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昨天的一切好像夢一般，劉治穎整個晚上都睡不著，像發燒那樣整個人燒燙著。熬到五點多，便已經躺不住，走出房間，忽然聽見隔壁也傳來一陣拖鞋的走路聲。
「終於肯起來啦？」
劉芷熙打開自己的房門，昏暗的走廊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應該是笑嘻嘻的。
「吵到妳了嗎？抱歉。」
「聽你翻來翻去，我哪裡睡得了？正在想你再不起來，我要去敲你門了。」
治穎不禁笑了，想到上次他們在家門口的對話，笑容很快地收了起來。自那天以後，他們都沒再提他喜歡上男人的事。可劉芷熙明顯還放在心上，她睡在隔壁，每天留意他房裡的動靜。
「你的戀情有進展啦？要不要聊聊？我們去飯廳說。正好昨天我買了個蛋糕回來，想說快到小惡魔生日了，嘿嘿，我們先幫他們嘗嘗味道。」
「好。」
兩人走到二樓角落的飯廳，芷熙抱出冰箱裡的蛋糕，他幫她拿盤子，切了一大一小的兩塊，大塊且有草莓點綴的屬於劉芷熙，在餐桌上，他又把自己盤子裡的櫻桃叉給了她。
「我這麼好的弟弟，會有不喜歡他的人嗎？」
劉芷熙撐著下巴，看他把蛋糕切成小塊放進嘴裡，這蛋糕大概挺甜的，直接反應在她弟弟垂下眼睛的笑容間。
「昨天才聽他說，他不喜歡甜的。」
「那你問過他喜歡什麼了沒？」
──嗯，這蛋糕不錯。劉芷熙嘗了嘗味道，接著卻切得太大塊、差點把蛋糕掉到睡衣上。幸好她及時用嘴接住，只不過一下子把鮮奶油抹到了下巴。治穎正想抽衛生紙，她已用手指去抹、又放進嘴裡。
劉治穎的手拿著面紙頓在那兒，收了回來，折到自己的盤子底下。他用小叉刮著沾在盤子表面的巧克力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笑了笑。
「沒問。總覺得太快了。」
昨天那樣子，他們應該就算交往了吧？可交往了要做什麼、該用什麼樣的節奏相處？劉治穎一點頭緒都沒有，他想，他可能真的得查查網路。
「哎，我純情的老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劉芷熙並未表現得像上次一樣熱絡。他們都避免去提及他的愛人作為男生的事實，那種感覺在此時輕鬆的氣氛下，偶爾戳破空氣，針一樣地扎著他。
即便他的姊姊已足夠奔放，他也沒法和她討論昨晚的事。
──他把謝孟聲背上樓之後，那人叫他進了他房間。
「坐一下吧，喘成這樣。」
謝孟聲的住處稍有些窄，有的東西扔在地上，但整體也不亂。劉治穎最訝異的是他有那麼多聲樂書，各種語言的曲集和理論類的書本，被他收在塑膠箱裡，滿滿的一大箱。
他記得謝孟聲坐在床上，問他：
「我們要不要做愛？」
他當下立刻慌了，不僅覺得太快，心臟更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孟聲不過就像隨口一提，他卻整個人要炸開。
「我……不知道怎麼做。」
「幹，原來你也不知道嗎？」
要不是對方看起來太無所謂，他可能會落荒而逃。面對謝孟聲的直白他甚至感到羞愧，他覺得只敢把念頭放在心裡想像的自己堪稱齷齪。
「那就下次吧。研究一下，我們再約個時間。」
那人為何能這麼坦蕩呢？輕而易舉地跨過一條線、做到他暗戀至今都不敢做的事情。的確，他染了髮、抽菸、偶爾也喝酒，在臺上嘶吼著好像要向世界宣示自己的叛逆，實際上卻總還是盡力維護著平凡的日常，包括冒險也只敢冒安全的險。
謝孟聲不一樣。
臨走前好像仍紅著臉，但他小心地又吻了那張口無遮攔的嘴，把勇氣的額度用光。
「喂，老弟，醒醒！」
姊姊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劉治穎猛然眨眼，劉芷熙在他恍神時，手上多出一個牛皮紙袋。她貌似找回了平時的開朗，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把袋子從桌面上推給他。
「我剛剛說，這種事情早點準備也不會錯，所以買了這個給你。」
劉治穎不明所以地將紙袋拿了過來，在姊姊期待的目光下打開。看見「零點零三」、「極薄」幾個字的瞬間，他反射地把紙袋關上，弄出了「啪」的一聲。
「妳……」
「我怎麼啦？安全很重要的。」
他們都沒注意到飯廳外傳來下樓的腳步聲。劉治穎真有些急了，把袋子一放便站了起來。
「別再這樣了。拜託妳。」
芷熙的臉色一時僵住，好像回到劉治穎還在念小學的那時──有次萬聖節活動，劉芷熙忽然跑到他班上，嚷著要給他所有同學發糖果。
全班同學都看著他，他還有他那熱情過火的二姊。當下是第一次，劉治穎因家人感到羞愧，他解釋不了這種感覺為何發生，他的年紀太小、沒能釐清自己的心情，於是當面衝二姊發了火。
他揮舞拳頭、用幼稚的聲音嚷嚷著要她走開，姊姊臉上的表情便凝固在那兒。
像現在這樣。
「姊。」
劉治穎早能克制，絕不會再對家人胡亂吼叫。但他必須和劉芷熙說清楚，讓這種玩笑不再發生。
「我知道妳沒有其它意思，但這樣鬧起來我不喜歡。我已經盡力不讓對方覺得困擾了，妳想，要是這些東西被看到──」
「芷熙，妳又做什麼了？」
聲音戛然而止，他們同時轉頭，大姊劉宜欣一臉睏倦地站在門口。出過聲才走了過來，從治穎手上拿過紙袋，往裡頭看了眼，便蹙起眉頭。
「開玩笑也有個限度吧。你們都這麼大了。」
「姊。」
劉治穎喊了她一聲，下意識地想替芷熙辯解。但劉宜欣看都沒看向他，彷彿非常確定他此刻的表情，一手放到他肩上、一手放下紙袋──她沒有把東西摔出去，他們一家人除了劉芷熙以外，沒有人會摔東西，但他寧可她摔了。
「治穎不會去做那種亂七八糟的事情的，妳別老是談這種話題讓他為難。」
他沒有做，但他想過了。他親吻了一個男生，不知道這在宜欣眼裡是否也是所謂的「亂七八糟」。
劉治穎沉默著，看見對面的二姊沉下了臉。劉宜欣的語氣並不重，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也僅是放著而已，他卻覺得壓抑，跟他不適應芷熙那些玩笑的感覺不同，是種日漸成形、層層堆積的負擔。
「哈哈，妳的用詞真特別。」
劉芷熙皮笑肉不笑地扯著嘴角，推開了椅子。宜欣正想說會吵醒別人，她猛然衝向門口，經過時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講真的，好想知道妳結婚的時候是不是處女呢？」
她拋下話，沒有去看劉宜欣錯愕的表情，便「砰砰砰」地衝下樓。劉宜欣很久都不能反應過來，而治穎看著眼前留下的蛋糕，無話可說，只能等著大姊疲倦地開口：
「……為什麼芷熙就是不能好好溝通呢？」
大家都很累，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我去看看她吧。」
「嗯，其實也沒關係。你不是還要上課嗎？趁現在再好好睡一下，她晚點自己會回來。」
劉治穎轉過頭，對上大姊體恤的眼神，便很難再為芷熙說話。其實他完全明白，他們珍惜的日常像一層脆弱的膜，欲蓋彌彰地包覆著分崩離析的內在。劉芷熙不過是喜歡直面困境，事實上她無意破壞任何人的平靜。
只是出問題了。在某部分人眼裡完美無缺的平穩日子，在其他人那邊出了問題。
也許他該對芷熙的玩笑回應得再溫和一點點。
嗡。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亮起的螢幕中，家裡群組傳來劉芷熙的訊息，她寫：
──如果連這種話題都不能談論，還敢說每個人都有愛人的自由嗎？
劉宜欣瞥見，抿著嘴嘆了口氣。治穎心裡突然梗了一下，連忙和她說道：
「姊，我把盤子收拾一下，等會就回房間。妳先上去吧。對不起，吵到你們了。」
「沒關係。唉，還是你貼心。」
他看著大姊走出飯廳。手機暗了下去。貼心嗎？她的話回聲一樣地繞在耳邊，可能在這一刻，他覺得劉芷熙是他共患難的盟友。
２．
一整天都很想見謝孟聲。
心裡雖然這麼想，但白天依然沒有聯絡對方。到了傍晚下課後走到音樂系前面，也不抱別的期待，坐在戶外的椅子上，聽樓裡傳出各式各樣的樂器聲，看學生們進出。
「你怎麼跑來這裡？」
謝孟聲走出來時，他第一眼就看見了，那人也注意到他，本來向著便利商店去的步伐轉了過來。
「在幹嘛？」
「……沒什麼，剛下課。」
「哦，我要去買晚餐。」
劉治穎看著謝孟聲插在口袋裡的手，露出一截手腕，有青色的血管隱隱浮出。他的骨架偏小，但手很柔軟，上次看他在琴上彈十度不成問題。
「準備吃什麼？」
「麵包吧。」
「不買正餐嗎？後巷或學餐──」
「後巷太麻煩了，我晚點還要準備副修課。學餐的話，油得要命，還是算了吧。」
謝孟聲將手抽出口袋，用他瘦長的指頭撈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劉治穎心頭動了一下，他說：
「我幫你買吧。後巷有家便當店，不會太油的。」
他從椅子上站起，謝孟聲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一副覺得他多管閒事的表情，眼裡寫滿了不以為然。
「巷弄廚房？」
「嗯，我幫你買過去，你再告訴我琴房號碼。」
「那乾脆一起去吧。」
劉治穎愣了幾秒──他從不知道這麼小的事都能讓人開心。孟聲自顧自地往後門走去。治穎趕忙追到了他身旁，並著肩走，能瞧見他搭在耳廓上的零碎頭髮。謝孟聲的耳垂很乾淨，沒有半個耳洞。
就這樣兩個人，在近的地方看他，也覺得安穩。
「靠，忘記它分量這麼大了。」
他們來的時間還早，巷弄廚房內沒有太多人，飯菜一下便好了。兩個人坐在內用區的高腳椅上，謝孟聲漫不經心地抱怨著、挑開盤子裡的青蔥，劉治穎雙頰裝滿食物，聽見他的話、吞下去後才問：
「你都不來後巷吃飯嗎？」
「很少，這些也吃不完，浪費死了。」
「吃不完的，我等會幫你吃吧。」
謝孟聲鄙夷地哼了聲，只知道大口地把東西塞到嘴裡，味道恐怕都混在一起了。
「你還要幫我吃，不會太撐嗎？」
「可能會。」
說是這麼說，但劉治穎仍用一樣的速度認真地對付著他的食物，他吃飯的樣子會讓人產生他很餓的錯覺。謝孟聲把視線轉回自己的盤子，潦草地又吃了一些，最後留下將近三分之一的分量。
等劉治穎吃完，他就把盤子推到那人面前。
「好像真的有點多。」
「所以說，幹嘛這樣？」
「我也不喜歡浪費食物。」
劉治穎乖乖地幫他消化剩的部分，謝孟聲在旁邊撐著頭看他，忽地聯想到了老家的那隻叫來喜的大黃狗，忍不住笑出了聲。
「媽的。我是說，幹嘛剛剛一定要幫我買飯？」
「哦……」
治穎口齒不清地應了聲，好像才一眨眼，就清空了碗盤。他似乎怕謝孟聲趕著回去練琴，吃得特別快，兩人也沒在店內多坐，吃飽便走了出來。
「可能是家裡的習慣，我是那種覺得三餐必須認真吃的人。不是有吃就好，菜啊、肉啊、還有飯──都得吃到。」
「一定要很養生就對了。」
「哈哈，也沒到那種程度。」
謝孟聲準備回系館，走了兩步，發現劉治穎停在那兒。他不解地折返，只見那個人看著他，習慣性地抓著腦袋，神情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為情：
「我知道你們音樂系忙。只是我會想我的戀人，希望他每天都能吃好。」
「……哦。」
「以後有時間的話，要不要都一起吃飯？」
「也行吧。」
謝孟聲別過臉，往長巷盡頭看去。不知怎麼，劉治穎把他都弄得有點緊張了。他把這歸咎於那傢伙憋扭的用詞，什麼「戀人」啊？這是哪個時空的人在講話？
……無聊。
他深吸一口氣，猛然轉了回來。手指戳上劉治穎肩膀，抬頭才看見對方愣然的臉。
「喂，你今天晚上要上班嗎？」
「是沒有。」
「那載我去車站那裡買點東西。我八點半下課。」
他沒管治穎怎麼回應便走了，好像篤定對方會答應。他把到剛才為止的輕鬆心情擱在一邊，只想著劉治穎笨拙又令人無言的舉動。在心裡暗罵：蠢斃了。
但就像那盒金莎。他不喜歡，可既然已經捧到眼前、就沒道理不要。
……其實在找樂子的，是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