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坐下來就想到劉治穎中午那會兒的表情,謝孟聲不高興地靠著鋼琴。琴房窗戶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沒坐幾秒、又不得不起身把窗簾拉上。
小提琴、薩克斯風(fēng)、鋼琴聲……全部混在一塊兒,不同時代的曲子融合成現(xiàn)代派的樂曲。音樂系裡一向充斥著這種聲音,可謝孟聲是在唱不了之後,才開始注意地聽。
混亂的節(jié)拍與不和諧的音響讓他焦躁,他整個人有種乏力感,等人的時間連副修的曲子都不想練。他拿出手機,傳了句「還要多久」給劉治穎。
在樓下了。對方秒回。大概半分鐘後,琴房的門被敲了敲,劉治穎進(jìn)來時喘著氣。
「抱歉,剛才的課堂耽誤了。」
謝孟聲好像沒聽到話,盯著劉治穎露出整個膝蓋的破褲,莫名走神了幾秒。治穎察覺他狀況不太對,蹲下身,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學(xué)長,你還好嗎?」
「……好像有點低血糖。」
他想起來,中午大師班結(jié)束後自己直接去上課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只吃了半個麵包,難怪覺得頭暈。聽他這麼說,劉治穎馬上站起身,問他:
「我去買吃的。你喜歡什麼?」
「隨便。」
劉治穎頓住了腳步,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為難。謝孟聲抬起腳、用腳尖碰了碰他膝蓋,抬頭說道:
「就買飯糰吧。不要牛肉,其它都可以。」
「好。」
治穎離開了琴房,謝孟聲用手撐著腦袋閉目養(yǎng)神。便利商店就在音樂系隔壁而已,那人沒幾分鐘便回來了。聽見開門聲張開眼睛,只見他手上除了兩個御飯糰外、還拿了瓶能量果凍。
鮪魚和雞肉口味的各一個,果凍是白葡萄口味。
「買這麼多,這些多少?」
「我請你。」
「不是連交往都要再想想嗎?現(xiàn)在又要獻(xiàn)殷勤了?」
謝孟聲接過東西,卻忍不住諷刺。劉治穎愣了下,低頭沒說話。看他又駝起背了,孟聲用手肘戳他的腰。
「站直。」
他把剩下的東西放在鋼琴旁邊的課桌上,撕開了雞肉飯糰的包裝。角落有椅子,劉治穎卻站著,靠牆的全身鏡上映出他的兩條腿、和低頭吃東西的謝孟聲。
海苔被咬碎,發(fā)出輕微的茲響,頭頂上同時落下道歉聲。
「對不起。」
「什麼?」
「我只怕我做得不好,會讓你失望。我還沒成為夠理想的人。」
又在說這種話。謝孟聲將飯糰擱在桌上,刻意地冷哼了一聲,斜眼看劉治穎,吞下嘴裡的東西,反問他:
「那你的標(biāo)準(zhǔn)在哪呢?準(zhǔn)備等到什麼時候、才叫作準(zhǔn)備好?」
劉治穎被問得啞住了,謝孟聲別過臉,望著其他學(xué)生堆在窗下的琴盒。
「專業(yè)的音樂家在臺上都說不出準(zhǔn)備好這種話,我們是表演的人,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你做不到嗎?」
身旁的人沉默了幾秒,忽然蹲下身,放下了背上的背包,謝孟聲狐疑地看他從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一盒金莎──心型的盒子,八顆裝。
「好爛。」
孟聲抽了抽嘴角,劉治穎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仍把巧克力遞向他。謝孟聲盯著他的臉,正想再說點什麼,外邊忽然有人敲門。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門已經(jīng)開了,劉治穎仍維持著蹲在他身前、拿著巧克力的姿勢,來不及收回手。
進(jìn)門的是個長髮女生,見他們的模樣,她挑了下眉、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劉治穎徹底僵住,孟聲的表情則忽地變得有些微妙。但那學(xué)生只說:
「抱歉,來拿個東西。」
她逕直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拿起琴盒,很快地離開。琴房門被「啪」地帶上時,劉治穎把臉埋進(jìn)膝蓋,整個人從臉頰紅到了耳根,好像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起來。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有人。」
「喂,抬頭。」
治穎雖然把臉抬了起來,但視線完全不敢對上他。謝孟聲一時竟不知道該覺得好氣還是好笑,他彎下腰,把對方藏到懷裡的金莎拿了過來。
「這是我的吧?雖然我好像說過了,我不吃甜的。」
他把巧克力放到飯糰和能量果凍的旁邊,發(fā)現(xiàn)劉治穎還保持著剛才的樣子,便用腳戳了戳對方的鞋尖。
「琴房本來就是幾個人共用,有人來也不奇怪啊,你在訝異什麼?那是大四的──反正你有天會認(rèn)識她。」
「……是嗎?」
「別說她了,煩死人。倒是說,我剛剛想到要問你個問題。」
這傢伙終於肯把眼睛朝向自己了,謝孟聲突然伸出手,手指戳在劉治穎臉上,直接把人又戳得愣住。
「酒窩,兩邊都有嗎?」
「不,只有一邊。」
謝孟聲「哦」了聲,不知道想著什麼,把頭歪向了一邊。劉治穎冷靜下來,感受到他的指頭。餘光瞥見了桌子上的金莎,忽然才覺得仰慕的人靠他這麼近,使他有種苦澀的甜蜜感。
剛開始他也不這樣的。甚至第一次忍不住親吻謝孟聲,都還沒有現(xiàn)在這麼多顧慮。好像……是在之後,他遲鈍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戀並非無望,而與喜歡的人之間的可能性讓他害怕。
尤其他記得劉芷熙的反應(yīng)。他在廣播裡唱了一首情歌、便成了學(xué)生間的笑柄。他無法想像他們在一起,即便他衷心把這當(dāng)作過夢幻的願望。他有好多顧忌,最怕的是謝孟聲也因此受傷。
「學(xué)長。」
治穎拿起他的手,在謝孟聲掌心親了一下,接著很快地放開、站起身。謝孟聲保持著一樣的視線高度,停頓了幾秒,面無表情地抬頭。
「好了,我們開始吧。浪費好多時間了,來先發(fā)聲。」
他轉(zhuǎn)身面對鋼琴,打開琴蓋,彈了一串音階給治穎。後者像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他重複彈奏、自己唱了一段示範(fàn),才回過神。
「像之前那樣,發(fā)出嘟──的聲音就好。」
一開始的音階是為嗓子暖身,同時也是測試劉治穎的音域。前幾個五度都沒什麼大問題,但當(dāng)音階向上爬升,謝孟聲的表情便越來越古怪。
「還要上去嗎?」
已經(jīng)進(jìn)入高音區(qū),劉治穎的發(fā)音也變得稍有些吃力。他遲疑地想停下,謝孟聲卻仍催促似地彈著,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在酒吧聽你唱歌可沒這麼低。你真上不去時我會聽出來,現(xiàn)在,先繼續(xù)。」
「……好。」
他嘴上這麼說,治穎嘗試著、真唱出來,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雖然那人用了太多胸聲,像是將高音吼了上去,但這是經(jīng)過學(xué)習(xí)就能改變的。謝孟聲不曾聽錯,那是具備天賦的嗓音。
還能再更高、更高──
彈到了一般男高音的極限,正好就是治穎必須停住的地方。謝孟聲的手離開了琴鍵,默默地盯著自己在琴上的倒影。
「往下唱試試。」
他移到低音區(qū)開始彈奏下行的五度。如同預(yù)料,劉治穎的低音相對較弱,與謝孟聲能唱的最低音差了整整四度。不過,又有多少華彩的唱段能用這樣的音域呈現(xiàn)呢?在謝孟聲看來,他缺少的低音根本無傷大雅。
「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很糟嗎?」
「嗯啊,很糟。」
說了違心的話,劉治穎卻當(dāng)真了,神情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一來一往,反弄得謝孟聲心虛。
「一開始都差不多是這樣。你跟著我唱,記得我上次講的,不必大聲、用肚子的力量把你的氣撐住,別急著吐光,練習(xí)怎麼分配你的氣息,我要你做到一口氣唱三遍。」
劉治穎點了點頭。謝孟聲彈琴的手勢看起來相當(dāng)優(yōu)雅,他當(dāng)下沒說出來,只怕對方認(rèn)為他分神。
剩下的半顆飯糰一直擺在桌上,附近琴房傳出來的曲目換過幾輪。天色慢慢暗下,門外不時有學(xué)生經(jīng)過,劉治穎投入了聲音的練習(xí)中,似乎這成了一個理由──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看著那個人。
2.
劉治穎第二次送謝孟聲回去,好像已經(jīng)對那人租屋處附近的路相當(dāng)熟悉。他們停在前一個巷口的紅綠燈下,入夜之後的空氣冷卻下來,剛才練足了兩小時發(fā)聲的身體卻還熱得出汗。
汗水濡濕的背更清楚感覺到後座貼著他的人,是一種尷尬、讓人緊張的敏感。謝孟聲察覺他的僵硬了嗎?要是知道他不自在,是不是會狠狠地嘲笑他?
明明如此忐忑,可又不想燈號那麼快轉(zhuǎn)綠。甚至希望孟聲住得再遠(yuǎn)一些,他就能把衣服風(fēng)乾,只留下對方貼著他的那塊皮膚維持著燥熱的濕潤感。
「真的不用再買點吃的嗎?」
綠燈了,眼看就要轉(zhuǎn)進(jìn)謝孟聲的租屋處。劉治穎慢慢地騎到巷口的豆?jié){店前,騎樓上的蒸葙已經(jīng)飄出白色的熱氣,後邊的老闆正用長筷子將切好的油條丟進(jìn)鍋中,麵團一碰到熱油,便發(fā)出劈啪的響聲。
「有你買的那些,很夠了。」
「好……那我騎進(jìn)去。」
謝孟聲吃得很少,其實他們離開學(xué)校前治穎已經(jīng)問過他一次,那時他就說,自己只在考試或上臺前才會多吃。
所以不能太常送吃的給他。要送的話,得避開甜食──這些瑣碎的認(rèn)知像拼圖一樣,兜起一種綿綿的快樂。劉治穎想著便忍不住微笑,他像上次那樣把車停入公寓旁邊的防火巷,得克制自己的表情,才敢轉(zhuǎn)過頭。
「還準(zhǔn)備把我背上去嗎?」
「可以。」
「但這個時間可能會遇上鄰居哦。」
謝孟聲下了車,把安全帽遞還給他。治穎熄了火,聽見他的話不禁愣了一下。謝孟聲一手插著腰,因他預(yù)料中的反應(yīng)而嗤笑了聲。
「不敢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自己上不去,頂多辛苦一點。」
「你上次明明不太情願我背你。」
「幹。我現(xiàn)在覺得那樣也不錯,怎麼?不行嗎?」
「……不是。」
劉治穎鎖好車,謝孟聲仍站在那兒睨著他。巷裡一盞暖橘的路燈被飛蟲圍繞,光線裡有雜質(zhì)在飛舞,好像把心上人的臉都擋住了,柔軟的色調(diào)變得朦朦朧朧。
「沒關(guān)係。如果只是背你上去,鄰居應(yīng)該也會知道……是因為你的腳不方便。」
劉治穎如同要說服自己般喃喃著,沒想到謝孟聲看上去卻不大高興。他繞過機車,走到治穎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領(lǐng)子。
「你到底都在怕什麼?」
他被拉向?qū)Ψ剑羌馑查g貼得很近。劉治穎比謝孟聲高了將近十公分,這個距離只要低頭,似乎又能碰到那人的嘴唇。
謝孟聲的呼氣噴在他臉上,癢癢的、莫名酥麻。
「說起來,今天在聽大師班時跟你說的事,你也沒有好好回答我吧?我就只再問你一次──跟我交往,你要不要?」
根本不用思考。不,應(yīng)該說思考的話,反而會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他現(xiàn)在就想親他。謝孟聲的嘴唇在燈下看起來紅紅的,下唇有點乾,讓人想咬掉脫皮的一角。
劉治穎用力地嚥下口水,捏住拳頭克制自己。他的舉動被對方發(fā)現(xiàn),表情又更鄙夷了些。
「我先說清楚,不要的話,你得把兩堂聲樂課的錢交出來。」
他頓了半秒,又瞇起眼睛。
「還有,以後你再也不會有機會的。」
「我想要。」
身體脫離了大腦的控制,不是第一次,覺得整個人輕飄飄。不知道什麼時候嘴唇自己親了上去,孟聲被他壓過來的重量逼得退後半步,他的手也自然地伸出去、環(huán)住對方的腰。
經(jīng)過第一時間的驚嚇,謝孟聲反應(yīng)過來。這個吻持續(xù)了幾秒,眼看那人便要退開,他猛然抱住了劉治穎的腦袋,將他往下拖。
粗魯?shù)赜H上去,咬開他的唇縫、撬開他牙關(guān),舌頭抵上了舌頭。劉治穎反射地縮了一下,又被他抓住,腦子一片空白,不自覺地退到了角落,背碰上堅硬的水泥牆。
嘴裡又軟又濕,除去品嘗味道的功能,舌尖忽然又有了不同的任務(wù)。他們在對方嘴裡翻動、糾纏,直到謝孟聲推開他。
「跟唱歌一樣,呼吸很重要啊?」
劉治穎通紅了臉,對上謝孟聲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全身都嚐到了甜的滋味。尤其當(dāng)他看見孟聲破皮的嘴唇滲出一粒血珠,就這一瞬間,掛慮的所有事他都可以不管不顧。
但這是不對的──他看著血珠承受不住張力而散開,蔓延入謝孟聲的唇紋。
「……我很想要。但只擔(dān)心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做。」
孟聲挑起眉,在他胸前捶了一下,扭頭往巷子外面走。他走了出去,連同影子一起拉遠(yuǎn),只丟下話:
「善用網(wǎng)路,不知道就查。」
劉治穎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外面的路上不見返家的路人,只有許許多多的街燈,又暖又亮,讓人幾乎覺得刺痛──
他啞住了一下,很小心、像是感到有些恐慌一樣地說道:
「謝孟聲,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