷口超商,他先跟櫃臺買了塑膠袋,將微波商品架上的韓式炸雞掃滿袋中,碗裝番茄鷹嘴豆湯與盒裝牛肉咖哩飯在右手疊成一柱,另一手是四種不同牌子的肉醬義大利麵、煎餃和麻婆豆腐燴飯。店內僅有的兩臺微波爐不間斷地被放入容器,射出的光如下沉暮色。
在上樓前,一隻黃狗在商店外朝裡望著,華特在自動門前向牠喊了聲,扔了根熱狗在牠面前。
客人在二樓座位區,將方桌接拚後組成能容納十人的長餐桌。兩側各自坐了兩人,而在長桌盡處的主位,坐著一名頭戴白瓷面具,碩大軀體以銀灰色布料覆蓋的男人。他放在桌面的手臂被金屬護臂包覆,幾乎有常人大腿兩倍的尺寸。
他們桌上放著生啤酒堆,全用三百三毫升容量的鋁罐裝成。左側的一人伸長手臂拿了一罐就開,他身邊夥伴趴在桌上沉睡。坐在對面的客人對啤酒不感興趣,而是拿出一盒火柴,劃亮,燒一陣子後便扔進菸灰缸裡。
華特逕自朝長桌走去,經過一旁的空位時,伸腿將椅子勾出,踢到與長桌主位面具人相對的盡處,他把食物甩上桌面,順勢坐上椅子。
長桌兩側的客人將視線轉向華特。
「介意我和你們併桌嗎?我晚餐太豐盛,別的桌子放不下。我也可以分給你們,不過之後要付錢就是。」
「識相的就滾遠點。」
華特不理睬客人的訴求,擅自撕開糖醋雞和肉醬義大利麵的封口,舉起塑膠叉子對著桌面劃了一個圈,然後刺進食物中。
三名客人感到疑惑,他們觀察著華特狂暴的進食方式,他的模樣、他的服裝。靠他最近的客人抄過一罐啤酒,用牙齒咬破鋁罐,仰頭將裂口流出的啤酒倒進嘴中。華特清光了麵食又撕開咖哩飯和熱湯,並將空了的食盒扔到腳邊被捏扁的空罐上。
「開門見山的說,我是魔女的助手,我來這是打算跟德維談樁生意。」
「哪個魔女?我們怎麼相信你說的?」
「嘿,小聲點,你們在公共場合吃飯都那麼粗魯的嗎?我的魔女叫幽可。」
「沒聽過,這名字啥也不是。」
「我確實是個無名小卒,但我的新同事就不一樣了,他是羌的助手。」
雖說是過時的情報,但客人們明顯有了反應,剛剛用兩根手指捏扁鋁罐的客人把鋁罐一拋到華特的坐椅旁。
「她很虛弱,我們沒必要怕她。」
「那你們的資訊是要更新了。」
「你的面孔很新,」捏扁鋁罐的客人瞪著華特,「我們決定與羌忽視彼此時,你連個人影都沒,別說的像是你比我們更了解這裡魔女的情況。」
坐在主位的面具人發出低沉的呻吟聲,離他最近的客人放下火柴盒,從桌上拿了一罐啤酒扳開,從面具嘴部裂縫倒進他口中。
「那胖傢伙全身散發出烏鴉與豺狼的氣味,帶他看過病了嗎?還是說已經訂好棺材了?他這樣子要塞進普通棺材可不容易。」
「無名小卒,我不接你這招,想我們跟你背後的女人宣戰不可能,合作更是沒門。」
「那這招如何?我們來一次原始的以物易物?」
客人們各自拿過一罐啤酒,別過頭喝下。只有在劃火柴客人一側,身形較為嬌小座位在邊角的客人詢問華特。
「你拿得出甚麼?」
華特放下湯匙。
「可親的女士怎麼稱呼?」
「少說廢話,真要叫就叫我斑點,談談你的商品都有甚麼?」
「好的斑點,我願意出一次使用梅菲戲法的權限,交換你們當中隨便三個的雇傭契約。」
「甚麼?我沒聽錯吧?」
「沒有,給你們賺到了。」
斑點嗤之以鼻,縮回她的靠背。對此,華特也沒再進一步說服,而是裝作沒事發生,把頭栽進番茄湯裡。
長桌上除了主位外的四名客人,穿著和街上行人並沒有太大區別,舉止也沒有特殊之處,如果除去主位坐著的龐大面具人,根本不會引起外人多看一眼。
焦躁地等待著,坐在華特正對面自稱斑點的客人不時將雙腿互換交疊著,她有張令人聯想到囓齒動物的稚嫩圓臉,配上那身高,確實可以用未成年法令解釋她距離酒精飲料那麼遠的原因。
華特的漠視已然激起她的不滿,炭黑亂髮下眼睛瞇成細細一線,臉頰鼓鼓的,毫不懷疑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跳到華特身上,用犬齒撕開他的咽喉氣管,讓他當場淹死於陸上。
咬破鋁罐的客人外貌並不粗獷,反倒有些藝術家的斯文氣質,蓄著看似隨意實則精心修剪的短髭,但細薄的肌肉卻飽藏著暴戾之氣。不時望向樓梯處,從身體晃動的角度判斷,他的神經與血管都已泡在酒精之中,冰冷的鋁罐反射白光,期待他能做出些特別的事情。
「朋友們,我想你們對我這樣的人已經知之甚熟,而我對你們卻只有片面的認識,所以可以的話,請恕我談談你們在我眼中有什麼樣的含意。」
客人們連哼都沒哼一聲。
「面前幾位可敬的朋友,或者說是幾位德維,是這座城市最骯髒的存在,比全市的小偷、強盜、奸商、惡棍、連環殺手與性變態加起來還糟糕的穢物。」
華特邊與咖哩搏鬥邊說著。
「或許會有人想問,怎麼會呢?從他們友善的面容,品味的衣著,還有良好的餐桌禮儀,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半點惡的徵兆。不過也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當一棟屋子藏著幾百隻老鼠時,你往往才能在廚房看到一隻。』惡也是由內而外的過程,先從靈魂染透了骨髓,接著摻進血液,滲入肌理,直到肉體腫脹到無以復加,才滴出那麼一兩滴可被當成罪行的漿液。」
「再換句話說吧,每個有魔女出沒的故事中,總有幾個邪惡的醜東西,天生就要威脅生靈,攪亂文明秩序的角色,或稱之為吸血鬼、狼人、惡魔、怨靈、女妖或旅人。沒看過的話,總在電視上看過有魔法少女的動畫吧?不管天生還後天畸形異變的怪人,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在戕害比較沒用的人類,然後在魔法少女出場後,在對方的戲法下灰飛煙滅,或者反過來,把送上門的對手解體,等待下一個相同戲碼再次上演。簡言之,是一團造成公害的虛無。」
客人身形一晃而起,朝華特一跛一拐快速奔去。華特踢開椅子,阻擋在他前進的路徑上。繼續咀嚼食物,但在桌子下傳來金屬握柄相碰類似乾杯的聲響。
「勛爵,別上他的當,坐回去。」
名叫斑點的女客人在這時勸解。
「妳要任由他繼續在這嘲笑我們,然後等他厭煩後自行走開?少開玩笑了!」
椅子猛然離開地面,朝著樓梯口飛了過去,斑點摀住耳朵,防止木椅撞牆後散架的巨響。
但椅子並沒有撞上牆壁,反倒被一隻較為柔軟墊子般的物品接住。
華特依然保持坐姿,一手甚至還沒放下塑膠湯匙,但另一手握著的蝴蝶刀刀身上沾染暗紅的流體。
「我可以將你的行為視同宣戰嗎?」
華特詢問客人。
客人按著他左胸接近心臟的位置,血從他的指間流出,同樣流出醉漢體內的,還有如晴雨表隨著酒精濃度升降變換的勇氣。
一直趴在桌面酣睡的客人總算醒來,臉頰還留有紅印子,但雙眼卻異常銳利,絲毫沒有剛睡醒的迷茫。
「這次算你過當防衛,現在立刻扔了你的玩具刀,否則──」
「多謝招待,」華特手腕一抖,收起刀身,「你們既不接受交易,也不想要開戰,甚至連指教都這麼吝嗇,恕我不奉陪先走一步了。」
華特把餐盒留著起身要走,卻被身後一名拿著椅子的客人擋住。
「幽可女士的助手,你好。」
那人身型枯槁,頭頂圍著一圈稀薄的毛髮,深陷眼眶中兩顆幾乎沒有眼白,像是死去動物特有的空洞眼珠,鼻子以下被濃密的紅褐鬍鬚覆蓋直到領口。
他手上還抓著一隻臃腫灰白的斷手,從尺寸來看,很明顯不屬於他。
他將椅子輕輕放下。
「陌生的朋友,我們之前見過面嗎?」
「我見過你的同事,這些人是我的同事,為你介紹,」鬍鬚男微微點頭,目光呆滯盯著長桌,似乎在他的胸腔有個自顧自發聲的錄音機。
「哥尼亞的札哈,勛爵曼佛雷德,殘肢者天寶,斑點──」
「別說,這傢伙不配知道。」
斑點拍著桌子打斷。
「最後是鼠賢者烏爾希,你是哪位?」
「華特,幽可的助手。」
「華特先生,幸會了。」
「總算來個能談的人,但我已經知道你們的看法,等到你們回心轉意再來找我吧。」
「是我的同事魯莽了,我讓另外兩位護送你回去。」
說著他對剛醒來的客人與斑點勾了勾手指,兩人立刻站起,看來儘管他說是同事,實則是他們中的領袖人物。
華特摸了摸下巴,回絕他的提議。
「不勞費心。」
「帶上他們,外面的規則逐漸紊亂,鼠賢者已經付出過代價。」
「他怎麼了?」
「有人讓鼠賢者攝入過量魔力,我問過其他派系的聯絡人,沒人知道是誰做的,」他移動看著呻吟的男人,「有個隱匿者想攪局。」
「聽起來是他咎由自取。」
「沒人能要求食腐動物不可撲向新鮮屍體,他是德維,再努力克制也無法斷絕對魔力的索求。」
「我可不是。」
「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查清這點。」
「有意思,你認為你的人會落到這步田地是魔女的問題,那正好,我也懷疑我的伙伴之所以慘死也是德維的問題。」
紅鬍鬚抬起頭望向燈柱,熾白燈管上盤旋著一隻細小飛蛾。
「一個強壯的助手,他額上的致命傷是我開的。」
「我知道,刀長三十四,柄長十四,寬度六點四,淨重三百三,真是一把靈巧稱手的好刀,能輕易卸下兩條的胳膊。」
「那人很能忍,我記得當我切斷他右手時,他安靜的像棵松樹,直到我鋸斷他的左手,他才朝我跪了下來。」
華特看著紅鬍鬚,手插在口袋,握著金屬柄。
「他把雙手交給我,作為代價,他要我們能依照約定,在約定的三分鐘內對付前來威脅魔女的敵人。但我告訴他一隻手臂只能換來一個幫手,這是對他交換條件時情報與實際不符的折衷交易。」
「你想說米奇的死是他自找的?」
「我們這群人在德維之中,與魔女打交道一向以誠信著稱。他用斷肢流出的血畫下能稍微限制魔女能力的設置,以你們的說法應該叫做莎莉的伎倆。我看了一下,原理是將對方超出人類本領的部分,用暗示稍作矯正的溫和手法。血液似乎是你們特別擅長的媒介,他流下的血有沒有被浪費,華特先生你應該比我清楚。」
華特表面不動聲色。
「勛爵,你沒辦法現在把血止住的話,就離開這裡!」
斑點像意識到了甚麼,對著勛爵低吼。
「甚麼?我為甚麼要走?我可還沒還給他──」
「曼佛雷德,夠了。」
紅鬍鬚語氣冰冷的可以立刻止住勛爵的傷口滲血。
勛爵鐵青著臉站在原地,剛睡醒被稱作天寶的客人彎腰,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根手杖扔給勛爵,讓他拄著手杖走進廁所將自己關起來。
「我相信華特先生現在也不想再看到曼佛雷德,還繼續談嗎?」
「不了,多謝諒解,我已經理解他要傳達的訊息。他被幽可女士擺了一道,卻依然決心袒護她到底,這是他的問題。」
「他有原則,我尊重他的原則,因此答應之後他用兩隻手許諾的交易。」
「你是出於敬意才接受他的請求?」
「米奇先生在死前,用自己的雙臂換取了我們的友誼。」
兩人的談話到此結束。
紅鬍鬚再次推薦兩人護送華特離開,但華特揮手拒絕,並先一步走下樓梯。
華特出了商店,門口的黃狗眼巴巴地望著他伸出舌頭。走了一段路後,斑點才從後頭匆匆追來,華特保持沉默,任由她跟在身後。
兩人穿過巷子,經過紅色速克達但沒有停留,而是繼續走。華特沒有透露自己要上哪去,只是將手插在口袋,裝模作樣地走,不時注意更後面的另一雙腳有沒有停下的意思。
華特枯葉色的身影不時在陰暗處隱沒,又在下一個瞬間出現,路燈在他肩頭上閃著微弱黃光,毛色斑雜的貓在光裡跑跑停停,看著兩人人經過,朝無目的下個街口離去。
直到經過關著公雞的鐵籠旁。
「你到底要上哪去?」
名為斑點的可親女孩責問。
路燈下,一枚微小如骰子的東西飛過華特頭頂,它掉在斑點腳下,斑點彎下腰撿起,皺著眉頭觀察。
「塑膠硬幣?」
「是代幣,既然你們只願意提供我一個人,那我也只能給你們戲法三分之一的使用權。」
「我是來護送你的,根本談不上交換,拿回你的小東西!我跟餐桌旁的他們不一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向魔女爪牙低頭!」
「那為甚麼追出來的是妳,另一個也被點名的朋友呢?」
斑點想了一下,將代幣塞進胸前窄小的襯衫口袋裡,小小的身影在空蕩蕩巷道中央,兩旁每一盞燈似乎都是為等待她的回答而點亮的。
「我樂意。」
她用藍緞帶繫起馬尾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