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恐怖份子
夜晚,數名裝扮火辣的女子笑嘻嘻的從夜店裡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滿足的笑容。
「今晚玩得很開心。我走這邊,明天見囉!」
「掰掰!路上小心喔。」
一名身著露肚熱褲裝的短髮貌美女子與同伴們揮手道別後,臉頰潮紅的獨自走在兩側開設百貨公司和高檔餐廳的大道上。櫥窗內的模特兒身穿光鮮亮麗的名牌衣裙,也許在白天能打動貴婦的購物慾望,不過在無光的夜晚看起來格外嚇人。
這條行人徒步大道白天時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但到了夜晚卻杳無人煙。女子在微弱路燈的照射下低頭滑手機,呵呵笑聲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迴盪,黑色影子拉得老長。
她抬起頭,暫停滑手機,確認左右兩邊無車後過馬路,來到下一個徒步區。女子路走到一半便收起手機,少了能夠移轉注意力的東西時,這才意識到此塊冷清空曠的地區竟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她隨即感到一股寒意,不安的用手輕撫香肩,連忙馬不停蹄的加快腳步。
女子刻意走在路燈照亮的區域,避開恐懼之潮,試著安慰自己,並在內心祈禱:「拜託不要有人……拜託不要有人……」
不巧的是,正前方對街轉角出現一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男子。這名男子停下腳步,一邊的肩膀靠著牆壁,行跡可疑的左右掃視,貌似在確認有沒有別人。他盯著女子好一陣子,盯到女子的心裡發寒,最後起步接近她的位置。
女子的心頭一驚,同時因為男子的行動而倒退一步。她慌慌張張地伸入口袋緊抓防狼噴霧劑,提心吊膽地抓住皮包,慌忙加緊腳步。豈料男子也心懷不軌的隨她的腳步加速,離她越來越近。
眼見情況不對,女子打算走回頭路到大街上尋求幫助。她轉過身,卻看到另一名男子跟在她的後面,更可怕的是彼此的距離竟然不到十步!原來後面這名男子已經跟著女子好一陣子,只是她都沒發現。第二名出現的男子居心不良地看著她,像是準備吃大餐般舔了舔嘴角,意圖十分明顯。
兩名男子步步緊逼,女子心驚膽顫地叫了一聲,企圖衝出他們的包圍,但礙於腳穿高跟鞋不良於行,無法如願。女子驚恐地退後,撞到展示窗,手肘痛到發紅。她緊張地拿出防狼噴霧劑,右手抖個不停,做困獸之鬥。
女子哭花了臉,說:「別……別過來!」她用空著的手穩定抓著防狼噴霧劑的手,卻同樣也在發抖。「有誰……誰快來救救我!拜託誰快點來!」
「我好害怕喔……誰快來救救我!」戴口罩的男子刻意拉高音調,讓聲音聽起來跟女生一樣尖,他嘲笑著並模仿女子的動作,雙手交抓自己的手臂。「我嚇都快嚇死了!」
另一人說:「這裡沒人聽的到妳的呼救聲,別白費力氣了。妳最好配合點,不然等一下會很痛喔。」
兩人各從一側靠近。女子正要朝最靠近她的人噴下防狼噴霧劑時,另外一人藉機巴掉──戴口罩的男子順勢抓住女生的手,繞到她後面摀住她的嘴,另一人則蹲下來抓住她的腳,兩人一前一後抬起嚇到花容失色的女子。女子懸在半空不停掙脫反抗,但仍無法贏過兩名力氣大的男人。
「太簡單了吧!」戴口罩的男子像獵人抓到兔子般,心情愉悅。
兩人轉入暗巷,粗魯地丟下女子。戴口罩的男子對另一人說:「這次輪到我先,你去把風。」
另一人露出不悅的表情。「呿!難得這次抓到這麼漂亮的,而且還是個小模,你都把好處佔光了。完事後記得擦乾淨,我可不想沾到你噁心的體液。」他說完後便走出巷子。
女子跌坐在地,白皙的腳破皮流血,頭髮也一團亂。「拜託你們放過我……拜託你們放過我!」她嚎啕大哭,頻頻往後退,不斷求饒。
「難道妳爸媽沒教妳,晚上要早點回家嗎?」戴口罩的男子解開繫在腰間的皮帶,露出賊笑。「夜路走多了,可是會碰到大野狼喔。」
正當準備伸出狼爪時,巷子外忽然傳出一陣不小的騷動,好似同伴刻意中斷他的佳餚般,轉移口罩男的注意力。他不爽地轉過頭,說:「欸!你要好好把風啊。在搞什麼?」
鴉雀無聲。
不見同伴應聲,口罩男覺得奇怪。他機警地掏出口袋裡的折疊刀,慢慢朝巷子外走去。
「別鬧了,快點回應我啊!搞什──」
這時,一名陌生男子突然出現在巷子口,手裡拖著一個身軀。口罩男一眼認出那是他的同伴!這名驟然現身的男子輕輕鬆鬆的只用一手就抓住大男人的衣領,然後毫不留情的往地上丟,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臭小子!你是誰?」口罩男見對方輕易撂倒同伴,慌忙舉起刀子警戒。
陌生男子頭套黑色貝雷帽,眼戴碩大的黑色飛行員墨鏡,並用骷髏面罩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男子的裝扮讓人不寒而慄,口罩男不安的重複抓握摺疊刀,汗水涔涔。
男子一句話也沒有說,氣勢凜然地走進巷子,步步逼近口罩男,泰然自若的樣子完全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口罩男皺緊眉頭,嘖了一聲,像是縮頭烏龜般不斷退後。當他快退到底時,心有不甘地咒罵一聲,自認只能反擊。他放手一搏,提起勇氣舉刀往前衝,大喊:「給我滾開,少來礙事!」
男子側過身,毫不費力地往右閃過攻擊,並迅疾用左手勾住口罩男持刀的右手,封鎖對方的行動;接著擊出右拳,往口罩男的臉上招呼,讓他痛到往後仰。男子不讓對方有喘息的機會,緊接著用右手輕輕地碰後腦勺──猛然往下壓的同時提起膝蓋,施予一記足以造成嚴重腦震盪的強力膝擊。
口罩脫落,鼻血噴出,昏過去的狼男無法控制的往後倒。男子抓住他飛在半空中的手,俐落地勾住腋下,使出一記過肩摔。狼男軟趴趴的身體飛起來,最後狠狠摔到地上。
失去意識的兩名惡霸短時間內不會再站起來了。
驚魂未定的女子用手摀住嘴,不住地流下淚來,彷彿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聽到她的呼救,然後像英雄救美般即時伸出援手。她懷著感激的心,說:「謝……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女子語帶顫抖,不過仍竭力冷靜下來答謝救命恩人。
男子轉頭看了一眼女子後,一聲也不吭地離開巷子。
「欸!你等一下。」女子匆匆站起來,一拐一拐扶牆前進。「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等等──」
女子走出巷子,在黑夜中四下張望,卻早已不見對方人影。
趙正清從警四十二年,將畢生奉獻給國家。他熱愛這份工作,也認真看待每一件事情,更照顧所有屬下與同僚;妻子笑稱這個職業是他的第二個老婆。而從警多年為他帶來兩個好處:觀察力與規律性。
此時,前方的路口約莫剩十秒就要轉成紅燈,平常在這個時間他都會照速限行駛,然後在剩五秒時開過路口。可是他在今天刻意降低車速──速度慢到會讓後車想按喇叭──瞥了一眼後照鏡,貌似在等待時機。就在綠燈轉黃燈之際,他催下油門,急速通過路口,讓跟在後方的黑色轎車不得不急剎,使的駕駛與乘客的身子猛然前傾。
趙正清退下第一線後轉為訓練維安特勤隊,數十年來天天按表操課,上下班的時間十分固定,路線也沒有變化;所以他深知每個路口、每條街道的運作。像是路口的餐車會在早上七點十二分時賣早餐給一名快遲到的學生、街角的榕樹下會有一名打太極拳的老人、公園旁的人行道則有女子邊聽音樂邊慢跑。
但是,大概從三天前開始,他注意到有輛黑色轎車會一路從家裡跟蹤他到警政署。
兩名戴墨鏡的男子跟在趙正清後方,車速隨他的速度變化,意圖明顯。趙正清總覺得在哪裡看過穿著黑色衣服的駕駛,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這份工作有其風險,有人跟蹤或寄黑函給他也不是沒遇過。只是這一次,直覺告訴趙正清這兩人將實質對他造成不利。
他加快速度,前往警政署,並且頻頻轉頭查看──很好,他甩開了。等一下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查車牌,他已經記下來了。
趙正清轉動方向盤,進入警政署,這讓他冷靜了不少。雖然他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不至於會為了這點事而心跳加速,但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停車場停妥,搭電梯上三樓;電梯在這個時間來到一樓時會一如往常地停住,開門迎接兩名警員──
就在這個時候,趙正清從開啟的電梯門竟然看到了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東西: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警政署的白柵門前。
趙正清出手阻止即將關上的門,一個箭步往外衝。這個不尋常的行為驚動了電梯裡的兩名員警,他們也跟著上前一探究竟。趙正清一下子便來到外頭,納悶為什麼剛剛還在,如今卻消失了的影子──原來是天空開始聚集幾朵烏雲,看起來要下雨了。
他飛奔到黑色轎車前,一名維安特勤也在那裡,疑惑地觀察這輛車。趙正清繞到車子後方,看到車牌時愣住了──這輛就是最近一路跟蹤他到警政署的黑色轎車。
趙正清著急地轉動頭部,貌似在尋找什麼。維安特勤看到他的樣子也察覺到了不對勁,準備伸手去拿手機通報隊長。
「也許那兩個人還沒走遠,也許他們還在附近──」
趙正清在對街看到了那兩名戴墨鏡的男子。其中一人穿著黑色上衣,手上拿著遙控器,臉上帶有居心不良的笑容。
他呆住了,因為他終於想起這個人的身份。
趙正清轉過身,兩隻手各拉住一名員警的胳膊,想要帶離他們──
刺眼的強光襲來,眼角餘光瞥到員警恐懼的容貌。致命的火焰襲捲而上,瞬間包覆住趙正清──
黑暗壟罩大地。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撕開蒼穹。電閃雷鳴,路上行人無不懾服,紛紛進屋躲避。
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急雨似箭,鐵皮屋發出一連串啪答啪答的聲響,湍急的細流迅速衝入下水道。
通常在警政署全副武裝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這並不代表在警政署這樣穿很奇怪,而是每當有任務時,維安特勤當然是在警政署的換裝室穿好裝備,然後快馬加鞭地驅車趕往目的地。也就是說,維安特勤隊是在警政署以外的地方打擊犯罪。畢竟警政署可是警察的大本營,腦筋壞了的人才會來叫囂;更何況這裡也沒有值錢的東西能搶。
廖子郎身著維安特勤隊的戰鬥勁裝,勉強套上帆布雨衣。此刻,他看著警政署支離破碎的移動式柵門,以及一輛燒得面目全非的轎車。無人能耐的高溫炸毀車上所有玻璃,後車廂像波浪般扭曲變形,椅墊完全熔化,只剩骨架;看起來像是用一臺無情機器抽離活生生的人的血肉般,只留下骨頭。
高掛在前廊的跑馬燈因為衝擊波的緣故脫離原本位置,整部屏幕直落地面,神奇的只靠一條細細的電線拉住,搖搖欲墜,樣子很像有人伸出一條手臂抓住想要跳下懸崖尋死的人──只不過腳底離地面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顯示螢幕停留在「維護正義」這個畫面,但字體卻殘破不堪,看起來格外諷刺。
爆炸炸斷了前廊的其中一根梁柱,參差不齊的鋸齒狀斷面看起來像斷掉的粉筆截面般。牆壁留下烏黑燒焦的痕跡,惡火也將綠意盎然的樹木燒成灰燼,獨留一根黑灰色的碩大樹幹挺立在風雨交加的惡劣天氣中。地面上死靜地躺著一個巨大的立體「警」字,這是排在前廊上方:「內政部警政署」其中之一的金字招牌,其他則消失的無影無蹤。
廖子郎嗅到了一股混雜在雨水裡的血腥味,味道像是一塊放在餐桌上三天三夜的壞掉豬排,也許再加點傳統市場的魚腥味就能更貼切的形容現在的氣味。他第一次聞到這股屍臭味是在一處淹水的地下室。當時維安特勤隊正在尋找一名因為綁架案致失蹤多日的女童,他們不得不調派抽水機把水抽乾。屍體因為連日泡水的關係腫的跟豬頭一樣,只要輕輕一擠,體內的水就會從身體所有的洞噴出來。
雖然沒有必要,因為作案的人已經達成目的了,而且現在時間是爆炸過後半個小時,沒有再針對警政署的二次攻擊,不過廖子郎還是下令所有能調派的維安特勤警戒周邊,並提升維安部署至最高戒備。警犬在各個地方東嗅西聞,黑色鼻子不停抖動,廖子郎心想牠們絕對找不到可疑的東西,因為雨水會沖刷掉大部分的氣味及證據。作案人要不是幸運,不然就是心思縝密。
根據監視器提供的畫面,七點四十七分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在白色的移動式柵門前。兩名戴墨鏡的男子下車,巧妙背對所有攝影機,或是用戴著手套的手遮遮掩掩,徒步離開警政署,顯見作案人對攝影機的數量及位置瞭若指掌。七點五十分一到,汽車炸彈爆炸,多個監視器同時失去畫面。
這是一個要給警政署的訊息,一個警告。廖子郎的直覺告訴他維安特勤隊有極大的可能是收件人。
每個持槍的隊員都露出又驚又疑的表情。驚的是這場爆炸竟毫無預警地發生在固若金湯的大本營,疑則是到底是誰有這個膽子竟敢直接攻擊象徵警界權力核心的內政部警政署?恐慌蔓延開來,在此區形成一股低氣壓,任誰也可以輕易感受到凝重的氛圍。
消防人員跑進跑出,救護人員疲於奔命,每個人都像蜜蜂般忙碌,不斷在封鎖線內外來回奔波。即便下著大雨,媒體仍擠在封鎖線外不停拍照。
兩名套上雨衣的特勤隊員從警政署裡走出來,快步來到廖子郎的背後。他們必須向廖子郎報告,但又覺得現在不是時機──如果有人現在叫住他們,兩人一定馬上衝過去──就這樣帶著矛盾的心情,來到廖子郎的旁邊。
「隊長,傷亡評估出來了。」
廖子郎站在五塊張開隆起的裹屍布前,雙手交握在背。每一塊裹屍布下各有一具屍體,有的是當場死亡,有的則是等不到救援失血過多而死。特勤隊員拿出手上的墊板夾,舉起另一手試圖用帆布雨衣擋住雨水,不讓雨水打濕白紙。他的聲音拉回已放空好一段時間的廖子郎。
「說吧,我正在聽。」廖子郎微微縮起下巴,改變腳步姿勢更換重心。
隊員用兩根指頭夾起上層的紙,先是搖搖頭,然後深吸一口氣,說:「五人死亡,三人輕重傷,其中一名陷入重度昏迷。死者分別為兩名員警、一名維安特勤、一名副署長……」
他暫停下來,上移眼球看廖子郎有什麼反應,但後者完全沒有表情,根本看不出來。特勤隊員像是用盡氣力般,好不容易從嘴巴吐出還沒說完的最後幾個字:
「以及趙正清。」
轟隆隆!
正中間的裹屍布,一條跟身體只黏著薄薄一層皮的斷臂露在外面,近看還可以注意到少了大拇指。血順著綠色擔架的鐵桿滑落,與匯流成河的雨水融為一體,一路往下流──途中經過開洞的大腿、裂開的腳掌──最後流向水溝,深入地下不見蹤影。
廖子郎忽然走過去蹲下來,蓋好恩師的手。
醫護人員一個接一個過來,慎重抬起擔架,忙不迭的把死者搬上救護車。廖子郎內心糾葛,目送他們離去,過程中目光完全沒有離開趙正清。救護車閃著紅燈駛出殘破不堪的大門,消失在轉角處。
死者的家屬很快就會接到噩耗──這一次,這個不幸的消息是真真實實、確保會準時傳達到家屬的手中。
每一次的出動,都意味著一個對自己的不誠實,但這個善意的謊言是為了讓家裡的人安心;無論是年邁的父母、摯愛的伴侶、天真的孩子、互扶的手足,只要能達到一時的作用,並且履行承諾平安回家,那謊言就無關緊要了。
但,如果真的稍有不慎,謊言便會不攻自破。
人終有一天會邁向生命的盡頭,這是永遠不會變的道理,所以人人都得做好準備,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屆時才能臨危不亂。身為警察的廖子郎,更能體會這個職業常伴隨的獨有風險;又尤其維安特勤隊專門處理高風險任務,時常暴露在危險當中,自然不在話下。
廖子郎自認已經做好準備了,所以當小張不幸犧牲時,他仍然果斷拋開所有雜念,專注在任務上,最後完成任務。但這一刻──體認到失去恩師的這個瞬間,廖子郎卻亂了方寸,只能呆呆地站在事發現場,任由雨水和悲痛的事實不斷痛擊空洞的靈魂。
維安特勤隊教導廖子郎各種實用的外部技能,也磨練內部心智,這些知識與經驗會有專門的人在旁指導,並在過程中確保這些東西都會滲透到骨子裡,成為身體與大腦的一部分;就像膝反射一樣根深蒂固。種種魔鬼訓練,讓他成為一名無堅不摧的卓越戰士。
可是千教萬導,唯獨沒有指明、也沒辦法傳授的,就是在失去重要的人後,該怎麼再重新站起來;這就好比活著從戰場上回來的士兵,無法擺脫戰時陰影,進而罹患創傷後壓力癥候群。再怎麼驍勇善戰的鬥士也會有弱點,不可能永遠擺出堅強的面貌。也許廖子郎的弱點是害怕失去珍視的人。
正當廖子郎因心灰意冷、感到痛不欲生而想回署內沉澱心情之際,他不經意地瞥到了跑馬燈上的「維護正義」四字。眼睛無意間接收到的訊息強烈襲來,讓他倏然想起趙正清曾經說過的話。
「這個世界無論發生再大的事情,地球也不會停止轉動一秒鐘,犯罪也是一樣。」
廖子郎抬起頭,似乎聽到了趙正清的聲音,彷彿親口在他耳邊耐心開導般。
「無論將來遇到多麼大的威脅──甚至是最嚴重的死亡,只要還活著,只要任務依然在身,你就不能停下來。而紀念一個逝去的同袍,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到工作崗位,做一名好警察,盡責地做他在世的每一天會做的事。」
廖子郎跟上趙正清的步調──兩者的聲音重疊──同時與恩師一起說:「如此,便不會愧對同袍,也能抬頭挺胸、昂首闊步地走向前。」
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般,廖子郎恍然大悟!
是的,趙正清說的沒錯,廖子郎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停滯不前。現在,身為領導人的廖子郎只能暫時放下悲痛的情緒,從所有可獲得的資訊中逐一抽絲剝繭,釐清事情的脈絡並且進一步擬定計劃,帶領部下全心全意地找出作案人的身份。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替已死之人伸張正義。
這場來得又急又快的雨總算停了。地面上佈滿水漥,空氣中夾帶一股青草味。一道閃亮的光芒劈開雲層,陽光再次照亮大地,彩虹橫貫整座城市。廖子郎的心理狀態就跟這座城市一樣,再度恢復了生機。
現在不是讓人哭哭啼啼的時候!他必須振作起來,如往常般帶領維安特勤隊勇往直前。
廖子郎脫下雨衣,一掃愁雲慘霧,按住無線電的按鈕,說:「巡邏隊,回報。」
「報告,周邊沒有異狀。」
「仔細搜索,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也許我們可以找到什麼。即便翻過整個警政署也在所不惜。」
「了解,隊長。」
「鑑識科,請盡快對汽車進行化驗。雖然雨水沖刷掉大部分製作炸藥的化學物質,但也許我們可以從中找到有用的東西,然後去追源頭。」
「收到,我們會妥善處理。」
「監控組,一一過濾監視器的畫面,也許作案人會露出破綻。」
「遵命。有必要的話,我們會找遍整座城市。」
廖子郎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做什麼。這件事情並沒有擊倒廖子郎,反而透過無線電,讓所有人都能聽到他振奮的聲音。「各位,我們還有正事要辦,請大家打起精神。無論作案人是誰、身在何方、目的為何,我們必須團結,讓他們知道維安特勤隊絕不是好惹的。」
「雖然目前案情尚未明朗,整起事件疑點重重,太多待證事實需要驗證,但我保證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我對大家抱持信心,因為你們是這個國家最頂尖的菁英。我們要拿出身為菁英部隊該有的樣子,誓言剷兇除惡,絕對不容許任何人破壞社會治安!」
部下需要的是堅定且充滿自信的領導者,在最黑暗的時刻帶領大家奮勇前進。對維安特勤隊而言,廖子郎與生俱來的領導魅力猶如汪洋中的明亮燈塔般,替迷失在狂風暴雨中的漁船指明方向。
廖子郎在無線電裡傳達予各位的鼓勵,確確實實地收到了效果。原本隊員們個個黯然銷魂,但在聽完領導者的打氣後,一股鬥志高昂的精神旋即席捲而上,徹底掃除死氣沉沉的氣氛。維安特勤隊聚精會神地處理手頭上的任務,警政署再次活躍起來。
就在一切看似步向整軌時,無線電傳來監控組的聲音。
「隊長,我們找到一部發佈在網路上的影片。」無線電那頭傳來不祥的聲音。「你最好過來看一下。」
「你們一定正在積極尋找作案人是誰,對吧?不用浪費時間查了,我就在這邊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今天在警政署放炸彈的人,就是老子我!」
電腦螢幕上播放一支上傳到網路的影片,內容講述攻擊警政署的兇手,正是至今依然逍遙法外的通緝犯──黃虎。
「你們這些蠢警察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吧?理由很簡單,你們半年前殺死了我的大哥和伙伴,我當然要替他們報仇。」黃虎先是擺出一副憤怒的樣子,然後又回到了無法無天的膽大放肆。「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我精心策劃的驚喜?我很滿意這場汽車炸彈收到的成績,不過如果能炸死更多國家走狗,當然再好不過了!」
就算隔著螢幕,眾人也可以感受到黃虎猖狂的態度,以及邀功般的自鳴得意。一名坐在電腦前的隊員緊抓桌緣,根根青筋逐條浮現。
「謠傳廖子郎精明能幹,任何交到你手上的懸案都能輕易偵破。正好!」黃虎轉了個話題,充滿針對性地指名道姓。
他拿出手槍,明目張膽的用槍口敲了敲螢幕,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音。「你如果真的這麼厲害的話,有種就來抓我啊!你這小孬孬,拿槍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螢幕緩慢拉近,畫面逐漸朝黃虎狂妄的臉集中。
「我在這邊向廖子郎正式宣戰,就讓我好好見識你有多大的本事!我的第一步,將會是在警政署署長召開記者會時公然綁架他,而你們這群庸才只能眼睜睜看我綁走他!」
最後,黃虎像是瘋子般仰天大笑。使人厭惡的笑聲持續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影片結束。
辦公室陷入一片沉默。
首先有動作的,是坐著的監控組特勤。這名生氣的隊員粗暴地抓起螢幕,扯斷連接線,像是要宣洩般用力往地上砸,發出砰的一聲。其他人趕忙上前制止,安撫他不要那麼衝動。
多虧黃虎的主動出現,廖子郎終於知道作案人的身份,省下不少時間。但是在人人都可瀏覽的網路上公然宣戰,無疑是擊垮好不容易提振起的士氣;隊上無論是誰看到這支影片,心中必然升起復仇的火花,然這是廖子郎不願樂見的現象。
廖子郎當然生氣,很想抓起黃虎並且痛揍一頓,但他不能這麼做。除了與他的正義理念不符之外,如果原始本能完全主宰住理性的話,很容易無法看清事物的本質,也沒辦法靜下心思考,更不可能擊垮犯罪組織、擒拿黃虎。
無論如何,廖子郎只能做他最拿手的:凝神思考,制定一套作戰計劃。
廖子郎朝發洩完畢的特勤走去,按住對方的肩膀,說:「我需要監控組的聰明才智。我需要你們找出上傳這部影片的位置,也許上傳的人還沒走遠,說不定能抓他們個正著。」
「各位,我們找到兇手了,是之前犯下銀行搶案的黃虎。」廖子郎透過無線電告訴所有人事情的始末,毫不遮掩地打開天窗說亮話,因為這麼做會比隊員們自己去看然後憤怒的胡亂發洩要來的好。身為指揮官,他必須身在第一線承擔所有壞消息,並且向隊員們坦誠以待,而這麼做能達到穩定軍心的效果。
「絕對不能正中他們的下懷,不能讓對方得逞。」廖子郎心想。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情並不只有復仇那麼單純,背後肯定還有更大的陰謀。
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警界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而且黃虎的影片已在網路上滿天飛了,召開記者會向大眾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是必然的。為了安全考量,廖子郎曾勸過署長由他出面即可,但署長認為這件事的影響層面太廣,深深影響所有人,因此非得親自出馬;況且如果不由署長本人向大眾說明的話,豈不是向犯罪集團低頭認輸?
「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警察可不能低頭認輸。而身為領導人,有必要出來向民眾喊話。」
既然署長執意,那麼廖子郎就必須全程保障署長的安全,不容一絲疏忽。維安特勤隊這次一定要扭轉乾坤,不能再讓犯罪集團得逞。
廖子郎與數名隊員在戰情室裡研究記者會的維安部署,包括地點、如何對媒體實施安檢、進場人數、撤離動線、人員調度……等等。起初他的眉頭深鎖,因為有太多不確定因素,需要逐個放大檢視。黃虎是真的要綁架署長嗎?如果是的話,那會在什麼樣的時機和地點綁架?如果他其實意不在綁架而在大開殺戒,屆時該如何反應?
問題多如牛毛,時間越來越緊迫盯人,令大家喘不過氣。
桌上的紙張越來越多,層層疊疊,厚度直逼百科全書。計劃板上的照片與備忘錄沒有減少的跡象,五顏六色的線條在不同區塊穿針引線,交錯成一張密密麻麻、沒有規律可言的巨大蜘蛛網。用來提神的咖啡空罐堆積如山,菸灰缸裡的蒂頭多不勝數,每個人的疲勞感卻不減反增,視線無法聚焦,眼皮越發沉重,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直線。
廖子郎從檔案室裡搬出一疊資料,這些長滿蜘蛛網的紙張是從維安特勤隊成立至今以來,所有任務的執行流程,包含了任務佈署……等等所有細節,全部都鉅細靡遺地記錄在案。
「參考前輩的做法也許能從中找到靈感也說不定。」廖子郎心想。
在不眠不休地討論一整夜,逐條捨去非必要資訊後,廖子郎與隊員們終於擬定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計劃。結果出來的一刻,大家像是結束最後一個考試科目的疲憊學生般,總算可以讓早已燒焦的大腦好好休息。隊員們筋疲力竭地癱倒在椅子上,累的像條狗,不斷搓揉跟石頭一樣硬的脖子與肩膀,有人甚至直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辛苦了各位,今天好好回家休息吧。」廖子郎的聲音也帶有一點疲倦,很想要倒頭就睡。但身為領頭狼,他得樹立榜樣,因此他是現場唯一還站著的人,而且他還得立刻將執行細節分派給部下。「回去吃飽喝足,後天可有的忙了。」
今天是個出門踏青的好天氣。街道上擠滿人潮,熱鬧至極。
警政署署長在維安特勤們的密接護衛下踏上講臺,就連一隻螞蟻也別想輕易通過。待署長就位後,他們各在講臺下方與署長後方一字排開,場面氣勢逼人。
每位隊員在大熱天下仍包的密不透風,只露出兩顆眼睛。但流汗總比流血好,凡事都得做好萬全籌備,更何況黃虎等人有極高的機率發動襲擊。整裝待發的維安特勤隊只要一發現突發狀況,便能迅速做出反應。
臺下由持盾的霹靂小組負責維護秩序,他們將大批民眾和媒體趕至三十公尺外。周圍也有牽著警犬的巡邏隊來回巡視,檢視是否有可疑人物,並提防能造成大量死傷的爆裂物。附近建築物的屋頂與高處站了數名狙擊手,他們手拿望遠鏡,仔細觀察是否有可疑活動。
「狙擊小組回報,周邊沒有異常,一切風平浪靜。」
「收到,請繼續搜尋。」
「霹靂小組,請注意底下的群眾,誰都有可能躲在裡頭亂射一通。安排幾條路線,盡可能疏通人群,排好他們。」
「知道了,我們馬上實施。」
臺上的廖子郎看著底下黑鴉鴉的人團在霹靂小組的指示下慢慢化開,好似把一個大肉丸子捏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肉,一粒粒排列整齊。不過他們當然不可能照做,人們很快又像磁鐵互相吸引般擠成一團,尤其想要搶獨家新聞的記者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難道這群人都置自己的安全於不顧嗎?
前一天做的各種沙盤推演,到頭來計劃仍舊趕不上變化。現在維安特勤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一步一步按照計劃走,祈禱最壞的情況不要發生。
廖子郎站在署長的正後方,不時轉頭觀察附近,但頭部以下呈現一動也不動的狀態。目前為止,犯罪集團尚未現身,一切風平浪靜──也許是真的無風無浪,也有可能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不管哪個,他都不得而知。
預定的時間一到,署長貼近麥克風,先向大家禮貌性地打招呼,然後用歷盡滄桑的失落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徐徐地說:「各位,很不幸的,我們在四天前失去了五名優秀的同僚,這對警界而言是一大挫折,局勢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岌岌可危。對此,我深表遺憾與難過,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無能所導致。」
署長的聲音聽起來很自責,淒涼的背影看起來很無助。署長是真切感到難過。
閃光燈一個接一個亮起,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臺下形成一片亮眼的燈海,底下耀眼的燈光不比頭上的太陽遜色。
「這半年來,無數善良的人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謹守自己的本分,創造和諧與幸福的社會。但在這之中,卻有滋事份子辜負這份美好,正在踐踏、破壞大家攜手辛苦建立起的秩序。這群目無法紀,想要不勞而獲的惡人潛藏在暗中、隱密在人群裡,只要一有機會,他們便群起鼓譟,跳出來毀滅和平。」
「警察是維護社會秩序的第一道防線,是不可或缺的防禦體系。我們就像是一塊堅實的盾牌,擋在善良的百姓與邪惡的壞人之間,可以為了正義與法律犧牲自己卑微的生命。自古至今,警察的職責完全沒有改變,未來也不會有變化。」
署長的左手放在背後握拳,右手高舉起來向前。廖子郎片刻間覺得署長的姿勢很像一手拿槍,擁有「左輪紳士」稱號的法國憲兵干預隊〈GIGN)。
「我想,各位已經知道了。四天前,黃虎公然向我們下戰帖,想要撼動這塊基石,破壞警方的形象。今天,我以一顆懇求的心,在此呼籲廣大的民眾,請你們支持我們,因為我們迫切需要你們的幫助。」
署長抿住嘴巴,用力一踩──
「我在此向恐怖份子正式宣戰!」署長的態度霍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扯開嗓子讓擴音器發出音爆的聲音。署長捲起袖子、板起臉孔的決心讓臺下的媒體與民眾議論紛紛,但更多的是敬佩與讚嘆,亮起的閃光更加頻繁。
廖子郎由衷佩服署長不為困難所動的骨氣。他跟署長的看法一致,認為如果再繼續放任下去只會導致越來越多的被動後果,所以兩人皆力主用武力解決問題。雖然能不動武就盡量別使出最後手段,不過一旦動手,就得確保每招都是致命的一擊。
而首先,警政署的第一步,就是要挫挫犯罪集團的銳氣。
署長向恐怖份子吶喊:「這塊土地不是可以讓你們為所欲為的地方,別以為我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視不管。無論你們躲在哪裡,我一定會把你們通通找出來。我把話說在前頭,警察絕不與恐怖份子談判!警察絕不向恐怖份子妥協!別以為你們能為非作歹。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只要我還能舉槍,我就絕對會抓到你們!」
署長抬起右腳,後退一步,兩腳併攏,朝群眾深深一鞠躬。
臺下爆出一片歡呼,民眾反應熱烈,盛況空前。署長慷慨激昂的演說實實在在地拉抬起人們的鬥志。這場演講衝高人民的情緒,群眾激動地拍手叫好,甚至有人大喊:「我支持警察。給他們好看!」
警方藉由這場記者會順利踏出第一步,如願獲得支持。說來奇怪,身為正義使者的警察,理應獲得人民的支持,畢竟人們仍然渴望生活在一個和平的社會;正是因為如此,廣大的人民才將自身安全寄託予專業人士執行。但有些時候卻不是廖子郎所想的那樣,人民並不會永遠張開雙臂歡迎警察,甚至還會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這是一個矛盾且無解的問題。
不過現在警察的臺柱穩了,目的已經達成。但事情尚未圓滿結束,接下來才是重點。
廖子郎與眾隊士走上前,說:「署長,我們得轉移了,請跟我來。」
署長聽從廖子郎的指示,馬上跟著他。維安特勤們包圍署長,配合他的步伐加快或減緩速度。
「各單位注意,老鷹準備移動,請控制住場面。」
眼看署長即將離開,想要詢問問題的記者們一窩蜂往前衝。霹靂小組堅守崗位,搭起人牆擋下媒體,不讓任何人越雷池一步。廖子郎引領署長步下臺階,往舞臺後面走。他的頭部轉動的更加頻繁,眼球動的更快,心跳也跟著加速。一群人過馬路,路上皆有持槍的警察守衛。他們來到一間大飯店的前庭,廖子郎敏捷地推開旋轉玻璃門,進入飯店大廳。
「署長,請跟我來。」
一行人往電梯的方向走,魚貫進入。廖子郎按下關門鍵,電梯不停歇地往下。
可能是總算遠離人群的關係,不需要嚴加注意言行舉止,署長像是鬆了口氣般,在電梯內大力咳嗽,吸氣時發出咻咻的空氣流動聲。透過咳嗽聲,可以得知這位長者的喉嚨有濃痰。
「我老了,已經不再適合那麼激動的演講。」署長苦笑著。這場記者會似乎用盡他的氣力。廖子郎注意到署長的制服都溼透了。
廖子郎遞上水瓶,替長者旋開瓶蓋,告訴他:「請別這麼說,您的演講鼓舞了許多人。現在人民站在我們這邊了,您功不可沒。」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孩子。」署長大口大口喝掉水瓶裡一半的水,用瓶身冰涼自己滿頭大汗的額頭,手指勾拉衣領透透風。
「署長,為了您的安全著想,請穿上防彈背心。」廖子郎從隊員的手中接過防彈背心,撕開魔鬼氈,協助署長穿上。
電梯直達底層,到達目的地後發出叮的一聲,提醒這個空間內的人電梯門準備打開。薄薄的鋼板門往兩旁滑動,映入眼簾的是十輛車門全開、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的黑色轎車,每個座位皆坐著一位維安特勤。這些黑色轎車俗稱黑頭車,是國內院長或縣市首長專門搭乘的轎車,每輛的保養狀況皆保持在最佳狀態。放眼望去,地下室只有眼前的大陣仗,不見其他東西或閒雜人等的蹤影。
氣派的大部署讓署長目瞪口呆。不過最驚訝的,是第三輛轎車裡竟然坐著一位幾乎跟署長本人長的一模一樣的誘餌。
「我的天啊!」署長上前仔細瞧瞧這位複製人,眼神充滿驚訝。「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太厲害了。」
廖子郎來到署長面前,向署長解說回到警政署的計劃。
「署長,根據國安局傳來的消息,他們證實犯罪集團會在撤離過程發動襲擊。由於無法確定黃虎會在何時何地進犯,因此我們決定來個調虎離山之計,由替身和我們當誘餌,替您吸引大部分的火力。」
廖子郎引領署長走到第八輛黑頭車,讓他坐在後座中間的位置。「等會我們車隊先出發,稍微繞遠路回警政署。署長您坐的這輛車與第二班車隊則會晚一點出發,直接抄近路回去警政署。我們希望藉由兵分二路的方式最大化降低風險,同時確保您的安全。」
「謝謝你,隊長,你想的很周到。」署長握住廖子郎的手,感激廖子郎為他做的一切。廖子郎感覺到署長的手在不安地發抖,看來相當緊張。
他雙手握住署長的手,試著穩定對方躁亂的情緒。他說:「哪裡,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請您注意安全。」
「你們也是,孩子。」
交代完畢後,廖子郎向聚在車頭的四名維安特勤們吩咐:「你們四位是隊上最強的特勤,我就把保護署長這項重責大任託付給你們了,務必將署長安全送到目的地。無論發生什麼事,只管往前衝,千萬不要停下來。」
隊員們拍拍胸脯,說:「隊長,交給我們吧,我們會拚死保護署長!」
「請注意,老鷹在返巢的路上。」
五輛黑色轎車駛出地下室,來到一般道路,正式開始加入外頭充滿未知變數的交通狀況。每輛黑頭車保持同樣的安全距離,維持一樣的速度,在規劃好的路線上行進。每一路口皆有交通警察將燈號轉為綠燈,停紅燈的駕駛人耐心等待車隊通過。
實施交通管制有個原因:要演就要演像一點,藉此吸引犯罪集團的注意力。雖然這無疑是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中,但他們人多勢眾,外圍也有便衣和著制服的員警可以即時提供協助。
一道聲音出現在加密的通訊頻道裡:「隊長,我們出發了。」
廖子郎回頭,看到第二班車隊往反方向駛離,離他們越來越遠。他在通訊頻道裡回應:「收到,請謹慎行事。」
目前沒有出亂子。多虧了以前的資料,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走。
廖子郎的座位緊鄰替身署長旁邊,他們坐在第三輛車的後座。車輛右轉,穿梭在高樓大廈間,兩旁的行人帶著好奇的表情盯著車隊,但目光卻無法穿透黑色玻璃。
前方不遠處有座天橋,這代表離警政署剩下一公里。
「檢查點,請回報狀況。」
「報告,天橋周邊無異常,你們可以通過了。」
難道黃虎真的只是在網路上單純叫囂而已嗎?如果真的是那樣,事情就真的沒有那麼嚴重,一切都只是他們在對腦補出來的虛擬威脅佈陣防禦罷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直覺告訴廖子郎,事情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平順;況且黃虎都有那個能耐炸警政署了,應該不至於會錯過這次的機會才是。多年來生死交關的經驗不斷提醒廖子郎有大事即將發生,不容忽視。
不管是不是想太多,廖子郎決定聽從自己的直覺,再確認一次。他按住無線電的按鈕,說:「請警員再次確認天橋是否安全。」
遠遠看到右邊的天橋入口有名穿反光背心的員警小跑步上階梯。廖子郎正想命令車隊放慢速度時,第一輛護衛車正好穿過天橋底下。
一輛黃色的垃圾車在不是收垃圾的時間從容不迫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垃圾車抵達目的地後輕踩剎車,倒車駛入一條不起眼的巷子。
車上的人拿起無線電,說:「我就位了。」
「收到,煙火放出後就換你上場。」
車上的人展露邪惡笑容,同時放下手剎車。
替身署長乘坐的黑頭車穿過天橋時,無線電傳來一則不祥的警訊:「等等,我發現有──」
巨大的爆炸淹沒所有聲音。
廖子郎回頭,水平視野內有顆太陽包裹住所有景物──
不對,不是太陽,那是一顆正在迅速變大的炙熱火球!
「趕快閃避!閃──」
第四輛車內特勤的聲音嘎然而止,消失在通訊頻道裡。
無論是正中央的天橋或底下的第四輛護衛車,都無一倖免。縱使隔著一層玻璃,廖子郎也可以感受到迎面襲來的熱氣,以及傳達至五臟六腑的強烈震動。不到幾秒的功夫,火球開始變小,光線也不再那麼刺眼,火舌往內收縮,取而代之的是繚繞起的裊裊黑煙。一陣風吹過去,拉長許多煙霧尾巴,碎片與砂礫不斷往下掉。
天橋炸得粉碎了。
廖子郎抓起無線電,急忙高喊:「敵人在檢查點攻擊車隊,我們需要支援,現在!」
話才說完,一輛出其不意的垃圾車從右邊疾駛而來,猛的撞擊第一輛護衛車,廖子郎看到首當其衝的人員舉起右手防禦頭部。轎車的擋風玻璃爆裂,像是猛然敲擊結冰的湖面般碎開,但整片玻璃仍然頑強地撐在原位。兩輛車直到撞入一間服飾店才停下,發出撼人的撞擊聲。
轉眼間,浩浩蕩蕩的車隊現在只剩下孤伶伶的第二輛護衛車跟第三輛車。
「趕快離開這裡,快點!」
黑色轎車引擎大作,像頭獅子般發出怒吼,車速猶如野豹使出全力狂奔。車內所有人一手緊抓車頂的握把穩住身子,同時舉槍警戒四周,每個人的血壓都飆升到最高。駕駛轉動方向盤,快馬加鞭衝入下一個右轉路口,狼狽逃離現場。替身署長座車緊挨前面的護衛車,一路蛇行擺尾閃躲行人,刺耳的喇叭聲從未停歇。
「四車、五車,有人聽到嗎?趕快回報。」
後方似乎傳出槍響,但廖子郎無法確定。現在他們只能往前衝,越快離開埋伏越好。
警政署就在前面。車內的廖子郎與其他人環視四周,沒有看到追擊的跡象,犯罪集團似乎停手了。
雖然敵人猛烈攻擊維安特勤隊,殺的他們措手不及,但無線電裡傳來了隊員的聲音:「這裡是四車,我們大致上沒事,五車的駕駛只有受到輕微擦傷。幸好爆炸當時我們並不在爆炸範圍內,否則狀況會非常糟。一車副駕駛座的人手臂脫臼,玻璃割傷了後座兩名特勤。附近的員警在事發當下趕緊動起來,順利擊斃垃圾車駕駛。」
「沒有我方人員死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廖子郎心想。他按住無線電的通話鍵,正想回應時,腦海裡倏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次的攻擊來的快又精準,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傷,但如果犯罪集團真心想要綁架署長,那他們應該會花更多心力在埋伏上。也就是說,不單單只是炸掉天橋跟使用垃圾車當攻擊車這麼簡單而已。既然要做,就乾脆做到底,不計一切代價也要活捉署長。
廖子郎覺得黃虎的攻擊策略很奇怪。這一群單細胞銀行搶匪像是得到神助般,一個個削弱他們的防禦能力,卻又不繼續乘勝追擊,這怎麼想都不合理。而且話又說回來,從剛剛開始就沒收到第二班車隊的報告──
難道說……對方反過來利用調虎離山之計?
當廖子郎意識到這點時,已經為時已晚。
「敵人堵住我們了!不得已只能棄車。對方人數太多,我們正往對面區域前進……有人倒下、有人倒下──立刻朝那個位置開火!」
廖子郎帶領人馬,戒慎小心的朝冒白煙的出事車輛前進。他特別注意一旁的突兀砂石車。
「他們綁走署長,我也中彈了……我不知道──」
特勤二組從對向車道走來,途經一輛側邊撞了個大凹洞的公車。他們全程緊靠著車身,在十字路口中央與隊長會合。
馬路正中央,四名全都一動也不動的維安特勤倒在血泊中。
廖子郎蹲下來檢查中彈隊員的脈搏,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跳動,一點希望也沒有。四名維安特勤至少身中五槍,當場陣亡。
「趕緊呼叫醫護人員。所有人警戒周邊,注意可疑的地方。」
比起廖子郎他們,第二班車隊受到的攻擊更為猛烈,而且犯罪集團精準鎖定署長座車,並出動了爆裂物、大車支開隨行車輛。雖然不知道黃虎是透過何種方式才確認了真正署長的位置,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能識破維安特勤隊的調虎離山之計,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先處理,他可以晚點再來思考黃虎的獲取資訊手段。
廖子郎環視此地,用眼睛一個也不漏地擷取所有還留在現場的東西,在腦內模擬當時現場的狀況。此時,景物像是倒帶般,違背時間法則,一一回到事故發生約莫三十秒前的位置。而廖子郎則是一名愛莫能助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
萬般無奈的,廖子郎開始播放。
首先,來自對向車道的公車橫著車身甩尾過來,擋住署長座車的去路──同時截斷第一輛與第二輛護衛車──黑頭車也因為剎車不及而撞上公車。接著一輛砂石車硬擊側面駕駛座,兩個來自不同角度的重擊好比用兩根指頭從相反方向擠壓青春痘般,導致前頭的擋風玻璃整片往外掉落。轎車的引擎無法接連承受兩次撞擊,霎時停止運作。
由於砂石車擋住左面,車上的人只能從右邊下車。廖子郎來到砂石車的車尾,撿起地上的彈殼。
趁所有人從轎車下來之際,大量持槍的敵人從砂石車後面裝載砂石的儲櫃裡頭跳出來,以優勢火力朝維安特勤隊開火,特勤們只能朝沒有敵人的相反方向逃離。
「敵人堵住我們了!不得已只能棄車。對方人數太多,我們正往對面區域前進……有人倒下、有人倒下──立刻朝那個位置開火!」
廖子郎跟著隊友,移步到沒有敵人的另一頭街道,打算以此做堅實掩護,但海量敵人逐步縮小包圍網,就像對待掉入陷阱、走投無路的猛獸般。維安特勤隊在這種惡劣險況下幾乎沒有任何勝算,不過他們也不願舉高雙手投降,步槍打完子彈後立馬換手槍上陣。
可惜的是,維安特勤隊在硬撐數秒後仍舊不敵包圍網。
最後一名維安特勤仰天倒下,嘴巴噴出鮮血,灑的滿臉,眼裡盡是絕望。廖子郎蹲下來凝視失去反抗能力的隊友,看著他掙扎地抓起無線電,用最後一口氣回報。
「他們綁走署長,我也中彈了……我不知道──」
砰!
不法之徒以冷血行刑的方式,近距離一槍爆頭孤立無援的特勤。
廖子郎來到逝去同袍的面前,心疼的為其闔上雙眼,將滑落的手槍放入他的手掌心,緊緊握住。
「你們已經盡力了,做的很好。」廖子郎握住陣亡同袍的手,哽咽的在倒下的隊友耳邊說出發自內心的話。「請安心離開吧。剩下的交給我們。」這簡直撕心裂肺,幾乎沒有人能做到。
又一次,維安特勤隊吞下敗仗,頓失雄風。這次的失敗不僅狠狠打自己的臉,更讓犯罪集團再度嚐到勝利的滋味。署長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轉眼間功虧一簣。媒體很快會針對此事大肆炒作,警方屆時又得面臨輿論壓力。更慘的是,這次沒有指揮官出來說明。
署長下落不明,加上犧牲了四條好人的性命,這一切都是廖子郎的錯。
想到這裡,廖子郎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一顆心往下沉沒,蹣跚走向近乎全毀的轎車。他呆滯地拿起署長遺落在坐墊上的警官帽,六神無主地坐在車椅上。
廖子郎氣若游絲地說:「我很抱歉……」
叮鈴叮鈴叮鈴──
寂靜的十字路口驀然傳出不尋常的手機鈴聲,吸引大家的注意。所有人平舉步槍,食指靠上護弓──包括廖子郎也猛地跳起來──機警尋找聲音來源。
「隊長,在公車裡。」特勤隊員向廖子郎比了比公車中段的內部地板,廖子郎循著手指看到一支手機的螢幕亮著,躺在一片碎玻璃堆震動。
「有沒有可能又是一個汽車炸彈?」特勤隊員詢問。
「如果這是汽車炸彈,我們早就死了。這通電話明顯是要我們接。」廖子郎說完,繞到另一頭的門,謹慎踏入公車。他看著仍然鈴聲大作的手機,螢幕上顯示不明的來電者。
這支手機絕對不可能碰巧出現在這裡,用膝蓋想也知道,哪有人會笨到留下線索給警方循線追查?所以這一通來電絕不是巧合。犯罪集團刻意留下這支手機,目的就是要讓姍姍來遲的維安特勤隊接聽。
廖子郎拾起手機,按下通話鍵,放到耳邊,一聲也不吭。
「我還在想要不要打第二通的時候你就接起來了,可真讓我久等啊!廖子郎。」
手機傳來熟悉的聲音。廖子郎不動聲色。
「黃虎。」
周圍的人聽到廖子郎說出的名字,像是恨不得斬首黃虎般,隊員們的呼吸變的急促起來,加大握槍的力道,氣到全身發抖。
「恭喜你,你的調虎離山之計徹底失敗了!我現在站在這裡看得一清二楚,真後悔我沒有帶錄影設備來,真想拍下你那喪氣的臉給我子孫看看。」電話另一頭傳來回音,黃虎貌似在一個空闊的地方。
「那你何不出來呢?我可以好好讓你拍個夠。」廖子郎不斷來回巡視高處,看能不能找到黃虎人在何方。
黃虎輕藐地說:「你確定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你們家的署長現在可是在我手上,你最好別亂來。」
廖子郎不想與黃虎浪費太多口舌,遂直接切入正題,問:「你們要什麼?」
「我們要什麼?這問題真蠢。」黃虎咧開嘴巴大笑兩聲,打趣地重複廖子郎的問句。
「我們要在三天後處決署長,然後將他的首級寄到警政署。到時候我們再來談談條件。」
語畢,電話掛斷,通話結束。
監視螢幕顯示兩人一左一右像對待奴隸般,粗魯地押署長上銀色休旅車,關門後迅速逃逸。廖子郎要求監控人員放大監視錄影器錄到的畫面,說:「這個畫面,調高解析度,把它印出來,分給其他人。」
列印機吐出一張張照片。廖子郎拿起一張,讚許地點頭,這樣要辨識起來容易多了。他分給在場的十六位同仁,放到他們桌上。
國內的攝影機密度據說跟便利商店一樣,高居全球之冠。可是監視錄影器有沒有每一個都在運作,當警察的人心知肚明,說來還真諷刺。很多人都說這臺監視錄影器只是擺好看的,目的是嚇阻人不要做壞事,這個說法只對了一半,因為也是有攝影機是真的時時刻刻都在運作。只是好巧不巧,當警察真的需要錄影畫面時,有時候還真的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順利拿到,機率一半一半。
正是因為如此,廖子郎才找來十六位監控人員,要他們一個一個過濾監視器的畫面,找出銀色休旅車到底往哪個方向跑。
廖子郎也沒有閒著,在監控室踱來踱去──事實上他想要閒也無法如願。事關威信,更攸關一條人命,他實在無法坐下來思考,因為一會兒後又站起來一覽辦公室,希望有人能立即大喊找到了銀色休旅車的位置。
「隊長……我建議你去休息一下。」一名警員的目光掉到地板上,語氣聽起來不太好意思。「只要一找到休旅車我們就會立刻通知你。」
「唉……你說的對。」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更會打擾底下的人做事。廖子郎決定與其待在裡面像個白癡一樣坐坐站站,不如出去外面吹吹風,透透氣,冷靜一下,順便整理思緒。
自針對警政署的攻擊以來,廖子郎首次緩下腳步,他的思緒這時候又飄到了事發當天。他加快腳步,刻意轉過臉不讓同仁看見他的表情。
廖子郎上樓,打開通往屋頂的門,踏入豔陽下。無論刮風下雨、晴熱陰冷,只要心情不好或是案子沒有新進展,他都會上屋頂。這裡是他解憂的好去處,因為他喜歡從高處眺望的感覺。
他走到欄桿邊,看到幾撮菸蒂泡在雨水裡。廖子郎倚靠欄桿,微微彎下腰,放鬆僵直的脊椎,額頭貼在有點燙的金屬欄桿上。有時候陳進平也會加入他,還笑廖子郎是個怪胎,總是喜歡不要命的往高處爬。
警政署不高,而且附近高樓林立,其實沒有什麼能看的景物。不過在廖子郎的眼裡,他獨特──或是陳進平稱的怪異──的眼光總能自動吸收他只想看到的東西;這就好比一張很常看到的警世圖:兩個人在監牢裡,一人畫的是冰冷的欄桿,而另一人則畫出欄桿外美麗的風景。正巧這個時候,一名婦人兩手各牽一對兒女,散步在圍牆外側的行道樹下。
廖子郎喜歡從屋頂上看人。自從踏入警界以來,廖子郎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壞人、法官、教授、服飾店老闆娘、小吃店員工……各式各樣的行業幾乎都看過。有時候他可以從與人的交談中學到很多東西,因為這能從不同角度去觀察一件事情,或是藉由對談來深入認識一個人的靈魂。
有些人只有一面之緣,有些則是得相處很久;但未必時間夠久,就能徹底了解一個人。也就是說,廖子郎並不認同「日久見人心」這句話。舉例來說,有些人很老實,一來警局就劈哩啪啦全盤托出,非常配合警方的調查;有些人則很狡詐,打死就是不肯說,這時候案情就會陷入膠著。
所以廖子郎認為,時間的長短不會讓人是否有機會能好好認識另外一個人,有時候只是單純的運氣罷了。端賴對方的誠意,或是偵查技巧。
「嗨!叔叔好!」
弟弟發現屋頂上的廖子郎,熱情地打招呼,婦人面帶笑容地點頭示意。廖子郎也揮揮手,說:「你好啊!」
天真的弟弟在婦人身邊蹦蹦跳跳,綠色的衣服隨著擺動而起舞。廖子郎稍微瞇起眼睛,觀察弟弟穿的衣服,他看到弟弟的胸口有座綠色的小山,還有幾棵樹,好像還有幾隻毛毛蟲──
等等……山?
這就對了!為什麼之前沒有想到呢?
廖子郎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麼般,飛速衝下樓。
「藏匿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帶目標到人群稀少的地方。又尤其現在的交通和通訊技術十分發達,在眾目睽睽之下隱藏一個人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地點就必須仰賴罕無人跡的地方。」
廖子郎站在桌邊俯視地圖,拿起紅筆圈出幾座山區,並用藍筆畫記上山的每個路口。「他們綁架署長的地點在這裡。」廖子郎在地圖的一個點打上黃色叉叉,對照監視錄影機的錄影時間,考量車輛速度,用圓規畫出一個圓……現在地圖上有兩座山在圓圈的範圍內。
「範圍縮小了。」廖子郎露出微笑。「調出所有上山路口處的監視錄影器畫面,動作快點。」
不到十分鐘,有人高喊:「我找到銀色休旅車了!」
廖子郎小跑步到該人的座位後方,來回仔細對照手上和電腦螢幕的照片,只見車子的顏色跟細節都一模一樣。「沒錯,就是這輛。幹得漂亮!」
「幫我聯絡無人機操作員,叫他們徹底搜索整個山區,我要他們一天內找出署長的位置。」
一旁的部下睜大眼睛,好像聽到了不合常理的事情。他說:「隊長,這可能得花兩天的時間──」
「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廖子郎用力拍桌,惱怒打斷一旁部下的反駁,在場的人也怯生生地伸長脖子或探出身子望向發怒點。
維安特勤隊隊長以不容質疑的口氣命令:「你只管傳達指令給無人機操作員就好。」
在場的人第一次看到廖子郎發怒,而首次發威也嚇到那名部下,讓他趕忙改口:「是……是的,隊長!我現在就去辦!」
戰情室裡,人員們一刻也不停地埋首處理手頭上的任務,大家像是繃緊神經般不敢散漫,深怕隊長會以高音量斥責,就連新踏入此處的人也察覺到不對勁,戰戰兢兢地放輕腳步、放低音量。廖子郎調來這座山區近二十年來的戶籍資料,雙手撐在桌面審慎閱讀。沒有人敢打擾他。
廖子郎當然知道事發在己,不過也沒有打算做什麼彌補,反而覺得讓部下們的皮繃緊一點也好,畢竟時間已不再是維安特勤隊的盟友。
此時,安靜的空間裡突然傳出震動聲,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廖子郎望向桌面上自己的手機,螢幕顯示來電者為他的摯友──陳進平。
「我出去講下電話,你們繼續。」
隊長關上門的那一刻,戰情室豁然一除陰霾,不再瀰漫冰冷的空氣。全部的人把握機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廖子郎剛按下接通鍵,電話另一邊就傳來陳進平著急的語氣:「你那邊情況怎麼樣?有人受傷嗎?天啊……我都從電視上看到了。」
電話裡一陣沉默,甚至聽不到呼吸。不聞對方應答,陳進平知道問題大了。
「該死……」他咒罵了一聲。
廖子郎舉起手,遮住疲憊的眼睛,抿起嘴唇。只見他花了好大的力氣將這幾個殘忍的字從嘴巴裡說出口:「四個人陣亡了,進平。四個我們的人。」
陳進平憤怒地捶桌,說:「這群混帳!他們根本沒有把警察放在眼裡。我坦白告訴你,不管這群人在山裡還是哪裡,一旦讓我抓到他們的話,我絕對先吊起來狠狠修理一頓。」
廖子郎深陷在這股悲痛中無法自拔。「四個好人,進平。四個我們認識的人啊……」
陳進平也陷入沉默,心裡大致有數失去了哪幾人。
過了一會兒,陳進平問:「你們找到他們的位置了嗎?」
「還沒有。」廖子郎難過地嘆口氣。
電話裡再度一陣尷尬的沉默。手機螢幕上的通話時間來到了兩分鐘。
陳進平清了清嗓子,硬生生地轉了個話題,試圖放鬆一下場面:「對了,我們店裡最近推出一些新菜色,有空來坐坐啊!」
雖然現在不是談論吃的時候,但廖子郎知道陳進平轉移話題的用意,不然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可能跟已不是警察的陳進平討論案情。廖子郎索性說:「好,等事情結束後我再帶老婆去光顧光顧。」
眼看對方欣然接下拋出去的球,陳進平繼續說:「新菜色可是我向老闆提議的,但他媽的都沒有什麼人點,浪費我一番苦心。」
「我記得阿奇也不是很喜歡你煮的食物。」
「那隻臭狗!牠竟然連看也不看一眼,真是不知感恩。」
廖子郎挖苦他:「看來牠不想要提早結束生命。」
陳進平翻了個大白眼。「你跟隊上的一些人吃了我煮的料理不也都沒事嗎。」
廖子郎呵呵笑著。
「對了,跟你說一件事。」陳進平的語氣聽起來很興奮。
「前幾天啊,有一群小伙子來我們店裡喝酒,結果跟另一群不認識的人互看不順眼,直接在店裡打起來,老闆跟客人都躲的老遠。我就拿著一根湯勺──對!你沒聽錯,就是一根湯勺,擺平快十個年輕人。不過太久沒幹這檔事,害我現在肩膀有點痠。」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這提醒了我如果順利抓到恐怖份子,我是絕對不會交給你的。」
「頂多半殘,我發誓。」
陳進平哈哈大笑起來。廖子郎也在這個時候卸下重擔,享受這段短暫的輕鬆時刻。
「好了,那就先這樣吧!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回去開工了。」
「嗯,我們下次見。」
兩人掛上電話後,不約而同地露出落寞的神情。
廖子郎將手機收入口袋,走回戰情室面對現實。
隔天早上,陷入泥沼的案子終於露出一線曙光。
操作員來到廖子郎的身旁,說:「隊長,打擾一下,我想我查到署長人在哪了。」
廖子郎振作起精神,跟在垮著肩膀、雙眼浮腫的無人機操作員後面,回到他的辦公位子。
「根據無人機傳回來的畫面,在……這裡。」操作員手比螢幕上的正方形格子,總共有十個,每一個格子代表一個人。「五年前,這座別墅的主人已經廢棄此地,理由是交通不便。不過無人機在早上六點時發現大量可疑人車在此區活動。」
廖子郎看了一眼手錶:六點十分。
操作員按下鍵盤上的一個按鍵,讓電腦畫面變成黑白。沒有散發熱源的景物為黑色,而人跟車則是清楚的白色。
「我播給你看。」操作員調整速率,加快播放速度,畫面上顯示不少人頻繁進出別墅,固定兩到三名人員在外圍把風。操作員說:「如果真的沒有適宜的道路與主要幹道連接,理論上不會有這麼多人出現在這裡才對。」
廖子郎彈了一聲響指,說:「署長就在這裡。」
「再轉回去剛剛的空拍畫面,可以的話繞別墅一圈,我要看不同角度。小心點,別讓他們發現。」廖子郎說。
操作員接令,調整無人機的飛行方向,在空中繞別墅一圈。廖子郎目不轉睛地觀察任由蔓藤植物盤根交錯的白色建築物,一磚一瓦也不放過,同時思謀救援計劃。
「你持續觀察,注意他們會不會轉移地點。」
「了解,隊長。」
「房子周遭是樹林,高到足以掩蓋我們的蹤跡,這樣事情好辦多了。」廖子郎飛速奔回計劃板前,沿途飛快下達一連串指令。「盡快聯絡別墅屋主,我需要內部格局,越詳細越好。我還需要這個地區的所有資料,以便計劃進入與撤離動線,不容分毫差錯。告訴一組和二組,讓他們做好準備。」
廖子郎在計劃板正中央貼上別墅照片,眼皮眨也不眨地直直盯住,眼神銳利。
「今晚潛入別墅,殺光所有擋路的人,救出署長。」
黑夜,滿月。
皎潔的月光照亮大地,蟲鳴唧唧,一陣風吹過,為如烤箱般熱烘烘的天帶來一點涼意,樹葉隨風搖曳,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對某些族群來說,夜晚是牠們出來覓食活動的時機,所以這座山從來都沒有打烊過,蟲聲鼎沸。
在這寂靜的夜裡,持槍的守衛叼著菸,大力深吸一口,菸頭立時燒得火紅,不過火光也很快黯淡下來。他從鼻間呼出一縷縷煙霧,享受尼古丁帶來的提神感。這名守衛與別墅另一頭的伙伴揮手,來回巡邏兩趟後便坐到一塊大石頭上偷懶休息。
嗡嗡嗡──
惱人的蚊子飛過守衛的面前。他的眼珠跟著蚊子移動,彷彿是蚊子抓住人類的眼睛般。
往下一看,守衛注意到石頭下方有張大蜘蛛網,正好這隻不長眼的蚊子一股腦地飛向網面,霎時動彈不得。蜘蛛見獵心喜,細長的腳在精心編織的網上俐落移動,衝過去朝獵物吐絲,緊緊將其包縛住。
守衛無聊的用菸頭燙了一下蜘蛛網,絲線因為高溫而蜷曲,恢恢網面立時燒出一個缺口。蜘蛛也像察覺到不對勁般停下動作,觀察著情況。
抽菸的守衛覺得很有趣,想要再燒一次蜘蛛網時,天空中的雲朵正逐漸遮蔽月亮,像是一匹黑狼吞噬滿月般,急遽變成一個有巨大缺口的弦月。地表萬物的黑影越描越大,如兇潮般襲來。
月光完全消失之際,一雙手摀住守衛的嘴,將他拖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喀嚓一聲,脖子斷掉了。蒂頭的微弱花火熄滅,永不復燃。
蟲聲停止,一會兒後像沒事般恢復正常,繼續唱著牠們的小夜曲。唧唧唧──
蜘蛛好整以暇地吐絲,直到完全包縛住獵物。
「二組回報,我們已處理掉這一頭的守衛。」
月光再度主宰大地,潛藏在黑暗中的維安特勤一個接著一個現身。這群猶如鬼魅般的菁英戰士像是石化般動也不動,與周遭的景物融為一體,毫無違和。他們頭戴夜視鏡,縱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行動。」
廖子郎放下屍體,帶領一組穿過樹林,樹葉輕撫他的肩膀,發出窸窣聲。大批人馬如驚弓之鳥般進入沒有掩蔽的開曠地帶,包圍別墅四周。
無人機盤旋在他們上方,能替維安特勤隊提供全方位偵查。無線電傳來說話聲:「操作員報告,從天空沒有看到任何敵人,但我們依然無法知悉房子內部的狀況。」
「了解,我們要進去了,繼續緊盯四周。」
廖子郎往前走,準備踏上落葉肆意霸佔的前廊,卻在踏上正門的第一個階梯時急停──同時舉起拳頭,命令大家不要動。
地上一條不尋常的筆直細線赫然映入眼簾,靜悄悄地等待粗心大意之人。遽增的腎上腺素一下子流竄全身,使廖子郎的呼吸不自主地急促,心臟強而有力地跳動。他往下一摸,慶幸自己的雙腿還健在。他在無線電頻道裡說:「各位,留意你們的腳下。」
他觀察右邊的門柱,果不其然有枚殺傷手榴彈牢牢黏在後方。這個簡單而且不起眼的小陷阱可以提醒裡頭的人外面有不速之客,同時也能製造大量死傷。廖子郎從腰包裡抽出剪刀,從中剪斷細線,毫不容情的讓陷阱失去耀武揚威的機會。
根據無人機早上接收的畫面,有七個人進入別墅後就再也沒有踏出來。「七個人外加周圍兩個巡邏的,起碼九個。不知道他們耍了什麼花招,竟然無法用熱顯像探查房子裡的情況。」
廖子郎在詳細記錄別墅結構的四開照片上圈出六個房間、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兩間浴室。他依據火速找到的別墅屋主所提供的訊息,判斷黃虎把署長押在別墅二樓最裡間。「如果是我,我會把署長關在樓上最裡面的房間。一來能拖延來者的腳步,二來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毋庸擔心狙擊手,只需要留意門口這個方向。」
「黃虎的目的就是要殺掉署長,如果強行攻堅,我們會佔下風。這次得低調點,不能打草驚蛇。傳話下去,告訴大家帶上消音器。」廖子郎拿出別墅周邊的平面圖,用藍筆畫出兩個指向別墅的粗箭頭,「我帶一組幹掉南邊的守衛,二組負責北邊,處理完後一組攻正門,二組破後門。」最後用紅筆在別墅後面畫個細箭頭。「兩名隊員去切斷電源,我們摸黑進入。」
這次的營救任務,維安特勤隊必須跟名為時間的對手賽跑,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們完全不清楚裡頭的佈局。廖子郎用手指敲了敲下巴,不樂觀地說:「一旦進去後,我們得迅速控制局面,這樣就算行蹤曝光,也能讓敵人措手不及。」
隊員一個接一個貼緊兩側門廊待命。在廖子郎對邊的一名特勤隊員拿出一個彎曲的觀測鏡,放至地板,輕輕塞進門內。他朝門的另一側帶頭的廖子郎豎起大拇指,表示門後沒有驚喜。
目前犯罪集團還沒意識到等一下就要倒大楣。廖子郎必須利用這股優勢搶占先機,一鼓作氣救出署長。
廖子郎一手摸上圓頭門把,一手摸向包包裡的開鎖工具,先試探性地轉門把──竟然順利轉到底!廖子郎心頭一驚,敵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沒有鎖門。廖子郎冷靜下來,當機立斷地慢慢鬆手,沒有發出一丁點會驚擾到敵人的聲響,讓門把轉回原始位置。
這可能是個圈套,也許此刻門後就有人正架槍等著他們。廖子郎飛速在腦內評估各種可能的狀況,也將耳朵倚貼門邊,試著辨明內部的動靜。
房子裡一片死寂,完全沒有聲音,只有特勤們身上的裝備隨著身體小幅度的移動而發出的摩擦聲。
廖子郎心想:「這不可能,沒道理啊……」
對邊的人像是猜到廖子郎的心思般,問:「空城計?」
廖子郎搖頭,悍然否決這個想法,理由為空城計是知道敵人已兵臨城下,所以製造人員充沛的假象好讓敵人產生心裡壓力,進而退兵離開。況且無人機確實拍到只有七個人進入屋子,再也沒有出來,所以可以肯定敵方人手不足。
姑且不論其他因素,自古以來在戰場上最簡單、最直接的取勝方法就是壓倒性的人數。這次出動了五十名維安特勤,犯罪集團可以說是沒有勝算。不過,沒有勝算不代表不能給予警方天大的麻煩,廖子郎已用慘痛的代價親身經歷過,不想再悲慘地體驗一次。
於是他說:「各位,原地待命,我們可能有狀況。」
廖子郎飛快地思索局勢:現在時間所剩無幾,不可能撤退,那就只有進攻這個選項。但是這次的營救行動跟前陣子的銀行攻堅不一樣,因為此刻壓根完全不曉得裡面是什麼狀況。如果敵人真的有意要置維安特勤隊於死地,就這樣開門進屋勢必傷亡慘重。
廖子郎不能大意,因為他無法再去承擔一條生命的重量,每一條命──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可是……門沒鎖,裡面也詭異的沒有任何聲音,這怎麼想都不合理。
進,可能有風險;退,署長一定沒命。前者有機率,後者是必然。孰輕孰重,一目瞭然。維安特勤隊在外面待的時間越久,犯罪集團越有可能發現他們,當前只能按照計劃進行,快速救出署長。
幾經折騰後,廖子郎按住無線電的按鈕,破釜沉舟般地說:「全員,準備攻堅。」
他將左手搭上門把,右手舉起步槍,讓槍口對準裡面
廖子郎下令:「切斷電源。」
話一方落,光線不再從門縫透出,這片區域完全暗了下來。廖子郎打開門,率先衝進去,腳步幾近無聲,動作一氣呵成。一組和二組立刻分別前往客廳跟廚房,佔據有利位置。
廖子郎走出轉角,槍口瞄準客廳,發現兩名敵人坐在沙發上!他的食指已經扣住一半的板機,眼看子彈就要呼之欲出,卻在片刻間像懸崖勒馬般打住動作。
「隊長……有異狀!廚房裡的兩人都死了。」
廖子郎也察覺到了,但他不理會無線電傳來的怪異電訊,也忽略客廳的四具屍體,像是鎖定唯一目標般快步來到樓梯口,三步併作兩步帶著人員上樓,確認走廊安全後讓路給雙手持破門巨槌的隊員。隊員拿著沉重的破門槌於門前站定,深吸一口氣往後一舉,順著慣性奮力往前撞!斑駁老舊的木門瞬間往內破開。
特勤隊員往內丟兩枚震撼彈,傳出足以炸裂耳膜的巨大雷響。廖子郎以閃電般的速度突入──
他不可置信地看到坐在木椅上昏過去的署長及倒在椅子後方的敵人。兩名隊員衝上去壓制敵人,動作熟練地將其雙手上銬並詳細搜身。
「安全!」
「屋裡安全,敵人已全部清除!」
廖子郎意識到自己屏住氣,於是馬上呼出長長的喘息。本來預期會有一場激烈的血戰,但全程竟然奇蹟似地不費一槍一彈。
雖然滿肚子疑問,不過這些事可以緩緩,當務之急是檢查署長的生命跡象。廖子郎彎下腰,朝面部向下的長者連聲呼喚:「署長、署長,請問您還好嗎?可以動嗎?」
署長像是一具沉睡千年的木乃伊般漸漸甦醒,抬起頭賣力眨眼,不過在黑暗中理所當然什麼也看不見。署長的額頭有道傷口,一條乾掉的血漬順著臉頰流到下巴,鼻間也殘留乾裂的血跡。連日滴水未進使他的嘴唇破裂,沾滿一層灰沙。
廖子郎說:「署長,您沒事了。是我,廖子郎,我們來救您了。」
「天啊……我還活著嗎?」署長竭力從乾渴的喉嚨擠出一點話,聲音沙啞到旁人都得張大耳朵才能聽清楚。他像是剛從鬼門關前回來般,無助的表情顯而易見,眼裡透露驚恐,渾身散發絕望的惡臭。
廖子郎半蹲下來,握住署長的手,期望這麼做能讓這位受盡折磨的長者安心下來。「署長,您安全了,我呼叫醫護人員將您送醫。」他朝無線電說。「內部安全,可以打開燈了。」
電源回來了,房屋內再度亮起來。署長反射性瞇起眼睛,發出痛苦的呻吟,試圖舉起手阻擋強襲眼睛的刺眼光線,但礙於沒有體力而作罷。當他用眼角餘光瞥到身邊熟悉的警察服裝,意識到自己終於安全時,不禁潸然淚下,低聲嗚咽。
「我……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活著……」署長在眾隊士面前展現不堪一擊的脆弱模樣,像初生之嬰般嚎啕大哭,眼眶盈滿淚水。眼淚滾滾流下飽經風霜的臉龐,明顯看出兩道長長的淚痕滑過臉上的灰塵。
「我幫您解開繩子。」
廖子郎默默繞到署長後方,看到深深烙印在手腕上的紫色瘀青,這時也注意到署長的褲子有幾片範圍很大的深色區塊,細看才發現原來是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的尿漬。
黃虎將署長囚禁在小房間裡整整兩天,幾乎不見天日,這期間受到的苦痛可想而知。犯罪集團可不會因為署長上了年紀而就此收斂,並以不共戴天的仇人來狠狠對待。
破壞一個人的心智有千萬種方法,死亡威脅是最有效的方式,這種心理上的煎熬遠大於肉體上的凌遲;肉眼看的到的傷口會復原,但無法輕易覺察的傷痛卻很難痊癒。如果可以的話,廖子郎由衷希望自己能代替眼前這名可憐的長者承受這些,甚至也會為部下們赴湯蹈火。
但是廖子郎什麼也不能做,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站在原地痛恨自己的無能,也無法原諒恐怖份子的所作所為。
他緊握雙拳。
兩名醫護人員匆忙入內,包紮署長的傷勢,接著一前一後將他抬上擔架。兩名隊員抬起額頭腫脹的看守人員,一左一右架他出去,其他人尾隨在後戒護。房間內只剩廖子郎一人,以及滿肚怒氣,還有大聲嘲笑的無能。
盛夏的高溫像是一點也不想浪費青春般盡情發揮。在這種又濕又悶的大熱天下身穿全套裝備無疑是自虐,內衣褲緊黏皮膚的感覺好比淋了一桶熱水卻又不能換衣服,不舒服到讓人火大。廖子郎不情願地拉下面罩,因為不想在眾人面前顯露任何情緒,可是卻不得不這麼做,否則他會先窒息。
階級是一道鴻溝,分隔領導者與跟隨領導者的部下們。這道鴻溝隨時會改變距離,端看統領之人是否有足夠的自制力。此時的廖子郎恨死自己竟然不是在人數較多的另外一邊,無法盡情發洩情緒,只能忍氣吞聲,把自己搞的跟膨脹的河豚一樣。
發脾氣並非修養不夠,因為有修養的人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宣洩本能。廖子郎突然很羨慕陳進平那忠於自我的個性,雖然這也是他無法接下指揮一職的最大原因,但起碼不會悶出病來;忍耐是他所沒有的,而廖子郎正好很擅長──擅長到幾乎是有病的程度。
廖子郎隱忍怒氣,裝作沒事般走下樓梯,但硬梆梆的舉動卻出賣了他,聚集在客廳的隊員們紛紛讓出一條路給冒著煙的噴火龍。
主要任務已經完成,現在要處理的是讓人頭痛且疑雲滿佈的過程。廖子郎仔細掃視客廳,最後眼睛落在桌上的便當盒,他走過去瞧了瞧吃到一半的雞腿,脫下充滿汗臭味的手套,用食指和中指觸摸,試一下溫度。
「還有一點餘溫。」
廖子郎有點訝異,因為這代表事情才剛發生沒多久。他走向其中一套沙發,檢視臉頰還帶有紅潤氣色的屍體,死因為心臟跟頭部各中一槍;客廳另外三具也是死於同樣的手法;陳屍在廚房的兩人亦同。
無論是誰做的,可以肯定的是此人或此群人非常專業。「水準可能是職業等級了。」廖子郎心想。
「幫我問一下無人機操作員,」廖子郎找來一名隊員,根據現場的資訊思忖了會兒,大概推敲一下時間。「我們抵達前十分鐘,看看別墅周圍有沒有出現可疑人物。」
「是,隊長。」
別墅周邊已經拉起鮮黃的封鎖線。鑑識科的人帶著工具箱進屋,準備蒐集證據,廖子郎礙於還有很多疑點沒搞清楚,所以請他們等一下。
他首先走到廚房,直覺事情的開端發生在此。「這個人──或這些人……先對廚房的人下手。」廖子郎的喃喃自語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他站在二組進入廚房的入口,手舉起來呈現拿槍的姿勢,模擬當時情況。「因為血往裡面噴,所以是站在廚房口。」
「然後從這裡,往客廳的兩個人開槍。」廖子郎進入廚房,站在水槽邊,對著連接客廳的長方形窗口比劃一番。「兩具面對廚房的屍體還坐在沙發上,所以他是在敵人還沒反應過來前就開槍,接著朝站起來轉過身的敵人射擊,最後解決連身子也沒轉過來的敵人。」
廖子郎上樓,隊員們也跟在後面,像母雞帶小雞。他站在門口,看起來很煩惱,不斷變換重心。「現場沒有反抗的痕跡,是單方面完勝。整件事大致上是這樣。」廖子郎講出一個不是很滿意的答案,因為少了最後過程就跟缺失一塊部件的拼圖作品一樣,讓人絞盡腦汁想要完成。
隊員們也議論紛紛起來,其中一名朝廖子郎發表個人意見:「隊長,有沒有可能是窩裡反?」
廖子郎搖搖頭,否定這個可能性。「雖然這群人會因為錢財反目成仇,但他們終歸只是一群拿槍的暴徒,不可能有人具備如此精湛的射擊能力。我認為另有其人。」
現在又多了一件要調查的事項,想到這裡就頭疼。
那名被吩咐聯絡無人機操作員的隊員出現在門口,擠過其他人來到廖子郎的跟前,說:「隊長,我剛剛跟無人機操作員確認過了,他說沒看到可疑人物。」
「沒有看到?」廖子郎蹙眉,感到困惑,這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怎麼可能有人能從無人機的眼皮底下溜走?你確定操作員沒漏看嗎?」
隊員很緊張地說:「操作員說他反覆看了三次,百分之百確定沒有看到可疑人物。」
消毒水的刺鼻味隨著自動門的開啟迎面撲來,廖子郎不自覺地抽鼻子,一直以來不是很喜歡進出醫院。兩名有說有笑的醫生在下午三點拎著便當穿過大廳,經過廖子郎一行人身邊時還看了一眼。保全盡忠職守地主動攔下他們,但後續的所有問題都在亮出證件時迎刃而解。
來到五零一號房,門口的警察替維安特勤們開門,病房內的兩名便衣警察放下手邊的事,走到外頭讓出空間,護士也在換完點滴後闔上門。
署長躺在病床上,已經換上一身乾淨的病袍,蒼白的臉總算恢復一點血色,情緒也穩定許多,比廖子郎剛找到他時的狀況要好上百倍,但身體仍然很虛弱,需要旁人照顧,暫時無法下床走動。
署長張開眼睛,一片模糊中看到廖子郎的身影。他的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用稍微起色的聲音說:「小伙子,見到你真好。」
一瞬間,廖子郎以為自己回到了昨天的殺戮別墅裡,看到那名萬念俱灰的老人。雖然他在昨天的行動中做出正確的判斷,彌補至今為止犯下的錯誤,總算將敵我雙方的差距拉到一樣的水平,但如果能更早察覺敵人的想法,說不定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署長是這麼的相信廖子郎,願意交出性命全程配合他的指揮,可是他卻辜負署長的信任,將他置於水深火熱之中……想到這裡,廖子郎覺得自己嚴重失責。
廖子郎滿懷歉意,來到病床邊低下頭,像一名闖禍的孩子不敢直視對方,說:「署長,對不起。我沒有──」
「沒關係,這不是你們的錯,趕快抬起頭來。」署長擺擺手,露出不要在意的表情,希望他們不要氣餒。「你們已經盡力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現在要緊的是想辦法對付恐怖份子。」
廖子郎抬起身體,內心很是慚愧,看著署長的眼睛。「署長……」
署長的信心曾隨著計劃的失敗而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維安特勤隊也在失去將領時一度坐困愁城。但如今終於失而復得。同樣的道理,黃虎現在也因為受到無法預期的阻撓而丟失一張能夠威脅維安特勤隊的王牌,想必正在哪裡如坐針氈,氣的直跳腳。
一直以來他們都被動受到挨打,現在是反擊的時候了!
「我說到做到……我絕對會親手一個接著一個將他們通通上銬!」署長握住傷痕累累的拳頭,想像手上有一把槍,氣勢不怒自威,而跪在他面前的則是敗得一蹋糊塗的黃虎及其同黨。
廖子郎透過署長的眼神看見一團正在熊熊燃燒,名為復仇的火焰,準備以反噬之姿,燃燒殆盡所有惡勢力。
「既然他們崇尚殘酷的做法,那他們最後也必會殘酷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