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我跟阿志同齡,出生日期只相差了三天,說是穿著同一件內(nèi)褲長大可能太過誇張,但是我們的確是從小到大都吃著同一塊生日蛋糕長大的。阿志從來都不介意自己晚三天過生日,還說人多一點比較開心,也比較熱鬧。
他從小的時候開始,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幼稚園,國小,國中。甚至到高中的時候,分組之前我們兩個還同班過一年。
不過上了大學(xué),我們終究還是分開了。
經(jīng)過一番努力用功,我們兩個順利都考上了心目中的第一志願。雖然不是上了第一志願就代表接下來的人生就一路順?biāo)炝耍且琅f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就像是一場恰到好處的風(fēng),迎上了張開不久的船帆。雖然不知道這道風(fēng)能夠吹多久,但是那會兒,我跟阿志的船,的確都朝著自己想像的目標(biāo)揚帆啟航了。
上了大學(xué)之後阿志就在外面租房子住了,而我依然繼續(xù)住在家裡,每天早上我都依然會早起帶健三郎出門散步,而只要有機(jī)會,下午的份也依舊是由我負(fù)責(zé),不過畢竟是大學(xué)生,我已經(jīng)不像高中時候那樣每天傍晚都帶牠出門散步了。
阿志的學(xué)校位在外縣市的市區(qū)裡面,是騎著摩托車要一個小時才到得了的地方,說近不近,但說遠(yuǎn)也不會太遠(yuǎn),想見面的時候,只要一通電話,還是見得了面,再說他基本上兩個禮拜就會回家一次。說是不想要讓健三郎忘記自己。
他回來的時候,都會跑來我家找健三郎玩,有時候我們會一起牽著牠出去散步。散步的時候,我們會交換一下各自的近況,聊一下自己在學(xué)校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但是我跟阿志之間的距離,的確不像以前那麼近了,每一次見面,都能夠從他身上找到自己不認(rèn)識的部分。我想在他眼裡的我,也是如此的吧。
阿志的超能力最後一次發(fā)動,已經(jīng)是高中一年級的事情了。上了大學(xué),有新的朋友要交,有新的知識要學(xué)習(xí),每一天都過得十分忙碌,我的確已經(jīng)很少將阿志的事情給放在心上。手機(jī)裡的通話紀(jì)錄,前面的位置已經(jīng)沒有阿志號碼的身影了。我甚至開始有意地對他冷淡起來,有時候他打電話來我沒接到,還會故意不回他電話。
我前面也說過,當(dāng)時的我已經(jīng)以為阿志的超能力再也不會發(fā)動了。
我認(rèn)為當(dāng)時我跟阿志正在朝不同的方向前進(jìn),也許只要繼續(xù)走下去,我跟他之間就不可避免的會漸行漸遠(yuǎn),變成只會偶爾往來的「老朋友」吧。雖然做這個決定時心裡有點刺痛,但是我當(dāng)時卻真的認(rèn)為是時候把阿志從我身邊推開了。
這樣也好,我不可能永遠(yuǎn)都為他操心,他有他的日子要過,我也有我的人生要活。就算沒有明白地說出口,這個道理也逐漸地深植進(jìn)潛意識裏面。只要繼續(xù)活著,本來就一定不可避免的會有所改變,我們的年紀(jì),我們的外表,又或者我跟阿志之間的關(guān)係,都是如此。我又不可能永遠(yuǎn)在他旁邊當(dāng)他的守護(hù)神。
不過還是有一些事情是不會變的,比方說,出門遛狗的時候,一看到我阿志的母親還是會將我叫過去。
「語晴啊,明天家裡會烤蛋糕喔,要來嗎?」
「嗯嗯,要來要來。」
伯母很喜歡烤蛋糕,她的蛋糕是我心目中的世界第一。我跟阿志慶祝生日時用的蛋糕,都是出自於伯母精湛的手藝。伯母真的什麼蛋糕都做得出來,所以只要是她烤蛋糕的日子,她的客廳裡面都會有我的身影。只要有伯母的蛋糕,再加上我親手泡的紅茶,那天的下午就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那一天,伯母也邀我到他們家吃蛋糕。
整間屋子都瀰漫著蛋糕的香氣,我們吃著蛋糕,喝著紅茶,天南地北的聊著。然後,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的,我提起了阿志。我開始胡亂地說起一些阿志的事情,大多都是他小時候的糗事,我說著說著,開始吃吃竊笑了起來。
我得意忘形地說著:「嘛,反正阿志那傢伙啊,從小時候開始——」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伯母打斷了。
「語晴啊,」只見伯母扶著下巴,一臉疑惑的看著我,「阿志是誰啊?」
阿志家的客廳一瞬間陷入死寂,除了在外頭電線桿上鳴叫的烏鴉,就只有掛在客廳的時鐘滴答滴答的作響著。
我抬起頭,望著掛在牆上的全家福,裡面並沒有阿志的身影。
*
時隔多年,捉迷藏又發(fā)動了。
阿志不見了,無聲無息的,就這麼不見了。
當(dāng)伯母露出疑惑的表情,問我誰是阿志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敢相信,下一個反應(yīng),是訝異,然後,怒火在胸口內(nèi)熊熊燃燒。我立刻打哈哈的蒙混過去了,但接下來的時間,我完全心神不寧,伯母的話我一句話都接不上,過沒多久我就告別回家了。
回家路上的每一步路,我都像是發(fā)洩似的重重的踩在地上。
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我在心裡不斷罵著,就知道給我惹麻煩就知道給我惹麻煩就知道給我惹麻煩!
「為什麼……為什麼啊?」我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著,「為什麼當(dāng)全世界都把你給忘掉的時候,我就非得當(dāng)那個唯一一個記住你的人啊?」
我想,在心裡為阿志擔(dān)心受怕,其實在我內(nèi)心累積了壓力,就算他的超能力已經(jīng)很多年沒發(fā)動過了,我還是會在心裡不自覺的為他操心著,一直以來,我都只能獨自擔(dān)負(fù)著這些。會想要跟阿志讀不同的大學(xué),會想要跟他分開,是因為我想要說服自己,阿志已經(jīng)獨立了,他已經(jīng)沒問題了,我再也不用為他操心了。
但是當(dāng)時伯母的反應(yīng),就好像狠狠的在我臉上甩了一巴掌。然後,累積的壓力就在那一刻爆發(fā)開來了。
我決定那次就不去管他了,他那邊的朋友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我也完全不知道他那邊宿舍的位置,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憑什麼還要我時時刻刻地盯著他有沒有闖禍?反正他兩個禮拜就會回家一次,時間到了,他自己就會出現(xiàn)了。話說回來,他再怎麼遲鈍,也遲早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狀況的吧。到時候他就會回來的吧,而當(dāng)他回來的時候,我就要狠狠地罵他一頓。我一定會狠狠地臭罵他一頓!
可是後來,一個月過去了,他完全沒有出現(xiàn)。他不僅從其他人的世界消失了,也從我的世界裡蒸發(fā)了。
就跟栗子一樣,這一次,阿志真的消失了。
徹底地消失了。
*
那天我拒絕了朋友們的邀約,不僅如此,我還翹課了,不過我沒跟我媽說我要翹課,我只跟她說我要去阿志的學(xué)校一趟。但是我當(dāng)然也沒提起阿志,我只說我要到去那間大學(xué)一趟。
聽到我要去那裏,她皺起眉頭,「妳去那裏幹嘛啊?」
我隨便編了一個理由,「我高中同學(xué)在那裏啦。」
「哪個同學(xué)啊?」
「阿志啦。」
「阿志是誰啊?」
「我高中同學(xué)啦!」
阿志的學(xué)校對我來說很陌生,話說回來,這還是我第一次來這裡找他。
我到處問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們系的大樓。在那裏我又到處問,可是完全沒有人記得阿志這個人。我還去他們系辦公室問,但是那當(dāng)然也沒有關(guān)於阿志的紀(jì)錄。就跟以前一樣,超能力發(fā)動之後,除了他的人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會在一瞬間蒸發(fā)消失。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到處亂晃,我跑遍了他們?nèi)5拿恳粭澊髽牵恳粭l走廊,每一間有人在上課的教室。但是都沒有,到處都找不到阿志的身影。
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天真地以為,不管阿志跑到哪裡去了,我都能夠輕易地找到他,不管他是被這個世界遺忘,還是迷路到哪裡去,我都能夠帶他回來。但是這一次,我找不到他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去找,都找不到阿志的身影。
忽然之間,我覺得有點呼吸困難。我閉上眼睛,想要讓自己冷靜一下。可惡,腦海裡面跑出來的,都是阿志的身影。我緊緊地握著拳頭,在喉嚨裡發(fā)出壓抑的嘶吼。
最後我終於忍不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
「阿志你這個大笨蛋!」
整個學(xué)校的中庭都是我的回音,那邊所有的學(xué)生都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瞧。
我不發(fā)一語地快步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裝作平常沒什麼兩樣,我去上課、寫報告、跟同學(xué)出去玩,盡情的享受所剩不多的青春。但是有什麼少了,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好像是缺了一角似的不再完整。從我知道阿志消失那一天開始算起,已經(jīng)過了五十幾天了,可是阿志依舊沒有現(xiàn)身。
我盡力不讓自己去想阿志的事情,我盡力的去過著我自己的人生。
一天晚上,我待在房間裡,書桌上攤著學(xué)校的原文書,書頁上的角落畫著學(xué)長留下的塗鴉,這本書在這張桌子上攤開,已經(jīng)過了兩個小時了,可是我連一句話都讀不下去。
手裡拿著劃重點用的螢光筆。這支螢光筆拿在我的手上,可是完全沒有發(fā)揮他應(yīng)有的作用。我眼睛盯著螢光筆的筆尖,就只是看著,好像它其實並不是一隻螢光筆。我的手一鬆,螢光筆掉倒了桌上,然後滾啊滾的,就這麼滾到了桌緣,然後掉到了地上。啪的一聲。
我用雙手蒙住臉,整個人癱軟在椅背上,從手指的縫隙之中,我看著天花板的日光燈,心理忽然明白了什麼。
啊,是這樣啊,原來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阿志了啊。
那天晚上,我把臉埋進(jìn)枕頭裡面,一整夜的眼淚,把枕頭套都浸濕了。
*
在那之後,過了兩個禮拜。
我不知道阿志發(fā)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會突然想要消失?他到底跑去哪裡了?
是不是我不知不覺中做錯了什麼,他才會想要躲著我。
然後我又想,要是阿志在能力發(fā)動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該怎麼辦?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可以幫助他。
然後我開始做惡夢了,我夢到阿志全身是血,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不斷呻吟,我伸手想要拉住他,但是他太遠(yuǎn)了,不管怎麼伸出手,我的手永遠(yuǎn)都搆不著。
有一天,我牽著健三郎去散步。
雖說是這樣,我只是被健三郎拉著,失魂落魄的走在平常的散步路線上而已。跟健次郎不同,健三郎簡直是一張行動地圖。只要走過一遍的路,牠就不會忘記,甚至告訴牠想去哪裡,牠還能帶你過去。當(dāng)時我只是把牽繩繫在健三郎的項圈上,然後說了一句:「散步。」?fàn)妥詣拥乩遗芰恕?/div>
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管是健次郎還是健三郎,都是阿志帶進(jìn)我的人生當(dāng)中的呢。
話說回來,兩隻小狗的名字——次郎,三郎——既然這樣,那就表示還有一個太郎囉。
阿志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呢。
下次如果阿志問起這件事,我就會跟他說,其實那個健太郎啊——
手一鬆,手中的牽繩掉到了地上,我忽然雙手緊緊地抱著胸口,渾身顫抖的蹲在了地上。我用力地閉著眼睛,緊緊的咬住牙關(guān)。
好想見到阿志好想見到阿志好想見到阿志……
我劇烈的喘著氣,渾身冒著冷汗。
我注意到手中的牽繩已經(jīng)掉了,健三郎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不能就這樣丟著不管。
「健三郎……」
我巍巍顫顫的起身,然後抬起頭環(huán)顧著四周。
耳邊傳來腳步聲,有一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到我的面前,我看著那個人。
我傻住了。我眨眨眼睛,用手揉了揉,然後又眨了眨眼睛。
我看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阿志的幻影。不過那個阿志的幻影十分的奇怪,他踩著涼鞋,背著一個很大的登山背包,額頭上擺著太陽眼鏡,脖子上還掛著一條魔術(shù)頭巾。
我愣愣地說:「阿志?」
那個幻影阿志看著我,對我露出笑容說,「呦,好久不見。」正當(dāng)我疑惑著這個幻影看起來真的很逼真的時候,我看到健三郎遠(yuǎn)遠(yuǎn)衝了過來,他跑上前,撲到了那個幻影的身上。「哈哈,健三郎,別這樣啦,好癢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上前伸出手摸摸他的臉頰,他曬黑了一點,頭髮長了一點,可是摸得到他,真的摸得到他。我用力地捏了阿志的臉頰一下,他立刻叫了聲:「好痛!」嗯,會痛,所以這不是夢啊。
我退後了一步,但我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著阿志瞧,好像不敢讓他離開我的視線似的。阿志,是阿志,真的是阿志。我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許許多多紛亂複雜的心思在心底激烈的碰撞著。有好多情緒想對眼前這個人發(fā)洩,有好多話語想對眼前這個人訴說。
如果再次見到阿志,會對他做什麼、說什麼,老早就在腦海裏面思考模擬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在他臉上用力甩一巴掌、衝上去把他給揍飛,又或者憤怒的對他使用十字固定技。但回過神來,我只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無奈地垂下肩膀。
我手插著腰,露出沒好氣的表情,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都兩個月了耶,你到底跑去哪裡了啊?」
阿志搔搔後腦杓,依然傻傻地笑著,依然是那副沒搞清楚狀況的神情,依然是那個我所認(rèn)識的,總是需要人家為他操心的阿志。
(其實那個健太郎啊,現(xiàn)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喔)
健三郎拖著牽繩,在我們身邊繞著圈子,開心的叫了一聲。
*
「哈?徒步環(huán)島?」
他看起來一臉自豪,他對我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整整走了一千四百公里。」
我愣愣地問:「你一個人去?」
「對啊,就我一個。」
我眨眨眼睛,「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阿志歪著頭思考了一下,「想到了,就去做了啊。」
這個時候我的內(nèi)心分裂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個部分對我說著:很好啊,很有阿志的風(fēng)格,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沒變啊,還是那個活得像白雲(yún)一樣悠哉自由的孩子,是個始終如一的好孩子啊;但接著另一個部分跑了出來,像爆發(fā)的火山一樣的憤怒的大喊,為什麼這種事情都不先找人商量一下,為什麼他總是這麼擅作主張,到底知不知道周遭的人有多麼為他操心啊?
我緊緊握著拳頭,對著他大喊:「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啊!」
「有啊,我有打電話給你,可是你沒接。」我的心裡內(nèi)疚了一下,我那個時候好像真的有對他比較冷淡,然後又聽見阿志說:「然後我就打電話給我媽,叫她幫我跟妳說啊。所以我就想你來我家的時候,就會知道了啊。她沒告訴妳嗎?」
沒有啊,沒有人告訴我啊,所有人都忘記了你的存在了啊!
「你說的那通電話,」我頓了頓,「什麼時候打的?」
「出發(fā)前一天。」他努力地回想著,「晚上十二點的時候。」
「太晚了,太晚打了啊,」我用力的拍著阿志的頭,「為什麼要等我睡覺了才打電話過來!」
「然後我隔天早上四點半點就出發(fā)了。」
「太早了,太早了啊,」我繼續(xù)用力地拍著阿志的頭,「為什麼不等我早上起床了才出發(fā)啊!」
我鼓著臉頰,氣呼呼地瞪著阿志,我就想,難怪我沒有在手機(jī)裡看到他的未接來電,因為那個時候他的超能力就已經(jīng)發(fā)動了。
阿志說:「因為太興奮了,所以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你是遠(yuǎn)足前一天的國小生嗎?」
阿志摸著頭,「嘿嘿嘿」的傻笑著,好像我是在稱讚他一樣。我看著他,完全拿他沒辦法,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拿他沒有辦法。
「對了,」阿志說:「可以拜託妳一件事情嗎?禮拜六去夜市我請妳吃牛排。」
「你要拜託什麼?」我沒好氣地說:「我沒有錢可以借你喔。」
「不是啦,」阿志苦笑著,「帶我回家。」
我皺起眉頭,「你是太久沒回來了,忘了自己家在哪裡是不是?」我補了一句,「我很忙,叫健三郎帶你過去。」
「啊,健三郎不行啦。」
我蹲下來抱著健三郎的脖子,「你是瞧不起健三郎是不是?」
「沒有啦,健三郎這麼聰明,怎麼可能,就……」阿志欲言又止,「就我剛剛回家一趟啊,結(jié)果被我老媽轟出來了。」
「啊?」
「她拿著菜刀追在我後面,對我大吼說:『我們家才沒有像你這種兒子!』」我傻眼的看著阿志,他皺著眉頭,一臉懊惱地問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啦?」他拉拉我的袖子,「我是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啦,但是求求妳啦,去幫我解釋一下好不好?妳沒有看到我媽當(dāng)時舉著菜刀的樣子,超恐怖的耶。」
我愣了一下,然後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我笑得不可抑止,還笑到雙手撐在了地上。阿志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笑夠了,站起來抹了抹眼角的眼淚,但接下來我又忍不住了,繼續(xù)掩著嘴笑了一會兒。最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平撫住情緒。
我手插著腰,瞇著眼睛對阿志說:「還要請我喝木瓜牛奶喔。」
阿志拼命的點了點頭。
我聳聳肩,「真是拿你沒辦法。」
*
走到阿志家的路上,我們牽著健三郎隨意的閒聊著,我說著我在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情,他則對我分享他在旅行當(dāng)中的見聞。他看見的天空,他看見的山巒,還有他看見的大海,都在他的描述中顯得栩栩如生。當(dāng)然長在他腳底板的水泡也是。當(dāng)他形容著他是怎麼處理那些水泡的時候,我舉起手叫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話說回來,你請假這麼久,學(xué)校的學(xué)分沒問題嗎?」
他點點頭,「沒有問題啊,我們系主任說,只要我接下來的人生都在他的研究室?guī)退雠W鲴R,就沒有問題。」
我傻眼了,「哈?」
「很不錯的系主任對吧?」阿志傻哈哈的笑著。
好不好這件事情,我覺得還有討論的空間,大概是像西伯利亞平原那麼大的空間。
接著阿志說:「對了,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都忘記告訴妳……」他神祕的掩著嘴,「你一定想不到是什麼事……」他好像很期待我會開口問。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什麼事啊?」我以為他大概在森林裡發(fā)現(xiàn)了新品種的獨角仙。
只是沒想到他接下來興奮的說:「我在學(xué)校被女生告白了耶!」
那一瞬間,胸口揪了一下,好大的一下。
「很厲害對吧,」阿志一臉感嘆,「原來被女生告白,不是只有漫畫裡面才會出現(xiàn)啊……」
「是喔,哼——」我撇過臉,用冷淡的語氣掩飾著內(nèi)心的動搖,「看不出來,真有你的呢。」
「是個很可愛的女生喔,長頭髮,皮膚白,個性又好,還會做餅乾呢。」阿志興奮的說:「她做的餅乾超好吃的!」
我冷冷地說:「這樣啊,你已經(jīng)吃過她的餅乾了啊。」
「吃過啊,全班都吃過了啊。」
「哼!」我撇過臉偷偷的罵了一聲:「臭婊子。」一個沒注意就罵了出來,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幸好阿志沒有聽見。
我知道我應(yīng)該恭喜他的,但是拳頭緊緊握著,恭喜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最後我垂下頭,努力強(qiáng)迫自己,「總之恭喜你交到女朋友。」說完之後我咬著嘴唇,都差點咬出血來了。
好一段時間阿志都沒有說話,我也不敢看著他,接著耳邊傳來他的聲音,「沒有啦,我拒絕了。」
我望著阿志,「拒絕了?」
「對啊,拒絕了。」
「為什麼?」我訝異的問:「對方不是很可愛、長頭髮,皮膚白,個性好,還會做餅乾?」我又苦澀的補了一句,「而且你也吃過她做的餅乾了。」
阿志苦笑著說:「都跟妳說全班都吃過了。」
我無視他的抗議,繼續(xù)追問:「為什麼要拒絕啊?」我的語氣有點責(zé)備,因為我覺得以阿志的條件,這種好事這輩子不會再遇到第二次了。
阿志張開嘴,想要開口,但是話語卻像是哽在喉嚨那樣出不來,接著他身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我眨眨眼睛,以為我看錯了,但是我沒有看錯。
阿志臉紅了。
從認(rèn)識他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看到他臉紅。
只聽見他說:「因為聽著對方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面想的,都是妳的事情。」然後他看著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用這麼認(rèn)真的表情看著我,「一直以來,妳都陪在我的身邊呢,所以我還是覺得在我身邊的人,果然不是語晴妳就不行。」
這個時候,回憶帶著我回到了阿志的超能力覺醒的那一天。那個時候,在那片空地裡,阿志的存在就這麼從世界上消失了。每個人都忘記了阿志,只有我記得他。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到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害怕到想要嚎啕大哭。當(dāng)時的我忍下來了,但我根本就不是那麼堅強(qiáng)的人啊。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一哭,可能就真的永遠(yuǎn)找不回阿志了。那個晚上衝出家門的時候我在心裡決定了,既然只剩下我記得阿志,那就非得由我來把他給找出來才行。不管要花上多少時間,花上幾年,我都要把他給找出來。
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沒有阿志陪在我身邊的世界……沒有阿志陪在我身邊的世界……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被壓抑住的淚水,終於在這個時候潰堤,我啜泣著,眼淚怎麼抹都抹不完。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襬,哭哭啼啼的說:「不要再離開我了喔。」
「嗯。」
我不相信,我伸出小指頭,「打勾勾。」
「好,打勾勾。」
當(dāng)我的小指頭勾著阿志的小指頭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泣不成聲了。
終曲、
我們站在阿志家門口,伯母看了看阿志,又看了看我,接著她伸手把我拉到旁邊。
她附耳悄聲對我說:「語晴啊,妳也被這傢伙纏上了嗎?」接著她望著我,露出訝異的表情,「妳剛剛哭了?」然後她惡狠狠地對著阿志舉起手中的菜刀,「你這個來路不明的臭傢伙,你對我們家的語晴做了什麼?」
只見被菜刀頂著的阿志,慌亂地?fù)]著手,「沒有啦,媽——」
「別叫我媽!我不記得我生過你這個兒子!」
「媽……」
我有點傻眼,沒有想到平常和藹可親、溫文儒雅的伯母,居然也有這麼潑辣的一面。那天稍後,阿志偷偷的跟我說:「她只有在妳面前才會那樣啦!」這時只見伯母的菜刀愈湊愈近,阿志也跟著慌張得哇哇大叫著。附近的鄰居都從家裏探出頭,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當(dāng)時我站在旁邊,將這一切都看進(jìn)了眼裡,我歪著頭思忖著,奇怪,我都找到阿志了,為什麼他的超能力還沒有解開?
接著我「啊」地叫了一聲,我敲了自己的頭一下,我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我走到阿志的前面,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找到你了。」
周遭的空氣微微的顫動著,接著看到伯母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唉,畢竟這就是當(dāng)初我把他的能力取名為「捉迷藏」原因啊。
我心想,過一陣子,我可能得找阿志出來聊一聊。真是的,都過了多少年,還對自己的狀況一點自覺都沒有。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想到這裡我沮喪地垂下頭,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就算我解釋了,阿志到底能不能夠理解。可惡,光是想到就覺得頭好痛啊。唉,不過反正有的是時間,到時候,就從那一天下午的那場捉迷藏開始說起,慢慢的讓他了解吧。
這時耳邊又傳來伯母的怒吼。
「說,你到底對語晴做了什麼?」只見她又舉起菜刀對著阿志。
「沒有啦,媽——」
「別叫我媽!我不記得我生過你這種兒子!」
「媽……」
結(jié)果還是一樣啊。
噗哧一聲,在兩人的面前,我又一次不可抑止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完)