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路口的咖啡店不但飲料難喝、座位也窄，冷氣還有點太冷。唯一的優點是座位區位在二樓，他們挑了角落的位置，與其他客人相隔一段距離。
馬克杯裡的咖啡謝孟聲只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放得都涼了。劉治穎解釋自己和游慧君偶然認識的原由，表現得就像劈腿被抓。過程中謝孟聲幾次在心裡笑出來，他都不曉得在對方眼裡自己有那麼小心眼。
「……大概是那樣，我跟她本來也不熟。」
「知道了。不過你跟她怎麼樣是重點嗎？」
劉治穎愣了一下，他從剛剛開始便一直抓著杯子，似乎手中有東西才能讓他感到安全。謝孟聲前傾身子、故意把馬克杯從他手上拿走，他被迫看著他。
「我剛剛在想，你今天反應這麼大，是因為那女的是你系上的人嗎？或是說，因為我們在你家裡？前幾天樂樂發現了你我的關係，對你來說貌似還可以忍受，那這個界線在哪裡呢？」
「他真的知道了？」
「廢話，他還死纏爛打地問我關於你的事。」
謝孟聲說了謊，他想如果告訴治穎實話，恐怕對方會更感到壓力。
林樂樂現在有意躲著謝孟聲。上大班課時無可避免地碰面，一見到他便露出尷尬的表情，本來在和朋友打鬧、也會立刻安靜下來。
治穎沒必要知道這些，謝孟聲認為這是他要處理的問題。但相對的，劉治穎的家人、同學，也是他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你會擔心，我也沒期待要你公開出櫃。但我得知道，你希望怎麼樣？我跟你一起躲著別人，把我們的關係當成祕密嗎？」
「……不。」
如果他沒這麼快地否認，也許謝孟聲得認真考慮分開的選項了。他確實喜歡劉治穎，但該死的，這不構成他需要小心翼翼、處處提防的理由。
所以他今天才那麼生氣。游慧君沒有別的意思，可誰知道改天會不會有別人挾著戀愛的目的接近劉治穎？那個酒吧老闆也在說，他工作的地方有很多漂亮的女生不是嗎？如果他們又想搓合劉治穎和別人呢？
「為什麼我跟喜歡我的人在一起，得覺得這麼不安全？」
謝孟聲原先沒想那麼情緒化，但質問的句子直接衝口而出，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好像他在這段戀情中反而成了患得患失的那一個。
揉了揉額頭，他死瞪著劉治穎放在桌上的手。期待那人能說點更有擔當的話，結果又聽見道歉：
「對不起……給我一點時間整理一下。」
「又要時間？現在不行嗎？」
「我覺得很混亂。」
謝孟聲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地咬住嘴唇。他從沒談過這麼讓他焦心的戀愛，說不定他們根本不適合交往。
但要放棄嗎？開什麼玩笑──他不信世界上有什麼不能強求的東西，何況他們的處境根本還不到無法爭取。
這個人喜歡他，他也可以試著忍耐一下。
「我猜我們都得冷靜下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劉治穎低下頭，他總是避開，從遇到衝突的反應、到面對謝孟聲的眼神，他習慣迴避。孟聲捏緊了拳頭、又用力地放開它，告訴自己：這是「差異」、不是「問題」。
「一直若無其事地待在一起也不是辦法。我們暫時分開幾天，下個周末再說吧。」
治穎錯愕地瞪大了眼，臉上完全失去血色。謝孟聲知道他誤會了，趕緊解釋：
「冷靜個幾天而已！我們可以先說好下周怎麼碰面？」
媽的，可別讓他一說、反而兩個人今天就分手了啊。孟聲緊盯著對面那人的表情，劉治穎過了很久才說道：
「好。」
搞不懂。謝孟聲發現自己聽見回答，竟然覺得放下了心。這難道是他過去做人太刻薄的報應嗎？老天爺故意要用這種感情懲罰他、甚至讓他誤解那是某種禮物？
……不過，既然他選了接受。
「我還是想說，如果你讓別人喜歡上你、又自己先放棄，那是很不負責任的作法。」
他說得很小聲，治穎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以為自己弄錯了。謝孟聲受不了他的目光，撐著桌子起身想走。
「等等。」
治穎將他叫住，嘴巴一張一闔，說不出恰當的話。在他意識到以前，手已經伸了出去、拉住謝孟聲的手指。他好像在作夢，那人垂眼看著他，坐回椅子上，就這樣用指頭搭住他的手。
他忘記他們仍身在咖啡店，感覺到的只有苦澀、只有甜蜜。
「下禮拜周末的話……唱歌，要去嗎？」
他太想讓謝孟聲知道，他也想把這段關係延續下去，嘴裡說出的卻是愚蠢的提案。果不其然，對方露出嫌棄的表情。
「不要。」
想不出來能和孟聲約在哪裡，應該好好決定，才體會到自己有多麼笨拙。只知道要對這個人好，實際上完全不懂浪漫的方法，而就連這點心思都被謝孟聲看了出來。
「我們好像還沒真正約會過。」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其實我也不曉得。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謝孟聲撐住下巴，突然笑了出來，他打從心底發笑的時候眼睛會彎起。有一剎那，治穎看他看得失了神。
「不然我們瘋狂一點吧。」
「嗯？」
「我來安排，你把下個周末兩天都空著。」
只遲疑了半秒鐘，劉治穎點下了頭。一周的時間，應該夠吧？他在最幸福的時候也抱著悲傷的想法，那一瞬間，他怕謝孟聲改變心意才答應，而腦袋裡冒出的是應付家人的說辭。
注視那人的眼睛，試著讓自己笑起來。他知道如果不能解決憂慮，他永遠不會真心快樂。
２．
劉治穎給他自己的壓力太大了，那是謝孟聲無能為力的部分。他看得出來他們離開咖啡店前，治穎臉上猶帶著陰影，他裝作沒發現，現在他能做的──只有處理他這邊的問題。
他得搞定林樂樂，避免周一曲式學的課上穿幫。
「妳在學校嗎？」
「在呀。」
謝孟聲搭著公車回去，他聯絡了謝小雯，只說有事想找她幫忙。小雯雖然訝異，但馬上答應了。他託她到低音號的教室找林樂樂，只說那傢伙這幾天一直避著自己。
「又不是小學生，媽的，根本不知道他在幹嘛。」
「嗯……我看一下，學長今天有來。我可以幫你問問他，不過你們不當面說嗎？」
「我也會去一趟學校，等一下到。」
速戰速決最好。小雯不清楚他為什麼這麼急，但掛掉電話前，她已經乖乖地推開低音號教室的門。謝孟聲聽見樂器的聲響，停住後接著林樂樂一聲「咦」的驚呼。
六站的距離，他在校門口的站牌下車，往音樂系的方向走。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下，數日沒有動靜的對話框裡跳出林樂樂的訊息：
──你真的是個王八蛋。
五分鐘後，謝孟聲推開低音號的教室門。林樂樂像罰坐一般一臉委屈地抱著低音號，小雯在他對面，表情則有些發愣。
「你們幹嘛？」
「……我都跟你妹講了。」
「講你是個白癡嗎？」
林樂樂齜牙裂嘴地朝他比了個中指，側身放下樂器，謝孟聲才注意到他整個人是通紅的。
「講你！因為我不小心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就利用我喜歡的對象來把我封口啦！」
他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說到「喜歡的對象」那幾個字時，謝小雯用手捂住了嘴。真是出乎意料──謝孟聲哪想得到，樂樂這白癡是被逼急了就會亂告白的類型，現在弄得謝小雯都手足無措。
「要說王八蛋，我看我們半斤八兩。」
「隨便你說啦。但你要我怎麼樣？我是在躲你，可那是因為……呃，一般人都會覺得這種事很奇怪嘛──」
林樂樂嚥了口唾沫，突然低下頭，只敢用餘光偷瞄謝孟聲。
「我能確定一下嗎？你是把我當作單純的朋友沒錯吧？」
「能不能照照鏡子再說話？」
啪！林樂樂後腦挨了下，差點從椅子上摔倒。謝小雯驚叫了聲，下意識地扶住他。隨後兩個人的臉同時一紅，她趕忙縮回手。
「不管你怎麼想，反正禮拜一的時候給我表現得正常點，知道嗎？」
「……要我正常點，那我開你們的玩笑也可以嗎？你跟大四那個交往的時候我都會虧你啊！但這次你敢說你不會揍我？」
林樂樂一臉哀怨，抱著自己被打的後腦勺。謝孟聲愣了下，很罕見地，他覺得樂樂問到了重點。
「不行，他不想被人知道。」
「這就是問題啊！那我哪知道要怎麼面對你們？」
「……你就當哥哥他們是普通的朋友，不可以嗎？」
謝小雯出聲了，兩個男生同時把目光轉過去，她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肩膀，像怕自己說錯了話。林樂樂面對他眼中的女神，語氣不自覺地放軟，整個人也認真了許多：
「可以是可以──只是孟聲，你們那樣就好嗎？被別人當作普通朋友看，就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謝孟聲啞住了好幾秒。該死的林樂樂，怎麼偏偏在這種時候一針見血？
「我正在努力讓他不要那麼擔心。」
當下的感覺很討厭，像被損友抓住了嘲諷他的機會，一時間異常焦躁。他按了按額頭，沒想出應付的話，只能如實地坦白：
「我倒希望能公開。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讓他覺得安全。」
謝孟聲等著樂樂說出欠揍的話，教室裡卻忽然陷入安靜。林樂樂的表情太過嚴肅，搞得像今天吃錯了藥。孟聲第一次知道這傢伙也會安安靜靜地思考，這沉默大概延續了快半分鐘才被打破。
「好啦，我知道了。我盡量吧？
」
「你最好做到。」
孟聲往教室右邊的方向瞥了眼，樂樂還不明所以，他用口型說了四個字：合奏教室。
他在拿合唱課後的事威脅他。林樂樂反應過來，卻突然洩了氣：
「謝孟聲，你真的都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彆扭啊？那件事我剛剛跟小雯說了、也道歉了。」
「啊？」
「我不想做讓人討厭的事啊！可是別人開那種玩笑，我又不能怎麼樣……可能你敢動手揍他，但我不是你。所以，對不起嘛。」
林樂樂越說越心虛，謝孟聲被這話刺了下，忽然間無話可說。他看樂樂在瞄謝小雯，再看他堂妹，好像完全沒聽他們說什麼，自顧自地想著別的事，兩道眉毛鎖在一起。
「哥，我不知道這樣說好不好。」
「什麼？」
「我覺得，你在交往的那個人，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們的關係──唔，也不是說哥想公開就不對。但如果是我，可能會配合對方的想法，兩個人就算是偷偷在一起，知道對方的心意就好了呀。」
她對上謝孟聲的目光，他扯動嘴角，向她搖了搖頭。
「有那麼多情況需要躲躲藏藏的，每次都忍耐的話、也太累了。」
「為了喜歡的人，忍耐也沒辦法吧？」
他才不要。謝孟聲反射地這樣想著，腦海裡隨即浮現了一個人，他垂下目光。
「妳記得仲昌吧？他就是很會忍的傢伙。但是妳看，一旦選擇忍耐，承受壓力的只有自己。」
「我當然記得。但話不能那麼說──」
「我不是認為他一定做錯了。我想說的跟這傢伙一樣……我不是他、這樣而已。」
小雯愣了愣。謝孟聲發現，透過這些說出來的話，他似乎更能確定自身的想法。一直以來他都相信他可以為想要的目標拼命，這次也是。他不會躲藏著過活，因為他的愛而隱姓埋名。
這裡沒有戰爭，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場景──他們不必非得要預設壞的結局。
他不要求劉治穎跟他相同，但他希望能讓那人知道自己這麼想。
「對不起，打斷一下……你們在講什麼啊？」
林樂樂微弱的聲音打破他們之間的安靜，他舉手發問，但謝孟聲看都沒看他。
「你自己再問小雯吧。我們要走了。」
「哥！」
小雯叫了他一聲，謝孟聲轉過頭。她貌似才從他的話中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一點微笑：
「我想再坐一會兒。那個、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也常常跟我們聊你的事吧？」
謝孟聲不置可否，把手放到謝小雯頭上想揉一把。碰到她的頭髮，他忽然才發現眼前已經不是親戚家的小女孩。
好吧，某個白癡至少看女生的眼光不差，他向林樂樂瞥了眼，旋即別過腦袋，推開了教室門。
「……再說。」
他承認他在某些地方可能有點彆扭。關於這一點，或許他也可以考慮改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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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對應的聲樂曲《Wenn ich in deinen Augen seh'》（當我望向你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