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從地獄來的『旁觀者』。」
旁觀者,顧名思義,從旁邊觀看之人。
明知道你聽不見,我還是跟你打了個招呼,畢竟——我將會伴你渡過一生。
看著小小個子的你吮著自己的手指,我皺一下眉,你的父母竟然完全沒有衛生意識,好歹應該給你咬個奶嘴。
望著你安睡的模樣數秒,我鼓起勇氣伸出手,嘗試把你的手指從你的魔口拿出來,卻抓到了空氣。
「看來,你注定整晚都吸食手指上的細菌了——
這件事應該需要寫下來嗎?
「啊,忘記說了,『旁觀者』的主要工作就是記寫伴隨之人的整個人生經歷,然後定期將書寫了的記事統統報告給上司——
「那什麼,不是常常有小說提到死神嘛,還有牛頭馬面和閻羅王,其實都是一樣的東西啦,就好比人界常說的自己部門上司、旁邊部門上司,嘛,總括來說,就是覺得自己高我們『旁觀者』一等的上司們吧——
「不過他們有這個想法也是正常的,『旁觀者』一般都是由日界的人們就職,而他們這堆上司就是有權者,把我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幸好,上班的時候不用面對那些嘮叨的上司們,這算是唯一讓我們能感受到的小小慰藉吧——
「對了,人們不是都說死後會決定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嗎?我告訴你,沒這回事喔——
「人死了就真的死了,靈魂一下子就被瞬間出現的死神勾走,掉進地獄跟天堂之間的忘川裡像馬桶一樣咻一聲被沖走了,人界的人好像都稱這為投胎——
「所以呢,你這小傢伙可不能就因為吮手指而感染細菌然後投胎喔!這樣我又要回去排班了,在下一份工作發下來之前還得每天面對上司的鬼臉。」
給你科普了那麼多你都聽不見的知識後,我盯著你的小手指,思考怎麼能把它取出來,可惡的是日界的人在人界都沒有實體,上司堂而皇之地說是不能干預人界的運作,所以只能以靈魂狀態到來這邊。
忽然一下開門聲響起,我回頭望一下,原來是女僕來了,真是時間剛剛好,天助我也。
女僕走到你的嬰兒床旁,看到你吮著手指,馬上就幫你抽了出來,換上了奶嘴,不過這一系列的聲音與動作明顯吵到你了,你微微眨幾下眼,然後張開了一雙水汪汪的藍眼,就算在昏暗的房間也異常亮眼,像藍寶石一樣,襯上你的金色眼睫毛,美得令我不由得對你一笑。
縱然你醒來了,可你卻不像一般孩子一樣多動又吵鬧,或許是奶嘴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吧,你只盯著我看。
「小傢伙,雖然我知道我貌美如花,傾國傾城,但你也不能盯著我看啊,就算兩個男的沒問題,不同世界可不——」我突然卡殼,半晌才又無奈笑笑,「不對呀,你又看不到我,怎麼可能盯著我看呢。呵呵。所以我背後的天花有什麼好看的呢。」
我扭頭一望馬上就愣住了,的確是很值得看——
誰會在嬰兒房掛著一米闊的水晶燈喔!
你的時間一下子就飛過,而我的時間依舊停留。
通過幾年的時間知悉了你的背景,只是我萬萬想不到,上司竟然在首份工作就給了我這新人一個身份麻煩的伴隨人——國王之子的你。
人界的時間過得總是這麼快,想不到眨眼間,你已經從麻煩的小屁孩進化為乖巧的大屁孩了,小時候的你明明可愛得很,對著女僕們也是姐姐、姐姐地叫喚;少年時的你褪去了童年的天真活潑,各種學習壓在你身上,魔法、皇室禮儀、劍術、天文、地理……但由於皇室繼承者的身份,你不得不堅持下去。反觀我自己,還是依舊在你的身旁擅自回答你並非問我的問題。
「唉——累死了!」
又來了、又來了,你每天晚上回到寢室就癱倒在大床上,瞬間入睡,我沒好氣地嘆一口氣。
「你好歹把被子蓋好,不然著涼了就有你好受了。」我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像老媽子了,每天都不厭其煩地嘮叨你注意身體,不過如果跟平時的你睡姿一樣的話,那你馬上就要——
你翻一翻身,順道把被子也卷在身上。
「嘿,真是好睡姿呢。晚安,好夢。」我輕輕笑一笑,然後轉身消去意識,回到日界。在伴隨人入睡之時,也是旁觀者休息之時。
隨著你逐漸拉高的身體,你也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轉捩點——成人禮。
在你們皇族的傳統中,成人的象徵就是要成家立室。不過你顯然沒有一副準備好結婚的樣子。從國王那裡接手了大部份的政務事已有一段時間,你就只是日以繼夜地工作,完全沒有理會侯爵們的進言,以及國王皇后的催促。
「等你們找到一個能幫我處理大部份事務的對象,再跟我提結婚吧。」
這樣明顯的拒絕,難怪侯爵們都露出一副吃癟的臉色了。
「結婚也沒什麼不好吧,找個你愛的人過一輩子,想想就覺得好幸福啊。而且你這樣的身份地位,誰都不會嫌棄啊。」我又自言自語搭上話,然後一如既往地沒有得到任何回覆。你忽然停下了正在書寫的手,不知道想了什麼,整整數分鐘都沒有動。
縱使皇宮的人都知道了你無意成婚,但依然有不間斷的候選新娘自薦,加上你父母的默許,你的副官只好把面見候選新娘一事列為每日日程上。
雖然你也有按日程完成每一個會面,但你完美地實行了你的不婚主義,而且還拖住他們整整數年,直到你遇見了她。
你跟她沒有浪漫的邂逅,也沒有深情的對望,更沒有動人的表白,在我看來,你就是剛好從掉在地上的新娘候選名單中,意外地見到了她的資料,然後瞬間下了決定,難道這就叫一見鍾情嗎?
我看著你跟她的第一次會面,她明顯是緊張的,不知道你為什麼選擇了她,而我也是有這個疑問。雖然伴著你長大,但對於你對女性的喜好是怎麼樣的,我一點兒都不清楚,畢竟這次是你第一次對女性有了興趣。
你很快就計劃了婚禮詳情,看來不用等多久,你的身邊就不只有我一個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內心忽然有點彆扭,難道隨著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越久,我對你的親子之情也越漸加深了嗎?
按著你的計劃,其中一環是約會,先訂婚再約會,這個順序著實令我無奈,不過,你竟然在市集上提起需要定情信物,這一點倒是令我意外,原來你不是木頭,是情場好手。
我望了一下攤位上的髮飾,琳瑯滿目,大概都是女生會喜歡的,不過嘛,如果是放在我的白色頭髮上嘛,當然是——
「這個不錯。」
你從攤位中拿起了一條黑色毛巾髮圈和一條黑色造型髮圈,前者是我伸手想要選的那條髮圈,沒有花巧的配飾,但上面有些許層次紋路,男性的我的確不用奢華的造型髮圈,那明顯更適合女性。
你將造型髮圈遞給了她,然後把毛巾髮圈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溫柔地輕撫它。
定情信物的確能讓人們相信你跟她背後有美好故事,可是這樣簡單到不行的定情信物,真的可以嗎?
「不喜歡?」
大概是她露出的表情過於明顯,你直截了當地問出口。
她摸一摸自己的黑直長髮,想要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但卻被你無情地打斷。
「我覺得很適合你。」
雖然你只是看著手腕上的毛巾髮圈說話,但她好像也很受落,臉頰都紅起來了。
看到你跟她的互動,我第一次想著,如果我在這也有實體,如果你知道我一直都陪著你,如果我們成為了好友,我是不是就能成為得到你贈禮的第一個人呢?
光陰荏苒,你的聲音變得深沉,臉上也有了鬍渣。在皇宮已經沒有反對你跟她成婚的人。想當初,你跟侯爵們和父母提到她的時候,眾人都是反對的,因為她在你們的審美觀中一點都不美麗高貴,他們都說皇后是不能如此平凡的。
那時候氣得我大罵他們,因為她跟我有十分相像的容貌,說她不美,好像都在說我一樣。然而,我也只能發著所有人都看不見的脾氣、說著無人聽得到的粗話。
不過,你跟她從結婚至今就一直相敬如賓,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人們對她的意見也就逐漸減少了,結婚的下一步,也就因此被提起。
「孩子嗎……好吧。」
這一次你倒是沒怎麼反對,看到她跟你睡一張床,我並沒有太反感,但是如果要看到你跟她……我猶豫了。
猶豫的結果就是我請假了,多年以來第一次主動請假,上司都沒有過多阻撓,申請輕易地就被批準了。
休息的多天裡,我並沒有外出,一直留在家中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對你跟她的親密接觸感到不安,可惜直到假期結束,我還是沒有想通。
休假完回來,你跟她的關係好像比以往更為親密了。看著她緊緊挽著你的手,臉上露出真摰的笑容,心中莫名的煩躁,就好像自己的東西被人搶——
發現到心中油然而生的想法,我才恍然大悟,停下跟著你的腳步,看著你的背影自嘲地笑起來,還越笑越大聲,用笑聲來掩飾流出來的眼淚,隱藏那名為嫉妒的情感。
反正,不會有人看見,更不會有人察覺,不是嗎。
你跟她的孩子很快就出生了,我也越發沉默起來,行屍走肉地敘寫著你下半的人生,筆畫在簿紙上,字刻在我心裡。
「孩子一個就夠了。」
聽到你的話,她欲言又止。
「多生幾個……」我低頭一望她懷中抱著的嬰兒,像極了小時候的你,不由得露出淡淡笑容,「好像也不錯。」
你書寫的聲音突然停下,我疑惑地望向你,難道……你聽到我的話?我搖一搖頭,不,應該是湊巧吧,你怎麼可能聽到我的話,真的聽到的話,早就聽到了吧。
「你,喜歡孩子嗎?」
在一陣沉默中,你忽然開口提問,她馬上抬起頭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樣,你則依然低頭看剛剛正在處理的文件,發呆似的又吐出一句話。
「你喜歡的話,就生吧。」
你一定很愛她吧,我想。
不然不會因為她的難過而瞬間推翻自己剛下的決定。
我不記得那時候我望向你的眼神表情是怎麼樣的,我只記得,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
快點結束吧,這次工作。
時間的沙漏慢慢地流到了最後,你的生命也將要抵達盡頭。
看著圍在你床一側的兒孫們,我不禁感嘆,作為王、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無論是哪一個身份,你都做得非常出色。儘管你的她早在生出最後一個兒子時意外離世,只剩下你一個人身兼兩職給予兒女們父母的愛,你也依然做得盡善盡美。
「我……想要看看你。」
年邁的你視力已大不如前,只好邊說邊輕輕抬起手招一招,聽到你的話,本來還守著儀態的孩子們紛紛湧到你床邊,跪著嗚咽。
「別哭。」
你伸手輕撫手腕處的黑色髮圈,那是你跟她的訂情信物,直到生命最後你依然戴在手腕上,非常珍惜,恐怕再找不到像你這般深情的男人了吧。
「我喜歡……看你的笑容。」
大概是因為你清楚自己大限將至,你完全沒有理會孩子們的哭喊,只繼續自說自話。
「讓我……看看你,好嗎……」
你應該是看到她了吧,從你的笑容可以看出來,現在的你感到非常快樂和滿足。
「讓我最後……對你說,我愛……」
你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淺呼吸了幾下,呼出了最後一口氣,而手仍舊放在了髮圈上。
我的第一份工作也因為你的離世終於正式結束,可是我並沒有如想像中一樣鬆一口,反而似是有什麼揪住了心,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王最後的寫下的遺言,就由屬下代為朗讀了。」
聽到你副官的話,我才知道你還寫下了留言,是什麼時候的事?明明我一直伴隨著你,卻沒見到過你寫過什麼遺言信。
「致摯愛的你——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話特別多,多得把我吵醒了,可是當我睜開眼看到你,卻再也移不開視線,你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非常耀眼——
我皺一皺眉頭,你跟她的相遇,應該是從文件裡頭抽出來後的第一次會面才對——
「我漸漸長大起來,學習課程排山倒海地壓迫著我,只有你不停在身邊支持我、關心我、陪伴著我——
苦笑一下,她原來也有在你小時候擔心你,果然是個好女人啊,不過我怎麼都沒見到過她——
「你飄逸分明的雪白髮絲總是披散著,所以我找了個借口,買了攤上一個黑色髮圈,希望有一天能夠替你束起它們——
白髮?你該不會老糊塗得記錯她的髮色了吧?在這個世界,白髮的恐怕只有我——
「在提起孩子之後,你突然失蹤了,那時候我心裡感到非常害怕,如果你就此不再出現,那我該怎麼辦?我能去哪裡找你?幸好,幾天後你又如常地伴隨著我了,也是在那一天,我發現了,只能是你,不是你就不行——
我微微睜大雙眼,呼吸漸漸加重,逃避你跟她交纏數夜的人,也只是我——
「自從你回來後,你變得沉默無話,連過往常見的笑容也失去蹤影,我一直很擔心,孩子出生後,你會不會也反感,意外的是,你似乎還挺喜歡孩子的,如果多生幾個能讓你久違的笑容長留於臉上,那好像會是個不錯的決定——
我無意識地走向你的床邊,她明明一直在你身邊都開朗活潑,變得沉默的也只有我——
「一直以來,你都時刻陪伴著我,我常常都在想,你想要的,我有給到你嗎——
有了,已經有了,充分地——
「在這最後的一天,如果還可以讓我貪心一下的話,能不能讓我替你束起依然美麗順滑的秀髮——
所以別再說了——
「能不能讓我輕撫你依舊傾國傾城、貌美十分的臉頰——
不要再說了——
「能不能讓我在來世也對你說一聲『我愛你』呢?」
明明就看到我聽到我,卻不跟我相認,你可真是個壞人——
我緩緩地跪了在你床邊,想要握住你的手,卻握成了拳頭,連空氣也抓不住。
閉上了雙眼,將額頭輕輕靠在了與你手重疊的拳頭之上,不斷呢喃。
「這樣就夠了……知道你也愛著我,這就夠了。」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愛情。
我們來世再見,到時候,請你也讓我對你說一聲——
我愛你。
髮圈、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