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讀國小三年級的時候,那個人出現在我的眼前,比起同年齡的人,他要矮小很多,暴牙、凸出的大眼睛加上有些遲緩的步伐,需要家人攙扶和陪同才能夠上下學,他從一輛老舊的汽車走下來,那讓我覺得稀奇,明明同樣也是小學生,可是像他那樣的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待遇?
「媽媽,為什麼那個人看起來怪怪的?」
「不要亂指!很沒禮貌的。」
「他的嘴巴和眼睛都好好笑喔!」
「他是不是什麼玻璃娃娃???」
「就是那種身材會一直很矮小的喔?」
旁人一陣訕笑,不少人用嫌惡的目光盯著,那位小男孩低著頭,似乎在注意地面的障礙物,畢竟要是被絆倒,肯定會很難受。他的步伐緩慢、一跛一跛的,像個老人一樣蹣跚。他迴避正常人走的道路,選擇側門的小路走進校園裡面,可能深怕妨礙到其他人行走,或他不想繼續被那樣用奇怪的目光盯著。
我光是想就覺得很難受,被外人用異樣眼光看待,還要忍受他人的指指點點,
「再見!」我對爸爸說。
「再見,在學校要和同學好好相處。」
父親要求我在學校要做個正直有禮的人,尊重長輩、幫助平輩、不能有差別待遇,男女一視同仁,就算是要好的朋友,也不能偏袒,更不能因為仇視某個人,而採取不好的行為。
後來我發現,這個人跟我同班。他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相當顯眼。明明如此,卻沒有任何人搭理他。他的木頭座椅被拿走,以低矮的輪椅取代。大家都聊得很開心,有的人在前後走廊奔跑、丟球玩耍,有的女生三五成群,站在教室各處聊天,也有的靜靜的在座位上翻課本。
我發現他以一種期盼的眼神盯著窗外、走廊上的同學們,他們活力奔放的跑跳,我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心裡想著是否該去主動邀請他玩耍??墒且幌氲剿眢w那個樣子,根本不可能跟我們一樣,便打消了念頭,不禁暗自為他感到惋惜,這是個最愛跑跳的年紀,而他卻只能受困在輪椅上。
這是一道有形的枷鎖,連帶影響到別人對他的觀瞻,不管怎樣,他其貌不揚,已經到了醜陋的地步,比起那些外表不好看的人,他的劣勢是顯而易見的。
「各位小朋友!這位同學叫做陳勝彥,他比你們大四歲,可是他的學習能力沒有一般人那麼好,希望大家能多多包容、幫助和接納他!勝彥天生肌肉萎縮,患有小兒麻痺……」
我後來發現,老師的說法是多此一舉,只是更加凸顯出勝彥有多麼與眾不同,還是以特別強調的方式,不消多說,只要有長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大家並沒有因為老師這麼說而善待勝彥,大部分的人對他投以好奇或怪異的目光,遠離他,說悄悄話,暗自嘲笑和咒罵。
少數幾位女同學伸出援手,但僅止於偶爾,大部分時候,勝彥都得獨自一人努力處理生活中大部分的大小事。從老師說完那番話以後,我就開始暗中關注這位小矮人的生活。有些同學會不滿老師特別關照勝彥,就因為他是什麼殘障,他們覺得這樣並不公平。
結果勝彥與班上的同學漸行漸遠,他似乎也沒有打算要特別跟周遭的人打好關係,就我的角度來看,與其說這是自我放棄,不如說他可能已經經歷過好幾次這樣的事情,在百般無奈下被迫選擇這樣的道路。不難想像,他推著自己的輪椅去跟同學搭話,主動要求對方讓他加入遊戲,會有甚麼下場。
有一次體育課分組,我看見他拿著排球對著牆壁獨自打著,一個人落寞的背影在校園的角落。球沒接好,往遠處滾去。我對跟我一組的女生說:「我想陪他打球,你要來嗎?」這位女同學算是好人,點頭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幫勝彥撿球,將球還給他。
「我們來傳接球吧?!刮艺f。
「一個人玩很無聊吧?」女同學說,似乎有些不情願。
他的眼睛睜的好大,簡直要脫窗了。這有點怪嚇人的,他的眼眶泛紅,淚水在打轉。他立刻猛的大力點頭說:「好,來吧?!?/div>
大多時候,勝彥都能接到球,我們不會刻意打太高或太遠,不過勝彥還是不能每球都接好。後來女同學跑去找其他女生分組玩了,因為練習結束後,排球場就提供給大家自由分組對抗,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男生喜歡彼此對抗,女生則是在一旁看著,或在另一個球場同樣組隊對抗。
勝彥仍舊以那種期盼的眼光看著他們。自早上到學校後,一切他都得自力更生,雖然其他小朋友也是一樣,他甚至能得到老師比較多關注和照顧,可是他的行動不方便加上思辯能力沒那麼好是鐵錚錚的事實。坦白說,我覺得老師多花點心思在他身上,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或許,他不那麼想。他試圖跟一般人一樣,忘記自身的殘缺,一切都想自行完成,我就是有那種感覺,勝彥不是那麼喜歡仰賴他人的幫助,我就欣賞他這點!一個人的身體可能有些缺憾,可是他的心智健全,心態良好,這是很重要的,因為身體可能無法恢復或改變的,但是心態可以。
等到他累了以後,我就坐在旁邊的樓梯上休息,遠眺排球場的同學比賽,之前我都是他們的一份子。而現在我成了一名旁觀者,那是相當不同的感覺,身在其中時感到壓力和享受,在旁的時候同樣也熱血沸騰,卻沒那種參與感。
「你會厭惡自己嗎?」我說。
「會的,從很小的時候就是?!?/div>
我很驚訝他居然這麼坦白的說出來,我只是想以一種試探的態度跟他輕鬆聊聊,不過這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我討厭身邊的人,厭惡自己的生活,嫌棄自己的長相,時時刻刻暗自咒罵這個世界,想要對上帝提出無聲的抗議。這不公平!」
他的話很艱澀難懂,不好理解。因為他大我幾歲,思考方式和成長環境都跟我有差,這裡的成長環境不是說他跟我在不一樣的環境,而是心態和面對的人事物和待遇。
「真的,你不該有這樣的待遇?!刮艺f?!高@不公平,如果你跟我們一樣正常,就可以加入他們。」
「哈哈,這個世界上或許根本不存在公平這回事。不過,最近我想通了?!?/div>
「想通?」
「倒不是像什麼上帝為了關上一扇門,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之類的。就是……可能是心態上的轉換和調適吧。我還保有自己,還是能過上正常的生活,雖然是不可能跟一般人一樣,但我還能繼續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div>
此時的他,眼神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勝彥相當喜歡畫畫,在美術課的時候,他都專注埋首於畫畫,我和其他同學都隨便畫畫,幾乎都在聊天或做其他勞作什麼的,我對畫畫沒有太大的興趣。
但勝彥希望能畫出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滿意和喜歡的畫作,他曾經代表學校出去參加比賽,拿到了第二名的成績。只是這樣的榮耀,並沒有讓同學對他另眼相看,大多數人都不重視這方面。
我覺得這是值得我效仿的精神,尤其是一幅叫做「我的天空」為名的畫作,那是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男孩,抬頭仰望天空,火辣辣的陽光無情的撒在大地上,他只能拖著羸弱的身軀,舉起顫顫巍巍的手遮掩陽光,才能夠直視天空。
「想做的事情嗎?」我說。
「你也可以試著找看看,那很開心的!當你投入在其中,會忘了一切,暫時拋開塵世的俗事。忘記自己是什麼樣,忘記身處的境地,忘記時間的流逝?!?/div>
「聽起來有點可怕?!?/div>
「不會!這讓人很開心,我很享受的。這是少數我能持續不懈做下去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有熱情和動力吧。」
很罕見的,我看見了勝彥的笑容。在艱苦中成長和向前,這大概是最好的形容詞。
與勝彥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年,升上五年級後,他轉校了。
在那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到勝彥。
直到高中畢業,我去朋友母校的國小。在那裡,我再次碰到勝彥。
我站在走廊上,從窗外窺視教室內的情況。
低矮的桌子、椅子以及小朋友們,一切都顯得如此矮小。
他還是那副老樣子,沒有太大的變化,彷彿成長的機制在他身上消失了一樣。
上課專心抄筆記,傾聽老師的講解。他永遠是最專注有神的那個。
我看著他跟其他國小三、四年級的小朋友一起上課,一樣樂在其中。
本來想要上前跟他打招呼,可是這或許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破壞勝彥寧靜的日子。
「怎麼了?」朋友問。
「沒事,我們走吧?!刮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