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dá)人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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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小鬼。
那些無意識間加諸於他的期待、由內(nèi)而外的無力感，煽動著他的悲觀、糾結(jié)在一起。承受的壓力不知不覺間超出臨界值，潰堤以前，劉治穎從未察覺自己快要崩潰，他才發(fā)現(xiàn)他和他的家人一樣擅長粉飾太平。
那天他沒和謝孟聲一起吃飯，晚上想傳訊息給對方。腳還好嗎？吃了什麼……所有話都是輸入一半便被刪除，最後送出了句「對不起」，等睡前再看手機，那人已讀不回。
他失眠了?？粗岷诘奶旎ò?，感覺像整個空間朝自己壓下來，緩慢地碾碎他。這片暗色的天空是他從小生長的家、是他的愛情、和他的生活。
好像天都塌下來了，然而時間依然在過。
就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人只要打定主意裝傻，可以把自己都騙過去。
「練唱時專心點?！?/div>
兩人這幾天的互動和之前沒有兩樣，他和謝孟聲一同吃飯、接送他回家，對方也依然花時間教他聲樂。他在琴房裡算不清第幾次練習(xí)音階，這天已經(jīng)到了周五。
「很好，繼續(xù)往上唱?！?/div>
在國術(shù)館被扭的那一下並非毫無幫助，謝孟聲的右腳隔天便消了腫，現(xiàn)在甚至能正常地踩踏板。他將音階往上彈，治穎今天的聲音卻略嫌乏力，他沒能唱到平時的最高音，嗓子先啞了。
謝孟聲停下來，想說點什麼、又在話說出口前打住。他嘆氣，劉治穎便感到胸口被刺了下。
「今天就這樣吧?；厝ザ嗑毦??！?/div>
「抱歉?！?/div>
「我去一下系辦，你到樓下等我。」
──看來也不完全和平常一樣。啪！謝孟聲走出琴房時，完全能從他關(guān)琴蓋
的動作看出他的焦躁。劉治穎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收起自己的背包，他差點誤把別人的琴譜放進去。
走廊上，聽見這座建築裡充斥著這麼多不相干的音樂，他希望他們剛剛的聲音有被掩蓋住。
他來到音樂系館外等，不知道謝孟聲去辦什麼事，等了好幾分鐘仍不見人影。
和換主修有關(guān)嗎？想到這種可能劉治穎便僵住了，他不自覺地在系館門口握起拳頭，而這時候，有人朝他走了過來。
「喂，那個外系的！」
是不認(rèn)識的面孔。一個男生走到劉治穎面前，狐疑地打量他、又往他身後張望了一圈。
「你是那個老跟孟聲在一起的傢伙吧？他人呢？」
劉治穎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人是那天在合奏教室拉住謝孟聲的學(xué)生──也是那人常提到的林樂樂。他的喉嚨一時有些緊，說話的聲音便顯得乾癟：
「他去系辦處理事情?！?/div>
「是嗎？」
林樂樂也不是真心想知道謝孟聲去了哪，他盯住劉治穎，毫無預(yù)警地問了：
「你們是什麼關(guān)係?。俊?/div>
他疑惑的理由也很簡單，謝孟聲的朋友一向沒幾個。劉治穎是外系的學(xué)生，最近卻總和他走在一起。樂樂那天無意間還看見劉治穎蹲在地上，抓著謝孟聲的腳踝，不知道在幹什麼──
但他本來還沒往戀愛的層面聯(lián)想，是此刻猛然看見劉治穎刷紅的耳朵，他才驚訝地發(fā)覺到不尋常。
「等等，你們……哎！」
他張大嘴巴，劉治穎第一時間紅了耳朵，隨後臉上卻轉(zhuǎn)為蒼白。林樂樂啞住了半天，等到謝孟聲從系館出來，他也沒講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們在幹嘛？」
「??！孟聲，我剛剛遇到你朋友──呃，不、不是！我也要問你……」
「媽的，能不能好好講話？」
謝孟聲往林樂樂腿上踹了一腳，他痛得跳起來，抱著自己的腿開始哭天搶地。罪魁禍?zhǔn)桌浜吡寺?，扭頭就走，任憑樂樂在他身後喊著，他也通通裝作沒聽見。
劉治穎慢了幾秒鐘追上來，謝孟聲看也不看他，徑直盯著後門的方向。
「他發(fā)現(xiàn)了？」
沒有回答。謝孟聲心裡更覺得煩。劉治穎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然而耳邊的聲音讓他無法思考，它不停迴盪著那句：
──膽小鬼。
「這周日，要不要再來一趟國術(shù)館？」
內(nèi)心有著反駁那句嘲弄的渴望，但最後說出來的話似乎仍無關(guān)痛癢。這竟是他鼓起勇氣後才做得到的事，他只能最低限度地希望自己能為對方的夢想貢獻(xiàn)一點點支持。
「可以啊。不過約周六吧？我在你們營業(yè)的時間去?！?/div>
「……好?！?/div>
是因為怕尷尬嗎？他對謝孟聲感到抱歉，連那人答應(yīng)讓他幫忙、都使劉治穎覺得對不起他。
２．
劉治穎通常安排周六晚上的時間健身，今天和謝孟聲有約，他趁上午先去了。試著透過平常的活動讓心情保持正常，或許消耗了些體力，比較不容易胡思亂想。
可就結(jié)果來看，幫助似乎不大。當(dāng)他協(xié)助父親推拿完前一個病人，走出簾子、看見謝孟聲坐在等候區(qū)時，心裡還是沉了沉。
「等很久了嗎？你坐公車來的？」
「嗯，剛到而已?！?/div>
不曉得他的腳疼不疼。因為是假日，劉治穎也不好特意去載他。他讓謝孟聲再等了會兒，將推拿床消毒後，才領(lǐng)對方進來。今天他們用的是和上次同一張床，劉壬宗和預(yù)約的病患在另一邊。
先檢查了謝孟聲的右腳，確定已經(jīng)沒事，那人趴在床上，像要避免前次的狀況重演般，兩人都不大說話。
劉治穎強迫自己專心，只留意肌肉與骨頭的位置。按摩緊繃的部位，偶爾扳動謝孟聲的腿、試著讓關(guān)節(jié)歸正。中間骨骼發(fā)出了「喀」的聲響，那人緊抓著扶手板、仍避免不了地繃住身體，但這次他只是皺緊眉頭而未出聲。
那一頭，劉壬宗和女病人在聊她的小兒子，話題漫無目的，他們也心不在焉地聽。
「我拿精油來給你塗一點，好嗎？」
「嗯。」
劉治穎打破沉默，暫時走出簾子。謝孟聲看了眼手機，原以為已經(jīng)過了很久，實際上從他進來到現(xiàn)在也不過二十分鐘，是僵硬的氣氛使時間感覺格外漫長。
他不喜歡心裡留疙瘩，一直記著要和治穎說清楚上次的事，可時機怎麼都不對。現(xiàn)在趴在這兒等那個人回來，他腦海裡也不停地想：該用什麼語氣開口，才能讓他們冷靜地溝通？
叮鈴。
他聽見外面推門的聲響，國術(shù)館有病人來，他自然也不以為意?？蓻]過幾秒忽然有個女生的聲音響起，既開朗又甜美，令人錯愕得熟悉。
「哈囉，學(xué)弟我來了?！?/div>
劉治穎剛拿了精油，見到那個女生、差點把精油瓶摔在地上。游慧君笑著和他揮手，聽見動靜的劉壬宗也探出頭，見到是治穎認(rèn)識的人，意味不明地「哦」了聲，又鑽回簾子。
「呃，妳要看什麼？可能得等一下──」
「沒關(guān)係呀。我腳稍微拐到了，不是大事。」
游慧君沒告訴過他要來，劉治穎一時慌了手腳。他記得廖千瑞和她提過國術(shù)館的事……可為什麼偏偏在今天？
「剛才我有看到便利商店，想去買瓶飲料。你要不要喝？」
「不用了。」
游慧君看出他表情有異，卻不知道具體原因。她歪著頭看他，很快又用爽朗的口吻問：
「對了，我跟朋友們約好了下周末唱歌，你要不要來？」
旁邊的簾子「刷」地拉開，他們同時嚇到。謝孟聲一手插在口袋內(nèi)，冷冷地看著他們，視線從游慧君腳上的娃娃鞋、移動到她塗了指甲油的手，最後停留在她圓圓的臉上，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
「是妳啊?！?/div>
游慧君貌似也認(rèn)出了他，睜大雙眼，指著他正要開口。劉治穎忽然擋到了他們之間，下一秒又被謝孟聲推開。他低著聲音，冷冷地問道：
「纏著別人的男友做什麼呢？」
劉治穎感覺腦袋瞬間炸開，游慧君是他系上的學(xué)姊──而他爸媽都在這裡！他第一次對謝孟聲感到生氣，腦子尚未轉(zhuǎn)過來，帶著指責(zé)意味的喊聲已經(jīng)衝口而出：
「謝孟聲！」
「幹嘛？我是跟這女的講的吧？」
「你……」
劉壬宗走出來察看，治穎頓住聲音，胸口忽地被謝孟聲捶了一拳。他火大地走到門前，出去時朝劉治穎和游慧君各瞪了一眼。摔上門，劉壬宗不解地看了過來：
「治穎，你同學(xué)怎麼了？」
他答不上。先他一步回過神的游慧君在背後焦急地戳他，他仍說不出半個字?；劬劭礇]辦法，自己故意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音，笑道：
「……哈哈哈，你到底按得有多痛，這樣我都不敢試了?！?/div>
「嗤?！?/div>
劉壬宗笑了聲，他的病人也在問他「怎麼了」。他被糊弄過去，回簾子和病患講到自己兒子和同學(xué)的事情。這邊的游慧君驚魂甫定地看向劉治穎，後者用力地閉了下眼，才低頭面對她。
「抱歉。」
「啊。剛剛那個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音樂系男生──我都不知道，你們是情侶。」
「……不，不是?！?/div>
劉治穎反射地否認(rèn)，卻換來游慧君不諒解的眼神。她沉默地端詳了他一會兒，輕輕說道：
「如果不是，他剛剛是什麼意思？」
最糟的情況終究無法避免，半晌無言，治穎以為她下一秒會說出「奇怪」、「噁心」之類的話?？捎位劬蛄藥状未?，講的卻是：
「我要是他，應(yīng)該也會很生氣?！?/div>
她繞過劉治穎，自己跑出國術(shù)館。那個唱歌的男生尚未走遠(yuǎn)，站在巷口的地方，瞥見她，扭頭打算離開。
「喂！不要為難腳受傷的人了，你等一下。」
「妳有什麼毛?。俊?/div>
「什麼?。磕氵@人性格很差耶！」
謝孟聲對她只覺得厭煩，想到劉治穎的反應(yīng)，更是火冒三丈。他才不管治穎認(rèn)識多少女生，但為什麼偏得是這個女的？搞得之前他和他說降五度的故事，好像成了笑話。
游慧君跑到面前，這段時間她比他印象中來得更會打扮、懂得發(fā)揮自己討旁人喜歡的優(yōu)勢了。他看她便覺得心情惡劣，口氣自然更差：
「妳跟我上過同一堂課，我個性如何妳還不知道？」
「真的是。枉費你有這麼好的聲音，一定要這麼講話嗎？」
好的聲音？謝孟聲冷笑。游慧君雙手叉腰，看來想站在路邊和他理論。待會要是說不過，這女的會哭嗎？謝孟聲想，搞不好她打算把她的護花使者叫來，這一切又要成為一場鬧劇。
他習(xí)慣把事情想得很可笑。有時現(xiàn)實亦會如他所想地發(fā)展──但不是這一次。游慧君看他沒作聲，出人意料地、她說道：
「當(dāng)初拖累了你，我道歉?！?/div>
怎麼也沒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抱歉，其實謝孟聲當(dāng)然知道游慧君不曾做錯什麼。只是他會想，有的人可能當(dāng)主角當(dāng)慣了，先得了便宜、還要搞什麼和解──
「對不起，我先說了。你也為你放鴿子的事道歉，我們就讓這件事過去吧?！?/div>
「……妳到底追過來幹嘛？」
謝孟聲搞不懂這女的。她被他提醒，「啊」地叫了一聲。
「我不想隨便被誤會。我是劉治穎的學(xué)姊，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關(guān)係?！?/div>
「哦，只是偶爾讓別人陪襯妳去唱歌的關(guān)係？」
「聽不懂你在講什麼，你想唱的話就一起來啊?！?/div>
靠。謝孟聲差點笑出來，她竟然連諷刺都聽不懂。蠢成這樣，他稍微可以原諒她了。他忍不住想再挖苦她兩句，游慧君忽然往國術(shù)館的方向招手。
「總算出來了！喂，你別跑?。磕銈儼言捄煤弥v清楚。」
孟聲一見劉治穎就想扭頭離開，被慧君拉住，他的臉頰抽了抽。遠(yuǎn)處那人用跑的跑了過來，確定謝孟聲放棄走掉的想法，游慧君才放開他。
「我改天會再聯(lián)絡(luò)他的。我只是他系上的學(xué)姊！你們把事情解決好之後都得跟我道歉，知道嗎？」
「妳還是快走吧。」
游慧君不滿地皺起眉頭，見劉治穎來到身旁。她碎碎念地說了句「好吧」，向他們揮了揮手。也沒管治穎還想喊住她，她頭也不回地走掉、只說下次再給他傳訊息。
剩下謝孟聲和他兩個人。治穎額上帶著一層汗，看起來有種狼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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