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站旁邊的那家成人用品店,一年到頭好像壓根沒看人走進去過。但它能在大馬路旁經營下去,肯定還是有上門的客人。只是他們大多不會像謝孟聲這樣,理所當然地把門推開一半,又因為發現店家找錯錢而回頭理論,人直接在打開的門邊站著。
劉治穎把腦袋整個埋進機車龍頭,從他發現謝孟聲要來的地方是這裡以後,他臉上的熱度便再也沒退下去。他寧願對方和他惡作劇,如此就能困窘地笑笑、帶過這件事,但那人的態度完全沒有留給他一絲僥倖的機會。
謝孟聲走了回來、他都不想把頭抬起。感覺馬尾被揪住,劉治穎不得已才起身,孟聲把手上的袋子塞給他,袋口未封,現在他知道橫躺在裡頭的那瓶叫作潤滑劑。
他想到芷熙給他的東西,原來保險套下面還壓著這個,難怪拿在手裡有點分量。
「你不起來的話,放腳踏墊上吧。」
謝孟聲一定看見他燙紅的臉了,把袋子塞到他腳下,卻只是盯著他笑出來。劉治穎忍不住又想藏起表情,他伸手拉住孟聲的衣服,憋了很久才擠出有氣無力的句子:
「我真沒有準備好。」
「靠,又講這種話。不是都跟你說過?連專業的演奏家上臺都不敢說自己準備好。」
劉治穎很難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覺。他以為會冒犯心上人的那些想法──他把它視為可惡、羞於見人的事物──被謝孟聲說得彷彿不值一提。心裡異常錯亂,連是否可以感到高興都不知道。
「學長。」
「幹嘛?」
「這種事,你做過很多次嗎?」
他無意質問謝孟聲,話剛出口立刻知道了不對。然而出乎意料,孟聲倒沒有對他的問題多作解讀,比他想像得更加坦然。
「哦。如果你說做愛,那當然有啊,但沒跟男的試過。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以前只買套子,去便利商店就有了。」
劉治穎側著頭、露出一隻眼睛看他,從孟聲臉上找不出半點難為情。在這個時刻,他們彷彿隸屬兩個星球,謝孟聲正把不可思議的飛碟開到他頭頂上,向他掉落的聲音全部嗡嗡作響。
「只是說我們做個愛而已,你非要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你以前的對象,都能接受你們發展得這麼快嗎?」
謝孟聲叉著腰,貌似想到了不愉快的事,用鼻子冷哼了聲:
「不一定,看人。像林幼芬,她就很爽快──就是上次來琴房拿琴的那個人,我前女友。」
劉治穎愣了好一會兒,當時顧著感到害臊,那個女生的長相他竟沒留下印象。
「喂,不是我要說,不做愛的話,交往要幹嘛?何況兩個男的除了用身體作樂以外,能有什麼理由嗎?」
「……我想和你做的,還有很多其它的事。」
「是嗎?我就沒那麼想。」
治穎啞住了,他注視謝孟聲,後者發覺他的神情有異,臉上抽搐了幾下,不情不願地問:
「所以,你想幹嘛?」
答不上來。劉治穎臉上紅燙燙的感覺退了下去,一種堵住喉嚨的茫然取代了它。他們才交往一兩天,他已經開始體會到患得患失的滋味。一時間想到的全是負擔,它抵過了欲望。
「你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了。」
謝孟聲見他不說話,眼神更是不以為然。他低頭檢查著自己兩三天未剪的指甲,說道:
「做愛就是兩個人圖個舒服,哪來什麼神聖的意義?何況大家都很忙,拜託你,有必要在這種地方扭扭捏捏嗎?」
劉治穎控制不住抽動的眉頭,在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時候,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不理解謝孟聲,在這一點上,也許多花些時間可以慢慢明白這人的想法。但謝孟聲完全輕視他的顧慮,他此刻已經感到受傷。
他害怕他們承擔不了後果,亦怕他會因為輕率而忘記以後要珍惜喜歡的人。這種擔心,很可笑嗎?
「能不能多給我一點時間?抱歉。」
他本來極力按捺住,謝孟聲口無遮攔的習慣、在這情況下卻輕易地打破他最後一點理智。
「嗤,你是小孩子吧。」
腦袋裡有根弦「啪」地斷掉了,劉治穎拿起袋子、塞回孟聲手裡。他不會對人吼叫,要不恐怕要說出更難聽的話。
「你能不能多照顧自己一點?多想一想,算我求你不要這樣。感覺很……賤。」
謝孟聲的眼神變了,就像聽到噁心難笑的笑話一樣。他與劉治穎沉默地對視了將近一分鐘的時間,不遠處的路口紅燈轉綠,他便抓著發皺的紙袋、甩下話離開。
劉治穎愣了半晌,才聽清他說的是兩個字:
「白癡。」
2.
老闆在電話中聽出了他的聲音有些奇怪,因此治穎說想去上班時,他一口答應。還幫忙在酒吧的粉絲專頁上發了宣傳,寫成駐唱歌手今日臨時的突擊演出。
只有站到五光十色的燈光下,讓迪斯科球把自己的臉照得面目模糊,再由音響大力地輸出轟隆的節奏為他掩護,才能扯開嗓子吼叫。
劉治穎站到臺上,無論「幹你娘」或「婊子」之類的詞都能唱出口。把聲音扯裂到極限,吼出來的便是無意義的音節。
臺下的客人進進出出,座位越來越空。整整兩個小時,唱到大汗淋漓,將思考的力氣都壓榨殆盡。喉嚨裡好像都有血的味道,最後是看店裡的工讀生開始準備打烊的工作,他才停了下來。
走下舞臺後,便到一樓的騎樓處抽菸。
一切都靜下來,燈光、招牌、夜晚本身都靜下來。只有心裡吵鬧的思緒始終不能平復。
「治穎啊。」
有人喊他,他下意識地熄掉菸,接著察覺他把別人當作了謝孟聲──似乎他希望謝孟聲在這裡。
「老闆。」
「哈!都下班了,別叫得這麼生疏。」
「──廖叔叔。」
劉治穎笑了,廖千瑞走到他身旁、一把攬住了他脖子。拿出打火機,發現治穎熄掉了菸,又訕訕地把東西塞回口袋。
「怎麼?心情不好?」
廖千瑞一直很照顧他,對員工和藹、做事也豪爽,要不是如此家裡也不會讓治穎在這裡打工。但面對像朋友一樣的老闆,劉治穎發現他仍沒法解釋他此刻感到煎熬的理由。
「沒什麼。」
他只能這麼回答。想到謝孟聲在他第一次搭話的那天,也站在這個騎樓下。他記得對方的穿著,那天的天氣還很冷,謝孟聲只套了一件黑色的針織衫,他低頭的時候,露出那一截脖頸看上去格外得白。
治穎知道對方平常也喜歡穿深色,可是他最有印象的仍是那套正裝──謝孟聲上臺演唱時所穿的、一套質料硬挺的燕尾服。
有過那麼一天,劉治穎看到了一部色情片,男優穿著西裝,背後的輪廓和憧憬的身影雖然並不相似,可他的眼睛卻再也無法從男優身上移開。腦海裡有了想像,耳機裡做作的嬌喘變成男生的聲音,從此以後他開始想著一個穿正裝的身影自慰,並一次次在事後感到羞愧萬分。
這些事,怎麼跟他人開口?
「抱歉。」
他發現廖千瑞還在耐心地等他,但這真不是過了一下子就能說出來的事。他道歉,廖千瑞一副了然的表情拍了拍他肩膀。
「這樣吧。不說也沒什麼,你來陪叔叔喝酒,今天來給他喝個一整夜!」
說陪他喝、其實就是要請客。劉治穎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總算覺得放鬆一點。他沒嘗試過這樣喝酒,他想自己也許該慢慢試著去做各種他過去不做的事。
「好啊。」
「那就下去吧。」
廖千瑞搭著他的肩膀往樓下走,邊走邊抱怨著今天工讀生又惹了哪些麻煩。他們回到酒吧內,這一晚上,兩人喝到了凌晨,劉治穎最後睡在休息室的沙發上。
隔天早晨借用了淋浴間簡單地整理過,便在廖千瑞宿醉的鼾聲中去學校了。
3.
前一晚劉治穎便傳了訊息到家中群組,說到隔日才回家。訊息很快被已讀,他也沒把心思放在上頭。
第二天下課後直接到酒吧工作,嗓子仍啞著。廖千瑞讓他早點回去,不過等他到家也超過十點了。國術館一樓內側的燈亮著,他以為是芷熙,沒想到進門才脫了鞋,母親卻走了出來。
「媽?」
范乃倫貌似在等他,兩手抱在胸前、憂愁地鎖著眉頭。劉治穎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只想到她這幾年越來越嚴重的退化性關節炎,頓時感到擔心。
「還好嗎?」
「你跟我來一下吧。」
范乃倫捏了捏額頭,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樓梯另一邊傳來電視機的聲音,劉治穎無暇去跟父親打招呼,父親也沒注意他們。他跟上范乃倫,一路來到二樓的飯廳。剛進去便看見紙袋被擺在那天劉芷熙坐的位子上,霎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宜欣跟我說,芷熙買了這些東西給你。」
大姊一家昨天便回去了,姊夫臨時有事,他們連蛋糕都沒吃。這中間,劉宜欣明明什麼都沒和他說。他把那個袋子收在床底下,他們一定翻過他的房間才會發現。
范乃倫上前拿起紙袋,將裡頭的東西一口氣倒了出來。果然有潤滑劑。瓶子在桌面上滾了幾圈、落下飯桌,「咚」的那聲響好像放大了無數倍,重重砸在劉治穎的身上。
「真的是……都是些什麼啊。」
范乃倫只是嘆著氣搖頭,放下袋子,瘦小的身體靠到餐桌上,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她閉上眼睛,一手捂著嘴、一手拉住了劉治穎的手,聲音顫抖著:
「你昨晚又沒回來。你要媽怎麼想呢?」
「我沒有。」
「不、不是罵你。你也大了,交女朋友沒什麼不對,交了就帶回來看看吧。可是──你很懂事的。你要替女孩子的名聲想想,你能對人家負起責任嗎?兩個人隨便過了夜,這怎麼行呢?」
治穎想解釋,可喉頭哽了一下,便沒把握住打斷母親的時機。范乃倫睜開眼注視著他,接著說了下去:
「你可能嫌我古板吧……像芷熙,你媽我就從來沒搞懂過她在想什麼。其實也不是老人家愛囉嗦,這種事情從古到今一直這樣,本來就有它的道理。」
「不是的。昨天只是廖叔叔讓我陪他喝酒,在店裡。」
「是嗎?」
「嗯,他心情很不好,我留在酒吧照顧他。」
劉治穎說了謊,他必須在無關緊要的事上都這麼做,只因為擔心曝光。范乃倫無助的心情他都理解,離經叛道的二女兒一直以來把她嚇壞了,因此她不能不在面對另一個孩子時感到草木皆兵。
他得讓她安心──但他自己怎麼辦?
「我記得你從小就沒有這樣過,事前也沒說啊。都是芷熙……唉,算了,沒事就好。媽只是擔心你。」
范乃倫抱了他一下,劉治穎也僵硬地抱住她。隨著年歲漸高,范乃倫的背越來越彎,整個人一天天縮小。但她仍是母親,要掌握住孩子,她瘦弱的手臂天生有力量能左右他的方向。
一樓傳來父親提高嗓門的聲音,他朝樓上喊著:
「老婆,遙控器沒電了──」
范乃倫匆匆地離開劉治穎,轉身到流理臺旁邊的儲物櫃找電池。這中間父親又喊了一次,范乃倫拿到電池後,便趕急趕忙地要往樓下跑。
「對了,治穎,你把東西拿去悄悄扔了吧。別給你爸爸看見了。」
她下樓前忽然想到回頭提醒,劉治穎點了點頭,但他自個兒其實沒有知覺。等到飯廳內剩下他一個人,他把潤滑劑撿起來放回袋子裡,聽見樓下傳來爸媽的聲音。
「妳剛才沒聽見嗎?」
「不是,在跟你兒子說話呢……」
劉治穎走回房間,把紙袋重新放到床底下。這次他將它往角落推,而後用過去留下的空紙箱擋起。
站起身後,過了半晌,才又猛然蹲下。
肩上的壓力如此沉重。他無聲地吶喊著,他不過喜歡上了一個人啊。
這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